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
筆尖劃動紙面的韻律傳來。
“你聽聽,這聲音多么悅耳。”游桃桃在自己的隨身日歷本上打叉,神情饜足得像剛嗑完“愛豆”。
趙知著:“……”
自從那天幫游桃桃解圍后,趙知著陡然間又過上了和同學挽著手上廁所、結伴去食堂的日子,她倆幾乎是形影不離。
一轉眼高中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國慶結束后天氣瞬間轉涼,學校把空調全部關停。可食堂大鍋里的食物不停地翻涌著熱氣,人聲鼎沸間鼻頭還能被沁出薄薄的汗珠。
趙知著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掛在一旁,問:“你為什么不過一天畫一下?”
游桃桃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和剝上一把瓜子一口吃是一樣的道理,快樂加倍。”
大概念書時每個人都覺得度日如年,每天期盼著什么時候可以放假,什么時候可以不用再做作業考試,什么時候才能長大,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
游桃桃作為全班倒數十名以內的常駐人員,更甚。
游桃桃看著一口氣畫掉的幾十天日歷滿足地嘆了口氣。然而下一行十月二十八日的日期上圈著紅圈的期中考標注尤其辣眼,她以九九八十一種的情緒之一重新嘆了口氣,決定眼不見為凈,開始吃飯。
“牛肉吃不吃?”游桃桃獻寶似的拿出她從家帶來的保溫桶,里頭的菜式五花八門,全是她媽要家里的阿姨做的。
“吃。”趙知著很信得過游家阿姨的手藝,眼都沒抬,只把餐盤推過去了事。
游桃桃看著趙知著渾然忘我地盯著《高中數學精編》的樣子,不知道怎的觸動了她發奮的那根弦,竟然一邊咬著筷子,一邊打開手機單詞軟件開始背起單詞來了。
可還沒兩分鐘,反而是趙知著先想通了,從書本上把臉抬起來,問游桃桃:“你說王可嫻是不是賴上我了?”
王可嫻學習刻苦,成績也穩定,如果要說唯一的弱點應該就是英語了。而偏偏趙知著的英語成績在全年級來說也是一騎絕塵,自然就被王可嫻盯上了。
為了學習,王可嫻可以一點不計前嫌,每天都守在趙知著桌前問問題。并且她不止一次發表過自己的愿望——要是每次都能坐在你旁邊就好了。
趙知著打了個抖,還是別了吧……
“你怎么這么問?”游桃桃愣住。
“沒事,我只是突然覺得我不能再學下去了,我恐懼王可嫻跟著我選座位……”趙知著一邊說著,一邊把青椒扒拉開。
“王可嫻跟著你選座位……”游桃桃咀嚼了片刻,終于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你這次期中考試名次可以超過她?”
“不然你以為我每天看書做題是白干的嗎?”趙知著用一種看小傻瓜般愛憐的眼神看了游桃桃一眼。
“我的天……”游桃桃接受不了,“可她上次月考已經全班第五了啊。不是說越往上進步越難嘛,你怎么次次前進五名?”
“你認真聽課多做點題也可以。”趙知著嘴上大公無私,可下手毫不手軟——眼疾手快地從保溫桶里撈了只雞腿出來。
“啊!你又搶我的肉!”游桃桃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揚起筷子就要虎口奪食。
“誰讓你不趕緊吃!”
兩人邊搶邊笑,推搡成一團。
龍溪一中秉承著所有公立高中的優良傳統,考試不斷。不過大考一學期也就那么幾個,兩次月考,外加一次期中一次期末。
開學還是十五名的趙知著,第一次月考就直接挺進了前十。而這次她告訴游桃桃她期中可能還要進前五名,游桃桃不可謂不吃驚。
但沒人知道,趙知著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畢業的,現在不過是還在適應中……
回教室的時候,趙知著路過黑板旁張貼的入學水平考和第一次月考的排名表,瞥了一眼。程燃的大名明晃晃地掛在第一的位置。
每天不是兜風就是打游戲,他這個第一未免太輕松了。趙知著的筆桿子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躍躍欲試,誓要把他拉下來才開心。
午休的教室本該鴉雀無聲,但高一的學生顯然作業還不夠多,精力旺盛,玩手機的、看小書的、低聲講閑話的,就是沒幾個睡覺的。
趙知著剛打算戴著耳機聽VOA,順便整理整理化學筆記,就聽到有人敲了敲門,接著把頭探進來問:“趙知著在嗎?出來下,有老師找。”
月考后換了次座位,此時趙知著就坐在靠門的第二組。不用人轉達,她自己聽見后就起身走了出去。
在還沒走出門前,她就有點疑惑,叫她出去的這人從沒見過,應該是其他班的。可韓娜因為是班主任所以只任教他們一個班的英語課,照理說不會讓其他班的人來叫她。
抱著遲疑的態度出了教室,趙知著問:“哪個老師找我?”
那個男生沒說話,憋著笑,引著趙知著往前走了兩步。她抬頭一看,三四個男生擁簇著一個手里拿書的男生站著走廊上。
除了中間那個,其他幾個人都是歪肩抖腿,校服也不好好穿的樣子。
趙知著皺起眉,逐漸開始不耐煩。
“快說呀!”
“你說啊,怕什么!”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一群人拍著中間那個男生的肩慫恿道。
“什么事?”趙知著問那男生。
其實趙知著大概猜到了這是什么情況,但出于禮貌她還是象征性地問了問。
“沒……沒事。”那個男生一聽趙知著跟他說話了就變得更不自然了,捏著書的手指緊張到青筋暴起,但由于膚色太黑,倒是看不出臉紅的痕跡。
“你回去吧,沒什么事……”
就在此時,程燃、秦天還有其他幾個同班的男生打打鬧鬧地回來了。不知聊了什么話題,眾人臉上都浮現出一副男生都懂的微笑表情。
他們剛吃飽飯回來,只想趕緊進教室歇著,無暇顧及走廊上這堆人在做什么。只有程燃,狀若無意地掃了一眼,看不出表情,沒說什么,也跟著進去了。
見那哥們半天憋不出一個字,趙知著也就不顧及什么禮貌不禮貌了,轉身回了教室。
午休過后,下午四節課,數學、政治兩節連上。文理辦公室的老師和提前約定過了似的,都給安排上了隨堂測驗,說是為了下周的期中考試做準備。
班里一片哀號連天。
考試清腦子,連著考一下午,大家都考蒙了。放學鈴一響所有人飛也般地跑了出去,誓要吃點好的把腦子給補回來。
游桃桃要減肥,晚上不吃飯。趙知著也懶得去和男生搶飯吃,于是從桌肚里掏出自己囤的泡面,打算草草解決。
正好下午的考試給她查漏補缺了一下,發現三角函數這塊她還有點繞,想趁著今晚再補補看。
【∵α、β是方程的相異解,
∴sinα+√3cosα+α= 0 ①
sinβ+√3cosβ+β= 0 ②
①-②得____】
差不多是晚自習開始前的半小時左右吧,趙知著正低頭解題呢,突然一個風一樣的影子從她身邊掠過,伴隨著某位同學的一聲“欸,你是誰啊”。
她再一定睛,一杯粉了吧唧的草莓味全糖奶茶被放在了她桌上。
趙知著回頭看過去,依稀認出是中午那個莫名其妙的男生。
“你干嗎?拿回去。”趙知著出聲拒絕。
那男生還是不說話,只把奶茶強硬地推到她面前,然后一溜煙跑了。
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擾了多次的趙知著開始煩躁起來,好好一道題,思路就這樣被中斷。
班上其他人現在也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意思了,竊竊私語地等著看熱鬧。
“嘖。”趙知著看著這甜膩膩的粉色有點犯惡心,她皺著眉站起身來,本想直接扔進垃圾桶,可偏偏值日生又把桶拿走了。
她只能忍受這東西繼續在桌子上擺著。
趙知著懶得管這些事,重新坐下去解題。
但沒過幾分鐘,又有人過來了——是中午騙她出去的那個男生。他大搖大擺地晃進教室,停在趙知著面前,用手指敲著她的桌子說道:“喲,你還沒喝啊。趕緊喝了,是我兄弟的一片心意!”
趙知著抬頭看了看,走廊外還擠著中午那群人呢,卷袖子開拉鏈的,好似趙知著如果不同意就要立馬進來打人一樣。
先逼你喝,然后自動默認你答應了。
都什么年代了,還玩這種把戲。
趙知著臉上波瀾不驚,站起身來插吸管。
那人看著她的動作,臉上浮出略帶欣慰的驚喜,可能覺得這小姑娘還挺識趣的。
趙知著一邊插吸管一邊問:“嘿,你叫什么名字啊?”
鐵憨憨覺得自己辦成了大事,揚揚自得,張嘴就來:“老子——”
說時遲那時快,他剛一張嘴,趙知著就舉著奶茶把吸管捅進了他嘴里。
全場震驚。
沒想到,這操作真是沒想到。
被他嘬過了的奶茶怎么著也不能再逼趙知著收下,鐵憨憨愣在當場,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干嗎了。
趙知著開口:“拿著奶茶走吧,以后別再來了。”
鐵憨憨愣愣地接過奶茶,半天才反應過來,重新端起架子,拍桌大喊道:“你知道……”
“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趙知著又把人家的發言給堵回去了,“別再打擾我學習,滾吧。”
雖然她語氣淡淡的,但讓現場的人都嘆為觀止——牛!
教室外的走廊角落里,程燃看著第二十八次給他遞粉色小信封的女生,手插在口袋里根本沒有要接過的意思。他只是彎著腰小聲地和人家說:“里面的事情都看到了吧?”
“嗯……”女生不懂他什么意思,只乖乖地點頭。
這個女生是高一四班的,在軍訓的時候就盯上了程燃,此后以每兩天一封書信的速度,時時刻刻,無孔不入地攔截程燃。
“我們班的人就是這么好學。”程燃徐徐道來,“你最好也別打擾我學習,不然……我可能不能保證你的信會突然出現在哪里哦。”
程燃笑眼彎彎,但把人家小姑娘嚇得不輕。
三秒過后,女生轉身就跑。
程燃長舒了一口氣。
天下苦情久矣。此役一過,一班“趙氏無情”和“程派冷血”的名號頓時響徹江湖,無人不聞風喪膽。
好歹這事沒捅到老師那兒去,轉眼就是十月二十八日,那天下了一場雨,天又更冷了些。期中考試如約而至,大家紛紛穿上肥大的校服外套,畢竟除了保暖一絕,藏小抄也是一絕。
不管其他人的成績幾分真幾分假,趙知著只是照常穩定發揮。
在這個蕭瑟凋零的天氣下,王桂英二老卻喜出望外,一放下電話就火急火燎地收拾細軟奔往火車站去S市——錢曉麗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
趙知著考完試回到家,空無一人。她爺爺在飯桌上給她留了張字條就算是交代。
天氣隨著降雨陡然變冷,趙知著覺得自己大概是著涼了,還沒洗漱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一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四點,依然是一個雨天。灰蒙蒙的冷光從窗簾里透進來,涼意叢生。
手機用最后一點電量在耳機里放著歌,趙知著看到趙保剛一連發了好幾條朋友圈,抱著一個軟乎乎皺巴巴看不清五官的孩子笑得無比開懷,背景里是錢曉麗疲憊又滿足的臉,還有兵荒馬亂的生活用品和爺爺奶奶。
多和諧的一家啊。
耳機里傳來王菲唱的歌: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沒什么執著。一百年后,沒有你,也沒有我。
“也許……”趙知著在心里對媽媽說,“也許他們并不壞,只是我們選錯了家人吧。”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還是趙知著獨自在家,王桂英二老則留在S市照顧錢曉麗母子坐月子。她倒覺得無所謂,反正一日三餐是在學校解決,那里只是用來睡個覺。
期中考試大部分人的成績不佳,韓娜一下子收緊管理,班上同學頓時叫苦連天,每天早上提前來教室補作業的人都多了一半。
“我去,我的物理報紙誰拿了?!”龍小侃翻遍整個桌肚和左鄰右舍后拍案而起。
“在我這兒,在我這兒!等一下,馬上就抄完了!”隔了三個組的同學頭也不抬地舉手。
“怎么傳到那里去了……”
“快點快點,地理卷子,我要去辦公室了啊,還有誰沒交?”
……
趙知著、程燃等各科的課代表都舉著待交的作業站在教室里等著,仿佛群眾眼里的催命閻王。
程燃站在趙知著旁邊,邊等著收作業,邊低著頭盯手機。
他也沒特意遮擋,趙知著一瞥就看見了內容——應該是手機訂閱的什么英文報刊,只見程燃的目光一直久久停留在“Consumers look for the best rate of interest on their savings”這句話上,皺著眉,有點想不通的樣子。
趙知著笑了,側身和程燃說:“這里的interest不是興趣的意思,是利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兩人旁邊正在瘋狂趕作業的秦天聽到后沒忍住笑了一下,他在游戲里老是被程燃壓一頭,現在看程燃吃癟比贏了比賽還爽。
程燃視線從秦天頭上掃過,然后放下手機笑瞇瞇地對趙知著說:“不愧是我們英語滿分的課代表啊。”
趙知著還沒做出回應,程燃又嘆了口氣:“只可惜英語都打滿分了總分還是比我少了二十。”
趙知著翻了個白眼,像只高貴冷艷的安哥拉貓,一伸手就把秦天桌上的英語作業連根拔起,沒好氣道:“別抄了,抄完也考不到第一。”
秦天蒙了,看著還沒寫完的作業離他遠去,然后滿腔震驚委屈化作怒火,向程燃發射了一個綿長又幽怨的眼神。
程燃抖了滿地雞皮疙瘩,一巴掌糊到秦天臉上,說:“別看了,早讀。”
周五的課大家都上得激情飛揚,眼角眉梢里都按捺不住對自由的向往。通常你能根據這種眼神里的渴望程度,分辨出哪些是住宿生哪些是走讀生。
周五晚上不設晚自習,而下午的最后一節課往往是班主任的課,講課班會兩不誤。
“趙知著、程燃,你們倆跟我來一下。”下課鈴一響,韓娜就停講了。她把資料在桌上立整齊,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抱著書出了教室。
如果是往常大家可能還會好奇一下,但現在,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周末上,沒人愿意理會班主任喊他們過去是為了布置作業還是干別的,拎起早就收拾好的書包一擁而出。
趙知著和程燃穿梭在放學的人流里,跟著韓娜去了高一年級組的辦公室。
韓娜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卷子,說:“這是語文課代表李向陽的期中考試卷,還有這周各科的作業。他從考完期中就給我打電話請假,這都一個星期了還沒回來上課,我放心不下。你們去給他送卷子,順便看看怎么回事。”
“好。”趙知著接下卷子。
“李向陽家住在南樓街183號。程燃知道在哪兒吧?”韓娜問。
“知道。”程燃點點頭。
吩咐完畢,韓娜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而她依然留在辦公室整理東西。
“燃哥!怎么了?娜姐找你們干嗎?”他們一出辦公室,秦天就沖過來一通問。
游桃桃也在外面等著趙知著。
他們邊走回教室收拾東西,邊把事情說了一下。
于是四個人一合計,決定干脆一起去算了,正好是周五,可以光明正大地轉幾圈不回家。
“下一站,五金商城。請要下車的乘客提前……”
“到了,別玩了。”程燃踢踢秦天的腳。
“好好,我知道了。”秦天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一邊起身,緊張地大叫,“我去,快點油桃,給我送點精力!”
僅僅是坐個公交車的時間,秦天也給人取了個外號。好在游桃桃脾氣好,不僅無所謂他怎么叫,而且還挺捧場,回復道:“馬上!你別急……”
趙知著無語:“你倆玩個‘消消樂’怎么比人家打SC還緊張。”
四個人說話間下了車。
程燃看了看站口的路牌,說:“到了,旁邊這條街就是南樓街。”
也許是挨著五金商城的緣故,這里不僅塵土飛揚,連空氣里都彌漫著金屬粉末的味道。南樓街兩旁也是一整排矮平的店鋪,沒怎么裝修過,大多都是卷簾門配著統一印制的藍紅招牌,賣賣五金配件或者維修回收二手電器。再往里走才漸漸有了些居民區,四五層的老房子,就蓋在那一排店面的樓上。
整個街道狹小又封閉,住宅窗外伸出來的長衣架互相交錯著,把天空割得四分五裂。
“180……183號……可這是個小賣部啊?”秦天念念有詞,充滿疑惑。
他們四個人站在南樓街183號門口,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是不是在樓上?”游桃桃抬頭往上看。
“那怎么上去?”秦天問。
“進去問問吧。”程燃說。
陽光便民批發超市,說是超市,其實就是個里頭黑黢黢的小賣部。貨架上的大部分東西都是廉價的三無產品,種類卻很齊全,糧油煙酒、鍋碗瓢盆什么都有賣。
門前還有一大攤積在地上的深色油漬,和一些桌椅擺放過的痕跡,一看就是日積月累才留下的。可能除了賣貨之余,這里的老板還會做些快餐生意。
“老板在嗎,口香糖有沒有?”程燃、趙知著他們借著買東西的由頭朝里面喊。
“有——你等我一下!”房子深處那一片黑暗中傳來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乒乒乓乓的一陣響,聽著就顯笨拙。
沒過兩秒,果然是李向陽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眾人一片呆,全都陷入了尷尬中。
還是李向陽先推了推眼鏡,一臉疑惑地問:“你們……來買口香糖?”
“你這次期中考已經掉到全班第四了。”趙知著面無表情地開口,從包里掏出一沓卷子遞給李向陽。
“我知道。”李向陽接過卷子低著頭,“韓老師讓你們來的?”
“嗯。準確來說是我和程燃。”
迎著李向陽的目光,秦天摸著腦袋禮貌又不失尷尬地咧嘴一笑。
似乎是猜到了他們的不自在,李向陽打開收銀臺旁邊的透明置物罐,問:“口香糖要藍莓口味,還是薄荷口味?”
“藍莓吧。”游桃桃認真地回答。
李向陽隨著話音朝游桃桃看過去,日落前的光一半照進店門一半留在外面,卻剛剛好觸碰到了女孩的衣角發梢。
齊整的短發閃著綢緞般的光澤,一看就是精心護理過的模樣。書包上掛著一個毛球在暖色的陽光中跳躍,即使是他這種除了自己座位哪兒也不去的人,也聽班級女生討論過這個看似平常的掛飾其實是四位數起步。但她偏偏一點也不張牙舞爪,整個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甜膩、柔軟、水光淋漓。
李向陽慌亂地將口香糖丟進游桃桃的掌心,生怕觸碰到她的皮膚。
兒子出去收錢耗了這么久,內間的女人著急了,喊道:“陽陽,怎么了?”
“沒事,媽。”李向陽回頭答道,“我同學來了——”
“我媽生病了。”沒什么好隱瞞,他們肯定也是帶著班主任的任務來的,李向陽就直接說了。
“嚴重嗎?”趙知著問。
“也沒什么,就是常年勞累,腰椎受損了起不來床。”李向陽把卷子理了理,放在柜臺上,“已經開了藥,我時不時再給我媽熱敷下,估計過幾天就好了。”
眾人皺皺眉,高中的年紀大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這其實就是個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但看起來這好像就是李向陽的家,一半店面一半住宅,孤兒寡母。要是再說什么多休養的話簡直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于是眾口緘默,程燃和趙知著識趣地開始給李向陽講卷子和他落下的作業內容。
夕陽一寸一寸遞減,速度快得驚人。深秋的夜色總是伴著生硬的涼風襲來,李向陽跑去把店里的白熾燈打開,還沒等眾人揮手再見,門口由遠及近地響起一陣囂張的渦輪轟鳴聲。
所有人都朝店外看過去,只有李向陽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一下就猜到來的是誰。
來人不過一米七上下的身高,干瘦干瘦的,頂著一撮尖尖的黃毛。大花夾克、小腳緊身牛仔褲、外加娘炮一腳蹬。他也不戴頭盔,直接熟練地從摩托上跳下來,然后二五八萬地擺進店里來。
“給哥拿包煙!”
看來是常客了,李向陽死死地駐守在柜臺里回答道:“勇子哥,店里沒芙蓉王了……”
“那就來兩包利群嘛!快點!”說著,這瘦黃毛又從貨架上薅了兩桶泡面、幾包鳳爪還有幾瓶啤酒。
“一共八十九塊六,六毛就算了,哥你看你是掃碼還是……”李向陽迅速地就算出了價格。
程燃和趙知著自詡不如他,暗自震驚。
“哥最近手頭緊,先記賬啊!”瘦黃毛邊說邊抱著東西就想走,卻沒想到被李向陽一把抓住了袖子。
“勇子哥,你已經欠了小一千了。你看,我媽最近病了,大家都不容易,不然……你先還一點?”李向陽抓得緊緊的,沒松手。
“嗬!”瘦黃毛有點吃驚,這才順帶看了眼和李向陽站在一起的幾個學生。
也許是校服眼熟,瘦黃毛一看就懂了,歪嘴斜眉一抬:“我說你小子今天膽子這么大呢,原來同學在啊。”
他頓了兩秒,不知是不是真的顧及程燃和秦天兩個大小伙子,倒是能進能退,從兜里摸出兩張大票往柜臺上一拍,視線逡巡著他們五個人,流里流氣道:“行,今天就算是哥給這兩個小美女一個面子。兩百不找了,劃賬!”
“哎!好的,勇子哥慢走!”
幾人倒是沒想到班里穩重持正的學霸李向陽也有這么油滑老練的時候。只是家境優渥的兩個女生哪面對過這個,游桃桃面色難堪地用腳尖蹍著地,趙知著神色無常,但是拳頭暗自一捏竟然捏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響。
站在趙知著旁邊的程燃驚愕地瞥了一眼。
怕不是個練家子哦。
李向陽倒是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不好意思今天確實利用了你們,謝謝。但是以后你們也少來南樓街吧,別被他們招惹上。”
大概是馬仔電影看多了,秦天比李向陽還激動:“那你多想了,你不知道我們燃哥的武力值!初中時有一次有個班的人因為籃球比賽打輸了懷恨在心,幾個人就把燃哥堵在校外,結果反而被燃哥一個人打哭了,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一臉尷尬。
還是李向陽識趣,趕緊說:“你們吃飯了沒?我請你們吃飯吧。”于是捏著那剛收回來的兩百塊錢要帶他們走。
程燃、趙知著他們正想拒絕,沒想到李向陽反而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這兩張大票,說:“對不起,這飯可能請不了了……”
“怎么了?”秦天忙不迭問。
“這錢,是假的。”
白熾當月光,熱血做長劍。頓時這個不過十來平方米的破舊小超市里風起云涌,決定和動作都在一瞬間,程燃、趙知著、秦天奪門而出,他們搶過隔壁汽修店老板剛修好的電摩翻身躍上,像月光下策馬的孤膽劍客,從茂林修竹到大漠孤煙只為赴一個約。古往今來,這是只有少年們才會有的坦誠。
車子嘶鳴著飛馳而去,汽修店老板瞠目結舌呼天搶地,游桃桃掏出自己的小牛皮定制錢夾,壓下一沓粉幣,施施然道:“摩托抵押。”
老板頓時啞火,伸手就要接,可游桃桃眼疾手快地一收,說:“車子要是壞了再給你。”
李向陽呆呆地看著一切,自覺相形見絀,只覺得被五金重械壓得死氣沉沉的南樓街仿佛就此破開了一個口子。其實二十年前它還不是一條偏遠的路,在這排滿了大大小小的舞廳游戲廳,還有一座批發商城。
好在青春生猛又蒼翠,將街上無處不在的嘶嘶焊接聲重新定格成為光輝歲月。
“在那兒!在那兒!”
程燃騎車,趙知著坐后頭,秦天只好被迫縮在了程燃胸前。深秋的風刮得秦天臉皮激蕩,但他眼睛還是好使的,一眼就看到了前面那個燒烤攤子上坐著擼串的就是瘦黃毛。
“騙子還錢!”三人跳下車朝瘦黃毛包圍,秦天脾氣浮躁,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喊,“這人買東西用假鈔!你們都別管啊!”
嚇得老板趕緊低頭拉抽屜檢查錢的真偽。
瘦黃毛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發現了,并且還有膽敢追過來,啐了一聲。然而他現在勢單力孤,只能走為上策。
他本想趕緊騎上摩托溜之大吉,沒想到趙知著早就料到,早早堵在了車子前面。瘦黃毛本來不想和女生動手,但這姑娘眼神過于凌厲,高高在上得讓他有些煩躁:“讓開!”
“還錢!”趙知著毫不示弱。
瘦黃毛終于怒了,伸手推了過去。
趙知著從小跟著外公身邊的副官們學防身術,讓她打比賽她不行,自保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見那瘦黃毛伸出手來,趙知著立馬矮身一躲。可身后的程燃和秦天不知情,三兩步地沖上去直接對著瘦黃毛耳后就是一拳。
瘦黃毛突然遇襲,踉蹌了幾步,回過頭來,終于沒再拿這幾個人當學生看,表情也兇神惡煞起來。
他歪頭齜著一口凹凸不平的黃牙摸了摸剛剛被打的地方,要朝他們逼近。
三人站在一起,緊張地盯著瘦黃毛。
都已經蓄勢待發了,那瘦黃毛陡然一動,沒有攻擊反而轉身逃跑了。
這操作真的驚到了秦天、趙知著、程燃三人,現在的混混業務能力都這么差了嗎?但他們也沒多想,趕緊追著他跑。
“老大,救命啊!”瘦黃毛一邊跑一邊打電話,都快帶著哭腔了,“我在……我在金寶飯店這邊,快來啊!”
那瘦黃毛大概真的是慌不擇路了,明明是他自己的地盤,竟然被追得繞圈圈,進了個死胡同。
這應該是哪個飯店的后面,到處是裝廚余垃圾的桶,好在已經不是夏天,味道不至于太難聞。
黑燈瞎火的,只有遠處的一點燈光就著月色。瘦黃毛像一只油光水滑的黃鼠狼抱著頭蹲在地上:“別打,別打啊!”
“我們其實是好學生,一般不打架。”程燃揣著褲兜眉目淡然,言之鑿鑿,和善得像年畫娃娃。
“我去你的好學生……”瘦黃毛敢怒不敢言,依然抱著頭小聲吐槽。
“但你不僅欠債不還,還用假鈔糊弄人,過分了吧。”程燃這懶洋洋的語調,令趙知著注目。她想到了第一天在汽車站見到程燃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漫不經心,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用假鈔是犯法的你知道嗎?”趙知著也淡淡地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知情者持有、使用偽造的貨幣,數額較大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以一萬以上十萬以下罰金。”
程燃和秦天“唰”地一左一右向趙知著看去——這你也知道!
趙知著對他們使了個眼神,讓他們淡定,捂著嘴小聲說:“我編的。不過是真的違法。”
哦。程燃和秦天收回表情,重新正色。秦天撓頭:霸氣的話都讓你們說完了,那我說啥?
于是他只能說說馬仔臺詞,中氣十足地復述一遍:“聽到了嗎!還不趕緊還錢!”
“好好好,還還還!”
“不知道我朱浩的小弟犯了什么事,勞你們三位管教啊——”一道沙啞的煙嗓突然在他們身后響起。
“老大!”秦天、趙知著、程燃三人還沒來得及轉身,瘦黃毛就撕心裂肺地哭了,瞬間投入他們隊伍的懷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就連秦天這種數學學渣都數清了對方幾個人。眾人僵持之際,秦天突然朝他們老大撲了過去,死死地抱住對方,并喊道:“燃哥你們快跑!”
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一招呼,群戰莫名其妙就開始了。
要說打架,程燃和秦天個個一米八幾,營養比這些混混是好多了,自然不怕。而趙知著終于有機會用上長輩教的防身術,一時之間反而沒人近得了身。
大概混混也有混混的尊嚴,不屑和女生動真格的,于是圍住程燃和秦天二人廝打。
好在秦天和程燃明白擒賊先擒王,死死地拖住他們老大不放,這群混混投鼠忌器,還真不好下手。
朱浩瘋狂地想甩下他們,卻沒想到把秦天脖子上的項鏈甩了出來,金鑲玉,在月光下閃著瑩潤的光。
“都別動!”
老大突然發話了,本就不知道怎么下手的混混們立馬識趣地放下拳頭。
他定定地盯著秦天問:“你叫什么名字?”
“秦天。干嗎?打不過我讓我等著啊?”
朱浩嚴肅地問:“是一柱擎天的那個天嗎?”
“是天空的天!”
“那是同一個字。”趙知著拆臺。
“你,認不認識秦夢?”朱浩問。
“你提我姐干嗎?”秦天以為朱浩要打擊報復,立馬就急了。
“弟弟?”那老大激動地回抱住了秦天,“夢姐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什么鬼?
眾人一臉蒙——兩大陣營的人都統一了表情。
秦天被惡寒得撒了手。
“孫小勇!”朱浩開始點名道姓了。
“到……”
“讓你欠錢!讓你欠錢!還用假鈔!啊?”男人毫不手軟,一掌一掌地往瘦黃毛腦袋上呼過去。
大家都知道也就走個過場而已,但偏偏這瘦黃毛過于嬌弱,被打得嗷嗷叫,聽起來慘絕人寰,終于把人家飯店老板給驚動了。
“到底是誰在我的店后面搞事?”后門一開,數個手電筒直直地照射過來。
“汪汪汪!”
“唔……汪!”
“咯咯噠、咕咕咕咕咯咯噠!”
金寶飯店的金寶胖子終于集結好人馬,一鼓作氣地開門見山,帶著幾個兄弟和幾條大黃狗打開了門,他們后院圈養的雞也趁此機會紛紛溜了出來。
在這緊張的對峙時刻,不知是誰突然凄厲地“嗷”了一嗓子,打破了這份平衡。
眾人迷茫地回過頭去。
兩個少年少女貼緊墻根,死死地抓著對方的手和胳膊,恐懼得恨不得立馬升天。
趙知著緊閉雙眼:“我怕狗……”
程燃面色鐵青:“我怕雞……”
幾秒過后,大家瞬間笑成一團,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的陣營過節。
月光下,老舊而又沾滿陳年油煙的巷子里,十幾個人濟濟一堂。大排檔里的活色生香遠遠地飄過來,仿佛就著這鬧劇炒了一大鍋啼笑皆非的菜肴。
狗子四處亂撞,驚得老母雞和小雞崽們上躥下跳。少年和少女迅速而又羞窘地離開對方濡濕的指尖。
兩顆心登時亂成一團,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