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的權利是斯多亞派哲學的信條之一,凡因愛國、慈善、貧窮、痼疾、衰老,皆可自殺。”
——馬可·奧勒留
趙知著覺得,憋屎痛到想自行了斷大概也算是權利之一了吧。
長深高速上,一輛有些年頭的城際大巴勻速駛過。在滿車打瞌睡、聊天、吃零食、玩手機的乘客里,有一位姑娘格格不入。
她從上車開始就主動隔絕了車上所有的聲音,一路上只讀著一本名為《沉思錄》的哲學書。她穿的是最簡單的牛仔長褲配白T恤,頭發松松地在腦后系成馬尾,露出延伸到臉側的耳機線。
隔壁那位洗剪吹的小伙子已經偷偷往這邊瞄了好多眼了,支著刷短視頻的手機邊抖腿邊欲蓋彌彰——這妹子比手機里那些十八線小網紅長得好看多了,就是看起來不太好說話的樣子。
唉,可惜了。
趙知著捏著她的《沉思錄》,從二十分鐘之前開始就沒有翻過一頁。她無比后悔中途在服務區停車的時候沒有下去,而此刻距離終點站還有半小時。
雖然表情管理很優秀,但是《沉思錄》被捏到扭曲的封面依然出賣了她。
她,真的好想上廁所??!
多年以后這依然是趙知著最不想回憶起來的一天。她頂著八月底的烈日狂奔下車,又從推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的人群里擠進擠出,最后直奔年久失修的車站公廁。
疲憊,弱小,又無助。
“去濱江花園?!壁w知著皺著眉頭坐進出租車內,讓司機給她把行李放進后備廂。
十幾秒過后,司機卻還沒有上來,她把車窗搖開,探出頭去問:“怎么還不開車?”
“妹妹等一下嘛,我再拉兩個順路的人?!彼緳C瞇起眼睛嘬了嘬煙屁股。
龍溪長途汽運站門口魚龍混雜,舉著各色拼車、住宿牌子的路人在本就狹窄的出口堵來堵去。
趙知著好不容易在擁擠的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沖上了出租車,卻沒想到還是得不到解脫。
“我不拼車。”趙知著面無表情道,“現在就走?!?
“唉,這個,那我……”那司機擺明了不情愿,老油子似的嬉皮笑臉,“那等我把煙抽完再走好吧,哈哈哈!”
“叔,你這樣不好吧。別欺負人家剛來的小姑娘啊?!?
旁邊忽然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懶洋洋的語調,一聽就是在本地混跡多年才有的底氣。可他字正腔圓的發音,又不太像是本地人。
于是司機和趙知著同時朝那男生看去,那是個絕對不超過二十歲的男生,身后靠了一輛家用摩托車。銀色的子彈吊墜項鏈晃悠在黑色T恤的胸口,他的頭發有點長,在腦袋后扎了個小鬏鬏。
那司機上下一打量,立馬把他當成搶生意的了,兇巴巴地喊道:“你誰啊你!”
畢竟在龍溪,開出租車的還真干不過騎摩托的。
“我就是個過路的。”那男生笑了笑,“不過,這姑娘看起來可不好惹,你再不上車當心人家舉報你拒載。”
突然被cue的趙知著:什么鬼?
司機那目光“唰”地就轉到車里去了,正巧看到趙知著舉著的手機,不知道是不是在拍照,他的臉瞬間黑下來。
趙知著煩躁起來,這都什么事?她當然不可能再激怒司機,只說:“趕緊開車吧,我付打表的雙倍價?!?
果不其然,沒兩秒,司機就坐上了駕駛座。
最后趙知著冷眼瞥了下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攪局男生,然后搖上車窗不再說話。
我去,還真挺兇的。
自詡好心過路人的程燃挑挑眉。
接著他遲疑了幾秒,本想拍個車牌號就了事,想想又覺得可能不妥,于是只得對著微信留言:“出了點事,東西晚上再給你,正好去你姐那兒理個頭?!?
他一邊說著,一邊翻身跨上了摩托,在趙知著不知道的情況下遠遠跟了她一路,直到她安全進小區。
車子可算是啟動了。趙知著靠在椅背上無聲哀嘆:求求老天讓我做個人吧!
可事實卻是,還沒等她喘口氣,手機就跟中毒了似的,一陣丁零當啷來了七八條消息。
趙知著掏出手機一看,全部是趙保剛發來的:
“你到龍溪了沒有?”
“燕窩和藥酒要記得隨身放啊?!?
“你到哪兒了?”
“你到了沒有?”
“給爸爸回個消息?!?
……
她翻了一個帶真情實感的白眼,一個字也不想回,隨手對著車窗外拍了張照傳過去算完事。
結果還沒兩秒,又是一陣奪命提示音。
趙知著忍住罵臟話的沖動打開手機,才發現她的照片發錯人了,她發給了齊小佳——
“???”
“你被拐了嗎?這是什么地方?”
“你吱個聲啊寶貝,你還好嗎?”
趙知著點開自己發過去的照片一看,畫面里隔著馬路是一排介于商場和集貿市場之間的建筑群,一眼看過去只有“臟亂差”三個字可以形容。
當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建筑物的燈牌上那碩大的幾個字——“天、潤、發”。
行吧……
“沒拐,活著呢?!壁w知著給齊小佳回道。
齊小佳回得很快:“那你這是在哪兒?”
“我奶奶家?!?
“不是吧,你真的回老家高考啊……你爸還真做得出?!?
趙知著不太想聊這個話題,發了張表情包敷衍過去。
“沒有你我可怎么辦?。∥艺Z言都沒過,還得過去讀預科?!?
“混熟了學得就快,不和你說了,我到了?!壁w知著扯了個謊,不想和齊小佳繼續聊下去。
接著她把手機鎖上,沉默地看向車窗外,看著這個她即將度過三年的城市。
人生的變故來得太頻繁,趙知著都要麻木了。幼年喪母、父親續弦、家道中落,她全給來了一遍,這跌宕的十六年。
當然,更跌宕的是,當有人頂著炎熱推著箱子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的時候,有人正覺得自己日行一善,驕傲地騎著摩托車昂著頭迎風而去。
濱江花園的房子是前幾年趙保剛買的,專門挑了二樓,說是照顧老人腿腳不好,但趙知著還從來沒去過。
她和爺爺奶奶的關系并不好,二老打小就嫌棄她是個女孩,沒有帶著長大,自然也親近不到哪兒去。
趙知著拖著箱子爬上二樓,“咚咚咚”敲了五分鐘的門也沒人應,反倒是隔壁大媽探出個頭來問:“喲,你是老趙家親戚吧?”
“嗯?!壁w知著點點頭,“孫女?!?
“那你打個電話給你奶奶吧,他們老兩口每天下午一個搓麻將一個釣魚,你要等不到天黑是進不去的。”
“謝謝阿姨?!?
那大媽估計日常就是個愛湊熱鬧聊是非的,嘖嘖又打量了趙知著好幾眼:“老趙竟然還有個這么俊的孫女……”
接著門一關,樓道里又只剩了趙知著一人。
趙知著扶著箱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打第一通的時候沒人接,又過了幾分鐘再打才接的,電話那端烏煙瘴氣,無數吵鬧的聲音傳過來。
“喂?誰???”她奶奶要么根本就沒存她的手機號碼,要么就是看也沒看就接的電話。
“奶奶,是我。”趙知著說,“我到家門口了,爺爺也不在,我進不去?!?
“哦,你到了啊。碰!”將麻將往桌上一擲,老太太中氣十足,“那你自己過來拿鑰匙吧,我在十九棟一樓?!?
于是趙知著又重新推著箱子和大包小包下樓去,好在十九棟離得不遠,十幾米外就能聽到那傳來的麻將聲、吵嚷聲。
推開門,一股夾雜著煙味和體味的空調冷氣撲面而來,趙知著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最終,她在靠墻的一桌麻將位里找到了奶奶。
“桂英,那是你孫女來了吧!”另一個大媽正好面對著趙知著,一邊摸牌一邊快人快語地報幕。
她奶奶面無表情地轉頭看了看她,說:“來了?拿鑰匙去?!?
趙知著接過鑰匙轉身就走,祖孫倆根本沒什么好說的。
她轉過身去之后,背后不免傳來麻友們嚼舌根的聲音:“桂英啊,你這個孫女長得蠻好的呀。”
“再好還不是要嫁人,便宜貨?!蓖豕鹩⒍似鹛麓刹韪奏丝诓瑁澳南衲阌懈獍。瑑蓚€兒子全都給你生了孫子!”
登時,牌桌上一片歡聲笑語。趙知著都不用回頭看也能想象出她們市井氣地擠眉弄眼的樣子。
她趕緊快速地走了出去。
開門進去之后,趙知著和一大堆行李一起被堵在了玄關。地上放了好些拖鞋,其中也有幾雙粉粉紫紫的女款,但是也許從買回來起就沒刷過,不知道被多少人盤出了泥黑的腳趾印。
趙知著當機立斷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把自帶的涼拖翻了出來。
這是套房型方正的三室兩廳,原本的書房被堆成了雜物間,因此唯一剩下的那間客臥理所當然就是趙知著的房間了。
那間房挨著衛生間,一路過就是刺鼻的腥臊氣味,趙知著屏住呼吸反手把門關上。房間里的床、桌子和衣柜都是十幾年前打出來的木頭款,據說是當年她爸媽結婚的聘禮之一。最后她媽媽也沒要,就一直留在了趙保剛老家。
收拾收拾時間就過去了,快六點的時候,終于迎來了開門聲。
“啐,今天手氣差,讓蔡婆子賺笑了!”王桂英邊開門邊罵罵咧咧,手里提了點順路買回來的菜。
沒過幾分鐘,她爺爺也釣魚回來了,桶里有那么兩條小鯽魚,就算是晚餐。
“爺爺,奶奶,你們回來了?!壁w知著出門打了個招呼。
王桂英趕著回廚房做飯,沒理她,倒是她爺爺,也許是釣著魚了高興,樂呵呵地答道:“哎呀,大孫女來了,以后就安心住在爺爺家,哈哈哈!”
趙知著尷尬地笑了笑。
接著三口人一言不發地吃晚飯,全程只有兩位老人吧唧嘴的聲音。意外的是,吃完后王桂英倒沒有讓趙知著去洗碗,大概是收拾了幾十年早已經成習慣了。
“爺爺?!壁w知著從房間里走出來,“我想出去一趟,買點書。”
她爺爺正癱在沙發上等著看相親節目,卻被晚間新聞念得昏昏欲睡。
“啊?哦,好,去吧去吧?!崩先诉€沒完全清醒,支吾著回應她。
得到允準,趙知著趁著她奶奶還在廚房洗碗迅速出門,揣著手機、鑰匙就走了,連包都沒來得及背。
幾乎是逃出去的。
出了樓道后,趙知著才發現外面天沒黑透,隱隱約約的晚霞混著遠處初亮的霓虹,一個典型的夏天夜晚。
離開學還有幾天,趙知著要去報到的龍溪一中算是當地的重點高中,據說分班后,正式上課前有個水平考試。她成績一直挺好,但初中念的是國際中學,難免有偏差,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去刷幾套題熟悉一下題型和知識點。
買完書出來后,趙知著才發現這書店地理位置不錯,后面是公園,門口是廣場,人流量巨大——她塞著耳機才能勉強從音樂震天的廣場舞大隊旁邊走過。
趙知著看看手機,才八點半,如果是在S市,大概是大家才吃完晚飯的點。這么一想,她竟然覺得有點餓,小地方的好處就是夏天在街上閑逛的人多,隨處都是賣小吃的夜宵攤。
趙知著隨便挑了一家路邊的燒烤攤,也不嫌棄直接往塑料凳子上一坐,點了幾盤串——她但凡哪天沒吃到肉,可能晚上都無法入眠。王桂英二老節省慣了,晚飯桌上唯一的葷腥就是那兩條小鯽魚,對于趙知著來說根本過不了癮。
趙知著一邊坐著等烤串,一邊玩手機,但肉類炙烤得吱吱冒油的香氣和著喧鬧的聲音讓人根本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不過這路邊攤的味道還挺讓人驚喜的,應該是當天新切的肉,被原始炭火一烤,讓人食指大動。S市人來人往,口味繁雜,很多食物早已沒有了原汁原味可談,倒是龍溪這樣的小地方,還保留著十年如一日的手藝。
于是趙知著在臨走前又鬼使神差地要了份烤生蠔打包帶走,此時已經接近晚上十點,雖然市中心還挺熱鬧,但再遠些的地方只怕沒什么人了。
拎著一包生蠔和一摞書,趙知著可沒那個毅力原路走回去。
市場門口人擠人車擠車,可濱江花園這距離不遠不近,除了摩托師傅再沒人愿意接送。趙知著接連被出租車拒載,只能走去那一群摩托車電瓶車??康牡胤?。
“美女去哪兒?”
“城東路二十塊!二十塊哈!”
“還差一個走,市人民醫院的有沒有?”
無語,怎么一個看得過眼的都沒有?
趙知著穿梭在車群里,清一色挺著啤酒肚、梳著油頭的中年大叔抄著手靠在摩托車上,要么就是花花綠綠的洗剪吹小流氓叼著煙蹲在地上。
趙知著內心有點絕望。
沒幾分鐘,車群都要被她走到頭了,趙知著終于找到了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人——一個穿著黑色T恤跨坐在摩托車上玩手機的年輕男生。
書袋子勒得手疼,趙知著急步走過去,直接把書往車座上一放,震得那男生回過頭來。
這一看,絕了——這不就是今天下午那個男生嘛。
“你拉活還挺勤快的啊,白天車站晚上市場?!壁w知著戲謔道,也懶得問價錢了,直接翻身坐上車,“去濱江花園南門。”
程燃愣了兩秒,低頭笑了笑——得,把我當成專業摩托師傅了。
被迫營業的程燃默默地把手機揣回兜里,載著這來歷不明的女孩朝遠處駛去。
在龍溪這樣的小地方,摩托反而比小車快,在各種小巷里自如穿梭,沒過多久就到了濱江花園小區門口。
趙知著拎著塑料袋子先下車,可那摞書還搭在座位上,于是程燃轉過身順手幫她提下來。
程燃沒有下車,只是單腳支地,這么一轉身,重心不穩,連人帶車抖了幾下,口袋里的手機就“啪嗒”掉了出去。
不知道掉下去的時候磕著什么鍵,手機直接就解鎖了——“跟我一起學貓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視頻頁面直接播放,戴著貓耳頭飾的波霸女孩瘋狂地嘟嘴。
……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滿屏的死亡芭比粉讓程燃打了個激靈。趙知著也神情復雜,手機掃碼付款后,又把自己手里打包的食品袋遞過去,上下掃視了一下他,頓了頓,道:“這個也給你吧,補補?!?
程燃呆立原地,看了看手里的袋子——上面印著碩大的宣傳語:小楊生蠔,女人的美容院,男人的加油站!
“程·被迫加油·燃”抱著手機看著不知為何鎖屏前看的游戲直播,重新一開就變成了熱聊直播的疑問,十分鐘后重新回到了剛剛的市場門口。
“燃哥!燃哥!”秦天從遠處跑過來,腳上的人字拖“啪嗒啪嗒”拍打在地,穿著皺巴巴的黃色T恤,活像一只可達鴨。
“你怎么才來啊,我姐都要關店了?!鼻靥煺f。
程燃翻身下來,一邊把摩托車停好,一邊抬起眼問:“你下樓不超過二十分鐘吧?”
“你怎么知道?”秦天摸摸腦袋,剛冒出來的發茬有些扎手,不是很習慣。都怪他姐辣手屠發,說好只剃一點點,卻直接給他推了個干凈。
所以他也不是很懂程燃為啥非要來他家店里理發。
“因為我二十分鐘前就在這兒等你了?!背倘纪:密?,帶著秦天往里走,順手還摸了一把人家的腦袋,并且贊嘆,“剃得好?!?
秦天:“……”
“對了,你要的非實名電話卡。”程燃掏出一把雪花一樣的小卡片,塞到秦天兜里,“好好選個號玩下去吧,‘奶’這么多號有什么意思。車站老板娘說了,這是最后一把,以后的全得實名制了。你悠著點啊。”
“我這不是養號賣嘛,我自己的賬號從始至終就那么一個……”
秦天嘀嘀咕咕,帶著程燃回了自家理發店。
雖然“緣夢發型”的彩燈還在門口轉著,但店里除了秦夢已經沒人了。程燃、秦天進來的時候,她正彎腰掃著地上的頭發。
“夢姐。”程燃打了聲招呼。
“姐……”秦天跟在后頭蔫兒吧唧地叫了聲。
“吃飯了沒?”秦夢問。
“吃了!吃了!”秦天忙不迭點頭,其實他根本沒吃,但要是讓他姐知道他打著游戲又忘了吃飯,就離死不遠了。
“那行吧?!鼻貕魪氖浙y臺的抽屜里抽出一張五十塊遞給秦天,“給我買份炒飯去。”
“就買一份?。俊鼻靥靻?。
“那不然呢?難不成你還有個姐夫咋的?”
秦天撇著嘴走了。秦夢招呼程燃坐下,問:“老樣子?”
“嗯。”程燃一邊應,一邊摘下頭上的小皮筋。
秦夢用了兩分鐘給他沖了個頭,幾剪子下去后就直接上電推。等到秦天拎著飯回來,程燃就已經是一個干凈的寸頭了。
我姐不愧是我姐,寸頭小公主不是白叫的。秦天感慨。
付完錢后程燃要走,秦天踩著人字拖追出來:“燃哥!水平考試那天我給你占位,記得坐我旁邊?。 ?
程燃比了個“OK”的手勢,沒轉過來說話,翻身上車。
秦天又說:“還有,那個……你不是不愛吃生蠔嗎?你買生蠔干啥?”他邊說邊吞口水。
“這個啊。”程燃低頭戳了戳袋子,笑了下,“這是我賺的車費?!苯又緵]給秦天留答話的機會,直接油門一踩拜拜了。
程燃回到家是晚上十點半,對于龍溪這樣的小城來說已是深夜。燈一開,空無一人的家里,東西和他離開前不會有絲毫變化。
不過這么多年他早就習慣了。
程燃沒太所謂地把衣服一脫,光著身子走進浴室洗澡,洗完后又光著走回臥室。
這里是地質勘察大隊的宿舍樓,十家有九家是空的,一個項目在外進行幾年,幾年不回家的多的是,尤其是像他爸媽這樣的夫妻檔。
程燃家上下左右,全都空了。于是他才能這么坦蕩蕩地不穿衣服走來走去——這大概是一個人住的好處之一。
程燃穿著褲衩站在穿衣鏡前擺pose,自問自己的身材還挺在線,于是滿意地甩甩頭發上的水,又轉到了廚房。
補補就補補吧,反正也餓了。
程燃把生蠔放進微波爐。
十分鐘后,他打了個嗝,覺得這波不虧,連帶著對送生蠔的那個女孩也多了幾分好感。
趙知著還在挑燈夜讀,七門課才刷完三門,后天就要開考。她捂著越來越虛空的肚子,無比想念自己送出去的生蠔,最終還是決定以睡眠戰勝饑餓。
面對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趙知著本以為自己無法入睡。她開著小燈,耳機里的歌也已經開始第二輪。可不知怎的,她就這么睡了過去。
有老人的家庭一貫起得早,以前和外婆一起住的時候就是如此。外面剛傳來乒乒乓乓的動靜,趙知著就醒了,她掙扎著爬起來。
客臥沒有空調,小電扇吹了一夜還是汗流浹背,濡濕了頭發和睡衣,渾身黏黏膩膩的。趙知著皺著眉按了按被耳機壓出來的紅印,起床隨手扎著頭發出了房門。
“起了?”王桂英站在飯廳里燒開水,截住要去衛生間的趙知著,“洗完臉下去買早點,我跟你爺爺吃完了好去菜市場。”
“好?!?
等她洗漱完再出來時,二老還在陽臺上做操,伸胳膊蹬腿的,還挺像那么回事兒。
在這個小區里,趙知著真的一點包袱都沒有,直接穿著睡衣就下樓了。這么大清早,除了大媽大爺就是趕去補課的小孩,她混在早點店排隊的人群中毫無違和感。
她拎著從家里帶來的保溫桶買了點豆漿,又提了幾袋包子油條,竟也花了十幾塊。
吃飯的時候王桂英絕口沒提給錢的事,趙知著也懶得問,就隨她去了。
吃過飯后,二老溜達去了菜市場,趙知著趕緊抽空去沖澡。家里頭熱得不行,除了主臥,其他地方都只有風扇。好不容易憋到他們買菜回來,趙知著打聲招呼就要開溜:“爺爺奶奶,明天開學,我今天先去熟悉熟悉學校,中午就不回來吃飯了。”
說完,她背著書包就走了。
但其實今天學校根本就沒開門。
趙知著跑去了最近的一家KFC,挑了一個空調底下的單人座位開始學習。九點之后,人逐漸多了起來,但她戴著降噪耳機也還好。
另一邊,程燃整個人封印在柔軟的薄被里,運作了一整夜的空調嗡嗡作響。他一覺睡到自然醒,陡然睜開雙眼時,回想起昨晚的夢境——他竟然……夢見……昨天那個送他生蠔的女孩,戴著貓耳朵,對他“喵”了一整夜?
面對這個事實,程燃起碼冷靜了十來分鐘才翻身下床。然而等他起床之后,卻發現還有更刺激的——半小時后,泡在水池里的床單和垃圾桶里的生蠔包裝袋遙遙相望——小楊生蠔,女人的美容院,男人的加油站。
“嘶——”程燃尷尬地吸了一口氣。
這個油,好像加得有點多了。
在龍溪,最遠的兩個地方開車也不超過兩小時。格子似的樓房像是一副還未開局的棋盤,可有些人生就已經開始莫名其妙地蛛絲相連。
同樣的時間在夏日的空調出風口里流淌而去,趙知著敲著筆頭,學到忘我,而程燃坐在小板凳上洗床單洗得腰酸背痛。
氟氯溴碘負一價,程燃正在洗床單。
兩湖兩廣兩河山,程燃正在洗床單。
汽化蒸發又沸騰,程燃正在洗床單。
東風不與周郎便,程燃還在洗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