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6月28日。

今天是布萊恩·桑德斯第一次來到倫敦。

在他的家鄉，肯特郡?？怂雇?，已經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事物了。在他的父母死于英吉利海峽的那場風暴之后。

大學畢業后，布萊恩變賣了絕大多數值錢的物品，為自己的夢想做準備。

直到今天，他認為他已經準備好了。

他決定只身一人前往倫敦。而他住在倫敦的老朋友克里夫·赫斯特聽聞后，主動邀請他前來格林尼治敘舊。

布萊恩欣然赴約。

他那家境優渥的老朋友為他安排好了馬車。

來到天文臺后不久，正當他走上前準備和克里夫——他的大學同學——如今的天文臺實習研究員打招呼時，一種離奇的抽離之感仿佛停滯了時間，他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歷史短暫地交匯，一件發生于別處、亦非此時的事情將要發生。

光輝……

血紅……

而后褪至純白……

布萊恩逐漸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鏡中那驕盛奪目的太陽穿透了一切，哪怕閉上眼睛也無用。他緩緩地將手抬起，試圖擋住不知從何而來的耀眼的陽光。

另一個角度，他的眼中正滲出光。

尖銳的耳鳴聲仿佛在他的思維中化為實質，眼前的一切都更加明亮，卻又逐漸開始流失色澤，褪至純白。他知道：

那不是此時的太陽……

腦中像是有一柄音叉在不斷地振動，轟鳴聲帶著陣陣劇痛將他的思維拉回了現實。

此時，他的精神澄明如鏡，即使那些盤旋著的、交織著的仍然清晰可辨，卻也只是化為了理性的燃料。

那道光落在他身上，印在了更深處，如逐漸變輕的音樂一樣褪色。

“布萊恩，”一位頭發淺黃，衣著整齊的年輕男人笑著向布萊恩說道：“不得不說，你第一次來倫敦便先到這里參觀可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這里沒有倫敦城那樣的陰冷，空氣也還不錯，能直接看到泰晤士河和倫敦城區。當然，也許沒有倫敦城這里會更好。”說完他朝著布萊恩眨了眨眼。

色彩回歸，布萊恩環顧四周。

之前那面真切地映照著真切的太陽的“鏡子”不知何時已經消逝不見。

而現在他眼前依舊能看到那道光。

正如克里夫所說，這里的風景還不錯。陽光將丘陵照得翠綠，古典的英倫城堡被山林河流環繞，四周布置的觀星儀器與天文設施使其顯得異常神秘。矗立在遠處的倫敦城區有些陰翳，但也充滿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朝氣。

可為何這一切都顯得如此黯淡。

理性明亮如燈，思維澄澈如鏡。布萊恩深吸一口氣，他竭力回憶著之前看到的一切，幻象如潮水一般涌來。

待到潮水退去，那些追憶再次變得模糊。

他似乎失去了某些東西，又或是知道它們曾經存在。

理清思緒后，布萊恩微笑著對克里夫說道：“在這里工作可真是令人羨慕啊，克里夫。”

“是?。　币惶岬剿墓ぷ鳎死锓虮銇砹伺d致。

“天文臺的工作還算不錯。你知道，我之前做畫家的時候，為了專心創作還在倫敦城區購置了一間畫室。但在城里總是讓我感到不安穩，嚴重影響我的靈感，或者說...…是讓我有了一些壓抑的靈感。而在這里就放松多了，我自己對觀星也很感興趣，算是滿足了我對星空的向往?！笨死锓蛎硷w色舞地說道。

“興趣所致，這對工作來說可真是一項稀有的特質。”布萊恩心想。

“對了，沿這條小徑往前就是本初子午線，我帶你過去看看。”說完，克里夫向布萊恩招了招手。

過去的布萊恩對本初子午線也有所了解，如今能親眼見到自然是非常樂意，便跟著克里夫向前走去。

陽光穿過小道旁的橡樹，地面樹影斑駁，仿佛泛起漣漪。不遠處的公園也有不少游客在參觀。除去腦中未曾停息的嗡鳴聲，一切都顯得十分閑適。

“我現在算是橫跨了東經西經吧?”布萊恩雙腳分別立在本初子午線標線兩側，那是一條鑲嵌在大理石中的銅線，對克里夫說道。

“是的，在更早的時候你甚至還能在這里跨越東西半球?！笨死锓蛘f道，“但很多議員感到不滿，因為這樣會把英國分在兩個半球，最終子午線會議又將東西半球的分界線定為了西經20度及東經160度。”

繼續與克里夫漫步在本初子午線附近，布萊恩不禁感嘆道：

“能這么直觀地看到世界地理規則的象征真令人感到微妙?！?

“這也是我喜歡這地方的原因之一。”克里夫笑道。

四周突然有些嘈雜，天文臺以及公園各處都出現了一些頭戴黑色高桶盔，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他們的出現像是在一副原本和諧的圖像中加入了一堆噪點。從行為上看，他們似乎在驅離游客，其中一個也朝著布萊恩與克里夫走來。

“不是下午五點才停止開放嗎，你們的工作人員現在就開始清場了?”布萊恩疑惑地向克里夫問道。

“不，今天應該是正常開放的?！笨死锓蝾D了一下：“那看起來像是蘇格蘭場的人，可能天文臺又有什么觀測任務了?！?

那人很快便走到布萊恩與克里夫身前，身上黑色的制服顯得異常嚴肅。他的臉一半隱藏在頭盔的陰影中，頭盔上的倫敦警察徽章揭示了他的身份。

他的胸前有著一個與帽徽完全不同的銀白色徽章。在注意到那個徽章之后，克里夫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變得有些緊張。

徽章在陽光下閃耀著，讓布萊恩沒能看清具體的細節，但閃爍的光芒卻讓他想起了一些相似的東西。那人站定后，布萊恩聽見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兩位先生，參觀時間結束了。”他示意布萊恩二人停下。

布萊恩仔細看去，那警探身材極瘦，有六英尺高。棱角分明的臉，細長的鷹鉤鼻以及方正而突出的下顎讓布萊恩不禁想到一個極其經典的虛構人物。

“如果這人不是蘇格蘭場的警察的話，我都快以為我是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那個倫敦了。不知道他會不會也隨身帶有一個煙斗?”布萊恩暗自想到。

“請問有什么事嗎，警探先生?”克里夫開口道。

警探深邃的目光從布萊恩和克里夫的身上掃過，在那道目光停留的片刻，布萊恩甚至感覺自己如同被獵人盯上的獵物。

“倫敦警察廳執行公務，無可奉告?！?

“請盡快從西向出口離開。”

見警探并沒有向他們解釋任何情況的意思，克里夫連忙補充道：“我是天文臺的工作人員，這位是我的朋…”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證件?！本缴斐鍪?。

“額，好的，警探先生。”克里夫把手伸進西裝口袋摸索了一陣，從中拿出自己在天文臺的證件遞了過去，“請問怎么稱呼?”他問道。

“道格拉斯。”警探回答。

只見他并不明顯地后退了一步，舉起手中的證件，將視線對齊克里夫的左肩仔細審核著，而后說道：“好了，克里夫研究員?！?

“現在請安排你的朋友離開，并盡快回到你的崗位上。”他將工作證還給克里夫。

這時布萊恩二人這才逐漸放松了下來，而警探帶來的嚴肅氣氛并未完全消散。

接過工作證，克里夫領著布萊恩向天文臺出口處走去，路上的其他游客也接連被警告離開。

而布萊恩沒有注意到的是，道格拉斯警探仍站在原地凝視著他們，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警惕著什么……

格林尼治天文臺大門外，克里夫的馬車車夫在接布萊恩到天文臺后，便將馬車停在不遠處的林地等候著。

布萊恩的部分行李仍放在馬車的后備箱里，另一部分則用繩子固定在車頂。那是一輛四輪馬車，黑色的車身帶著銀邊。車前兩匹皮毛油亮的棕色駿馬十分健壯，顯然在平時被照料得很好。

“看來我今天不能帶你一起去城里參觀了，布萊恩?！笨死锓蚩嘈?，“你初來倫敦，工作和住處都還沒有著落，就先住在我的畫室吧?！?

“真是太謝謝你了，克里夫?！辈既R恩感謝道?！瓣P于租金……”

“沒什么，租金你先不用著急，先好好找工作吧。”克里夫擺了擺手。

“反正我那畫室也閑置一段時間了。我會讓車夫把房間的鑰匙給你。哦對了，你到了之后可能還要整理下才行，那里稍微有些亂?！?

“約翰?！?

“有什么吩咐，克里夫先生?”克里夫的車夫走下馬車，站在一旁。

“你現在把布萊恩載到我在城里的那間畫室，不要忘了把之前讓你帶來的鑰匙交給他。”

“是的，先生?！避嚪蚶^續說道：“請上車吧，布萊恩先生?！彼麑④囬T打開，示意布萊恩上車。

布萊恩扶著車門登上馬車，又回頭朝著克里夫揮了揮手道：“那么，再見了，克里夫?！?

“回見。”克里夫微笑著說道。

約翰緊了緊挽具，車頭的兩匹駿馬輕輕搖晃著頭頸，打了個響鼻。他坐上馬車前室，準備駕車離開。

在車夫的吆喝聲中，馬車逐漸啟動。

駛離天文臺前，坐在馬車中的布萊恩再次看向了天空中的太陽，舒適的靠背讓他的思緒再次滑向遠方。

時值正午，陽光卻有些冷冽，太陽明亮，卻不復驕盛。不知何故，布萊恩竟湎于落淚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