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歷三千六百二十六年，后唐天成四年。大唐消亡后無數節度使在中華神州上互相打得落花流水，若是誰轉生到這亂世，想必也是生死簿上的可憐人。

所幸山間還有幾分清靜。風雪正吹得緊，像鵝毛一樣漫天飛舞，哪怕是在這重巒疊嶂的山坳里也經不住這般肆虐，直將那院中的松樹刮得招搖。經聲與磬聲同止，隨著一聲“福生無量天尊”后一排排黃冠道士做完晚課，搓著手、跨出殿門前后簇擁著從長廊回寢殿。

“今年忒冷。”

“誰說不是呢？”

“快回去罷，今兒誰擊鼓？”

“好像是那個新來的吧，管他的讓那新來的去罷，咱師兄先回去歇了。”

說話的道士些約莫十四五歲，卻像幾個老練的修行。

新來的道士俗名李仲陰，不知何方人氏，道號太濁，模樣三十來往，柏木純色的臉外加一些蠟黃。清清瘦瘦、目光深邃，卻又笨手笨腳，看度牒是從江西龍虎山轉來的。最后老老實實收拾完經殿，熄了燈才輕輕關上門扉。

門頁合上，殿內三清的尊像也隨之在他眼前消失。

站在殿檐邊上，道士望著漆黑的天空，伸出手任憑冰雪堆積在他的手心，任憑冷風撥動他的鬢發。閉眼，然后笑了。“這么多年了，我終于回來了。”這句話足可讓三界顫抖。

擊鼓畢，李道士欲閉道觀門，當他拉起漆門上的獅銜銅環時隱約發現門外不遠處似有一團暗紅色的包裹，臥在左邊鎮門石獅前的柳樹下，蓋了薄薄的一層雪。

很安靜。道士取下燈籠頂著風雪小趨，近了看原來是一個錦緞襁褓，里面睡著個沒了生氣兒的嬰兒。古之棄嬰于寺觀者眾，只是這虐寒的鬼天氣多半索了這嬰孩的命，讓他無緣于塵世同時更加無緣于人間。道士只是用手探了探，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忽然，一點青光，僅僅只有一點。

道人的眼角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微若螢火的光，回頭從嬰兒襁褓中翻找到一塊質地溫潤的青玄玉，道人用凌厲嚴肅的眼神看了一眼似乎已經僵硬的嬰兒，奪了青玉，至于那瀕死的嬰孩本不愿理。忽然嬰兒啼哭了一聲，李道長嘆了口氣，將其抱起來進了道觀，只見他負手一甩袖，兩扇大漆門便轟地關上了。

那夜幾近僵死的嬰兒卻又奇跡般活了回來，李道長給嬰兒取名“青陵”。

李仲陰剛剛在最高的三重天完成一件大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接下來他本來還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要去做，比如說收拾不周山那一群大神。但是這個突如其來的嬰兒打亂了他的計劃。或許他想著，二十四萬六千六百五十年都過了，所以不在乎時間去照顧一個嬰兒。

從太虛回來，太濁僅僅經歷了幾十年人世，也許是那塊青玉，亦或是他喜怒無常的性格，但他終究是選擇了留下這個孩子。哪怕是當作自己的玩物，太濁總要給自己的心軟找一個借口。一時之間太濁甚至忘了他自己回來，回到這三界是干什么了的。十余年間太濁粥奶親喂，亦父亦師，除了法術教了青陵一身才華，更重要的是在青陵十二歲那年送給他了一株從驪山路過時折下的桃花。

轉眼已是十六年后。

神州裂變群國林立，在中原大地上一片硝煙的時候道觀里卻騰起幾縷悠然的青煙，在長安、洛陽這些城池大火肆虐的時候香爐里的燭火同樣旺盛。在這民不聊生的亂世，青陵的父母當初選擇將他遺棄在這深山的道觀門口，現在看來卻是令人驚嘆的卓識遠見。

“青陵，你師父叫你呢。”

“好勒，師叔。”一樹桃花下躬著個小道童，正悉心照料著他親手插活的桃樹。今年的桃花開得比往年更盛，枝條也更妖嬈了，小青陵照顧她就像是在照顧一位翩翩的小姑娘一樣。若這桃花是一位仙子想必一定會愛上如此溫柔的青陵。聽聞了師兄招呼，青陵拾掇好農具，凈手洗面尋他至愛的師傅去了。

“師父。”青陵站在門一側，恭敬地叩了叩門。

太濁背對著門，寬闊的客房里只有簡單樸素的陳設，正中央墻上歪歪斜斜掛了兩幅他自己的墨寶，寫得很一般。其中一幅是篆書“破天道”，書法下橫放著一把雪花亮銀色寶劍。“進來吧，為師案上左手邊上有幾本兵家的書你拿去看了，三五日后考你。”太濁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身前一塊五尺見方的沙盤，沙盤上堆了個缺口的圓環，隆起像一座古怪的山脈。

“哦。”青陵在太濁背后吐了個舌頭，撇了撇嘴念叨，“儒家、法家、墨家、現在又是兵家...”

“渾小子，為師叫你讀你就讀，哪有那么多話？”太濁抱著手斥了青陵一句，“十六歲了，還懶得很。”

“是呢。”青陵一幅生無可戀樣子，順手取左手邊兵書的同時看見了太濁壓在宣紙下的一本金絹典籍，裝潢十分精致，于是青陵好奇地翻過來看，“天魔經？師父，天魔經是什么經書呀？”

“嗯？”太濁突然怒吼道，“給我放下！”

一陣風刷刷吹過書案，將散落的宣紙吹掉一地，嚇得青陵愣在原地。

“為師的書你莫去亂翻。”太濁很少這樣，但只要青陵碰了他的某些物件時便會怒斥，比如說剛才堂中央的那把寶劍。“渾小子，好了。沒什么事就去山亭里看書，琴也在那兒，順手練練。”

“徒兒知道了。”青陵知道太濁不會真的責罰他，這么多年又不是第一次惹他，“什么破經書，叫我看還不看呢。”青陵心里嘀咕，走到太濁身邊時打眼望了一眼太濁地沙盤，“師父，這是什么呀？”

“不周山。”

“不周山？”青陵撓了撓腦袋，“那不是神仙住的地兒嗎？師父你是打算羽化了去養老嗎？”

“我？”太濁舉起手做出拍打的樣子，“我羽化，你就巴不得為師我羽化！還不去看書！”

青陵像個獼猴一樣從太濁的袖子下鉆過去，然后轉身笑嘿嘿地對太濁說道，“師父勿怪，徒兒這就去看書！”

“臭小子。”太濁笑著說了一句，然后回頭冷眼看著不周山，“這么大，一趟怕是收拾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