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忠信仰心向圣地入城池淡定游刃
戎鷂子連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戎老根就知道有事發生。果不出其然,鷂子說他稍后就要和十幾個同學去延安,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國家危難、民族危機,身為熱血男兒不能熟視無睹……戎老根不等兒子說完,煙鍋把小飯桌敲的砰砰響:“你少給老子講這些無邊無沿的大道理,你今年剛十七冒頭,睡覺尿床都不知道挪地方,國家大事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半大的毛孩子們去操心,你現在就是乖乖地給我在家上學,那也不能去!”兒子不再和父親爭辯,跪地不起,上身挺直以示決心已定。父親不拉兒子起來也不說話,父子倆就這樣慪著氣。英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知道哥的脾氣,認準前面的路連脖子也不扭一下。乖巧的英子,過來拉了拉哥哥,哥哥不動,走過去晃了晃父親的胳膊,父親照樣緊繃著臉。顯出不滿地對哥說:“哥,你要走了還不快點過來幫咱爹捏捏肩、捶捶背、盡點孝心!”
兒子給父親捏了好一陣子肩膀,父親才半嗔半怒地說:“行了,行了?!比缓箝L長嘆了口氣,把剛才在白家的事簡單地說了。鷂子領情,對三位老人對他的良苦用心,從心底感激。鷂子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跳大神?,F在的國民政府就是個腐朽透頂、千瘡百孔的沒落家族,為的是少數人的榮華富貴。你看現在的政府爛成什么樣子了!好話說盡、壞事辦絕、無官不貪、唯我獨尊,橫行霸道。他們和歷代皇親國戚一樣,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恨不得把天下全體勞苦大眾骨髓榨干,來供他們的驕奢淫逸。共產黨是當今世上最先進的黨,為了全人類的最好未來,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他們講民主,求平等,順天意、得民心,是國人的希望和向往。雖然他們現在隊伍還不夠大,勢力還不夠強,但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光明總歸要戰勝黑暗,是國人的指路明燈,勞苦大眾的靠山……”戎鷂子滔滔不絕,如身臨萬人演講臺,聲音洪亮、慷慨激昂。英子聽得入神,眼都不敢眨一下,對哥哥更是敬佩有加。戎老根突然覺得兒了長大了,懂事了,也更加有主見了,從心里由衷地高興。嘴里卻說:“誰都一樣,打天下時都說好聽,坐了天下就難說了,闖王李自成、天王洪秀全咋樣?還有如今的革命黨,剪辮子的時候不也是啥好聽說啥!現在老蔣還不是一樣!只是把朝廷改了民國,把皇上改成了領袖……”戎鷂子還要說,就聽得有人敲貨倉大門,一個生疏的聲音在喊:“戎庫管在嗎?我們是來提貨的?!比助_子剛要去開門,被父親一把攔住。隨手抓起身邊一根老栗木抬杠,大聲問道:“提啥貨?提幾件?”門外人說:“你先開開門,自然就知道了?!备赣H對兒子說:“我看這時候來人勢頭不對,你先閃在門后,如果不照號,你就趁亂跑到你呂伯那里報個信,記住不可和來人硬拼!”戎
鷂子脖子一挺:“我怕他們?哼!大不了魚死網破!”手里也綽起了根棒子,回身“噗”地一下吹滅油燈。戎老根猛地一下拉開門,兩個黑影一下子沖了進來,一只手電筒四下亂照。最后落在了戎老根臉上。黑暗中手電的余光映現出一只槍口正對著父親,戎鷂子縱身一躍,一棒落下把電筒打的稀碎,緊接著兩支槍就是一陣亂放,子彈打在房頂和墻壁上塵土四濺。兩個持槍人面對漆黑一片怕傷到了自己人,邊向上開槍壯膽,邊向門外撤去。戎家父子憑著對環境了如指掌,凡掠過不熟悉的影子就是一頓棒子,打得兩人連滾帶爬逃到門外。戎父欲把庫門重新關上,結果外面來了更多的人,庫房門被完全敞開,十幾把電筒同時射向屋內。戎老根手橫木棒,只身擋在門口,怒目相持。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斬草除根,一個不留,完了送他們一把火!這伙人正要向里沖,街道上突然火把通明,呂家大豫裝卸行的數百人,吶喊著“抓賊啊——”從兩頭朝這邊涌來……
藍圍巾槍殺戎鷂子終于未果,武中合極為不滿,過后細想,倒也覺得藍圍巾說得有道理,玩政治的人和玩槍桿子的人不一樣,盡管他從來也沒有把共產黨放在眼里,可現在是聯合抗日的非常時期,一旦惹起公憤,上頭為面子丟卒保車,定會影響自己的仕途。武中合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當年把紅軍家屬交給人販子的時候,多次咬牙切齒地交代,哪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把她們賣到哪里去,敢讓我知道她們有一個進了平常人家,我對你可就不是錢的事了!有個人販子違犯了他的“家規”,沒過多久,連同幾個知情者,全部被武中合以通匪名義給“株連”了。武中合回到洛陽后,在眾人眼里道貌岸然,其實內心的驕橫和不可侵犯才是一種習慣。沒想到戎鷂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窮小子,竟敢告他武某人的黑狀,而且是窮追不舍,不殺他豈能咽下這口惡氣!經過事先的周密安排,武中合從軍統行動組,挑選了幾個自己信得過的左右手,去執行這次“任務”,為防止戎家意外出城,又專門讓剛從黨部調任警察局,任副局長的汪競蕭在各個路口設卡布崗,凡夜里出城者,無論何人一律扣留。一切布置停當,武中合仍然不放心,只等大倉房那邊槍一響,就以查明情況為名,趁亂放火燒掉一切!然而連連發生“意外”讓他沮喪狂怒。武中合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是那里出了問題,呂家裝卸行的人是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的?雖然汪競蕭是呂家的二女婿,但是他并不知道內情,讓他參與外圍,除了自己的人手不夠,也是為了遮人耳目,更是為了支開他。汪競蕭是個防備心很強的人,軍統站一貫獨來獨往,很少與地方有聯系,武中合的反常,讓他翻來翻去想了許多,“避開”他的最大原因,很可能與呂家有關,便提醒了岳父呂長更。
武中合看到人們涌了過來,便“拘捕”了那兩個被戎家父子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對眾人說,貨倉里有違禁物品,這幾個人是來把東西運走的,他是事先得到了情報才帶人趕過來的。外面有人質疑,有人起哄,亂糟糟的一片,暗殺現場變成了是非之地。武中合不敢在此多停留,帶著人匆匆離去。
呂長更對戎老根說,這事肯定是沖咱們來的,讓鷂子先躲一躲,過了風頭趕
緊把軍校的事說妥,自然也就一切都妥了。等兩人再回身找鷂子時,人已不見了蹤影。
當戎鷂子躲過各個哨卡,一路飛奔來到白鶴鎮時,白氏鹽局貨棧里集合的幾個同學,早已是白家押鹽隊的著裝了,個個躍躍欲試正準備出發,戎鷂子沒有看到白艷馨,他們是商量好的在這里見面、共同離開洛陽的。洛八辦聯絡員向戎鷂子問明情況后對大家說,原本一切順利,晚上來了警察把渡口給封了,對岸來接應的渡船無法靠岸。聯絡員讓大家把黑色頭巾系好,把綁腿扎緊,接著說,同學們都是中國未來的希望,一會兒無論遇上什么情況,一切聽從指揮,千萬不可莽撞,從現在起你們就正式踏上了革命的道路,我代表中國共產黨、八路軍歡迎你們的加入,聯絡員說完,很嚴肅地向大家行了標準的軍禮。聯絡員又說,過了黃河有咱們的同志接應,三天后你們就可以到達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了,祝同學們一路平安、順利!
戎鷂子和同學們按照聯絡員的吩咐,悄無聲息地進入離大門最近的磅房里,焦急地等待著出發。時間過得真慢,黑暗中,同學們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相互緊握著手鼓勵著、等待著。雞叫一遍沒有動靜,兩遍沒有動靜,直到雞叫三遍時門口才傳來一陣嘈雜聲,聽腳步大概有十幾個人,走著發著牢騷,一個說:“啥球事也沒有,瞎折騰了一晚上?!币粋€說:“把老子困死了,又冷又餓,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
磅房的門被人敲了三下,這是事先約定好的暗號。一個聲音又對著廚房大聲喊:“快點給回來的弟兄們弄點吃的,荷包蛋,酥油餅先上著!”同學們魚貫而出,快速登上大門口的馬車,戎鷂子最后一個上車,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看竟然是白家老二白繼昌,白繼昌拉起他的手,使勁握了幾下,低聲說“艷馨這次恐怕來不了了。”又轉身向車把子低語了幾句,馬車便急速馳向碼頭。
黃河洶涌湍急,如萬馬奔騰,如雷鳴風吼,讓人振奮、讓人激動。黎明的曙光泛出地平線,照亮了巍巍太行,照亮了千里沃野,照亮了萬里江河。
如今的白氏鹽局門口,架起了日本人的機槍,側面墻上貼了幾張不知道是什么內容的“公告”,被風吹的少邊沒角地呼啦作響,周圍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走動。整個院落被戰火毀掉了半邊,臨時用鐵絲網圍著。大門上的那塊“清匾”,被炮彈震落到地上摔成了兩斷。白樓的水泥墻上,到處散布著深淺不一的彈孔,樓上樓下窗子上的玻璃上幾乎全被震碎,原來的“辦事掛牌”,無一例外貼上了“太陽旗”的標志,兩廂的客房和馬廄也只剩下了堆廢墟。那扇莊嚴而龐大的黑漆大門,一邊不知了去向,一邊被炸出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窟窿。這個豫西最大的鹽業分散中心,以往那種車來人往、騾馬嘶鳴、驢叫狗吠的繁忙現象,像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一掃而光,只留的一片殘缺凄涼。
按約定,戎鷂子應該在這里與地方聯絡員接頭,并拿到武器,看來情況有變,戎鷂子決定先進城后再說。
洛陽城原本四個城門,東西貫通,南臨洛河,北靠邙山。兩個月前中日抗衡邙山,國軍不抵,退入城內后將北門炸塌,來者不得不從東城門進入。洛陽城東門始建于隋唐鼎盛時期,原名為“宣仁門”,氣勢宏大,拱門突出成孤狀,正方有武則天所書“神都洛陽”,字體霸道雄厚。北有唐人李邕“就日瞻云”,南撰李賀“遙望齊州”,據傳圴為明代書法家米萬鐘親筆。城門上有八丈瞭望樓,左右號角司鼓臺,城墻上垛口兩邊的“垛壘”分兩層,下為灰磚底座,上為鼓形青石,緊急時可合力推下“鼓石”以阻止攻城。眼前的宣仁門早已不成了樣子。城門樓子被日本人的炮彈削去了一大半。名曌手跡也讓日本人鑿去,換上了喬鳴檜的草書“福陽城”,顧左右觀其中,讓人嗟嘆不倫不類!
走近城樓,兩側高大的城墻幾乎被戰車碾成了平坡,城門拱道里的磚石齜牙咧嘴,凸凹交錯的裂縫仍掛著泥水流過的痕跡,像人剛哭過的眼淚不及擦去。日本人沿城墻坍塌處,胡亂拉起了幾根繩子算是禁區。城門前雖然已有漢奸們在搜身盤查,前后仍有端著刺刀的日本兵崗哨。
人看衣裝馬看鞍,偽軍見戎鷂子氣度不凡,沒有敢招惹,只攔住了牟大材隨便問了幾句。牟大材打出了郭敬堂的招牌,偽軍們也就算了。戎鷂子和牟大材還沒有向前走幾步,已是偵緝隊長的呂六福帶著幾個人圍了過來,對著兩人就是一連串地咋呼:“什么地干活?”戎鷂子撇了撇嘴說:“走親戚?!眳瘟,F在是除了日本人誰也不怕?!白哂H戚?走哪家親戚?街道?門牌?姓啥叫啥?”見被問的人不回答,只是對他輕蔑地笑。呂六福把瓜皮帽向腦后推了推,命令眾人“去!把那個小子也給我弄過來,說不定是八路的探子,送到憲兵隊大大地有賞!”戎鷂子把手往后一背,不理他的話茬。不知道是因為戎鷂子身上的那股子霸氣,還是那種根本不在乎的樣子,偵緝隊里的人竟然沒有人敢上前去搜身。呂六福一臉惱怒,推開眾人,氣勢洶洶一把抓住戎鷂子的前衣襟:“八格!你的少給我裝門神,我看你八路軍地干活!”戎鷂子隔著眼鏡瞥了呂六福一眼,胳膊一橫就把他的手甩到一邊:“行啊小六子,真讓你猜對了。幾年不見長見識長能耐了你,連東洋蠻人的臟話都拽上了?!眳瘟B犓凶约旱男∶?,再定神一看,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戎鷂子,真是他?心里不禁有點發毛。呂六福從小秉性乖張、為人跋扈,常常仗勢欺人,在城里到處惹是生非,知道的人都不愿意粘惹他,唯獨戎鷂子不饒他,碰見他為非作歹時,就會上去揍他一頓。呂六福自知不是戎鷂子的對手,唆使來十幾個小弟兄圍著戎鷂子報復,自己遠遠地站在一邊叫喊:“戎鷂子,你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抵不過咱弟兄們人多,今天非把你揍扁了不可!”戎鷂子不理呂六福,對著摩拳擦掌圍上來的一伙“幫兇”說:“仗著群膽耍橫不算本事,誰先上來誰倒霉,我知道你們人多牛氣,但我干掉你們其中一個人還是輕松扯淡,只要你們不敢把我打死,你們都給等著吧!我隨便記住你們其中一個人的臉,不相信你沒有落單的時候,初一十五總有一天讓我碰上你,我戎鷂子不讓你爬著回家我就不姓戎!”一幫子小弟兄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第一個上,誰也不愿意被戎鷂子“記住臉”。呂六福無奈只好向戎鷂子稱臣,尊稱“鷂子哥、大舅哥?!睆拇藚瘟R娏巳助_子的身影就躲。即便是今天他當了個什么偵緝隊長,手里有人有槍有日本人當后臺,心里也不免發怵,脫口叫道:“鷂子哥?您……您咋這時候回來了?”戎鷂子反問:“我咋這時候就不能回來?這里是我家,我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我這時候回來咋了?我回來就是要收拾像你這種貨!”戎鷂子對呂六福說話的口氣還像以前一樣橫。呂六福一驚,下意識地摸出槍。戎鷂子不慌不忙用左手摘下眼鏡,順勢給呂六福戴上,右手抓住呂六福的手腕只一抖,槍就到了戎鷂子的手里。戎鷂子撥弄著手槍,像是在玩一件極順手的玩具,嘲謔地對呂六福說:“聽說這玩意叫王八盒子,咱見過沒玩過,啥時候也給咱弄把耍耍?”這叫鹵水降豆腐,一物降一物。別看呂六福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見了戎鷂子不由自主就虛了七分,這是從小得下的“怯癥”。呂六福并不怕戎鷂子真的“收拾”他,不管咋說自己也是戎家的“女婿”,盡管戎家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兒,畢竟還有老爹呂長更在那里站著。
呂六福討好戎鷂子“哥要回家我送?!币娙助_子不理他,又說“這滿大街都是日本人,找事不問緣由,跟著我保哥不出事?!闭f著故意把頭頂上的日軍官帽拽下,在黃呢子馬褲上摔打了兩下以示身份。戎鷂子奚落說“天這么熱,你也不怕把褲襠給捂爛?!闭f著把呂六福臉上墨鏡摘下,自己重新戴上,扭臉看著幾個日本兵,壓著一群雙手被反捆著的人向城門走來,問呂六福:“這又是咋回事?”呂六福說:“鹽販子,日本人封了鹽庫,黑市上的鹽價翻著跟頭往上漲,一塊大洋能弄到一碗底鹽就算不錯了,城里老百姓一個多月沒見過半點鹽腥味了,家家都是白水泡窩窩頭,連汗珠子都不帶咸味?!比助_子罵道,這幫子鬼孫,讓他們三天不沾鹽試試。呂六??戳丝醋笥?,小聲對戎鷂子說,你千萬不可得罪日本人,我還是先送你回家吧?戎鷂子說:“不,你先跟我去一趟白家?!眳瘟S行┘薄澳闳チ艘彩前兹ィ毡救诉€沒有進城,白家人就沒了去向,商會里沒有了頭,日本人攏不住財路,干著急弄不成事兒,前些時白會長才被日本人給綁了回來,白府現在里外都有日本人招呼著,你要是去了……”呂六福有些自卑“連我都進不去?!比助_子說,行了!我不難為你。不過有句話我得說,你跟著日本人瞎哄哄是你閑得發賤,如果幫日本人行兇,別怪哥們六親不認!“那是,那是?!眳瘟_B連點頭,又討好地說:“那年你前腳走,后腳艷馨就跟人跑了,先說在北大營軍校,后說去了重慶,前年我爹在西安城里碰見過她,那叫一個眼氣人!出門小臥車,一動彈三五個人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她現在干的是啥營生,反正比你耍得大、混的值?!比助_子聽了,不由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