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低限度的道德:對受損生活的反思
- (德)阿多諾
- 2742字
- 2021-02-07 11:16:46
獻辭
我向我的朋友獻上這有關憂郁科學的文字,這種憂郁的科學長久以來被看作哲學的真正領域,但自從哲學轉變為方法論之后,這個領域就陷入了智力短路、咬文嚼字,并最后導致了對良善生活訓條的遺忘。曾被哲學家們看作是生活的東西已經屬于私人存在的層面,現在則變成了純粹的消費,被當作物質生產過程的附屬物,沒有自主性,也沒有實體。想要了解生活直接性之真相,就必須仔細審視它那被疏遠的形式,那種即使在最隱蔽的角落里也能決定個人存在的客觀力量。開門見山地探討直接性,就像小說家干的事情一樣,把他們的提線木偶像廉價珠寶一樣,飾以過去的激情,讓那些只不過是社會螺絲釘的人表現得好像仍然有作為主體的能力,好像有什么東西依賴于他們的行動似的。我們對生活的看法已經變成了一種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掩蓋了生活已經不復存在的事實。
但是,生活和生產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把前者貶低為后者的一種短暫的表象,這是完全荒謬的,等于把手段和目的本末倒置了。人們在生活中卻仍然未能搞清楚這種投桃報李的模式。簡化并退化了的本質頑強地抵抗著將本質揭示為表象的魔力。生產關系本身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消費領域”中所發生的事情,即在個人意識和無意識中,生產關系只是對生產的反映,卻對真實生活構成了諷刺。只有在尚未被生產秩序所囊括的情況中反對生產,才能創造出另一種更有價值的人類。生活的表象——也就是消費領域本身為之辯護的東西——一旦被徹底抹去,那么絕對生產這只怪獸就會獲得勝利。
然而,因為生活變成了表象,從主體出發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也仍然是錯誤的。歷史活動那壓倒性的客觀特征只讓主體分解,又不產生新的主體,所以個人的經驗必然是建立在舊主體的基礎上的,而舊主體現在已受到歷史的譴責,它雖然仍然是自為的,但不再是自在的了。主體仍然確信其自主性,但集中營向主體展示的虛無已經超越了主體性本身的形式。即使是對自身進行批判性的反思,也帶有某種傷感和不合時宜的東西:一種對世界進程的悲嘆,一種被世界拒絕而產生的悲嘆,這悲嘆的理由與良善的信念無關,而是因為主體萬一被世界拒絕就可能會被套住,從而被迫遵守世界進程的規律。一個人忠實于自我意識和經驗狀態的能力總是處于誘惑中,在是否存在超越個體的洞見和名實關系問題上搖擺不定。
因此,黑格爾為《最低限度的道德》提供了方法,他反對主體性在各個層面上都是自為存在的觀點。辯證法不承認任何孤立的東西,也不承認格言本身就具有價值。用《精神現象學》中的一個術語來說,姑且可以把格言看作“對話”。但能夠進行對話的時代已經消逝了。這本書既沒有忘記體系哲學包攬萬物的總體性要求,也沒有忘記它對這種要求的反對。在對待主體關系的問題上,黑格爾可沒有參照他在其他方面奉行的要求:在物之中而不是“超乎物外”,或“深入到物的內核”。如今,主體正在消亡,格言就擔負起了“無常即常”的責任。與黑格爾的做法既相同又不同,格言看重否定性的原則:“只有當精神在一種絕對的支離破碎狀態下重新找到自己,它才贏得它的真理。精神作為這樣一種力量,作為一種肯定的事物,并沒有逃避否定的事物。與此相反的做法則是,把某些東西說成不存在或是錯誤的,然后轉移到別的東西上面,就此完事。實際上,只有當精神直面它的否定事物,與之周旋,它才是這樣一種勢力。”
黑格爾對個體的輕蔑姿態與他自己的見解相矛盾,而這種否定的態度恰恰源于他與自由主義思想的糾纏不清。通過對立而產生的整體和諧概念不得不反求諸己,不管黑格爾怎樣把個體化說成整體過程中的一個具有推動性的時刻,個體在整體的建構中卻總是處于低等的地位。黑格爾認為,在史前,客觀趨勢在人腦中占有一定地位,實際上是消滅了個人品質,卻沒有實現歷史所建構的一般性與和特殊性的調和。這種認識是歪曲事實的。黑格爾帶著一種安然自若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再一次選擇消除特殊性。在他的作品中,整體的優先性從未受到質疑。在黑格爾的邏輯里,歷史從獨立反思到輝煌無比的整體的過渡越成問題,哲學就越急于證明它的存在,就越會促使客觀傾向的大獲全勝。在宿命論的勝利中,個體化的社會原則達到了頂點,這就更給了哲學足夠的理由去這樣做。黑格爾在對資產階級社會及其基本范疇“個體”實在化時,并沒有真正貫徹兩者之間的辯證關系。他顯然認為,在古典經濟學中,整體是通過其成員的對立利益的相互聯系而產生和再造自身的。他天真地把這樣一個個體看作一個不可通約的標準——這正是他在自己的理論中分解的東西。然而,在個人主義的社會里,一般性不僅通過個別事物的相互作用來實現自身,社會性也同樣構成了個體的本質。
因此,社會分析可以從個人經驗中學到的東西比黑格爾所承認的還要多得多,反過來,如果沒有個人經驗的幫助,宏大的歷史范疇也總被懷疑是騙人的。黑格爾的概念形成至今已有150年了,一些對歷史的抗議已經轉移到了個人身上。在黑格爾那里,個人越是豐富多彩、多種多樣和富有活力,就越意味著父權的衰落;另一方面,社會的社會化卻又不斷削弱著個體性。隨著個體的衰朽,個人自己的經驗和他所遇到的事物,再一次有助于知識的形成,而只要他堅持把自己積極地解釋為支配的范疇,這些知識就能被解釋為是重新發現的。消除差異是極權主義本身的目的之一,面對極權主義,甚至解放社會的力量可能也只能暫時撤回到個人領域。而如果批判理論停留在個人層面,就不僅僅是良心敗壞的問題了。
所有這一切并不是要否認在這樣的嘗試中存在著爭議。這本書的大部分篇幅是在戰爭期間寫的,當時的條件強迫人進行思考,驅逐我的暴力行為使我對這種暴力還一無所知。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所有那些在不可言說的集體事件面前談論個人問題的人,都是災難的幫兇。
在本書的三部分中,每一部分都從最狹義的私人領域出發,即知識分子的流亡問題。在此基礎上去考慮更廣泛的社會和人類學范圍,涉及心理學、美學、科學以及它們與主體之間的關系。每一部分中概括性的警句在主題方面都指向哲學,它們都不是完整的,也不是確定的命題,而旨在提供觀點的交鋒或為未來的思考提供模式。
寫這本書的直接契機是馬克斯·霍克海默的五十歲生日,那天是1945年2月14日。當時由于外部環境的限制,我們不得不中斷了共同的工作。拋除外部條件的干擾,希望這本書能表達出我的感激和忠心,它見證了我和霍克海默內心之間的對話,書中的每一個主題都同時屬于霍克海默(那個擠出時間來構思書的人)。
《最低限度的道德》的具體方法,即試圖從主觀經驗的角度來呈現我們所共有的哲學的各個方面,這些方面雖然仍然是哲學的各個部分,但把它們整合到一起也不能完全滿足哲學的要求了。這種形式具有分離性和非約束性的特征,也可以說是放棄了明確理論的內聚性。與此同時,這個找罪受的方式能在某些方面讓我忘記只能由自己繼續執行本要兩個人才能完成的任務,而我們必須完成那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