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屋里掌起了燈,門縫里飄出菜飯的香氣。如果不是門口兩個木頭般站立的青年人,臉色太過于深沉,場面一定會很溫馨的。
黑暗中漸漸走出人影,一位牽著黃牛,一人仍赤裸著上身,那落拓青衫人還捧著書卷,也不知在黑夜里他能看到什么。
三人先后到來,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毫不相干。
青衫人一雙眼睛盯著兩年輕人背上的盒子,似有火焰在燃燒,僅僅只是一眼之后又消失無蹤。黑夜里是誰在婉轉嘆息?青衫人將手中書卷合上,嘆道:“老二,今夜有客人,去找件衣服換上。”
不去看老二極不情愿的表情,對云蘇道:“既然來了,何不進去坐坐。”
云蘇道:“這里好像沒有我要找的人,坐不坐都無妨。”
青衫人道:“既然不坐,那就一起吃飯吧!不管怎樣,飯總是要吃的,說不定吃過飯后,事情又是另一番轉機呢?”
他氣息平和,語氣緩慢,身上散發著陽光的味道,這樣一個人的請求你很難拒絕。
哪怕冷酷如伍小武這樣的。
屋子并不寬敞,所以很溫暖。八個人坐下后,顯得有些擁擠。那赤裸著上身的人已經找了一件灰色衣服穿上,整個人也精神了不少。
值得云蘇注意的是,主位之上是空著的,碗筷卻已擺上,還有人未至。會不會是龔大師?他心里期待著。
青衫人往那無主的空碗里夾了一片臘肉,灰衣人夾了一根青菜,放牛的夾了一塊魚肉,廚子立馬用米飯將菜蓋住。動作嫻熟,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是不是每頓飯都這般。
做完一切之后,青衫人道:“吃飯!”
除了他們四人在動筷子,云蘇四人一直未動,顯然不是因為怕飯菜里有砒霜。阿瑾對這樣的場面極不適應,小臉都有些白。
“你們這樣算什么?追憶嗎?”
“或者是慚愧、不安。”云蘇冷冷說著,聲音冷得就像是被凍過一般。
八只筷子都停了下來,那廚子滿臉怒容,慢慢放下了碗筷。青衫人道:“吃飯就吃飯,有事等下再說。”
那廚子拳頭捏了又捏,終歸還是從新端起了碗筷。
倪容自鼻子里哼了一下,嘲諷之色不言而喻,淡淡道:“虛偽。”
那廚子再也忍不住了,手中筷子化為黑影射向倪容,與此同時青衫人也動了,手中筷子后發而先至將廚子的筷子截落。幾聲響,濺起滿桌的油。
青衫人怒喝道:“老四夠了。”
怒喝那廚子一句后,他又歸于平靜,淡淡道:“都坐下吃飯。”
仿佛在他心里是沒有什么是比吃飯重要的。
倪容真是被氣到了,世間還真有這樣的人,難怪娘親故去這些年里無人問津。
她此時的憤怒可能比清濁江還要深些,長刀無聲出鞘,泛著凜冽的寒光。
刀還未出鞘之時,伍小武已率先托住阿瑾退到了墻角。
當寒月落下時,放牛的怪叫一聲,早已從窗戶里飄了出去,一身輕功當真是已入化境。
整個桌子一分為二,飯菜落了滿地,香味似乎更濃烈了些。
青衫人看著突然出手的少女,那種狂霸的氣息出刀時顯露無遺,一刀出后,又歸于平靜,不知為何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反而是老二自一旁鼓掌,笑盈盈道:“霸氣內斂,當真是不錯。”
推了一下青衫人道:“老大,小五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只怕也做不到這般。”
青衫人還是沉默,這種沉默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默認。
老二又嘆道:“了不起……了不起……”
老四冷笑道:“小五的后人又如何?天資好又如何?弄壞了我辛苦做的一桌飯菜,你們必須給我一個說法。”他是這么說,但他的憤怒絕對不會只源于此。
窗外飄進來一個聲音,嗤笑道:“老四,你一把年紀了,這是要以大欺小不成。”
老四怒道:“老三你給我閉嘴,少管我的事。”
倪容看著他怎么看都覺得面目可憎,冷道:“那就用江湖人的方法。”
老四道:“什么方法?”
倪容道:“向我出劍,如果你還能拿得起劍的話。”
老四如遭雷劈,看著灶臺前躺在地上淪為燒火棍的劍,那正是他的劍。他伸出手想去抓起,但一看到那雙胖乎乎,布滿晶瑩油光的手,他無力的垂下頭。道:“我敗了。”一個連劍都能丟棄的劍客,又怎能不敗。
墻外,墻內先后想響嘆息,他們早就敗了,且敗得一塌糊涂。
云蘇對這四人毫無興趣,也提不起興趣,如果不是因為這里是娘親曾經的家,他想來看看。如果不是因為要找龔大師,他也不會走進這間屋子,更不會與這樣的人同桌而席。
青衫人并沒有表現出他該有的憤怒,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還存在情緒。他蹲下身拾著杯碗的碎片,面上蕭索落拓之意更深了些,“很久很久以前……”
小武想這是要開始講故事了。
云蘇、倪容不為所動,冷眼相對。
阿瑾忽然覺得這人好生可憐,忍不住走出去幫他一起撿,青衫人看到她,落拓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他繼續說道:“我打記事起就在山上,讀書、寫字、練劍,日復一日。后來,師父逐漸又帶回了老二、老三、老四,還有小五。”
他的眼里逐漸露升起了霧氣,好在他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春練楊柳依依,夏練螢火迷離,秋練枯草凄凄,冬練白雪皚皚。”
老二嘆道:“那真是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阿!”
青衫人道:“我們這一派主張的便是靜心修劍,不必理會事間的俗事。可小五她竟向師父提出要修成至高劍術,就必須要到人世間去經歷、去體悟……”
原來蘇霽月是這般離開的。
“天地君親師。”
“我們沒有親人,更不用心里時時刻刻裝著皇帝,但師父的話卻不可不聽。”
他一雙眼睛凌厲起來,看著云蘇道:“這你可懂?”
云蘇道:“不懂,也不想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來此只是為了尋龔大師,對你們這些破事我毫不關心。”
他尖酸刻薄的語言每一句無不是在青衫人心上插刀子。
云蘇繼續道:“但凡你們對娘親還有一絲往日情分,那么就告知龔大師在哪里,我想這個要求并不過分。”
“小子看來你是很迫切的要快點找到我啊!”笑嘻嘻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來人身材并不高,覆滿繭子的雙手抱著他那圓滾滾的肚皮。小眼睛,酒糟鼻,山羊胡,頭上扎著無數個小辮子。這便是武林第一鑄劍高手——龔山月大師,他這副尊容只怕也是少有人目睹。
阿瑾驚道:“怪老頭是你?”她要早知道這人便是哥哥姐姐要尋之人,又何必來這里鬧的這般不愉快。
龔大師小眼睛里神采飛揚,雙手拍得肚皮如捶鼓般砰砰直響,哈哈大笑道:“本來我還想著要怎樣難為一下來尋我之人,既然是小阿瑾你。”
“小子,看到小阿瑾我很高興,今日不論你找我何事我統統答應。”這話顯然是對著云蘇說的。
倪容接到:“你確定是任何事情?”
尋著聲音看到倪容,龔大師小眼睛神采更照人了,哇哇大叫道:“好靈秀的小女娃,可愿做老夫的徒兒阿?”
云蘇眉頭一皺,也沒聽說龔大師有見人就收徒弟的嗜好。
阿瑾用力將龔大師推離倪容身旁,瞪著眼道:“怪老頭你離姐姐遠些,姐姐才不要作你的徒弟。”
龔大師頓時來興趣,云蘇沒有在給他說話的機會,打斷道:“請大師為我們重鑄明月劍。”
重鑄明月劍,這句話擊在每個在場之人的心頭。
龔大師的小眼睛凝視著書生平淡如水的面龐,似要從這個年輕人臉上看出些什么。
云蘇卻笑道:“您不必這樣看我,在我踏上這坐山的時候你們就已知道我們的來歷,不是么?”
是的,蘇霽月便是小五,是那四人的小師妹,帶著她劍來得人身份很明顯。
龔大師灑然一笑道:“告辭。”
他來的快,走得更快。
卻被一只小手拖住“怪老頭,你說話不算話。”
龔老頭停下腳步,看著阿瑾焦急的小臉,神色緩了下來道:“小阿瑾,我年紀大了,要重鑄這明月劍極其耗費心力,我怕是辦不到。”
阿瑾無力的垂下手,龔老頭撫摸著胡須道:“除非……”
阿瑾追問道:“除非什么?”
龔老頭的手不自然的加快速度,干咳道:“除非你與那丫頭有一個肯做我的徒弟。”小眼睛里的狡黠之色一閃而過。
倪容將阿瑾拽回道:“辦不到,你不鑄我們再找別人,總有人可以辦到。”
龔大師笑了,笑得很得意道:“不怕告訴你,如果要重鑄明月劍的話,那個人只能是我。”
云蘇也升起一種無力之感,這老頭說的倒是實話。
只是他實在不想用阿瑾以及倪容任何一人來達到目的。
阿瑾怯生生道:“姐姐我來吧……”
阿瑾道:“姐姐與云哥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沒用,只能幫上這點忙了。”
龔老頭氣結道:“喂喂喂……你們干嘛一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做我的徒弟很差勁嗎?你們放心,我一生未收徒,一定會很疼愛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