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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尼采
  • (法)吉爾·德勒茲
  • 5343字
  • 2021-02-07 11:20:03

尼采的哲學

尼采在哲學中加入了兩種表達方式:格言(aphorisme)及詩。這些形式本身涉及一種關于哲學的新概念、一種關于思想家及思想的新形象。尼采用詮釋及評價來取代認識(la connaissance)的理想和真實(le vrai)的發現。詮釋讓現象總是局部及片斷的“意義”確立下來;評價則決定意義之“價值”等級,將片斷整合起來,同時不減弱也不消除其多元性。說得更明白些,格言同時是詮釋的技藝及需要詮釋之物;詩同時是評價的技藝及需要評價之物。詮釋者是生理學家或醫生,他把現象看做是癥狀,通過格言來表達;評價者是藝術家,他思量或創造“視角”(perspectives),以詩訴說。未來的哲學家是藝術家及醫生,一言以蔽之,未來的哲學家是立法者。

哲學家的這種形象同時也是最古老、最悠久的。這是前蘇格拉底時期思想家的形象:“生理學家”及藝術家、世界的詮釋者及評價者。我們該怎么理解這當中所顯現出的未來與初始之間的親近關系呢?未來的哲學家同時也是古老世界、山峰及洞穴的探索者,除了不停地回憶基本上已被遺忘的某個東西之外并不創造。根據尼采,這個被遺忘的東西就是思想與生命的統一性(unité)。一種復雜的統一:生命邁出一步,思想邁出一步。生命的模式(modes de vie)啟發思想的方式,思想的模式(modes de pensée)創造生活的方式。生命激發思想,然后輪到思想肯定生命。對于這種前蘇格拉底時期思想與生命的統一性,我們甚至連這樣的觀念也沒有了。我們有的只是一些例子,當中一些思想束縛、肢解著生命、要生命安分下來,以及一些生命展開反擊、使思想發狂并與思想同歸于盡的例子。除了平庸的生命或瘋狂的思想家,我們別無選擇。一些生命對思想者而言太規矩,一些思想對生活的人而言太瘋狂,例如康德與荷爾德林。然而,適合的統一猶待重獲,這樣瘋狂就不再是一種瘋狂——統一性把生命的一個插曲做成思想的一個格言、把思想的一個評價做成生命的一個新視角。

這個前蘇格拉底時期哲學家的秘密以某種方式從一開始就喪失了。我們應該將哲學想作一種力量。力量的法則是:除非躲藏在既有力量的面具之后,否則力量無法出現。生命首先要摹仿物質。當哲學力量在希臘誕生之際,它亟需通過喬裝來存續下來,哲學家亟需借用既有力量的模樣,哲學家采用了祭司(prêtre)的面具。年輕的希臘哲學家帶著點東方老祭司的色彩。人們至今還分不清楚瑣羅亞斯德(1)及赫拉克利特(2)、印度教徒及埃利亞派哲學家(3)、埃及人及恩培多克勒(4)、畢達哥拉斯(5)及中國人——所有這一類可能的混淆。人們談到理想哲學家的德性、禁欲主義,以及對智慧的愛。人們猜想不到躲藏在這副面具之下的這個危險存在,它獨特的孤獨和感官性(sensualité),以及遠非循規蹈矩的目的。因為哲學的秘密從一開始即喪失,它猶待在未來中發現。

因此,哲學注定在歷史中以退化(dégénérer)的方式、以轉身對抗自己的方式、以任其面具左右自己的方式發展。有別于主動的生命及肯定的思想之間的統一,我們看到的是思想賦予自己的任務是審判生命,以偽稱的高等價值來反對生命,以這些價值來度量及限制生命、譴責生命。如此,思想便同時成為否定的,生命自我貶抑,不再是主動的,并退縮到生命最孱弱的形式中,唯有一些能跟所謂的高等價值兼容的形式。這是“反動”(réaction)對主動生命的勝利,否定對肯定思想的勝利。對哲學而言,這樣的后果很嚴重,因為立法者哲學家(philosophe législateur)的兩種德性便是對一切既有價值的批判,也就是對那些高過于生命的價值,以及它們所依據的原理進行批判;對于新價值的創造,也就是生命的價值,以及它們所主張的不同原理的創造。也就是錘子與蛻變。然而,在哲學退化的情況下,立法者哲學家讓位給臣服的哲學家(philosophe soumis)。有別于批判既有價值及創造新的價值及新的評價,出現的是既定價值的保守者。哲學家不再是生理學家或醫生而成了形而上學家;哲學家不再是詩人而成了“公立教授”。他自稱臣服于真實及理性的要求;不過在理性的要求之下,我們時常看到一些并不是那么理性的力量,如國家、宗教、主流價值。哲學僅僅是人為了臣服而為自己找來的全部理由的盤點。哲學以真理之愛為號召,但是這種真理無關痛癢:“這種真理總是與人為善、性喜安逸,并且不斷地向一切既有權力保證它絕不找麻煩,因為說穿了它只是個純粹科學。”(6)哲學根據生命承擔重量、背負重擔的能耐來評價它,而這些重擔、重量就是那些高等價值。這就是沉重精神,它將背負者所背負的東西聚集在同一片沙漠中:反動與被貶抑的生命、否定與貶抑性的思想。如此,人們有的只是一種批判的錯覺及一個創造的幻想。因為對于創造者而言,再也沒有比背負者更為對立的。創造是減輕,卸去生命的負擔,發明生命的新可能。創造者是立法者——舞者。

在蘇格拉底身上,哲學的退化明確表現出來。假如我們借由兩個世界的區別、借由本質與表象、真與假、理性與感性的對立來定義形而上學的話,那么我們可以說是蘇格拉底發明了形而上學:他讓生命成為需要受到審判、度量及限制的東西,讓思想成為一種度量、一種限制,并以高等價值之名來進行——包括神、真、美、善……在蘇格拉底身上,出現了一種自愿地及巧妙地臣服的哲學家類型。讓我們跳過許多個世紀,繼續下去。誰相信康德在哲學中恢復了批判、取回了立法者—哲學家的想法呢?康德戳破了知識上的那些虛假要求,卻沒有質疑認識的理想;他戳破了虛假的道德,卻沒有質疑道德性的要求,也沒有質疑其價值的本質與來源。他責難我們把不同的領域混為一談、將不同的旨趣混為一談;不過,這些領域依然維持不變,理性的旨趣依然崇高(真知識、真道德、真宗教)。

辯證法延伸了這種騙術(tour de passe-passe)。辯證法是促使我們重獲被異化屬性的技藝。一切回到精神,精神既是辯證法的動力也是辯證法的產物;或者一切回到自我意識;或甚至一切回到作為類存在(7)(être générique)的人。但假如我們的屬性本身表達出一個萎縮的生命及一種受到肢解的思想,取回它們或成為它們的主體對我又有何用呢?當人們內化了祭司、當人們將祭司置于信徒身上,人們通過宗教改革的方式鏟除了宗教本身嗎?人們把人放在神的位置上、當人們把最關鍵的保留下來——也就是說這個位置,人們殺死了神嗎?唯一的改變是:有別于由外而加上的負荷,人搬起重物放在自己的背上。未來的哲學家,也就是醫生—哲學家,將在不同的癥狀之下診斷出同一種惡的連貫性:價值可以改變,人將自己放在神的位置上,進步、幸福、效用取代了真、善或神——但骨子里卻沒變,也就是說這些無論是舊的或是新的價值所依據的觀點或評價。人們總是引導我們去臣服、去負重,只去接受生命的反動形式及思想的控訴形式。當我們無意繼續如此,當我們無法再背負高等價值,人們再讓我們接受“如其所是的真實”——然而,這如其所是的真實正是高等價值把現實加工所做成的產物!甚至,存在主義今日仍抱持著一種讓人錯愕的對于背負及承擔的偏好,這是一種屬于辯證法的偏好,將存在主義與尼采區分開來。

尼采是第一個告訴我們殺死神不足以促成價值蛻變的人。在尼采的作品中,關于上帝之死,存在著不同的版本,至少有十五種左右,每一個皆具有不凡之美。(8)不過,更進一步說,根據其中最美的版本之一,殺死神的兇手是“最丑陋的人”。尼采想說的是,當不再需要外在的法庭,人自己禁止過往受到禁止的、自發地為自己加上不再是由外而來的警察與重擔,人讓自己更丑陋了。綜合上述,從蘇格拉底派哲人到黑格爾主義者,哲學史只是漫長的人類臣服的歷史,以及人找理由為之合理化的歷史。這個退化的運動影響所及不僅限于哲學,它更表現出歷史最普遍的生成及最基本的范疇。它所涉及的不是歷史當中的一個事實,而是歷史本身的原理,絕大部分的事件由此而來,它們又決定了我們的思想及生命,分解(décomposition)的種種癥狀。以至于真正的哲學,如同未來的哲學,它既非更加歷史的、亦非更加永恒的:它應該是不合時宜的,永遠不合時宜的。

詮釋是決定一個現象的意義。說得更明白,意義存在于各種力量關系之中,根據這種力量關系,在一個復合而層級化的整體當中,一些力量主動,一些力量反動。無論一個現象如何復雜,我們可以清楚地區分主動的、首要的、征服的與支配的力量,以及反動的、次要的、適應的與調整的力量。這種區分不只是定量的區分,也是定性的及類型上的區分。因為力量的本質是與其他力量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中,力量獲得它的本質或性質。

力量本身與力量本身的關系稱為“意志”(volonté)。這是為什么我們首先應該要避免對于尼采的權力意志(volonté de puissance)原理產生恰好相反的誤解。這個原理并不是指涉(至少不是一開始便如此指涉)意志意欲權力或欲求控制。一旦我們從“控制的欲求”(désir de dominer)的角度來詮釋權力意志,我們必定使它依賴于既有價值,唯有這些價值才適于決定在每一種情況中、在每一種沖突中什么東西該“被認為”是最強的。以此方式,我們沒弄清楚權力意志的本質是我們所有評價之塑造的原理、是創造尚未獲得認定之新價值的隱藏原理。尼采說權力意志與覬覦、拿取無關,而是涉及創造、給予(9)。如同權力意志,權力不是意志所意欲的東西,權力是在意志當中意欲著什么的這個東西(狄奧尼索斯本人)。權力意志是差別因素,在場的力量及它們在復合整體中的個性都來自于此。它也總是被顯現為一個動態的、輕盈的、多元的因素。以權力意志為依據,力量發號施令;然而同樣也依據它,力量服從命令。力量的這兩種類型或性質對應著權力意志的兩副面貌、兩種意質(qualia)(10),它們是終極的和動態的特性,較各種從中所衍生出力量的特性更為深邃。因為權力意志致使主動力量肯定,并且肯定它們所各具的差異:在這些力量上頭,肯定總是優先的、否定永遠是后果的,如過多的享樂。相反地,反動力量的本質是反對它們所不是的、是限制他者:在此,否定是優先的,并且是透過否定,反動力量做出肯定的模樣。肯定與否定因此是權力意志的意質,如同主動的和反動的是力量的性質。同樣地,詮釋在力量中找到意義之準則,評價在權力意志中找到價值之準則。最后,與前面用語的思考有關,我們要避免將尼采的思想化約為一種簡單的二元論。因為,正如我們接下來將會看到的,肯定基本上是多重復合的、多元論的,而否定基本上是單一的或者很大的程度上是一元論的。

然而,歷史讓我們面對最為奇怪的現象:反動力量獲得勝利;在權力意志中,否定取勝!其所牽涉的不僅是人類的歷史,也是生命的歷史、地球的歷史,至少在人所居住的地球上是如此。在各處,我們看到“否”勝過了“是”,反動勝過了主動。甚至,生命也變成適應的、調整的,化約于生命低一級的形式上:我們甚至不再了解主動意味著什么。甚至地球的力量也日漸枯竭中,表現在這遭受浩劫的地表上。對于這種反動力量及否定意志的共同勝利,尼采稱作“虛無主義”或者奴隸的勝利。根據他的看法,針對虛無主義進行分析是心理學的目標,該注意的是這種心理學也是宇宙(Cosmos)的心理學。

對于力量或意志的哲學而言,似乎難以說明為什么反動力量、為什么那些“奴隸”“弱者”能夠獲勝。因為,如果單是他們通通加在一起,便形成一個比強者的力量還更強大的力量的話,我們實在無法明白當中是什么東西產生變化,而定性評價又何以立足。然而,弱者、奴隸實際上并不是靠著力量相加而獲勝,而是通過削減他者的力量來達成:他們將強者與其所能加以分開。他們獲勝,不是靠著權力的組合,而是靠著他們感染的權力。他們導致所有力量的反動—生成(un devenir-réactif),這就是“退化”。尼采曾經指出,生存斗爭、自然選擇的準則必然有利于弱者及病者,也就是“次等人”(我們稱呼那些將其生命簡化為反動過程的人為病人)。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人類的情況中,歷史的準則有利于奴隸。讓虛無主義得以勝利的,是整個生命的病態—生成(un devenir-maladif)、所有人的奴隸—生成(un devenir-esclave)。同樣地,我們應該也要避免對于尼采的“強者”“弱者”“主人”和“奴隸”等用詞產生誤解:很清楚的是,作為奴隸,奴隸總是握緊權力的,而弱者也不等同于弱小的人。即便反動力量獲勝,也不改其反動性。因為,根據尼采的見解,在所有的事情上,當中所涉及的是一種定性的類型學、所涉及的是卑賤與高貴。我們的主人是在一個普遍性的奴隸—生成中獲勝的奴隸:歐洲人、被馴化的人、小丑……尼采將現代國家描繪成蟻穴,其中的頭目及權勢者靠著卑賤而取勝、靠著傳染這種卑賤和滑稽而取勝。無論尼采有多復雜,讀者可以輕易地料想到他會將納粹所主張的“主人”的種族歸入在哪一個范疇之下(也就是說哪一個類型當中)。當虛無主義獲勝,此時且唯在此時權力意志不再意味著“創造”而是表示著:意欲權力、欲求控制,因此將既有價值,如金錢、名譽、權力……歸給自己,或使之歸屬自己。這種的權力意志確切地說是奴隸的意志,它是奴隸或無能者構想權力的方式,是他自己對于權力的觀念,是當他贏的時候就拿來施行的觀念。病人有時會說:唉!假如我能健健康康的,我就會做這兒做那兒、或許他會這么做——但是,他的計劃與構想仍沒有脫離病人的計劃與構想,這些只可能是病人的。奴隸的情況也是一樣,他對主人或權力的構想也是如此。反動的人以及他對于行動的構想也是這樣。到處都出現價值及評價的顛倒,到處都以狹隘的目光來睥睨事情,如同牛眼所見的顛倒形象。尼采所說過一句最不凡的話是:“我們永遠要反對弱者來捍衛強者。”

接下來,我們逐一指出人的世界中虛無主義獲勝的幾個階段,它們是尼采心理學的重要發現,構成了深層類型學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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