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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關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河東君與牧齋結褵于茸城起,至崇禎十六年癸未冬絳云樓落成時止,將近三年,此期間之歲月,雖不可謂之甚短,但其間僅有兩大事可紀:一為河東君之患病,一為絳云樓之建造。河東君之患病約歷二年,則又占此期之時間五分之四也。茲請依次言之,并附述錢柳兩人談兵論政之志事。

錢柳結褵后三年間,雖曾一度出游,然為時不久,其余皆屬在虞山家居之歲月也。牧齋于《有學集》卷七《高會堂詩集》《茸城惜別》詩中嘗自述之,前論錢柳結褵事,已引此詩一節,茲更續引其所述關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詩云:

畫樓丹嶂埓,書閣絳云編。小院優曇秘,閑庭玉蕊鮮。新妝花四照,昔夢柳三眠。筍迸茶山屋,魚跳蟹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煙。

寅恪按:牧齋所述乃總論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關此時期之事跡論述之,略見當時柳錢兩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爾。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燕譽堂秋夕》云:

雨過軒窗浴罷時,水天閑話少人知。憑欄密意星娥曉,出幌新妝月姊窺。斗草空階蛩自語,采花團扇蝶相隨。夜來一曲君應記,颯颯秋風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來。柳惲詩也”)。

寅恪按:《初學集》此題之前、《催妝詞》之后,僅有一詩,其題為“田國戚奉詔進香岱岳,渡南海謁普陀還朝,索詩為贈”。世俗相傳觀音誕辰為六月,田國戚之渡南海謁普陀,當在此際,其還朝向牧齋索詩,亦應在七月。牧齋詩題所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齋此詩當與《李義山詩集》中《楚宮》二首(第一首為七絕,第二首為七律)有關(《才調集》卷六選第二首七律,題作“水天閑話舊事”),蓋“水天閑話少人知”及“出幌新妝月姊窺”等辭,固出玉溪詩第二首,而義山第一首“朝云暮雨長相接,猶自君王恨見稀”兩句之意,實為牧齋詩旨所在。雖賦詩時間距茸城結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詩中無牢騷感慨之語,故可視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齋此詩七八兩句及其自注,則第三章論河東君《夢江南詞》第三首“端有夜來風”句,已詳言之,自可不贅。但河東君之詞,乃為臥子而作者,在牧齋方面言之,河東君此時甚不應記及文暢詩也。一笑!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云:

東虜游魂三十年,老夫雙鬢更皤然。追思貰酒論兵日,恰是涼風細雨前。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簡莊周說劍篇。

寅恪按:此詩于第一章拙詩序中,已引其一部分,并略加考證。牧齋此詩首二句“東虜游魂三十年,老夫雙鬢更皤然”之語,據瞿九思《萬歷武功錄》卷一一《奴兒哈赤列傳》略云:

奴兒哈赤故王臺部也(參同書同卷《王臺列傳》),后叛走建州,帶甲數千人,雄東邊,遂為都指揮。始王臺時,畏德,不敢與西北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窺隙,略我人畜。給諫張希皋上書,以為奴兒哈赤旁近北虜恍忽大,聲勢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羅一旦不可知(參同書同卷《卜寨那林孛羅列傳》),東連西結,悉甲而至邊,何以為備,是歲萬歷戊子也。

則自萬歷十六年戊子至天啟元年辛酉,牧齋作浙江鄉試程錄中序文及策文第五問時,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釋,則《燕譽堂話舊事詩》賦于崇禎十四年辛巳秋,上距萬歷十六年戊子,為五十三年,與情事不合矣。檢此詩后即為“中秋日攜內出游”之題,故知其作成,約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涼風細雨”時候也。牧齋爭宰相不得,獲罪罷歸,其政敵多以天啟元年浙江鄉試之錢千秋關節一案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圍,不須考述。但就牧齋詩旨論之,雖以國事為言,實則詩中所謂“莊周說劍篇”,即指其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中談兵諸篇。當牧齋天啟元年秋主試浙江,作此談兵諸篇時,其涼風細雨之景物,亦與崇禎十四年秋夕在燕譽堂共河東君話及舊事,并簡舊文時相似也。牧齋于此年三月聞陽羨再召之訊,已知不易再起東山,疇昔之雄心壯志,無復表現之機會,唯有獨對閨閣中之梁紅玉,發抒其感憤之意耳。然則此詩雖以“東虜游魂”為言,實是悲嘆個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學集》卷四八《題費所中山中詠》古詩云:

近以學者摛詞掞藻,春華滿眼,所中獨好談握奇八陣兵農有用之學。山中詠古,上下千載得二十四人,可以觀其志矣。余少壯而好論兵,抵掌白山黑水間,老歸空門,都如幻夢。然每笑洪覺范論禪,輒唱言杜牧論兵,如珠走盤,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盤,方當不介而馳,三周華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讀中庸,亂世讀陰符。又云,治世讀陰符,亂世讀中庸。此兩言者,東西易向,愿所中為筮而決之。

寅恪按:牧齋此文作于南都傾覆后,仍從事于復楚報韓活動之時,但文中“余少壯而好論兵,抵掌白山黑水間”之語,則指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中談兵諸篇而言,故移錄于此,以供讀此詩者之參證。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中秋日攜內出游,次冬日泛舟韻》二首云:

綠浪紅闌不殢愁,參差高柳蔽城樓。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里舟。照水蜻蜓依鬢影,窺簾蛺蝶上釵頭。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輕橈蕩漾緩清愁,恰似明妝上翠樓。桂子香飄垂柳岸,芰荷風度采蓮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當金尊坐兩頭。便合與君長泛宅,洞房蘭室在中流。

河東君依韻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憺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多情落日依蘭棹,無借輕云傍彩舟。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五湖煙水長如此,愿逐鴟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舵樓云物似妝樓。夫君本自期安槳(自注:《有美詩》云,“迎汝雙安槳”),賤妾寧辭學泛舟。燭下烏龍看拂枕,風前鸚鵡喚梳頭。可憐明月將三五,度曲吹簫向碧流。

寅恪按:錢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舊韻者,不僅人同地同,而兩方此時心情愉暢,亦與崇禎十三年冬日正復相同也。河東君自茸城與牧齋結褵后,其所賦詩篇,今得見者,以此二律為首次,如第一首“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及第二首“燭下烏龍看拂枕,風前鸚鵡喚梳頭”等,皆其婚后閨中生活之寫實。第一首一聯《神釋堂詩話》深賞其佳妙,前已論及。第二首一聯,則可與《才調集》卷五元稹《夢游春》詩“鸚鵡饑亂鳴,猲娃睡猶怒”之句相參證(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第三章論此詩條)。至第二首第二聯及自注,似足表現河東君之雅量,幾與今日王寶釧戲劇《大登殿》中代戰公主相等,殊有異于其平日所為,頗覺奇特。或者此不過偶然一時心情愉暢之所致,未必為陳夫人地,而以桃葉桃根自居也。

又張山來潮所輯《虞初新志》卷五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傳》,無甚史料價值,但其中述錢柳婚后互相唱和一節,則頗能寫出當時實況,故附錄于此。其文云:

柳既歸宗伯,相得歡甚,題花詠柳,殆無虛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擊缽之頃,蠻箋已至,風追電躡,未嘗肯地步讓。或柳句先就,亦走鬟報賜。宗伯畢力盡氣,經營慘淡,思壓其上。比出相視,亦正得匹敵也。宗伯氣骨蒼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艷秀發,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時亦遜之。于時旗鼓各建,閨閣之間,隱若敵國云。

河東君自賦中秋日詩后,其事跡在崇禎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為偕牧齋出游京口一事。前論牧齋為《漢書》事與李孟芳書時,已略及此問題,茲更詳考之于下。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鏡里霜,眉間旋喜發新黃。偶逢客酒澆長至,且撥寒爐泥孟光。撫髻一燈還共照,飛蓬兩鬢為誰傷。陽春欲復愁將盡,弱線分明驗短長。

附河東君和詩云:

首比飛蓬鬢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卻憐鏡里叢殘影,還對尊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并許長。

寅恪按:牧齋詩結語云:“陽春欲復愁將盡,弱線分明驗短長”,蓋所以溫慰河東君之愁病,情辭甚真摯。河東君報以“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并許長”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語,而是由衷之實言。

考河東君本是體弱多病之人,檢《陳忠裕全集》卷一五《陳李唱和集》載有臥子于崇禎六年癸酉秋季所賦二律,其題序云:

秋夕沉雨,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

及《耦耕堂存稿·詩》中載有孟陽于崇禎九年丙子夏季所賦、《六月鴛湖飲朱子暇夜歸,與云娃惜別》七律,其第四、第五十二句云:

愁似橫波遠不知,病起尚憐妝黛淺。

并觀《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十一通云:

二扇草上,病中不工,書不述懷,臨風悵結。

第十三通云:

齊云勝游,兼之逸侶,崎嶇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憂,褰涉為憚。

第十四通云:

昨以小疢,有虛雅尋。

第十八通云:

不意元旦嘔血,遂爾岑岑至今,寒熱日數十次。醫者亦云,較舊沉重。恐瀕死者無幾,只增傷悼耳。

第二十五通云:

伏枕荒謬,殊無銓次。

第二十七通云:

余扼腕之事,病極不能多述也。

第二十八通云:

不意甫入山后,纏綿夙疾,委頓至今。近聞先生已歸,幸即垂示。山中最為麗矚,除藥鐺禪榻之外,即松風桂渚。若睹良規,便為情景俱勝。讀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第二十九通云:

弟抱疴禾城,已纏月紀。及歸山閣,幾至彌留。

又據前引牧齋《次韻崇禎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飲沈璧甫齋中示河東君詩》云:“薄病輕寒禁酒天”及《有美詩》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證知河東君于崇禎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內,幾無時不病,真可謂合“傾國傾城”與“多愁多病”為一人,倘非得適牧齋,則終將不救矣。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懷》八首其一云:

懵騰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夢囈中。白首老人徒種菜,紅顏小婦尚飄蓬。床頭歲敘占枯樹,鏡里天涯問朔風。睡起船窗頻徙倚,強瞪雙眼數來鴻。

寅恪按:此詩第一聯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國志·蜀志》卷二《先主傳》裴注引胡沖《吳歷》“吾豈種菜者乎”之語,蓋牧齋此時頗欲安內攘外,以知兵自許,河東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無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網羅,流年無復感蹉跎。翻書懶看窮愁志,度曲誰傳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復爾,侏儒相笑不爭多。晤言好繼東門什,深柳書堂在澗阿。

寅恪按:此詩第七句出詩陳風“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第八句用劉慎虛“深柳讀書堂”之語(見《全唐詩》第四函劉慎虛《闕題》五律)。此兩句皆指河東君而言。“柳”為河東君之寓姓,頗切,然毛詩《東門之池》小序云:“刺時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賢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則河東君為賢女,崇禎帝為昏君,不僅抑揚過甚,且小序所謂“君子”乃目國君。牧齋用典絕不至擬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遠之說,自無疑義也。

其三云:

蹙蹙群烏啄野田,遼遼一雁唳江天。風光頗稱將殘歲,身世還如未泊船。懶養丹砂回鬢發,閑憑青鏡記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藥,悔讀蒙莊說劍篇。

寅恪按:此詩“悔讀蒙莊說劍篇”與前引《燕譽堂秋夕話舊》詩之“共檢莊周說劍篇”有關。前詩自指牧齋“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而言,此詩雖非即指此錄,但其中有談兵之部分,故可借為比擬。頗疑錢柳此次出游京口,實與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有關也。余見后論。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從臣,西清東觀似前身。何當試手三千牘,已作平頭六十人。櫪下可能求駿骨,爨余誰與惜勞薪。閑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猶夸侍帝晨。

寅恪按:此詩第七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詩全部辭旨推之,應指登科記或縉紳錄類似之書而言,但牧齋在京口舟中恐無因得見此種書錄。鄙意錢柳之游京口,其動機實由共檢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之談兵部分,有所感諱,遂取此錄自隨,同就天水南渡韓梁用兵遺跡,與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證發。今觀《初學集》卷九〇所載此錄序文,即有牧齋所任翰林院編修之官銜,其全書之首,當更有此類職名。此詩“屈指先朝侍從臣,西清東觀似前身”兩句之意,當亦指此。《初學集》首載程松圓序云:“辛酉先生浙闈反命,相會于京師。時方在史局,分撰神廟實錄,兼典制誥。”可取與相證也。

其五云:

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松柏間。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緣情詞賦推團扇,慢世風懷托遠山。戀別燭花渾未灺,宵來紅淚正斕斑。

寅恪按:此詩專述河東君崇禎十三年庚辰冬過訪牧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別去,獨返云間,一段因緣。前引牧齋《病榻消寒雜詠》中《追憶庚辰半野堂文宴舊事》詩,與此詩之旨略同。“慢世風懷托遠山”句,其出處遵王注已言之,即牧齋答河東君初贈詩“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之意。至“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松柏間”句,則指河東君初贈詩“江左風流物論雄”之語而言。蓋牧齋素以謝安自比,崇禎元年曾推閣臣,不僅未能如愿,轉因此獲罪罷歸,實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東君初贈詩道破此點,焉得不“斷將末契結朱顏”乎?

其六云:

項城師潰哭無衣,聞道松山尚被圍。原野蕭條郵騎少,廟堂鎮靜羽書稀。擁兵大將朱提在,免冑文臣白骨歸。卻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暉。

寅恪按:“項城師潰哭無衣”句,第一章論錢遵王注牧齋詩時,已言及之。據《浙江通志》卷一四〇《選舉志·舉人表》天啟元年辛酉科所取諸人姓名及《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卷四《三良詩》,知汪氏為牧齋門人,故聞其死難,尤悼惜之也。“聞道松山尚被圍”事,則遵王以避清室忌諱之故,未著一字。檢《明史》卷二四《莊烈帝紀》略云:“崇禎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疇援錦州,駐師松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松山,洪承疇降。”牧齋賦此詩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松山被圍時也。

其七云:

舵樓尊酒指吳關,畫角聲飄江北還。月下旌旗看鐵甕,風前桴鼓憶金山。余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云俯仰間(寅恪按:《初學集》卷四四《韓蘄王墓碑記》引此句,“殘云”作“殘山”,似較佳)。他日靈巖訪碑版,麒麟高冢共躋扳。

寅恪按:此詩乃錢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論第四首謂兩人既以韓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戰場,實地調查,以為他日時局變化之預備。后此將二十年牧齋賦《后秋興之三》云:“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見《投筆集·上》及《有學集》卷一〇《紅豆二集》)猶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詩結語云“他日靈巖訪碑版,麒麟高冢共躋扳”,意謂當訪吊梁韓之墓。

觀《京江感懷》詩后第二題為《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半塘在蘇州,見前論《有美詩》“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鎮江返常熟當經蘇州,韓梁墓在靈巖,錢柳雖過蘇,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東君素憚登陟,前論《與汪然明尺牘》第十三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許玄登望怯”句,已詳言之。河東君平日既是如此,況今在病中耶?至《初學集》卷四四《韓蘄王墓碑記》云:

辛巳長至日余與河東君泊舟京江,指顧金焦二山,想見兀術窮蹙打話,蘄王夫人佩金鳳甁傳酒縱飲,桴鼓之聲,殷殷江流,噴沸中遂賦詩云:余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山俯仰間。相與感慨嘆息久之。甲申二月觀梅鄧尉,還過靈巖山下,掃積葉,剔蒼蘚,肅拜酬酒而去。因摭采楊國遺事,記其本末如此。

則崇禎十七年甲申二月牧齋實曾游靈巖,不知此次河東君亦與同行否?考是時河東君久病已痊愈,躋扳高冢,當不甚困難,錢柳兩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藏《顧云美自書詩稿》有《道中寄錢牧齋先生》七律云:

睹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爐邊火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

寅恪按:此詩前一題為“寒食過莒州”,后第一題為“聞警南還,沂水道中即事”。第二題為“廣陵別萬次謙”,題下自注云:“傳聞翠華將南。”第四首為“送幼洪赴召”(寅恪按:《牧齋外集》卷一〇《吳君二洪五十序》云:“吳門吳給諫幼洪與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為蘇州府長洲縣人,錢序所稱“吳門吳給諫幼洪”則是云美同里,故顧詩之幼洪,當即錢序之吳幼洪也),詩中有“六月驅車指帝京”及“鐘山紫氣尋常事,會有英賢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師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難”等語,故據詩題排列先后及詩中所言時事推之,知《寄牧齋》詩為崇禎十七年甲申春間所作。此詩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擬牧齋,殊覺無謂,但認牧齋可為宰相一點,則非僅弟子個人之私言,實是社會當時之輿論。觀前引陳臥子《上牧齋先生書》即可證知,無取廣征也。

茲更有應注意者,即此詩結語,亦言及韓梁金山故事,頗疑云美非獨先已得見牧齋《京口舟中感懷》詩,且聞知其師與師母平日慷慨談兵之志略。就詩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論之,則可稱張老之善頌善禱。云美借此得以彌補《東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歟?

其八云:

陽氣看從至下回,錯憂蚊響又成雷。烏鳶攫肉真堪笑,魑魅爭光亦可哀。云物暖應生黍律,風心老不動葭灰。香車玉笛經年約,為報西山早放梅。

寅恪按:此詩七八兩句云“香車玉笛經年約,為報西山早放梅”,牧齋所以作此結語者,因崇禎十四年十一月賦此詩時,河東君正在病中,雖將赴蘇州養疴,自不能往游靈巖,甚愿次年春季可乘親自至蘇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觀梅鄧尉。“早放”之語,亦寓希望河東君患病早愈之愿,與第五章論《高會堂集》,約許譽卿彩生至拂水山莊詩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東坡詩“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蘇詩與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有關,牧齋用以牽涉河東君,而自居為“梅魂”也。詳見論河東君《寒柳》詞及論牧齋《我聞室落成》詩等節,茲不多及。

又《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卷三《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七結語云:“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是時河東君病漸痊,但尚未全愈,牧齋賦此二句,亦不過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東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論者,舊題婁東梅村野史《鹿樵紀聞·上》“馬阮始末”條略云:

阮大鋮字圓海,桐城人(寅恪按:大鋮字集之,圓海乃其號。懷寧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紀傳》卷六二《奸臣傳·阮大鋮傳》云:“天啟元年擢戶科給事中,遷吏科,以憂歸,居桐城。御史左光斗倘直有聲,大鋮以同里故,倚以自重。”蓋因其居處,認為著籍桐城也。《列朝詩集·丁》卷一三《阮邵武自華》小傳云:“懷寧人。”附其孫《阮尚書大鋮傳》云:“字集之。”牧齋與阮氏關系密切,故所記皆正確。假定《鹿樵紀聞》此節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吳阮關系疏遠,梅村所記,亦不及牧齋之翔實也)。天啟初,由行人擢給事中。尋召為太常少卿。居數月,復乞歸。崇禎元年起升光祿寺。大中子學濓上疏稱大鋮實殺其父。始坐陰行贊導,削奪配贖。欽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鋮聲氣既廣,雖罷廢,門庭勢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門。時馬士英亦在白門。大鋮素好延攬,及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游俠,冀以邊才起用。

又《明史》卷三〇八《馬士英傳附阮大鋮傳》云:

崇禎元年起光祿卿。御史毛羽健劾其黨邪,罷去。明年定逆案,請贖徒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鋮避居南京,頗招納游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

蓋明之季年內憂外患,岌岌不可終日,當時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獲罪罷廢者,欲乘機起復,往往“招納游俠,談兵說劍”,斯乃事勢所使然,殊不足異。牧齋此際固與圓海為不同之黨派,但其欲利用機會,以圖進取,則無不同。河東君與牧齋之關系,所以能如此者,不僅由于“彈絲吹竹吟偏好”之故,實因復能“共檢莊周說劍篇”所致。前者當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纖郎輩,亦頗擅長,至后者則恐舍河東君外,不易別求他人。然則牧齋心中認其與河東君之因緣,兼有謝太傅東山絲竹及韓蘄王金山桴鼓之兩美者,實非無故也。

茲先略論述牧齋談兵說劍以求進用之心理并舉動,后復就牧齋作品中,關涉河東君雖在病中,猶不忘天下安危之辭句,以證釋之,今日讀者或可借以窺見錢柳婚后二三年間生活之一方面歟?

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卷一四《上少宗伯牧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見龍貞翰,自當亟資肅乂,寅亮天業。既已東郊反風,岳牧交薦,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盤桓之心。使天下傾耳側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饑,誰之故也。屬聞囗躪漁陽,為謀叵測。征兵海內,驛騷萬里,此志士奮袂勠力共獎之日。而賢士大夫尚從容矩步,心懷好爵,何異鄉飲焚屋之下,爭餅摧輪之側?旁人為之戰粟矣。閣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嘆深微管,舍我其誰?天下通人處子,懷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藝之流,風馳云會,莫不望閣下之出處,以為濯鱗振翼。天子一旦命閣下處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閣下延攬幽遐,秉心無競,求人才于閣下之門,如探玉于山、捜珠于澤,不患其寡也,特難于當時所急耳。當時所急,莫甚于將帥之才。子龍聞君之有相,猶天之有北斗也。故為相者,宜有溫良藹吉之士以揚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備不虞。閣下開東閣而待賢人,則子龍雖不肖,或可附于溫良藹吉之列,以備九九之數。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謂無其人,不知閣下之所知者幾輩也?

寅恪按:臥子與牧齋在文場情場,雖皆立于敵對地位,然觀此書,其推重牧齋一至于此,取較宋轅文之貽書辱罵、器局狹隘者,殊有霄壤之別,或可與李問郎之雅量,參預牧齋南都綺席者,約略相似也(見第三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詞》“雙鬟捧出問郎來”句并注)。又觀臥子此書,得以推知當日士大夫一般輿論,多期望牧齋之復起任宰相,及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點為當日之公言,而非臥子一人之私議也。書中既作“□躪漁陽,為謀叵測”之語,則臥子之意,亦以為牧齋實有攘外之才,茍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圓海所以“覬以邊才召”也。故牧齋崇禎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諸詩文關涉論邊事及求將帥兩點者,頗為不少。今特標出之于下,以資參證。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寄榆林杜韜武總戎》云:

莫厭將壇求解脫,清涼居士即瞿曇。

寅恪按:清涼居士即韓世忠,錢遵王注已引其出處。杜韜武者,杜文煥之字。事跡見《明史》卷二三九《杜桐傳附文煥傳》,并可參《有學集》卷一六《杜韜武全集序》、同書卷二二《杜大將軍七十壽序》及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卷三《送杜公韜武歸浦口》詩等。牧齋此詩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懷》兩題之間,此際牧齋與河東君同訪韓梁古戰場,其用“清涼居士”之典,自無足異。所可注意者,牧齋甚思以文字與當時有將帥才及實握兵符者相聯絡,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實權之軍人,如鄭芝龍之流,而不問是否能欣賞其詩文矣。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題將相談兵圖,為范司馬蔡將軍作》云:

畫師畫師汝何頗,再貌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按:范司馬即范景文。《明史》卷二六五《范景文傳》略云:

十年冬(寅恪按: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頌蔚《明史考證捃逸》亦未論及。茲據同書卷二六四《呂維祺傳》及談遷《國榷》卷三《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書》欄“丁丑吳橋范景文”條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幾就拜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十一年冬京師戒嚴,遣兵入衛。楊嗣昌奪情輔政,廷臣力爭,多被降謫,景文倡同列合詞論救。帝不悅。詰首謀,則自引罪,且以象論僉同為言。帝益怒,削籍為民。十五年秋用薦召拜刑部尚書。未上,改工部。

牧齋《題將相談兵圖》詩后一題為《效歐陽詹玩月》詩,首句云“崇禎壬午八月望”,可知《題將相談兵圖》一詩乃夢章罷南京兵部尚書以后,起為北京刑部尚書,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稱其為司馬也。“蔡將軍”,牧齋未著其名,檢《范文忠公文集》卷五載《與蔡》一書,亦未著其名。但書中有“今登鎮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語,知其人為登州總兵,豈即此蔡將軍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錢遵王注已引其出處,牧齋表面上雖故作謙遜之辭,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實則暗寓己身能為晉公,可謂高自標置矣。晉公《中書即事》詩云:“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見《唐詩紀事》卷三三“裴度”條及《全唐詩》第五函“裴度”)牧齋此際雖欲建樹平定淮蔡之功業,然有志不成,空興“白首老翁徒種菜”之嘆,頗可憐也。

又錢曾注本《有學集》卷八《長干塔光集》《雞人》七律(涵芬樓影印《有學集》本此詩自注有所刪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雞人唱曉未曾停,倉卒衣冠散聚螢。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囗騎已揚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對。講官奏曰,馬畏熱,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閨痛惜飛章罷(自注:“余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講殿空煩側坐聽。腸斷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繞新亭。

寅恪按:牧齋于啟、禎之世,以將帥之才自命,當時亦頗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齋督兵援揚,猶可稱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請者,則河東君自當作葛嫩,而牧齋未必能為孫三也。一笑!至于夢章之以此圖征題,足知其好談兵、喜標榜。檢吳偉業《綏寇紀略》卷五“黑水擒”條云:

范景文下士喜奇計,坐客多談兵,顧臨事無所用。

亦可窺見明末士大夫一般風氣。阮圓海錢牧齋范夢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雖各異,獨平日喜談兵,而臨事無所用,則同為一丘之貉耳。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寄劉大將軍》七律略云:

泰山石礪千行劍,清濟流環萬壘營。篋中亦有陰符在,悔挾陳編作老生。

寅恪按:劉大將軍當為劉澤清。因《明史》卷二七三《高杰傳附劉澤清傳》略云:

劉澤清,曹縣人。崇禎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鎮守山東,防海。澤清以生長山東,久鎮東省非宜,請辭任。澤清頗涉文藝,好吟詠,嘗召客飲酒唱和。

與牧齋詩中“泰山”“清濟”一聯,俱是山東地望者相合。又檢《初學集》卷三一《劉大將軍詩集序》略云:

曹南劉大將軍喜為歌詩。幕中之士傳寫其詩,鏤版以行于世,而請余序之。崇禎壬午七月序。

此序所言之籍貫及稱謂皆與詩合,更以《明史·澤清本傳》“澤清頗涉文藝,好吟詠,嘗召客飲酒唱和”等語證之,則此劉大將軍應是劉澤清無疑。

《寄劉大將軍》詩前一題為《效歐陽詹玩月》詩。觀詩后所附跋語,知為崇禎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間之作。后一題為《駕鵝行》,乃聞此年九月下旬潛山戰勝所賦,故牧齋作劉氏詩序,尚在寄劉氏詩之前。時間距離頗短,頻為詩文,諛辭虛語,盈箋疊紙,何其不憚煩如此?詩末結語,牧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籠絡武人之苦心,尤可窺見矣。

《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云:

督師堂堂馬伏波(自注:“督師貴陽馬公”),花馬劉親斫陣多(自注:“劉帥廷佐”)。三年笛里無梅落,萬國霜前有雁過。捷書到門才一瞥,老夫喜失兩足蹩。驚呼病婦笑欲噎,爐頭松醪酒新蒸。

同書卷二〇下《東山詩集》《中秋日得鳳督馬公書來報剿寇師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將軍來打門,尺書遠自中都至。書來克日報師期,正是高秋誓旅時。先驅虎旅清江漢(自注:“左帥還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壽蘄(自注:“馬公督花馬諸軍自壽州出蘄黃”)。伏波威靈天所付,花馬軍聲鬼神怖。郢中石馬頻流汗,漢上浮橋敢偷渡(自注:“獻賊作浮橋渡漢江,聞大兵至,一夜撤去”)。

同書卷八〇《答鳳督馬瑤草書》略云:

頃者虎旅先驅,元戎后繼,賊遂撤浮橋,斂余眾,待王師之至,為鼠伏兔脫之計,則固已氣盡魄奪矣。吾謂今日之計,當委秦蜀之兵以制闖,使不得南,而我專力于獻。九江之師扼于前,蘄黃之師搗于后。勿急近功,勿貪小勝。蹙之使自救,擾之使自潰。此萬全之策,必勝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執殳,效帳下一卒之用。憂時念亂,輪囷結轖,耿耿然掛一馬瑤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獲之,雖欲不傾倒輸寫,其可得乎?秋風蕭條,行間勞苦,唯為社稷努力強飯自愛。

寅恪按:上列兩詩一書,其作成時間,大約《駕鵝行》賦于崇禎十四年冬季,因《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云:

九月辛卯鳳陽總兵黃得功劉良佐大敗張獻忠于潛山。

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為廿四日,牧齋居家得聞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鳳督馬公書》一詩,乃崇禎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據詩題可以決定者。至《答馬瑤草書》雖未著年月,然詳繹書中辭旨,大抵與《中秋日得馬公書》詩,殊相類似。書中復有“傾倒輸寫”之語,所謂“輸寫”當即指所賦之詩而言,書末“秋風蕭條”一語,亦與詩題之節候相應。今綜合詩及書兩者參互證之,疑是同時所作。蓋詩則專為“傾倒輸寫”,書則兼為金正希誤殺黔兵解說(事見《明史》卷一七七《金聲傳》。黔兵紀律之惡劣可參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七“馬士英奔浙”條),因此等解說之辭,不可雜入詩中也。檢葉廷琯選錄《徐元嘆先生殘稿》所附《馬士英序》,末署“天啟元年辛酉五月端陽前三日”。據此牧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處遇見瑤草,至少亦可從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見馬氏此序,馬文頗佳,牧齋必能欣賞,故書中“掛一馬瑤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語,非盡虛諛也。

《駕鵝行》中“花馬劉親斫陣多”之“花馬劉”,依牧齋自注,乃指劉廷佐言,但計六奇《明季南略》卷三“劉良佐”條略云:

劉良佐字明輔,大同左衛人。崇禎十四年曾破賊袁時中數萬眾,歷官至總戎,素乘花馬,故世號花馬劉云。

是“花馬劉”之為劉良佐,絕無可疑。牧齋何以稱之為“劉廷佐”,豈由偶爾筆誤,抑或劉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齋此時欲以知兵起用,聯絡持有兵權之主帥如馬瑤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瑤草部將之劉明輔,則恐別有用心。檢上引計氏書“劉良佐”條后有附注云:

先君子云,昔劉良佐未顯時,居督撫朱大典部下,忽為所知,加以殊恩,屢以軍功薦拔,遂至總戎,亦一遇也。

是劉良佐與朱大典有關,《明史》卷二七六《朱大典傳》略云:

崇禎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圍萊州,山東巡撫徐從治中炮死,擢大典右僉都御史代之。詔駐青州,調度兵食。七月,登萊巡撫謝璉復陷于賊,總督劉宇烈被逮,乃罷總督及登萊巡撫,不設專任。大典督主客兵數萬及關外勁旅四千八百余人合剿之,賊大敗,圍始解。賊竄歸登州。國臣等筑長圍守之,攻圍既久,賊糧絕,恃水城可走,不降。六年二月中旬有德先遁,官軍遂入大城,攻水城未下,游擊劉良佐獻轟城策。城崩,官軍入,賊盡平。八年二月賊陷鳳陽,詔大典總督漕運,兼巡撫廬鳳淮揚四郡,移鎮鳳陽。六月命大典總督江北及河南湖廣軍務,仍鎮鳳陽,專辦流賊。賊帥袁時中眾數萬,橫潁亳間。大典率總兵劉良佐等擊破之。

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云:

廣昌伯劉良佐字明宇,故東撫朱大典之舊將,后督淮揚,再隸麾下,從護祖陵。御革左眼,再收永城,號花馬劉者也。

據此,劉良佐實為朱大典在山東平定登萊一役,卓著戰功之驍將。后來大典移駐鳳陽,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齋歌頌瑤草戰功,專及明輔,事理所當然。

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傳》中“罷總督及登萊巡撫,不設專任”一事,蓋此點極與牧齋有關。前引牧齋《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二首。時有郎官欲上書請余開府東海,任搗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題,及詩中“東征倘用樓船策”句,及《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四,詩中自注云“沈中翰上疏請余開府登萊,以肄水師”,并《有學集》卷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銘》載,崇禎末,中書沈廷揚特疏請牧齋開府東海,任援剿事,《明史》卷八六《河渠志》“海運”門及同書卷二七七《沈廷揚傳》所載季明本末較詳,而沈氏受命駐登州,領寧遠餉務一點,尤與其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有關。

又《鮚埼亭集外編》卷四《明沈公神道碑銘》述五梅海運之功甚詳,而不及其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并其上書時任中書之職名亦不書,蓋欲避免沈氏與牧齋之關系,但文中云:

大兵之下松山也,繞出洪承疇軍后,圍之急,十三鎮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餉絕,道已斷。思陵召公議之,公請行。自天津口出,經山海關左,達鴨綠江,半月抵松山,軍中皆呼萬歲。公還,松山竟以援絕而破。時論以為初被圍時,若分十三鎮之半,從公循海而東,前后夾援,或有濟,而惜乎莫有見及之者。

據此可見,季明海運之策,與請任牧齋巡撫登萊兩事,實有相互關系。謝山雖惡牧齋,欲諱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縣志》卷一九“文學”門《沈宏之傳》云:“族弟崇明廷揚入中書,建海運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揚死節,宏之殯之虎丘,志而銘之。”可供參考)。《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六“聞道松山尚被圍”句,可證牧齋賦此詩前后,甚欲一試其平生談兵說劍之抱負,覬覦登萊巡撫之專任,故于登州一役立有戰功之劉良佐,尤所屬望。不知明輔亦如鶴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詩,可欣賞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萊巡撫之微旨歟?

至《駕鵝行》中“驚呼病婦笑欲噎”之句,牧齋于此忽涉及河東君,亦非無因,殆由瑤草早已得聞錢柳因緣之佳話。《東山酬和集》刊成于崇禎十五年春間,集中所收諸詞人和章,為徐元嘆詩最多(并可參《初學集》卷三二《徐元嘆詩序》),以平日徐馬文字關系推之,瑤草當已先得見《東山酬和集》也。牧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東君實非尋常女子,乃一“閨閣心懸海宇棋”之人,可與楊國夫人等視齊觀,并暗寓以韓蘄王自待之意,未識瑤草讀之以為何如耶?

抑更有可論者,《綏寇紀略》卷五云:

淮撫朱大典以護陵故,多宿兵,亦屢有挫衄,獨其將劉良佐驍果善戰。

可知當日江淮區域鳳陽主帥擁兵最多,其部將如“花馬劉”輩,復以善戰著稱。吳氏之書雖指朱延之而言,但瑤草乃后來繼任朱氏之人,部下驍將,多仍其舊,《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證,故牧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為馬氏操持,蓋由其掌握兵權所致。牧齋亦終以與馬阮鉤聯,毀其晚節,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觀此二詩一書,即可證知矣。

《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卷四《閩人陳遁鴻節過訪。別去二十年矣》七律略云:

亂后情懷聽夜雨,別來蹤跡看殘棋。憑君卷卻梁溪集,共對檐花盡一卮(自注:“鴻節以李忠定公《梁溪集》相贈”)。

又《留鴻節》七律略云:

突兀相看執手時,依然舊雨憶前期。客中何物留君住,憑仗江梅玉雪枝。

同書同卷《鄭大將軍生日》七律云:

戟門瑞靄接青冥,海氣營云擁將星。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壘鎮南溟。扶桑曉日懸弧矢,析木長風送柝鈴。蕩寇滅奴須及早,佇看銅柱勒新銘。

同書卷三二《陳鴻節詩集敘》(寅恪按:同治修《福建通志》卷二一三《文苑傳》有《陳遁傳》,但其文全采自《初學集》,別無他材料也)略云:

陳遁字鴻節,閩之侯官人也。貸富人金為遠游。抵陪京,過桃葉渡,遇曲中諸姬,揄長袂,脫薄裝,酒闌促坐,目眙手握,以為果媚己也。命酒極宴,流連宿昔,槖中裝盡矣,還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贈百金,遣游錫山。途中遇何人,夜發篋盜其金亡去,益大困,臥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賞其詩,載歸虞山(寅恪按:“李生”即李奕茂,字爾承,事跡可參《牧齋外集》卷二五《書李爾承詩后》。何允泓字季穆,常熟人,事跡可參《初學集》卷三《歸田詩集·上》《哭何季穆》詩及同書卷五五《何季穆墓志銘》并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卷二七《何季穆文集序》等)。偕過余山中,賦詩飲酒相樂也。自后不復相聞,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訪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劇而涕。問其年,長余二歲耳。出其詩,則卷帙日益富。曹能始為采入《十二代詩選》中矣。鴻節將行,余為略次其生平與出游之概,以敘其詩,且以為別。屬其歸也,以質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敘。

同書卷八八《請調用閩帥議》略云:

為今之計,拯溺救焚,權宜急切,唯有調用閩帥一著。愚以謂當世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飛章入告,伏乞皇上立敕鄭帥,移鎮東南,專理御寇事宜。其將領士卒,一應安家衣甲器械船只行糧月糧,一照鄭帥弟鴻逵赴登事例。新登撫赴登也,屬鄭帥造船于瓜洲。鄭慨然曰:此王事也,萬里不敢辭,況京江咫尺乎?已而語其弟鴻逵:奴警更急,我當親督師渡江。其慷慨赴義、急病讓(攘)夷如此。東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鎮,則東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鳳急可借以援鳳,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弈棋,下一子于邊角,而全局皆可以照應,則下子之勝著也。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殘局矣,誠有意收拾,則滿盤全局著子之當下者尚多,而恐當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著言之。衰晚罪廢,不當出位哆口輕談天下事。警急旁午,吳中一日數驚。頃見南省臺傳議曰:上護陵寢,下顧身家。聽斯言也,如寐睡中聞人聒耳大呼,不覺流汗驚寤,推袱被而起,庸敢進一得之愚,以備左右之采擇。癸未三月朔日。

寅恪按:此鄭大將軍即鄭成功之父鄭芝龍,觀議中“鄭帥弟鴻逵”及“語其弟鴻逵”等句,是其確證。牧齋平生酬應之作甚多,未必悉數編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于壽芝龍一詩,所以特編入集中,疑別有理由,蓋欲借是表現其知兵謀國之志事耳。“請調用閩帥議”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鄭大將軍生日》前一題為《馮二丈猶龍(寅恪按:馮夢龍字猶龍,蘇州府長洲縣人)七十壽》詩,其結語云“鶯花春日為君長”,馮氏壽詩前即有關陳氏二律,其《留鴻節》詩有“江梅玉雪”,表面敘述景物之語,并取牧齋所作《陳氏詩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綜合推證,可知上列三詩一文,皆崇禎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間在蘇州所作,時日銜接,地點相同,互有關系者也。“請調用閩帥議”以弈棋為譬云“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殘局矣”,可與《鴻節過訪》詩“別來蹤跡看殘棋”之句互證。陳遁既是閩人,突兀過訪,牧齋為之賦兩詩并為之作詩集序,時間復與作壽鄭芝龍詩及《請調用閩帥議》相接近,當不偶然。牧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僅因觀梅之雅興,疑其別有所為。今以資料缺乏,甚難考知。或者一由于欲借鴻節為媒介以籠絡鄭芝龍兄弟,二由于往晤李邦華于廣陵,共謀王室。若此揣測不誤,則牧齋虎丘之游寓,乃其取道蘇州渡江至揚州之中途小住也。第二事俟后論之,茲暫不多及。

又檢《黃漳浦集》,其中亦有關涉此時李邦華諸人欲借鄭芝龍兵力以安內攘外之文字,詳見后引,茲亦暫不論之。

復次,金氏《錢牧齋年譜》“崇禎十一年戊寅”條,據日本宮崎來城《鄭成功年譜》載:“鄭森執贄先生之門,先生字之曰大木。時年十五。”殊為疏舛。鄙意許浩基《鄭延平年譜》“崇禎十七年甲,申公廿一歲。五月福王立于南京。芝龍遣兵入衛”條云:

臺灣鄭氏始末:福王立于南京,以明年為弘光元年。封芝龍南安伯,鎮福建。鴻逵靖虜伯,充總兵官,守鎮江。芝豹彩并充水師副將。芝龍遣兵衛南京。

又“事錢謙益為師”條云:

東南紀事:福王時入國子監,師禮錢謙益。行朝錄:聞錢謙益之名,執贄為弟子。謙益字之曰大木(寅恪按:賜姓本末云:“初名森。弘光時入南京太學,聞錢謙益名,執贄為弟子。謙益字之曰大木。”亦同)。

較合于事實。蓋弘光立于南都,鄭氏遣兵入衛,此時成功執贄于牧齋之門,極為可能。《行朝錄》為黃宗羲所著,梨洲與牧齋關系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見牧齋時,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豈成功原有他字,而牧齋別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為成功之字,傳者誤以為牧齋所取,如河東君之字“如是”,實在遇見牧齋之前,《牧齋遺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齋所取者,同一謬誤耶?俟考。

總而言之,牧齋在明北都傾覆以前,與芝龍實有聯系。至于鄭成功,其發生關系,則在南都弘光繼立之后。南都既陷,牧齋與河東君志圖光復,與海外往來之蹤跡,頗可推尋,俟第五章述之,茲不論及。

牧齋于崇禎季年,聯絡當時握有兵權者之事實,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與知交往還,并恐政敵周延儒妨阻,表面偽作謙遜之辭,以退為進,跡象之見于詩文者,殊為不少。但本文專論述錢柳關系,此點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

噫!當牧齋世路紛擾經營之日,即河東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時,雖兩人之心境不必盡同,而錦瑟年華,則同一虛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數年間,乃錢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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