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本主義:競爭、沖突與危機
- (美)安瓦爾·謝克
- 5569字
- 2021-02-04 10:22:48
中文版序言
我謹在此對中信出版集團和承擔本書中譯本出版工作的人員表示感謝!感謝我的好朋友——清華大學趙準副教授的支持和指導!感謝她和她的翻譯團隊為翻譯本書盡心盡力的付出!
本書旨在提供一個連貫一致的理論,以替代新古典經濟學和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前者從完全競爭視角出發,后者從不完全競爭視角出發,而本書聚焦于真實競爭。真實競爭與完全競爭之間的差異就像戰爭與芭蕾之間的差異一樣巨大。真實競爭理論為卡萊茨基在定價和單位產出利潤率方面的發現提供了解釋,同時也為凱恩斯的有效需求理論提供了一個自然基礎,而對有效需求理論而言,眾所周知,凱恩斯堅持認為必須從競爭中加以探尋。本書第1章闡釋了研究這一課題的動機及其方法論與理論基礎,同時列出了每章內容的詳細提綱。在這篇序言中,我大概介紹一下本書的內在邏輯框架。
真實競爭而非完全競爭或不完全競爭
被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視為不完全競爭的大部分現象,都可以表示為真實競爭的一系列必然結果。在真實競爭中,制定價格的企業試圖通過提供更低的價格排擠其競爭者。削價的生存優勢屬于生產成本更低的企業,因而企業擁有不懈的動力降低成本,追求更低的工資,開發新的成本更低的技術。勞資之間關于工作時長、工作強度和報酬的沖突,資本向更廉價領域的流動和永不停息的技術變革都基于此。相應地,實際工資、生產率和生產的資本密集度的水平與路徑,決定了平均利潤率的水平與路徑。
相對價格、利率、利潤率、匯率和自由貿易
真實競爭為相對價格、股票與債券價格、利率和匯率提供了一個理論上與經驗上的解釋。在微觀經濟學層面,只有當預期投資收益超過由利率提供的安全收益,即投資的預期凈收益率為正時,企業才繼續投資。同樣地,預期凈收益率也驅動了資本在不同行業間的流動。當某個特定行業的價格高到足以產生高于平均水平的利潤率時,這個行業的新投資就會加速流入,直到其供給相對于需求增加,從而驅使價格和利潤率下降。當一個行業的利潤率低于平均水平時,就會發生相反的情況。最后的結果是,投資在不同行業中的利潤率圍繞著總體經濟平均利潤率動蕩地均等化,與之相伴的是,實際市場價格受到反映總體經濟平均水平的理論價格(生產價格)的相應調節。同樣的過程也發生在銀行業,因為銀行也是追逐利潤的經濟實體。銀行供給貸款,其價格便是利率。當銀行業的利潤率高于投資的正常收益率時,新資本會更迅速地流入銀行業,直到貸款供給相對于其需求增加,并驅使利率下降;當銀行業的利潤較低時,則發生相反的情況。因此,利率,以及更具體水平上利率的期限結構,都受到競爭的調節。類似地,實際匯率(即相對國際價格)受到出口和進口的相對實際成本的調節。因此,成本更高的國家將趨向于擁有持續的貿易赤字,并通過國際債務加以抵銷——就像我們在實踐中發現的那樣。自由貿易導致貿易均衡(即每個國家都具有同等競爭力)的觀點,是傳統經濟學的一大謬論。
真實競爭:有效需求的基礎
真實競爭理論為有效需求理論提供了一個自然基礎。與單個投資一樣,總投資的驅動力是總體預期收益率(凱恩斯的邊際資本效率)和利率之間的差異。只有這樣,利率才受到利潤率的調節,對利潤率的預期才以索羅斯提出的自反性方式和實際利潤率相聯系。然后,微觀和宏觀之環才在真實競爭的基礎上實現了閉合。應當注意到的是,凱恩斯堅持其理論根植于“原子般的競爭”,而不是非完全競爭。而卡萊茨基對自己的有效需求理論最初的公式化表達則是基于“自由競爭”的觀念。本書試圖讓有效需求理論回歸其本來的基礎。
由利潤率調節的總供給與總需求
當我們提到總供給和總需求的時候,我們指的是總體層面集合的供給和需求,是受到利潤率調節的個體行為人做出的上百萬個決策所產生的結果的集合。單個企業基于近期的預期經營利潤率參與生產(供給),在這個過程中,它們支付原料、勞動力成本、分紅、租金和利息費用。對原料的支付產生了對中間投入品的需求,其他支付成為個人收入的基礎,個人收入又為消費需求提供資金。同時,企業基于其長期預期凈利潤率,產生對新廠房和設備的投資需求。因此,短期利潤率調節所有由逐利的資本主義企業驅動的供給和消費需求,而長期凈利潤率調節私人投資需求。真實的宏觀經濟學既不是供給側的,也不是需求側的——它是利潤側的。當然,集合的供給和集合的需求從來不會直接匹配,而是圍繞著彼此無休止地波動。于是,動蕩的均等化再一次出現,這次是在總體集合的水平上,通過商業周期和持續時間各不相同的波動表現出來。
不依賴理性選擇和最優結果
上述任何結論都不需要基于所謂的理性選擇,也不需要完美的行為和最優結果作為陪侍,因此,我們不需要將實際結果歸因于從各種類型的“不完全”中產生的對“伊甸園”般理想狀態的偏離。完全競爭和不完全競爭是同一軛上的雙駕馬車,要被同時拋棄。當然,實際行為存在真實動機。在這里,重要的是區分逐利行為和最優化行為:消費者向著提供更低價商品的賣家的方向流動,工人向著工資更高的方向流動,雇主向著更便宜的工人和/或更高利潤機會的方向流動。在所有這些情形中,異質消費者、工人和企業的個體行為將會因更具體的因素而各不相同。它們有些會成功,有些會失敗,有些會突然停止,有些則漫無目的地流動。就像在生物學和物理學中一樣,在經濟學中,流動和擴散也是密切相關、齊頭并進的。
消費者理論:從社會塑造的習慣和收入推導而得
在這個框架中,多樣化的消費者基于社會塑造的習慣、收入和財富水平做出個人決策。階級、人種、性別、種族、家庭和個人歷史都發揮著各自的作用。市場適應著消費者決策,但是也用多種方式創造偏好。僅僅依靠這一基礎,我們就有可能構建出消費者行為理論,推導出向下傾斜的需求曲線、必需品和奢侈品的價格彈性與收入彈性差異(恩格爾定律),以及凱恩斯主義的消費函數。應該提到的是,消費者面臨的社會和文化壓力,在性質上不同于企業面臨的競爭壓力。對企業而言,(因競爭而)滅亡的可能性是永遠存在的。新古典理論對消費者和企業的對稱性處理完全是錯誤的。
除非受到嚴格管控,否則失業是自我復制的
非自愿失業是資本主義的一個具有自我復制功能的特征。新古典理論認為充分就業是正常狀態。凱恩斯理論和后凱恩斯理論承認存在持續失業的可能性,但認為恰當的政策可以消除持續失業。本書則論證了,在資本主義經濟中存在著一些內在的正反饋回路,它們將傾向于恢復一個持續失業水平,除非這些回路被明確地阻礙。利潤率在這里也起到了關鍵作用。無論出于什么原因,當勞動力市場收緊時,實際工資相對于生產率會傾向于增長(即實際單位勞動力成本增加),因而利潤率相對于其可能具有的增長趨勢會下降。利潤率的降低會使增長放緩,從而減少勞動力需求。同時,它會加速機器對勞動的替代,也會減少勞動力需求。最后,不斷提高的單位勞動力成本會增強雇主在以下方面的激勵,如吸引更多工人加入勞動力大軍,或從其他地方引入移民,從而增加勞動力供給。這些反應的凈結果便是使某個失業水平得以恢復。
由此可見,盡管刺激性政策在短期內能對產出和就業產生積極影響,但是一旦觸碰到凈利潤率的限制,這些積極影響便會被抵消。20世紀30年代,德國在直接管控物價、工資與利率的同時,通過巨大的預算赤字消除了大量的失業。結果是,該國實際工資下降而生產率充分提高,1931—1939年,其利潤率上升了4倍。在二戰期間,美國的財政支出提高了6倍,公共債務占GDP(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從50%上升到120%,國民產出迅速增加,1 700萬個新工作崗位被創造出來。在這里,利率同樣保持在低水平,工資和物價受到調節,因此實際工資比生產率的增長慢很多,法人企業的稅后利潤翻了一番。但在戰后時期,在市場決定物價、工資和利率的背景下,穩健得多的刺激政策引起了工資份額的提高和利潤率的降低。隨著失業率攀升,每一次連續的刺激都產生了更高的通貨膨脹率。里根和撒切爾夫人的反應扭轉了這些趨勢。1982—2007年,美國的工資份額下降,利潤率保持穩定,利率降低了一半多,因此凈利潤率顯著上升,失業率也從大約10%下降到4.6%。史無前例的政策驅動型全球利率下降與缺乏管制的金融活動的全球擴散攜手并進,由此產生的金融和投機泡沫最終在2008年破裂。更近地,2003—2010年,巴西的盧拉政府連續兩屆致力于一項有益的工作,即擴大消費和減少貧困。這使得巴西的失業率下降,增長強勁,增速達到年均4%,工資份額上升而利潤率下降。到2011年,巴西增長開始回落,在2015年,其增長率急劇地由正轉負。所有這些情況的教訓就是:成功的刺激政策必須管控好對價格、工資和利潤率產生的影響。
通貨膨脹
最后,注意到以下這一點是重要的,即真實競爭理論處理的是相對價格問題,而價格水平則是單獨的議題。在這里,引人注意的事實是:長期通貨膨脹是一種現代現象。在從1774年美國獨立戰爭前夕到1939年二戰前夕的165年里,美國的消費者價格指數從8上升到14。而在1940—2011年的71年里,價格指數從14上升到225。在前一時期,年通貨膨脹率僅為0.6%;在后一時期,年通貨膨脹率為3.8%,是前一時期的6.5倍。這種差異反映了法定貨幣的權力和風險。在現代,公共和私人信貸能夠通過向經濟體注入任何意愿數量的新購買力來增加總需求。問題是:總供給會如何反應?新古典理論認為,資本主義總是全部利用了實際可得的勞動力,因此,超出充分就業增長的貨幣供給增長將會引起通貨膨脹。凱恩斯主義者則認為,資本主義經常出現持續性失業,所以總需求的充分擴張會先增加就業,直到勞動力儲備變得足夠少,只有在那時才會引起通貨膨脹。在這兩種理論中,通貨膨脹都被視為接近充分就業的現象。但是,如果這個體系能在就業率變得過高時自動降低它,勞動力供給就不會成為內在的限制。李嘉圖和馮·諾伊曼在很久以前表明,平衡增長率的(理論)上限出現在所有剩余都用于再投資的時候,即當資本增長率等于利潤率的時候。于是,實際增長率與最高增長率之比就是這個體系的增長潛力利用率的指標,是新古典理論和凱恩斯理論所依賴的基礎[勞動力利用率(就業率)]的古典等價形式。從這樣一種增長的視角看,總需求的增長創造了一個名義產出增長的拉動力,而增長利用率的收緊則創造了一個實際產出增長的抵抗力。通貨膨脹率是名義產出增長率和實際產出增長率的差異。這一觀點能夠解釋出現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的各種現代通貨膨脹現象,也能夠解釋20世紀70年代席卷整個發達世界的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同時上升之“謎”。
制度與國家
這引出了社會和制度結構的普遍性作用問題。首先,一個其制度、規則和政治結構都在歷史進程中發生了巨大而顯著變化的體系,是怎樣做到仍然遵循同樣的基本原理的呢?答案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利潤驅動力始終保持著核心地位,其支配性創造了一個力場,塑造和連接著微觀經濟與宏觀經濟結果。這才是“看不見的手”的恰當含義。
其次,國家當然可以影響事件的進程,但它總是在一個動蕩的逐利的舞臺上發揮作用。競爭和沖突是資本主義的內在特征,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通過社會化福利和稅后購買力再分配,對有關工作條件、失業福利和最低生活水平的斗爭做出回應。然而,政府干預仍然沒有消滅復現的蕭條。在發達國家中,僅僅在過去85年里就發生了三次這樣的事件: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危機和2007—2008年如期而至的國際金融危機。盡管如此,它們的影響顯然變緩和了:近兩次事件中的政府干預遏制了它們對金融領域的影響,并使失業率保持在遠低于大蕭條時期的水平。這些并不是純粹的、真正的好處,因為抑制癥狀也可能同時抑制了恢復,就像20世紀后30年的日本一樣。盡管如此,鑒于制度和國家政策具有的緩沖作用,對廣大人群而言,較長時期的滯脹也許還是比劇烈的崩潰略勝一籌。持續的技術變革帶來的生產率提高是發達資本主義的另一獨有特點,在這里,制度性機制也加強了工人提高實際工資的能力。正如前文所述,當實際工資的上升快于生產率時,單位勞動力成本將提高,從而使企業的抵抗更加強硬。然后,制度性平衡可能會劇烈轉變,就像歷史上曾經發生的那樣:1947—1980年所謂的“勞動者的黃金時期”讓位于1980—2008年“資本的黃金時期”,與前者相伴的是工資份額的上漲、利率的上升和不平等的減少,與后者相伴的則是利潤份額的上漲、利率的下降和不平等的急劇增加。在這兩個時期,國家都參與其中,先是以福利國家的身份,然后以新自由主義國家的身份。制度是重要的,但它們總是服從于相互競爭的力量。
最后,盈利行為“既不考慮受到的限制,也不考慮道德因素”(Piketty,2014,6)。資本主義的效率由創造利潤機會并將其兌現這二者組成。從長期來看,它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但也導致了嚴重的不平等。它驅動著這些相互矛盾的過程:它吸納了一些工人,同時也替代了另一些工人;它傾倒有毒物質,也清潔有毒物質;它創造抗癌藥物,也生產致癌商品。海洛因的生產與銷售、色情文學和性交易,都是有組織且利潤豐厚的全球性活動。在這種情況下,正統經濟學的巧妙把戲之一,在于把由此帶來的社會互動歸結為各種各樣的外部性。這是理論花招。
全球資本主義
本書主要討論的是中心國家的經濟模式。在具體層面,我們必須說明運輸成本、稅收和關稅對商品與資本流動的影響,以及歷史、文化和國家制約對勞動力流動的影響。在全球層面,這些都顯得更加重要。全球資本主義與下列事項緊密相關:殖民、暴力、奴役、對原住民的屠殺、對潛在競爭者的有目的摧毀、財富向中心國家的大規模轉移。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后殖民時代的發展策略試圖面向世界市場,并且現代國家成功發展的路徑與早前的模式十分相似——當時,現在的發達國家正是通過貿易保護主義和國家干預手段支持自身崛起的。但是,這些策略必須滿足下列條件才能在世界市場上取得成功:它們隔絕了某些全球競爭壓力,并且提供了一個空間,在其中創造出有成本競爭力的、能在國際競爭中繁榮發展的生產者。自由貿易并不能使每個國家都具有同等競爭力:與國內競爭一樣,國際競爭青睞的是遵循真實競爭法則的低成本生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