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份的上海，天氣還是非常悶熱又潮濕，兒子的小學錄取通知書也收到了。收到通知書那天，昭武心里不禁感慨到：孩子能夠順利在這座城市讀書這樣的事，對上海本地人來說，本來就是順理成章、唾手可得的事情。但對于他自己而言，卻是來之不易，且彌足珍貴。

暑假快要結束時，昭武請了幾天年假，他帶著一家人去了江西廬山旅游，一行五個人在四天的時間里，分別逛了美廬、廬山瀑布、含鄱口、蘆林湖和五老峰等景點，發錄和玉香老兩口此行最開心，也很滿意，他們一家三口也很高興。昭武依稀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自己拿到班里同學一本寫字的筆記本翻看時，看到里面夾頁有一張彩色的風景畫，那張風景畫就是雨天里的廬山風景。那時，他曾盯著那張風景畫看了很久，也憧憬了好半天。現在他進城了，也終于能來到這里旅游了。

九月初，玉香他哥王宇行的身體感到有點不好，但也沒有當回事。暑假里，發錄從老家送玉香回上海時，他還和自己的妻哥一起在市里的公園散步聊天。誰曾想，半個月之后，王宇行突發心梗送到市醫院，醫生臨床診斷出來是白血病，沒撐過兩星期就與世長辭了，享年六十九歲，和他媽閆愛川當年去世的年齡一樣大，都沒有過七十歲。

聽到到這個消息，昭武趕緊讓張美慧給單位領導臨時請假回來，在家里照看孩子，他和母親緊急從上海趕回家，去參加自己大舅的葬禮。玉香一進自己娘家門，大哭一聲，接著是一段長長的哭嚎，聲音一時沒有回過來，自己的下巴就脫掉了，多虧她蟠江村的舅舅閆邦川在現場，幫她把下巴慢慢的裝回去。葬禮結束后，昭武死活說服父親和他們一起到上海生活，因為發錄本身患有高血壓病，加上之前就有腦梗和小中風的毛病，在家里一直持續在服藥。

國慶節期間，昭武帶著父母，還有他們一家三口去了海南三亞，大家一起盡興的旅游了一趟。發錄和玉香也是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看海，感到一切都比較好奇。帶上父母一起出來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昭武感覺很有成就感。

這一年，世界諾貝爾醫學獎獲獎名單揭曉，來自中國的屠呦呦獲獎了，這是中國科學家首次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項。十二月底，國家開始允許每個家庭生育兩個小孩，政策具體執行日期從第二年一月一日開始，這時距離昭武和張美慧第二個孩子的出生，還有將近一年半的時間。

昭武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多年前在BJ當輔導員時帶過的學生，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客戶。那天上午，他在公司上班時，接到一個客戶咨詢電話，來電的人說，他想了解昭武他們公司在電商行業的整體解決方案。昭武順手在網上查詢了這家公司的大概情況。網上顯示這家互聯網公司只是家做榨菜一類休閑食品的快消品公司，這家公司主要通過網上電商平臺，來打開國內外各地土特產及農產品的消費市場，一年銷售額有三十多個億。這樣體量的咨詢客戶，在昭武公司內部定義為潛在大客戶。他剛好就是負責公司大客戶銷售業務，所以昭武決定親自上門拜訪一下客戶。

客戶公司的辦公地位于寸土寸金的靜安寺商圈，而且就在附近一棟知名的辦公樓會德里辦公，這棟寫字樓昭武非常熟悉，里面都是些知名的咨詢公司以及外企客戶企業總部在這棟樓里辦公，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電商行業的企業客戶，可以依靠互聯網模式在這里租得起辦公室。

出來見客戶時，昭武特意換了一身新買的品牌西裝，還有那雙新換的“卡帝樂鱷魚”牌皮鞋，在客戶一樓大堂內的衛生間里，他已經提前打好了領帶，這已經成為他拜訪客戶的著裝習慣了。

電梯到了二十八樓后，昭武走出電梯，眼前整個一層樓都屬于這家叫“農產網”的電商公司。前臺出來一個掛著黑色吊牌，打扮得體，身材苗條的美女接待了他。昭武說明來意之后，美女把他帶到一個寬敞的辦公室，讓他稍等片刻。接著這家公司負責IT系統的部門負責人，帶著部門內的幾個技術人員聽取了昭武有關自己公司，及電商行業整體解決方案的介紹。

匯報完之后，這位負責人對他的介紹很滿意，并表示讓昭武稍等片刻，他去看看他的老板是否有時間再來聽一下。不一會兒，他就返回會議室告訴昭武，說老板剛好有時間，他可以帶著昭武去老板的辦公室給他引見一下。

客戶老板的辦公室門口，也擺了一套辦公桌椅，座位上有一個面容姣好，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左右的女士接待了他，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老板的秘書姓蘭，并提前給他交代了一下，說她們老板姓許。昭武跟隨著這位蘭小姐的引導，進入老板的辦公室。進了辦公室之后，他發現客戶老板的這個辦公室非常大，足足有五十多平米，辦公室里的裝修非常考究，右面有一面大的落地窗，窗邊有一架望遠鏡擺在那里，二十八層的窗外視野直達黃浦江對面的陸家嘴金融商業圈，其他三面錯位擺放著幾株發財樹和造型各異的富貴竹。

在那個倍顯闊綽的大老板臺上，放著一臺蘋果電腦的臺式機，昭武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臺電腦至少需要三萬多人民幣。客戶的老板正在低頭看手中的一份資料，蘭秘書把他帶進辦公室，引導他在一個擺著幾張沙發的角落坐下來，并輕聲告訴他稍等片刻，接著蘭秘書走過去給那位老板低聲說道：“許總，客戶到了。”然后她退身出去，并輕輕的帶上了門。

昭武四下觀察了半天，正在腦子里琢磨著一會兒怎么開口合適，卻見那位許老板抬起頭，放下手頭的資料后，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并伸出自己的手說：“您好！我是許磊”，昭武也連忙起身，伸出手要和這位許老板握手，當他抬頭看清對方的臉孔時，對方也突然驚呆了！

“您是……許磊”

“您是王老師……您是我在BJ利華大學的王老師呀！”這位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企業家，竟然是昭武曾經在BJ那所民辦大學當輔導員時帶過的學生，他太感到意外了。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這位許磊同學，在他腦海里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而許磊對自己的老師好像一點也沒忘記，他們之間分開至少有九年了，沒想到師生二人竟然會在上海，竟然會在這樣的一個場合下重逢了。

許磊是他剛進入大學工作，在商學院工商企業管理專業做輔導員時，帶過的第一屆大學新生。那年九月份，昭武就開始帶新一屆工商企業管理專業三、四兩個班共一百多名學生。從學生入校報到開始，昭武就和其他兩位商學院老師，帶著四千多名學院的大一新生，去延慶縣駐地部隊附近的“軍訓基地”和新生一起軍訓。軍訓結束之后，所有新生一起坐學校統一組織的車輛返回學校。

新生入學后過了一個多月，學生們開始進入大學校園正常的學習生活節奏中。不久，昭武便發現班里的學生之間出現攀比之風。本來各個學生的家境狀況差異就比較大。他的班級里既有香港過來讀書的學生，也有家里開私人煤窯的山西煤老板的孩子，還有平常百姓家庭出來，只是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學生。他帶的四班里有一個學生叫曾小紅，是湖南醴陵過來的湘妹子，女孩子人長的膚色比較白，眼睛大大的，睫毛也比較長，中等個，留著一頭長長的披肩發，班里有幾個男生好像都在追求她。

有一天，商學院里竟然有一名其他專業的學生，匿名給昭武發短信說：“王老師，聽說你最近好像在和自己的學生曾小紅走的比較近，你倆在談對象吧？她是我的女神，你要敢碰她一根手指頭，我一定會和你沒完！”是的，昭武本身比自己的學生也就大個四五歲，在和自己的學生正常接觸的過程中，不免讓有些學生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誤會，他懶得去搭理這樣的學生，自己作為老師而言，身正不怕影子斜。過了幾天之后，昭武又收到這個學生的匿名短信：“老師，對不起，我前幾天晚上喝酒喝醉了，對您說了些無厘頭的話，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里去。”昭武看到新的這條短信有些哭笑不得。

四班的學生王宇老家是山西的，他父親就是開煤礦的私營企業主，據說家里比較有錢。昭武曾看到他手里拿的手機都是奢華定制版，他在追求曾小紅。而許磊當時也在四班，他的父親只是CQ市FL區下面一個鎮衛生院的院長，家境只能算還可以，他也在追求曾小紅，不過采取的是迂回戰略。先是認曾小紅做妹妹，但他的父母怕許磊在外面學壞，每月嚴格控制他的生活費。許磊人長得高大，濃眉大眼，臉圓圓的稍微略顯胖一點，看著他人長得憨厚又老實，昭武一開學就任命他做班里的生活委員，后來每周學院上的衛生大檢查工作，許磊都會把工作落實的很好，從來不讓他這個輔導員操心，還有三班的班長趙飛也是一樣，基本上班級里的日常工作，都會被他安排的很順利，不讓他這個輔導員再額外操心。

二

十一月初的一天晚上，時間大概是夜里十一點多，昭武已經換了睡衣，正在自己的單身宿舍里看書，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問他的班級里是不是有一個叫許磊的學生，他說是的，這個陌生人在電話里，讓他馬上到商學院教學樓底下來。昭武趕緊穿好衣服，跨上自行車從教師單身宿舍騎到學院教學樓下，夜色中，他影影綽綽的看到有一輛警車停在樓下。

等他下了自行車，走到警車跟前，有一名警官走到他面前，說他班上的學生許磊，今天在BJ一零一中學盜竊學生財物被當場抓獲，盜竊金額超過一千元，需要進行刑事拘留，并讓他在一份文件上簽字，回頭再安排人給他送一些衣物及生活用品，到清河鎮龍崗路的HD區看守所。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昭武一下子傻眼了，警官讓他到警車的后排座位上見一下他的學生，看他還有什么話要說。昭武心情沉重的走到警車后排，打開車門問：“許磊，你看老師還有什么可以幫上你的？”夜色里，后排座位上看不清許磊的臉，只聽見他哽咽的說了一聲：“老師，我對不起您……”然后警察就關上車門，發動車子走了，留下昭武愣在教學樓底下半天沒動。

第二天一大早，昭武私下叫來三班的班長趙飛，讓他去許磊的宿舍拿了他的換洗衣服送到海淀看守所，并一再叮囑他，這件事情不要告訴班里其他任何人。然后他又電話聯系了許磊的家人，把具體情況告訴了許磊的父母，許磊的父母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震驚，他們立刻坐飛機趕往BJ。第二天一大早，許磊的父母就和昭武見了面，大家一起商量對策。最后一致決定聘請律師去看守所，了解案情的具體情況。律師去看守所見過許磊之后，把詳細情況告訴了他們，說是許磊趁著BJ一零一中學學生中午上體育課期間，他偷偷溜進學生班里，偷了班里學生兩部“隨身聽”和一部手機，后來被發現之后，因為這些盜竊的財物估值超過一千元，所以被定性為個人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有可能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許磊的父母后來通過花錢找關系，并找了BJ當地的人做擔保人，在繳納了擔保金之后，許磊終于從看守所被放了出來，和他同宿舍的劉同來后來告訴昭武說：“王老師，我和許磊一起在淋浴房洗澡時，我看到他身上傷痕累累，估計都是在看守所被其他關押的犯人打的，而且這次許磊出來之后，一下子變著性格沉默了很多。”

根據許磊出來之后，他自己給昭武的描述，那次案情實際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當時他只是在外面負責望風，偷東西的是他高中的同學，而他的高中同學在BJ科技大學讀書，當天兩人相約一起出來，到BJ一零一中學擇機進去偷點東西變賣掉，搞點錢一起花花，也借此緩解一下手頭資金緊張的情況。結果他的同學剛偷了兩部“隨身聽”和一部手機，跑出來時就被學校其他人發現了，他的高中同學自己騎自行車逃掉了，贓物留給了他，而他動作太慢沒有及時跑掉，被學校的保安人員當場人贓俱獲。許磊想著自己就讀的是民辦大學，而他的高中同學好不容易考上的國家公立大學，要是他把他的同學招出來的話，肯定他的這位高中同學這一輩子就完蛋了，所以為了哥們義氣，許磊一口咬定，是自己一個人進教室偷的東西。

許磊被家人保釋出來之后，對于該不該把這件事情及時匯報給系上領導，昭武自己陷入一種矛盾之中，他心里一直沒有底。后來昭武打電話給在銀行工作多年的哥哥昭文，昭文讓他盡快把情況告訴學院領導，等昭武給商學院院長匯報完情況之后，學院開除許磊的處分通告很快就張貼出來了，而且學院領導的態度很堅決，這樣的學生必須開除，沒有任何理由可講。

本來許磊的父母還想看看院領導能不能通融一下，讓家里繳納一些罰金之后，能夠允許自己的孩子在學校繼續讀書，聽到昭武最后說到這個情況只能作罷，陪著自己的學生辦完退學手續之后，昭武內心感到非常可惜，就這么一個年輕人剛剛跨進大學校門，卻犯了不該犯的錯誤。后來他聽許磊的父親說，打算送許磊去西京市的一所民辦大學讀書，再后面的情況昭武就一點也不知道了，誰能想到九年后，他竟然會在上海，會以這樣的一種形式遇到自己當年帶過的學生。

許磊也感到非常意外，他自己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和當年的老師再重逢。中午，許磊隨即讓蘭秘書在會德里寫字樓邊，一家五星級酒店豪華包間里預定了包房，并安排了一頓豐盛的午宴。他還臨時推掉手頭幾個不太重要的會議和安排，專門為師生的這次意外重逢好好慶祝一下。在只有兩個人用餐的豪華包房里，許磊把自己后來這幾年的學習和生活經歷，慢慢的向自己的老師娓娓道來。

其實許磊后來到西京市的民辦高校，也沒有上完四年課程，在西京市的民辦大學里，他選了計算機專業讀了一年多之后，覺的自己在學校也學不到多少真正的技術，學校教的理論知識居多，所以他拿了父母給他的學費，在校外上了一年的“北大青鳥”計算機技術培訓班，學了一年Java編程技術之后，他就單槍匹馬來到上海了。先是到一家規模比較小的軟件公司應聘做程序員，當時單位的人事專員問起他的學歷情況，他就謊稱自己在西京上的民辦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證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在IT行業更多的是憑技術吃飯，經過在電腦上一番程序技術測試通過之后，這家公司的老板就相信了他的話，同意他入職工作。

許磊在這家公司做了三年多軟件項目之后。有一次，他在為給一個網絡公司客戶設計電商網站后臺程序時，了解到這個客戶，是想通過打造一個為全國中小商戶服務的電商網站平臺，做中小企業“To B”的市場，那幾年國際貿易情況都不是很好，各國之間的“貿易戰”非常頻繁，很多專注外貿的貿易公司紛紛都把目光轉向國內龐大的用戶市場，這對國內有客戶流量的電子商務平臺公司來說，絕對是一個福音。

經過一番考慮，再加上這家客戶公司老板，私下里幾次三番的百般游說之后，許磊最終從軟件公司辭職，去了這家甲方客戶公司，做電商網站平臺運營的技術負責經理。

許磊加入這家電商公司之后，隨著公司客戶平臺交易量的不斷擴大，電商公司先后拿到了多輪重量級的風投資金。在許磊加入公司五年之后，這家電商公司很快就在香港的資本市場成功上市，而作為早期加入的技術骨干員工，許磊通過公司上市之后，兌現了之前公司給自己的股份，成功的實現了財務自由。

手握三千多萬的現金，許磊并沒有讓自己進入一種即時享樂的生活狀態。可能是奮斗慣了，他從原來的公司出來之后，自己拉起一支團隊成立了一家服務于“To C”個人市場的電商公司，他對電商這個方面的市場發展前景非常看好。搭建完成了這個面向個人消費者的電商平臺之后，許磊又通過父母、朋友、家里親戚，以及熟人資源，包括政府關系，他將家鄉的FL榨菜，還有很多重慶當地的土特產，以及綠色環保的農產品搬上了電商平臺。

一方面這種行為也響應了國家及政府層面，對農村和農民扶貧的政策號召，同時也減少了物流環節，各層批發商之間價格的重重加碼，直接將農戶產地的農產品，通過網絡電商平臺，直供給城市的白領消費者。而網上消費者不僅買到了綠色環保的有機蔬菜和水果，以及土特產和農產品，而且享受到了非常實惠的價格優勢。就這樣，再加上比較流行的移動端直播賣貨，許磊的電商公司交易量成幾何倍數的快速增長，公司的生意一下子火了起來。他原來工作過的，已經成功上市的電商公司，也非常看好許磊自己創業的公司的這種盈利模式及發展前景，年初剛剛投了兩千五百萬的資金進行入股。

因為有了上市公司的入股和長期看好，其他投行公司也紛紛跟進，許磊的電商公司資金實力已經非常雄厚了，他也開始不斷的擴張市場規模，在面對個人消費者的電商平臺上，開始對接全國各地的農戶，他也開始聯合一些體驗式的開心農場及有機農場，售賣全國各地的土特產和農產品，交易量成倍增加，所以他們公司最近，才打算找一家電商行業整體解決方案的軟件公司，來推動公司內部業務流程的優化和再梳理工作。而會德里辦公樓的租金，對于他公司目前的盈利和利潤增長狀況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吃完午餐，昭武在聽完他學生這一下午，類似“天方夜譚”的工作和創業經歷之后，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間了。他告別自己的學生，離開會德里大廈，開車走在回公司的路上的時候，昭武內心不僅感嘆萬分，看來人生有時候，確實如書上所說的那樣“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三

昭武在這座生活將近十年了，在上海本地人的眼里，他們早已屬于這座城市了，他可以跟他們一樣，說著同樣的語言，追逐著同樣的時尚。有時候他自己甚至比這些本地人更像這里的主人，作為新上海人，他們更關注這里的變化，時刻都會小心翼翼地藏匿起外鄉人的痕跡。在上海，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漂亮的房子，穩定的生活。但有時，他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的故鄉，那里是他生命中曾經成長過的土地。

每年過春節，他都會回家過年，帶著沉甸甸的行囊和疲憊的心一起回去。無論從心底里感覺到自己早已功成名就，還是正在為生計奔波，他都在無比渴望的等待即將回家的那一天，盡管有時候，還要蜷縮在稍顯擁擠的臥鋪車廂里，或者長途自駕，擁堵在回家過年的高速路上。只有回到家的那一刻，他才會發現，其實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已經走的太遠了。

回到浮山村，回到自己和父母祖輩繁衍生息的地方。在紛飛的大雪中，在故鄉特有的刺骨的寒冷中，聽著久違的鄉音，看著略顯蒼老的鄉鄰，又在匆忙的假期后，再次告別故鄉，回到城市。在那座城市里，他還有未實現的夢想，還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著他回去。

每次將要離開的時候，他又在心底里，開始籌劃下一次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覺又不知不覺涌上心頭。鄉村里的一切還近在眼前，但他自己的內心也弄不清楚，是不舍得離開這里，還是在盼望著再次回到這里。每一次，對故鄉的回憶里總是夾雜著苦澀和痛楚，可每一次想起那個地方，他還是有著割舍不斷的感動。回家的那種感覺，是一種細碎的、溫暖的、潮濕的感覺，穿透了自己好像已經麻木而冷漠的心。每年回家的過程，越來越虛化為一種感覺。細膩而綿長，帶著家人，有時可能只是在夢里，風雨飄零。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初，在昭武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之前，他向單位請了三天年假，然后告訴家人說自己要去外地出差一趟。實際上，他當天買了從上海去西京的火車票，到了西京之后他又轉長途汽車去往漢中西鄉。事前他也沒有電話告訴梁月，說自己要過來看她。一路上，長途汽車在秦嶺山無數個山洞和隧道里穿行，冬日的秦嶺山上一片蕭瑟之氣。面對著車窗外的風景，昭武內心思緒萬千。

這次計劃外的突然出行，其實他事前沒有任何計劃和安排，就是突然想去西鄉看看梁月。是的，他們兩個人大學畢業之后，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面了。車到西鄉縣時已經是下午時分，昭武在這座陜南的小縣城街道上溜了一圈，然后訂了一個賓館的房間住了下來之后。他撥通了梁月的電話說：

“梁月，你猜我現在在哪里？”梁月心里一驚說：“你不會來西鄉了吧？我就奇怪你前幾天莫名其妙的打了我的電話，還問我最近工作咋樣，忙不忙。”

“是的，我現在就在西鄉縣城里，就是突然想起過來看看你，你下班之后，方便的話可以過來，大家見一下了。”

梁月說她正在學校里監考，考完試之后就過來。大概在六點鐘左右，昭武就在酒店門口的路邊等著梁月，遠遠的看見一個女孩子騎著摩托車過來了，過來的是一輛很大的男式摩托車，摩托車上坐著梁月，她長發及肩，臉上看過去和大學時的模樣變化不大。梁月沒有上酒店的樓房間，他們兩人去了附近的一個餐廳，找了一家吃飯的地方坐了下來，是梁月騎著摩托車帶他過去的。

兩人落座之后，彼此隨便寒暄了幾句，突然間兩個人就沉默了下來。昭武說：

“我這次過來，就是單純的過來看看你，大學畢業分開之后，我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面了。最近我讀到一篇文章說‘每個人其實都活在瑣碎的日子里，如果有一天，你想去見自己特別想見的人，那就勇敢的去見吧……’所以我想到很多年沒有見過你了，而且在大學那幾年，大家一起相處的日子里，我可能有些地方做的確實有些對不住你……我很后悔。所以這次過來，就是想給你說說我的心里話，也想彌補一下自己內心的一些遺憾……”

梁月聽他說完這一段話，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間她眼圈一紅，淚水就奪眶而出，低聲的哭泣帶著她的肩頭也抖動了。昭武一時有些措手不及，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趕緊將手中的紙巾遞給梁月。梁月說：

“你知道你在畢業前一年，那個暑假里你自己擅自告訴陳瑩說，我們分手了，那一段時間我心里有多難受嗎？“專升本”補錄之后，你自己一個人去了榆北高專讀書，剩下我留在學校那一年半的時間里，你在乎過我心里的感受嗎？你想過那段日子，我自己是怎么一個人熬過來的嗎？”

昭武聽了這一些話，他什么也沒有說，眼淚也悄悄的從眼角滑落，他盡量的抑制住自己難過的情緒，用雙手掩住自己的面龐。吃完飯之后，梁月把昭武送到他住的酒店樓下，婉言拒絕了他的邀請。她說：

“我們都結婚了，雙方都有了家庭，都不是當年的孩子了。我們都不希望自己的任何行為，傷害到彼此的家人，我也很感激你能在這么多年之后，跑這么遠的路，到我的家鄉看我。”

昭武說：“那我們就擁抱一下，道個別吧？”

“那樣不合適，你是了解我的，我說了不怎么樣就一定不會怎么樣。”

昭武自己有些略顯尷尬的向梁月揮揮手說：“那就這樣再見吧，我明天一早就從西鄉縣回上海了。”

晚上在酒店里，昭武一個人遲遲睡不著覺，好容易瞇著眼睡著了，結果到凌晨三點就醒來了，他用酒店的便箋紙給梁月寫了一首短詩：

陜南憶最憶是西鄉

午子山下有佳人

牧馬河旁花兒開

何日君會來

再見了

你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米陽光

因為有過這樣的一道光

曾經照進我們的青春

和靈魂

它會讓我們一生永遠向好

永不孤單

凌晨三點醒來

我身在牧馬河流過的小城

這里有我曾經深愛過的姑娘

對了這里是她的故鄉

今夜我們在同一座城市入眠

不知

她夢里是否還依稀記得

我年輕時的模樣

明天我即將離開

此刻

我在倒計時

和她分別的晝短夜長

曾經的曾經

過去的過去

在渭北塬上

在曾經的課堂

還有那冬日的火車站臺上

圍著紅圍巾的少年

淚流滿面的追趕

那離他遠去的火車

以及姑娘

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文思泉涌詩意張揚

再重逢的那一刻

彼此卻要僵硬的裝著

像老朋友一樣

山河故人在

日出之前我將作別西鄉

前路雖說漫長

有時我也會偶爾想起她

想起彼此一起編織的青春過往

愿這回憶是一道光

永遠陪伴我

一起面對

未來的山高路長

……

昭武把這些文字寫完之后，用手機拍成圖片，在微信上發給了梁月，他也不知道此刻梁月是否能夠收到。總而言之，他把自己一切的內心感受，都通過這首短詩傳遞給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姑娘。收拾好行李箱，時間差不多已經五點了，他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就拉著箱包下樓，步行到西鄉縣長途汽車站。

冬日里，外面的街道上除了兩旁的路燈之外，周圍一片漆黑。十幾分鐘之后，昭武就走到了長途汽車站，他剛買好車票，登上長途汽車，車子還沒有發，突然聽到下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梁月，昭武趕緊走下車廂，梁月剛剛急匆匆的趕到長途汽車站，她說自己看到了昭武在微信上發給她的文字，趕緊騎車跑過來送他一程，最后她帶著抽泣聲擁抱了一下昭武，然后說：“再見，一路保重！”然后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這輛即將開往省城西京的長途汽車。

七月份，在上海給帶孫子的玉香，聽說她姐王蘭香的大兒子盧兆武因為腦溢血，突然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盧兆武臨終咽氣之前，王蘭香的鄰居張霸虎一家人，還站在她家門前不斷的挑釁和大吵大鬧。

張霸虎家也有四個兒子，大兒子人稱“皮老爺”，在罕水鎮上橫行霸道的有了“名氣”。之前兩家就因為耕地地界有爭議，再加上后來又因為宅基地界墻發生過多次爭吵，這次盧兆武自己病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耳邊還要聽著家門口昔日里的冤家對頭，在自家門前對他的父母瘋狂挑釁，淚水不自覺的從他眼角邊滑落下來。

一年前春節過年回家期間，昭武也去了他大姨家走親戚，看到盧兆武生病了，那時他躺在床上已經皮包骨頭了，眼里只有淚水，而嘴里已經說不清楚話了。你根本無法想象，曾經一個一米八三的粗壯英俊的小伙子，最后被病魔折磨成那般樣子。要知道當年，他也是鎮上遠近聞名的壯漢，身后常跟一幫混著的兄弟。人是很聰明，就是不愛讀書，初中畢業后便輟學在街道上混社會了。

后來盧兆武在渭陰市的電腦商廈里，租了柜臺做電腦和手機的批發零售生意，賺了錢之后還在市里買了房子和車子，一對兒女雙全，孩子們讀書也不錯，只是他自己經常不注意健康飲食，經常暴飲暴食，再加上隔三差五的抽煙喝酒等不良習慣，期間也有過兩次腦血管疾病的發作，可他沒當回事，也沒放在心上。最后一次，就在他上樓時突發腦出血，沒熬過一年人就走了。

盧兆武入土埋葬時，玉香還在上海給兒子帶娃無法回家，說起往事，一句“油來了……”就不禁淚流滿面。年底的冬天里，在昭武上海的家里，玉香對兒子說“你兆武哥個死鬼，唉……也不知他一個人在那塊墳地里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