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劍殤
- 凰圖
- 寐語者
- 5000字
- 2021-02-04 15:18:18
帷幔外安靜得異樣。
平日,他起身得早,宮人都在外間候著,總會有些動靜。
昀凰醒來,不見枕邊人,只有青蟬獨自值守在內,商妤也不在跟前。
“皇上呢?”昀凰輕聲問。
青蟬一驚,俯身答:“回皇后,皇上一早起身離去,沒有留下吩咐?!?
昀凰并無驚愕,只是心頭忽地一空。
這人來時,去時,都是悄無聲息,為所欲為。
本應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馳騁江山于馬下。
既然來時無聲,去時又何須多言。
若是皇上就這樣走了,會不會再不回頭?青蟬這樣想著,悄然望向皇后,在她平靜如水的臉上,尋不著些微痕跡。
昀凰心中微微恍惚。
倏忽間,過去的這些日子,似夢一般不真切起來……行宮里的辰光如飄雪無聲,晝夜易逝,他當真來過么,當真一步不離地守護在側,寢同枕,臥同衾地過了這些天?
雪晴時,他攜她到外殿回廊,將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臂彎里兩相依偎,耳鬢呵暖,靜靜眺望長天如碧,群山如練,空谷層嶺盡覆雪中;入夜了,若是她無心睡眠,他便抱她到窗下,看雪夜里星漢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塵世遠遁,萬籟為此際而無聲,唯相顧而忘言。
那些時刻,無人愿意再說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
匆匆進來的商妤,見昀凰被青蟬扶了,離了鳳榻,欲往妝臺前去。
“皇后可要梳妝?”商妤笑著近前攙扶。
昀凰在妝臺前坐下,長發紛披兩肩,瞧著鏡中,微微一笑,“這臉色,連我自己看了也怕,難怪把人嚇走了?!?
商妤知道她是在說笑,心下卻還是一黯,不知說什么好。
那時辰,天色未亮,殘星斜月仍在天邊,是霜氣最重的時分。
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來通報的青蟬喚醒,只聽得宮門沉沉又關上的聲響。皇上令行宮守衛開啟側門,什么人也沒驚動,帶著來時的護衛,策馬踏雪而去。站在寢殿幽長縵回的廊下,商妤茫然失措,不知道皇后醒來,要如何面對這樣的不辭而去。
然而昀凰并沒有如她所擔憂的那樣。
“好久不用胭脂了,從前的絳紗胭脂還有嗎?”昀凰饒有意興地問。
商抿抿唇笑,喚青蟬取了來。
昀凰不讓她侍妝,自己挑一點胭脂在瑩白的掌心勻開了,印在頰上。
商妤記起,冊后大典上,皇后步下鳳輦,熠熠容光與麗日同輝,不枉她的名諱……這兩年,卻看著皇后終日素衣,久不沾脂粉。商妤自己是喜好天然的,卻有些憶念往日光艷不可方物的昀凰。生來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鳳凰,深藏在深宮寂寥中,清清素素,實在不該是她。
看著皇后終于對鏡重染胭脂,皇上卻……商妤不由嘆了口氣。
“不必嘆息,該回來的人,自會回來。”
鏡前的昀凰,眼眸半垂,眉梢悠悠一挑,唇角似笑非笑。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隱忍,嘆道:“君心似海,皇上行事,越來越難懂了?!?
昀凰淡淡道:“皇帝對待皇后,與男子對待女子,自是不一樣的。”
商妤不語,心中一時惘然。
男女情事,她還未曾親歷。
怎樣才能夠,與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長公主,不是晉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僅僅是一個男子,待一個女子?如此簡單的情愛,商妤從未有過。
于昀凰,這一世,也不會再有。
只在昔年為惠太妃守靈的深宮暗室里,有過;在刺客少桓和清平公主之間,有過。他曾不管不顧她是誰,她也不畏不懼他是誰。當他以復國少帝的身份歸來,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與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間,當他將她從馬背拽下的剎那,可曾忘了她是誰,宗廟內的癲狂暗夜,又可曾忘了他是誰?
昀凰望向鏡中,唇角含笑,眼中空茫。
商妤纖巧雙手,嫻熟地掬起三尺青絲。
“讓青蟬來。”昀凰止住她。
商妤怔了。
“阿妤?!标阑藦溺R子望住她,“你已是昭儀了?!?
“一個名分罷了,在皇后面前,什么名分也都是一樣的?!?
“可這名分,終究是將你誤了?!标阑溯p輕握住商妤的手,滿目無奈愧色。
商妤笑了一笑,“皇上封這個昭儀,是擢升皇后的身邊人,讓中宮之主的分量更重,好讓咱們風風光光地回昭陽宮去。怎會是誤了我呢?!?
昀凰悵然道:“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將你許給良人,一世都要誤在深宮里了……阿妤,我不忍?!?
商妤想起了昔日那一場險些被賜婚給于廷甫之子的荒唐,嗤然一笑,“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當年若未隨嫁北齊,留在南朝,也不過嫁個貪圖門庭的男子;在北齊,誰娶我又不是為著攀附中宮呢。這樣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宮里再怎樣,總有皇后,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昀凰側過身,將商妤的手輕輕握了,眼眶微紅。
“這樣難的路,皇后不能一個人走,商妤無才無能,只有陪著你走到底?!?
“我也不知,這條路有沒有盡頭?!?
這條漫漫長路,已踏上開端,卻望不見結尾。
朔風呼嘯,刮臉如刀。
冰雪覆蓋下的山棱,鋒利如排刺,如矛叢,橫亙眼前,連綿天際。
當年的十萬神光軍,迢迢遠征,從水土溫潤的南朝而來,從未見識過這天寒地凍的北國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戰靴難履冰川。他們到底是怎樣,翻越過眼前雪山,避入叱羅城的。即便讓北齊大軍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極難的。
尚堯眺望良久,將馬鞭一收,側首笑道:“你們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風流柔質,心性卻至韌至狠,比剛健見長的北朝人,倒是更難纏?!?
“南朝女子,確有天下第一的堅韌?!憋L帽遮面的人,甫一開口,便被寒風嗆住了,語聲窒了一窒。
尚堯朗聲笑,搖頭道:“還好,難纏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個?!?
沈覺掀下風帽,兩鬢白發被寒風吹得凌亂,呼出的熱氣,立時凝成白霜,“當年陛下曾說,即便神光軍揮師南下,與裴家的明光軍正面一決,不足三成勝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軍?”
“朕所判有誤。”
“哦?”
“應當是,不足兩成勝算?!鄙袌蛭⑿Α?
沈覺沒有反駁,淡淡問:“如今呢?”
“十萬神光軍,與烏桓久戰,自有死傷,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饑寒傷病,退入叱羅城時,或能余下六萬兵馬。當時的神光軍,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凍受寒,士兵都思鄉盼歸,為了歸鄉,誰不拼命。當年交戰,是為勤王,為盡忠,此時一戰,是為回鄉與父老妻兒團聚。沈相以為,今時之神光軍,比之當年的神光軍,孰強孰弱?”
馬背上的君王,長眉斜飛,英姿勃發。
今時今日,他確是可以意氣風發,以這一席話相駁。
論兵道,沈覺心服。
然而當年若神光軍沒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齊馳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還敢無所顧忌,發動宮變,弒君奪權。秦齊有聯姻之盟,北齊南轅守軍兵馬強盛,卻不肯馳援。
北齊,是一個卑劣的背盟者。
北齊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覺知道,時過境遷,到如今,這一聲為什么,已無法再追問,問下去無非是更深的決裂。國與國,君主與君主,便是這樣彼此背棄,又相互利用。只要還有利益可圖,背棄過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攜手。只是,人心里的恨與痛,永遠也無法消弭。
遠處風煙迷霧里,漸漸有一列飛騎馳近。
隨侍在后的單融,以目光示意隨駕護衛留意。
卻見皇上躍馬而出,孤身一騎迎了上去。
沈覺凝目望了雪塵飛揚里馳近的人馬一字排開,馬雄駿,人莊嚴,甲胄仍雪亮如洗,風氅飛卷,赫然是神光軍的玄赤雙色。
胸中熱潮翻涌,沈覺一抖韁繩,縱馬馳出。
鉛灰色的天際透著冷青,風聲嗚咽,看來今夜又有一場大雪。
不知道這一回,宮門還會不會雪夜開啟,迎來那個神祇一般的身影。
想著怕是不會了,又存了一線盼望,青蟬屏息靜立著,不敢抬頭,看一眼幾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著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總覺她會一回首,一側目,一微笑,將自己隱匿卑微的心思,洞穿無余。
侍候在身邊越久,青蟬對皇后的懼意越深。
從前在晉王府,侍候喜怒無常,殺侍婢如拂蟲蟻的晉王妃駱氏,也曾提心吊膽,那種怕,卻是不一樣的。從未見皇后對哪個宮人稍有過厲色,她的喜與怒,青蟬甚至不曾見識過。許多時候的皇后,同此刻一樣,靜默如一則謎。
雪狐裘下,云裳素裾,曳地如水,孑然獨立的皇后,憑欄遠眺殷川長河,許久一言不發。那河面已封凍,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見?;屎笤谙胫裁茨亍?
終日素衣散發的皇后,終于重綰釵環,輕勻妝面。
兩支白玉長簪綰成松墮低髻,不著珠翠,恰襯出皇后云鬢如煙,修頸勝雪。
青蟬心里只是嘆,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個被廢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只是紅顏易老,君恩難測,不知皇后的傾國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邊聽得環佩輕聲,回廊遠端,款款行來的,是商昭儀。
見商昭儀神色沉吟,想是有話與皇后說,青蟬屈身行了禮,便要回避。
卻不待宮人們退下,商昭儀立在皇后身側,低聲道:“殿下,方才來人稟報,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揚了揚眉。
商昭儀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進食,是守衛強灌的米漿續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審完了么?”
“皇上親自審過,還沒有處置的旨意?!?
“既沒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被屎竺冀匏颇粚铀獨?。
“人已經從囚室移了出來,妾身這就請太醫去瞧瞧。”
皇后冷冷道:“這點刑也熬不住,裴令婉的人也不見得硬氣。”
商昭儀道:“這刺客冒犯殿下,怎樣的刑罰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審完簽押,處死了干凈?!?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舊曲,此間不易聽到了。”
商昭儀似還欲說什么,皇后搖了搖頭,已有倦怠之色。
青蟬一直不敢出聲,此時覷見皇后神色,細聲道:“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皇后目光掠過來,青蟬恭謹低眉。
“倒不覺得?!被屎笪⑽⒁恍?,“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該開了。阿妤,還記得當初,昭陽宮里的梅花開時,你與我琴笛相合,皇上因曲成癡,杯酒不停,一醉到天明?”
商昭儀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皇后的琴弦可曾舊了?”
皇后一笑,“青蟬,取琴來。”
“是?!鼻嘞s屈身應了。
“青蟬有耳福,終于得聞皇后的琴音?!鄙陶褍x莞爾。
“你知音律么?”皇后溫言問。
青蟬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回稟娘娘,奴婢只粗通琵琶。”
“琵琶別有風韻,很好?!被屎簏c頭贊許。
青蟬屈身跪謝。
“總是這么怯生生的,教人憐惜。”商昭儀笑看著青蟬,溫然道,“去取琴吧?!?
見她亭亭趨步,行得遠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與昀凰相視一笑。
闌干外,層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風里寒意帶了潮氣。
雪,就要下起來了。
昀凰的神色也黯了下來。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可憐離光,連讓他一死解脫,我也辦不到。”
商妤惻然無言。
走到今日這一步,是皇后步步為營,以身相搏,也是沈覺等人暗里布局多年,更是離光舍生殉難,才得成功。
當年沈覺入齊之后,將隨行門人遣出,令他們各自潛藏,安插在北齊朝野。
不料誠王身邊有個出身宦官的啞老,隱忍精明,擅于訓養死士,竟識破了沈覺安置在誠王身邊的耳目,故意泄露皇上對神光軍見死不救,與裴后密謀的消息,借之傳遞給沈覺,令帝后為之反目。
皇后遠走殷川之后,沈覺遭囚禁,留在京中的人只能小心深藏,等待召令。
離光便以琴師的身份,潛藏在誠王親信錢玄的府中。
殷川行宮中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了然于心,由得他們去傳遞無關緊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亦有人暗里傳遞到殷川,避開耳目,直抵商妤手中。
離光是真正的死士,任青,只是他的化名。
商妤黯然道:“不知他真名是什么,但愿有人記著他的身份,來日必不讓忠義之名埋沒土中。”
昀凰嘆了口氣,“死士是沒有名字的,各人以所賜佩劍為名。我記得他的劍,那是皇兄……是先皇……命名匠公孫所鑄八劍之一。”
劍名“離光”,窄如蘭葉,離鞘如飛光。
八劍中,有帝王之劍,君子之劍,虎賁之劍……唯獨這離光,是刺客的劍。
昀凰的手撫上胸口,撫在那一劍刺下的地方。
他將劍賜給這個人時,可曾料到,日后這劍會刺進誰的身子。
刺在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傷。
商妤垂下眼簾,不忍看昀凰臉上神色,更不忍聽“先皇”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天下再沒有什么話能比這二字更傷她。商妤低聲道:“先皇如此信重這人,將他遣入北齊,必是為了守護長公主。”
昀凰凄然笑,“或許,他只是白骨黃泉也不放手,縱然他負我,也不許我負他,放我走得再遠,也要攜上他的影子?!?
少桓,你瘋魔至此,我又何嘗不是。
昔年棲梧宮里,千般刻骨,萬種纏綿,都已隨人之離散而無跡。
于天下人,他是昭明帝,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興明主。
于華昀凰,他是皇兄,是少桓,是負盡她一生的人。
商妤心中空茫,只覺鋪天蓋地盡是悲涼,涼透了肺腑。
誠王看中離光,將他獻給皇后,并非因為他的琴藝,而是他的相貌。
商妤曾不以為意,不相信世間真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質,直到親見那一襲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肖似。
六七分,足已驚起故夢。
先帝分明已將昀凰的歸路斬斷,迫她死了心,斷了念,好做一個賢德的皇后。卻又將一個與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齊,送到已被他賜嫁別國的長公主身旁。
——世間,怎會有這樣的情。
商妤的目光,透過昀凰裊裊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個白衣蕭瑟的影子。
已是遙隔黃泉,這個影子,卻仍無聲無息籠罩著從南到北的萬里山河,籠罩在無數人的命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