“東方,前面就是平陵城了,我們是加速前行在城門關閉前進城呢,還是安營扎寨,養精蓄銳,明日再進城?”夏侯忠扯著嗓子喊道,只見他卸了鎧甲,帽子歪歪斜斜的搭在腦袋上,正赤膊御馬往大隊趕來,滿臉的喜色。從長安出發已有月余,現已時近六月,長途跋涉,過崤山函谷關,他早已困頓不堪,此刻看到平陵近在咫尺,他自然滿心歡喜,像個拿到糖果的孩子。
東方靖玄看著他滑稽的模樣,啞然失笑,佯怒道:“好歹是個將軍,怎么如此打扮,都不怕軍士笑話。”夏侯忠咧著大嘴哈哈一笑,也沒言語,他重傷初愈,東方靖玄本不想帶他來,怎奈他糾纏不休,只得應允。此刻,看見夏侯忠額頭細汗涔涔而下,裸露的胸膛上箭痕十分醒目,東方靖玄心中憐意頓起,不安的說道:“夏侯,你重傷痊愈,真不該帶你如此奔波,探路這事你讓前軍哨騎前往就行了,怎么還自己前去呢?你該坐馬車多休息休息。”
夏侯忠整了整衣襟,感動的說道:“東方,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什么。劍閣遇襲,數十名兄弟遇難,我難辭其咎,今次我們要吸取教訓,謹防悲劇重演。探路,我還是自己來放心。”說著,他眼圈紅了,東方靖玄抓住他的大手,真摯的說道:“好兄弟,我們生死與共。”兩個漢子四目相對,臉上滿是激動和欣慰之色。
許久,東方靖玄說道:“何時入城我們還是應該請示下呂王殿下,看他有何打算為妥?”夏侯忠點頭稱是,忙收拾好裝容和東方靖玄驅馬向中軍趕去,當行至一輛裝飾華麗、純駟并進的座駕前時,兩人即刻勒馬下拜,拱手齊聲道:“東方靖玄(夏侯忠)請見大王。”華美的帷幔緩緩地拉開,一位頭戴紫金冠的清瘦中年人閃出身子來,他面色蒼白,雙手沒有一點血色,輕咳兩聲,輕聲道:“兩位將軍,因何事請見本王?”東方靖玄正色道:“末將等甲胄在身,不能全禮,大王勿怪。末將請示王爺是即刻入城還是休整一夜,明天正午再入城?”中年人微笑道:“兩位將軍千里護送本王至此,一路奔波勞頓,本王甚是感激,又怎么會在意這些虛禮。我看諸軍都已疲憊不堪,如果倉促入城,軍威不整,可能使齊魯之人生出輕慢之心,笑我大漢不通禮儀,也有損二位將軍的威名。不如,我等安歇數日,待諸軍養足精神再入城吧,如何?”兩人齊聲應諾,拱手正欲退下,呂王卻道:“將太皇太后賜予的藥膳贈予兩位將軍,軍務兩位還要多費心了,本王體弱,就不多陪了,兩位將軍請吧。”說完,一拱手就鉆進了幔帳。東方靖玄和夏侯忠收下賞賜,躬身退下。
是夜,眾人在距平陵三十里的地方安營扎寨,旁邊河水湍流,十分清涼,東方靖玄指揮眾軍做好防御工事,布置好哨探,就和夏侯忠入營將息了。眾軍從長安出發一路顛簸兩千余里,皆已人困馬乏,終于可以安心的睡上一覺,人人都喜上眉梢,生火造飯,不多時就異香撲鼻,大家圍坐在火堆旁吃著美食,唱著家鄉的歌謠,有的人甚至翩翩起舞,到處一副喜樂融融的景象。呂產命人拿來御賜的宮廷美酒美食賞給東方靖玄,并派遣長子呂嘉帶他向諸軍祝酒,東方靖玄心思縝密,暗中命人將酒兌水,分派六軍,又指派哨騎營加強警戒,以策萬全。
子夜時分,東方靖玄和夏侯忠二人斜躺在榻上,東方靖玄用短刃在刻制竹笛,而夏侯忠則拿著一樽下午暗地私藏的御酒在細細品味著,夏侯忠已有幾分醉意,雙眼迷離的問道:“東方,你小子不是有支笛子么,還做這個干嗎,莫非是送給哪位姑娘?”東方靖玄一陣苦笑,心頭閃過假巴圖的身影,驀地一嘆道:“原來那個被人拿走了。”夏侯忠見他欲言又止,調侃道:“你小子守身如玉快二十年了,平時叫你喝點花酒都不去,連女人手也沒碰到,咱們干著這要命的差事,刀口舔血,不娶房妻室,留下個一男半女的,萬一哪天橫死他鄉,有何面目對先祖啊?”
說罷,他突然坐起身來,兩眼直盯著東方靖玄神秘的說道:“我聽說呂家有好幾位美人呢,就在呂王的車駕里就有位公主呢,只是好像身體嬌弱,經不起折騰,所以病倒了,因此沒能得見真容,真是遺憾啊。對了,你小子現在這么受太皇太后寵信,又身居高位,他日安返長安,我讓我爹替你求親,想來十拿九穩的,怎么樣?”看著夏侯忠醉洶洶的模樣,東方靖玄又好氣又好笑,無奈的搖搖頭,沒有理會他。
夏侯忠嘟囔了幾句就呼聲大作,進入夢鄉了,東方靖玄起身佩劍執槊前往巡營,見哨騎營沒有懈怠,仍舊緊守崗位,很是欣慰,巡營一圈之后,來到河邊僻靜處,吹起了竹笛。今日是他母親的忌日,他心情倍覺沉重,唯有借竹笛寄托哀思,竹笛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東西,母親經常會癡癡的看著遠方,吹奏著這段悠長哀傷的曲子,直吹的淚流滿面,便摟著幼小的他失聲痛哭起來…他吹得入神,微閉著雙眼,仿佛忘卻了世間的一切,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地童年、那間溫馨整潔的小木屋,眼睛漸漸濕潤了。
他慢慢回想著五六年間發生的一切,初入軍營時的孤獨,早起晚睡的苦練,別人的輕視、謾罵甚至毆打,第一次殺人利刃刺入對方身體時死者痛苦的表情和自己的驚懼不安,晉升為皇帝御衛時的興奮,親統大軍出征的豪氣…生活讓他失去了很多,他也得到了不少,雖然眼下看似風光無限,皇恩深重,高官厚祿,卻實則度日如年,整日驚恐萬狀,惴惴不安,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他感到腦子很亂,緩緩地放下竹笛,輕躺在河畔下,看著漫天的繁星,吹著清涼的習習涼風,漸漸的進入了夢鄉…睡夢里,他看到母親坐在他的身邊,撫摸著他的臉龐,呼喚著他的名字,吹奏著那首熟悉的曲子,一切都那么真實,仿佛她從未遠去…
清晨,東方靖玄被刺目的驕陽灼醒了,他站起身來舉目四望,四周一片寧靜,數名執勤的哨騎也都用長戟勉力支撐著站定,營帳里眾人都還沉浸在睡夢里,不時傳來軍士沉重的鼾聲。東方靖玄輕聲洗漱完畢,踏步進入軍帳,看了睡得四仰八叉的夏侯忠一眼,無奈的笑了笑。片刻過后,眾人紛紛醒轉,待用過早膳,東方靖玄傳令諸軍打點軍械行裝,整理軍容。
待準備就緒,一千名漢軍士氣高昂地簇擁著呂王大駕浩浩蕩蕩的開向平陵城,一路旌旗招展,劍戟林立,戰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輝,真可謂威嚴莊重,不多時已安抵平陵城十里處。東方靖玄忽見前方一箭之地處,幾個漢官裝束的人正帶領數十從人催馬而來,他揮手示意車馬暫停行進,率前軍哨騎營趨前護衛。當兩隊人馬相隔不足二十步時,來人紛紛下馬,一名身材頎長的中年漢子拱手高叫道:“來者可是呂王殿下的車隊?鄙人呂國國相樊市人,特率呂國諸位同僚前來迎迓大王。”東方靖玄見他們個個身材文弱,侍從也只有數十人且除了佩劍外沒有其他軍器,遂放下警惕之心,回禮道:“原來是相國親至,失敬了。在下是呂王的扈從將軍東方靖玄,諸位稍等,容在下立刻通稟。”說罷一擺手,一名衛兵便驅馬前往通傳。
不一時,便見呂臺端坐王駕,來到前軍。他頭戴遠游冠,身披華服錦袍,外罩黑色王服,雖然面有病容,卻也是不怒自威。眾人紛紛跪地下拜,山呼千歲,呂臺趕忙落下車駕,上前扶起諸人,溫言道:“諸位快快請起,不必多禮。寡人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今后還得仰仗諸位大人呢,來,我們攜手進城。”眾人見他待人寬厚,語氣親切,都倍生好感,忙隨侍左右,伴著王駕一同進入平陵城。
呂臺雖安然就藩,卻遠途奔波,病勢沉重,不能主事,于是將國中諸事皆托付于國相樊市人,樊市人將佐之才,知人善用,將國中諸事打理的井井有條。東方靖玄扈從任務完成,幫助樊市人安頓好王府諸事,就拜辭呂臺,率領大軍開往城郊,進行休整,以期早日還都。過慣了軍旅生活的東方靖玄,顯得很享受這段難得的放松時光,整日和夏侯忠帶著眾人射獵、蹴鞠,到處游玩,幾乎把呂國玩了個遍。可是每當夜晚他就想起很多煩心的事,想起呂后囑咐要他探查齊國的動向,陳平要他監視呂臺搜集呂氏諸王謀逆的罪證,一想到這些他就頭疼的睡不著。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看的出來呂臺是個好人,雖然貴為王爺,卻絲毫沒有那種皇親貴戚的飛揚跋扈,反而為人熱忱,待人寬厚,最最難得就是他有那種為他人考慮的真誠,就因為他是呂氏一族,就不被劉氏所容,人生就是如此殘酷,只有立場,沒有對錯,他忽然很懊惱自己為何處會在如此尷尬的位置,不能靠良知和本性判斷對錯,只能以立場論定好壞,要是將來劉呂沖突一起,他難道要做出違心之事。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這天正當東方靖玄謀劃著如何喬裝進入齊國,以設法探查齊國動靜時,前軍突傳有人前來拜營,東方靖玄連忙請進來人,一見來人原來是是呂國長史田成,他雖生的其貌不揚卻是先齊王家血脈,博學多聞,乃齊魯名士,高帝時曾征召其入京位居九卿之列,孝惠帝時因病回鄉,今又被擢為呂國長史,他德高望重,呂王和樊市人都對他禮遇有加。東方靖玄趕忙將他迎入上座,然后自己下首相陪,兩人相交數月,互相傾慕,所以話很投機,閑聊幾句之后,田成飲下樽中美酒,捋了捋長須,沉聲道:“東方兄弟,今日呂國有難了,老夫來請你幫忙的,你不可坐視不理啊。”
東方靖玄聞言一怔,忙屏退左右,疑惑道:“田公,何出此言?”田成哀嘆一聲:“禍就出在這個呂字上面。”東方靖玄頓時明了,無奈道:“該來的始終會來,齊國有什么動靜么?”田成贊許的看了看他,笑道:“賢弟果然聰慧不凡,就是齊國那邊來人了。”“誰?”“朱虛侯劉章。”東方靖玄心中一凜,回想起去年在南鄭遇到的三人也是齊人,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和底細,是否與齊王兄弟有關系,當腦中浮現出劉心妍的面容時,心中有掀起一陣漣漪,稍時他略一定神,問道:“朱虛侯此行有何目的呢?”
田成自飲自酌一杯,低聲道:“說是前來拜會呂王,盡地主之誼。可誰都知道沒那么簡單,當年高帝長子齊悼襄王劉肥坐鎮齊魯,地廣民富,冠絕諸侯,太皇太后深以為忌,先前曾以劉肥入宮覲見孝惠帝時不守臣禮,而欲誅殺之,齊王恐懼而獻出城陽郡給魯元公主,才得以免罪,此事齊王諸子深以為恨,而今又奪齊國濟南郡而封呂王于齊地,阻斷齊軍西進之路,劉氏兄弟如鯁在喉豈能不痛恨切齒。”
東方靖玄默然無語,也飲起悶酒來,田成面色凝重地繼續說道:“我祖居齊魯,實不忍再見故國有兵戈之事,呂王為人寬厚,實乃國人之福,可就怕齊國不安分啊,呂劉兩家已水火不容,我真擔心會有變亂發生。”
東方靖玄同情的看看他,柔聲道:“不知道在下可以幫上什么呢?”田成貼進東方靖玄低聲道:“眼下,劉章一行正在館驛歇息,大王傳下教旨,明日在王宮設宴為朱虛侯等接風,丞相與我等商議未決,因此特遣在下前來向賢弟求計。賢弟素來智謀超群,目光如炬,你可屈身扮作大王禁衛,明日隨我們見見劉章,看看虛實,好思索應對之策。”
東方靖玄略一沉吟,低聲說道:“好,就依田公所言。”兩人在軍營用過晚膳,東方靖玄將諸事交代予夏侯忠,然后就乘著夜色悄悄的進入平陵城,東方靖玄一路惴惴不安,不知該不該現在與劉章對敵,他是要扶助漢室的,現在卻要保護呂家,不過想想田成的話句句在理,能制止兩家沖突,使百姓避過戰禍就善莫大焉了,想到此處更是信心百倍,再無遲疑,揚鞭奮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