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寅恪精選集(套裝共6冊)
- 陳寅恪
- 6376字
- 2021-03-17 15:30:04
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
吾民族武功之盛,莫過于漢唐。然漢高祖困于平城,唐高祖亦嘗稱臣于突厥,漢世非此篇所論,獨唐高祖起兵太原時,實稱臣于突厥,而太宗又為此事謀主,后來史臣頗諱飾之,以至其事之本末不明顯于后世。夫唐高祖太宗迫于當時情勢不得已而出此,僅逾十二三年,竟滅突厥而臣之,大恥已雪,奇功遂成,又何諱飾之必要乎?茲略取舊記之關于此事者,疏通證明之,考興亡之陳跡,求學術之新知,特為拈出此一重公案,愿與當世好學深思讀史之有心人共參究之也。
《舊唐書》卷六七《李靖傳》(參《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貞觀政要》卷二《任賢》篇、《大唐新語》卷七《容恕》篇)云:
寅恪按,太宗所謂國家草創,即指隋末高祖起兵太原之時,當此時,中國與突厥之關系為何如乎?試觀《通典》卷一九七《邊防典》“突厥”條上(參《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唐會要》卷九四“北突厥”條)云:
則知隋末中國北方群雄幾皆稱臣于突厥,為其附庸,唐高祖起兵太原,亦為中國北方群雄之一,豈能于此獨為例外?故突厥在當時實為東亞之霸主,史謂“戎狄之盛,近代未有”,誠非虛語,請更引史傳以證釋之。
《舊唐書》卷五五《劉武周傳》(參《新唐書》卷八六《劉武周傳》)略云:
《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七》略云:
《通鑒考異》云:
《大唐創業起居注》上云:
寅恪按,胡氏釋定楊為定楊州,楊揚雖古通用,然楊為隋之國姓,似以定楊隋為釋較胡說之迂遠為勝,至創業起居注以“國號定楊”為言者,蓋突厥賜封劉武周為定楊可汗,溫大雅于此頗有所諱,故以“國號定楊”為言,司馬君實不解此意,而疑《兩唐書》與創業起居注異,其實武周之所謂國號即其所受突厥之封號也。
《新唐書》卷八七《梁師都傳》(參《舊唐書》卷五六《梁師都傳》)略云:
寅恪按,突厥語“大度”為“事”,“毗伽”為“解”,突厥語大度毗伽可汗即漢語解事天子也。
《新唐書》卷九二《李子和傳》云:
《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七》略云:
寅恪按,胡氏之意,平楊為平楊州,似不如以平楊隋為釋較勝也。
《資治通鑒》卷一八八《唐紀·四》略云:
寅恪按,綜合前引史料觀之,則受突厥之可汗封號者,亦受其狼頭纛,其有記受突厥封號,而未及狼頭纛者,蓋史臣略而不載耳。故突厥之狼頭纛猶中國之印綬,乃爵位之標幟,受封號者,必亦受此物,所以表示其屬于突厥之系統,服從稱臣之義也。據《通典》卷一九七《邊防典·突厥傳·上》(參《隋書》卷八四《突厥傳》、《北史》卷九九《突厥傳》等)略云:
可知狼為突厥民族之圖騰。隋末北方群雄,既受突厥之狼頭纛,則突厥亦以屬部視之矣,哀哉。記載唐高祖太宗起兵太原之事,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一書,為最重要之史料,世所共知。其述當時與突厥之關系,最為微妙,深堪玩味,如改旗幟一事,辭費文繁,或者以為史家鋪陳開國祥瑞之慣例,則不達溫氏曲為唐諱之苦心。又稱臣突厥之主謀,實為太宗,實可據其述興國寺兵脅迫高祖服從突厥一事得以推知。茲不避繁冗之嫌,頗詳錄溫氏之書與此二事有關者推論之如下:
寅恪按,唐高祖之起兵太原,即叛隋自立,別樹一不同之旗幟以表示獨立,其事本不足怪,但太宗等必欲改白旗以示突厥,則殊有可疑。據《大唐創業起居注·下》載裴寂等所奏《神人太原慧化尼歌謠詩讖》有云:
是胡兵即突厥兵,而其旗幟,為白色之明證。此歌謠之意,謂李唐樹突厥之白旗,而突厥兵從之,蓋李唐初起兵時之旗為絳白相雜,不得止言白旛也。所可笑者,開皇初太原童謠本作白衣天子出東海,太宗等乃強改白衣為白旗,可謂巧于傅會者矣。夫歌謠符讖,自可臨時因事偽造,但不如因襲舊有之作稍事改換,更易取信于人,如后來玄宗時佞臣之改作得寶歌,即是顯著之例(見《舊唐書》卷一〇五《韋堅傳》)。豈所謂效法祖宗,師其故智者耶?唐高祖之不肯竟改白旗而用調停之法兼以絳雜半續之者,蓋欲表示一部分之獨立而不純服從突厥之意。據《隋書》卷一《高祖紀》云:
是隋色為絳赤,即是當時中夏國旗之色,而《資治通鑒》卷一八四《隋紀》“義寧元年六月雜用絳白以示突厥”句下胡注云:
胡氏知隋色尚赤,乃謂“示若不純于隋”,夫唐高祖起兵叛立,其不純于隋自不待言,但其初尚欲擁戴幼主不即革隋命,則旗色純用絳赤本亦不妨,其所以“用絳而雜之以白”者,實表示維持中夏之地位而不純臣服于突厥之意,胡氏之說,可謂適得其反者也。
總之,高祖起兵時,改易旗色,必與臣服于突厥有關。高祖所以遲疑不決,太宗等所以堅執固請,溫氏所以詳悉記述歌謠符讖累數百言者,其故正在于此。世之讀史者,不可視為釀詞而忽略之也。
《大唐創業起居注·上》云:
寅恪按,此溫氏用委婉之筆敘述唐高祖受突厥封號稱臣拜伏之事。“始畢所送書信”,即突厥敕封高祖為可汗之冊書,“帝偽貌恭”,即稱臣拜伏之義。唐高祖此時所受突厥封號究為何名,史家久已隱諱不傳,但據上引李仲文事觀之,則高祖與仲文俱為太原主將,突厥又同欲遣兵送之入長安,而仲文所受突厥之封號據稱為“南面可汗”,由此推之,高祖所受封號亦當相與類似,可無疑也。
總而言之,太宗既明言高祖于太原起兵時曾稱臣于突厥,則與稱臣有關之狼頭纛及可汗封號二事,必當于創業史料中得其經過跡象。惜舊記諱飾太甚,今只可以當時情勢推論之耳。
高祖稱臣于突厥,其事實由太宗主持于內,而劉文靜執行于外,請略引史傳,以證明之。
《大唐創業起居注·上》略云:
寅恪按,突厥之欲高祖自為天子,即欲其受可汗封號,脫離楊隋而附屬突厥之意,其事本不足怪,但興國寺兵,何以亦同突厥,以此要迫,考《大唐創業起居注·上》云:
即《冊府元龜》卷七《帝王部·創業門》云:
夫劉文靜長孫順德(順德為太宗長孫后之族叔,避遼東之役逃匿于太原,見《舊唐書》卷五八及《新唐書》卷一〇五《長孫順德傳》等)等皆太宗之黨,其兵又奉高祖之命歸太宗統屬,今居然與突厥通謀,迫脅高祖,叛楊隋而臣突厥,可知太宗實為當時主謀稱臣于突厥之人,無復疑問也。
太宗為稱臣于突厥之主謀,執行此計劃之主要人物則是劉文靜,據《舊唐書》卷五七《劉文靜傳》略云:
及《大唐創業起居注·上》略云:
則與突厥始畢可汗議訂稱臣之約者,實為劉文靜,其人與太宗關系密切,觀太宗往視文靜于獄中一事,即可推知,文靜即為李唐與突厥聯系之人,及高祖入關后漸與突厥疏遠,而文靜乃被殺矣,裴寂謂“當今天下未定,外有強敵”“天下未定”指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等,“外有強敵”指突厥,而《新唐書》卷八八《劉文靜傳》及《通鑒》卷一八六《唐紀》“武德二年殺劉文靜”條俱省略“外有強敵”之語,實由未解文靜與突厥之關系所致也。李唐與突厥之連系人劉文靜雖死,而太宗猶在,觀高祖于遣劉文靜使突厥時,以防劉武周為言,則唐與突厥關系親密,武周自當受突厥之約束,不敢侵襲太原,若唐與突厥之關系疏遠,則武周必倚突厥之助略取并州。據《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傳·上》略云:
可知突厥始畢可汗初與劉文靜定約,立唐高祖為可汗,約束劉武周,不得侵襲太原。迨唐入關后,漸變前此之恭遜,故始畢又改命武周奪取太原矣。
劉武周既得突厥之助,奪取太原,兵鋒甚盛,將進逼關中,唐室不得不使劉文靜外,其他唯一李唐與突厥之聯系人即太宗出膺抗拒劉武周之命,此不僅以太宗之善于用兵,實亦由其與突厥有特別之關系也。觀《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傳·上》云:
則突厥昔之以兵助劉武周者,今反以兵助李世民,前后態度變異至此,其關鍵在太宗與突厥之特別關系,可推知也。
又據《舊唐書》卷二《太宗紀·上》略云:
及《新唐書》卷七九《隱太子傳》云:
可見太宗在當時被目為挾突厥以自重之人,若非起兵太原之初,主謀稱臣于突厥者,何得致此疑忌耶?斯亦太宗為當時主謀者之一旁證也。
又《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傳·上》(參《冊府元龜》卷九八一《外臣部·盟誓》)略云:
寅恪按,太宗在當時不僅李唐一方面目之為與突厥最有關系之人,即突厥一方面亦認太宗與之有特別關系。然則太宗當日國際地位之重要,亦可想見矣。至太宗與突利結為兄弟疑尚遠在此時之前,據《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傳·上》略云:
然則所謂香火之盟,當即在唐兵入關之時也,《通鑒》卷一九一《唐紀·七》武德七年胡注釋香火之盟固是,但仍未盡,考《教坊記》(據說郛本)“坊中諸女”條云:
則太宗與突利結香火之盟,即用此突厥法也。故突厥可視太宗為其共一部落之人,是太宗雖為中國人,亦同時為突厥人矣!其與突厥之關系,密切至此,深可驚訝者也。
舊記中李唐起兵太原時稱臣于突厥一事,可以推見者,略如上述,此事考史者所不得為之諱,亦自不必為之諱也。至后來唐室轉弱為強,建功雪恥之本末,軼出本篇范圍,故不涉及。嗚呼!古今唯一之“天可汗”,豈意其初亦嘗效劉武周輩之所為耶?初雖效之,終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杰之所為也。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
(原載一九五一年六月《嶺南學報》第十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