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小區坐落于老城的北端,再往北就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了。四十年來,它一直默默無聞地守在城市的邊緣,但是,2011以后,這里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市日新月異地朝北突進,那片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被一望無際的高樓大廈替代了。高樓的擴建仍在繼續,玉泉小區卻垂垂老矣,所有的房子最高的不過六層,沒有門衛和保安,沒有綠化帶和停車場,一切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樣子,又老又舊,很多有錢的人都離開了這里,搬到別處去了。
清晨,一個年輕的警察來到玉泉小區,她穿著制服,繞著曲曲彎彎的小路尋覓到居委會。她來得太早,門還沒開呢。
這人叫田老漢。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姨媽清晨去買菜的時候,路過居委會門口,對前來查詢的警察說。老姨媽盯著照片又補充道,他老伴叫駱米酒,在菜場附近賣了幾十年米酒,味道可好呢。
具體叫什么?住在哪棟樓?
不清楚,誰曉得呢?有必要曉得姓名嗎?
您不熟悉他們?
不,老姨媽搖搖頭,幾年前,就在這個地方,駱米酒為申請低保的事又哭又鬧,好多人圍觀。她披頭散發在地上打滾,指著自己的舊衣服說,她身上的外套穿了三十多年,毛衣揀女兒的舊,哭天搶地的,說自己兒子媳婦沒有工作,全家只有老頭子一個月一千多塊的退休費……,老姨媽說著說著,眼睛紅了,道,唉,她那天從早上哭到下午,聲嘶力竭喊老天開眼,最后啥事也沒有,被田老漢背回了家。
她今天還在賣米酒嗎?
沒有,老姨媽回答得很干脆,聽說腿斷了,有大半年沒出來過。小同志,我們這是個三無小區,都是三四十年的舊樓房,幾十棟,大得很呢。
八點鐘,居委會的門開了。
警察等了一會兒,張主任姍姍而來。她是個胖胖的短發女人,一見照片,笑著對警察道,我們剛給他家辦了低保。說完,要工作人員在電腦里查一下記錄,找田老漢的家庭住址。
警察坐著等了好一會兒,始終等不來結果。張主任用細細的眼睛打量警察,見她閑坐無聊,就跟她聊起了田老漢。
田老漢十四歲離開家鄉來到石頭市謀生,先在工廠里當了二十年的鉗工。九十年代的下崗潮沖垮了他所在的工廠,文化不高的田老漢成了一位下崗工人。倔強的田老漢沒有吃救濟,咬咬牙,擺地攤修自行車,用厚實的手拿著扳手或啟子,擰著、敲著、轉著。有時候補胎,用橡皮粘上膠,一絲不茍地貼上去,就像醫生給人動手術。漸漸地,開汽車的人多了,騎自行車的人少了,年邁的田老漢又學會了補鞋子,穿線釘掌,將裂口的鞋子放在機器上,像個裁縫一樣將它們縫攏。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家里的吃穿用度,孫子小龍的補課費就從這千針萬線中、從這一敲一打中,一點一點地擠出來。
張主任侃侃而談,其實,她也是把聽說的閑言碎語添枝加葉編出的故事;年輕警察卻聽得津津有味。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終于查清了。警察離開居委會,往小區深處走。
漸漸地靠近一處新樓盤,攪拌機、挖掘機、渣土機吵吵鬧鬧的聲音傳來,攪得人心慌慌的。這樓盤已經建起五棟,都高高的像山一般聳立,遮住了附近許多老舊樓房的陽光。一條寬闊平坦的大路被挖掘機們碾得凹凸不平,雨雪天,到處是水坑,到處是泥巴。
警察小心翼翼地踩著干凈高凸的地方行走,路過一個車庫,守車庫的喬姐正站在門口。喬姐看見警察朝自己走來,嚇得往后一退。她的車庫停放的大多是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常有小偷把順來的車放在此處銷售。警察微微朝她一笑,問,田老漢是不是住附近?喬姐方鎮定下來,點了點頭。警察又問,他子女干啥的?
他女兒田瑩是市二小的語文老師。田貴嘛,沒有固定職業,除了一張夸夸其談的嘴巴,什么本事都沒有。三十歲才娶了個農村來的媳婦,叫蘭兒,是個勤快潑辣的女人。這些年沒見過他兒子媳婦,聽說在外地打工,過年都不回來,老的小的一概不管。
警察一臉失望,問,你有他們家人的號碼嗎?
沒有,他們兩老從早做到晚,是這一帶的“勞動模范”,從來不打麻將、花牌,估計沒人知道。
田小龍肯定在家,一個男孩的聲音從車庫里傳來,他是我們班的第一名,肯定在家!
田小龍怎么每次考第一?你怎么這么差!喬姐對里面的兒子吼道,快寫寒假作業。
望子成龍的心意人人都有。警察心想著,笑著謝過他們母子,往田老漢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