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光照著積雪皚皚的御狩林苑,碧空無云,勁風颯颯摧動林梢。
山澗封凍成冰,溪岸圓石覆上薄霜。
風里裹著猛獸的喘息聲,仿佛帶上一股濁熱腥氣,回蕩林間,嗅到這危險氣息的馬兒,繃緊了周身肌腱,雪鬃如銀,馬蹄踏過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瀕死一搏的猛獸逼近。
猛然,馬身一顫。
平地起了一團旋風,挾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動山林。
那個斑斕的龐然巨影,來得迅疾如電。
白馬揚脖長嘶,鐵蹄奮舉。
驚云弓,早已怒弦滿張。
扣弦的手,堅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烏光去若驚電。
躍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軀陡的一阻,折后扭曲,轟然墜地。
喉頭被一箭貫透,箭尖沒入頭顱,尾端白羽猶自挾著未消的余力顫動。
御前護衛們策馬奔馳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擁著一箭獵殺了巨豹的皇帝。
當先一人,騎著紅鬃駿馬,杏色窄袖騎服,綴貂絨的風帽下,云鬢翠眉,芙蓉笑靨,俏向君王綻。
馮昭媛馳到近前才瞧清楚那頭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著猙獰瞪目,瀕死喘息的猛獸有些后怕。
皇上竟然只身一個人追蹤搏殺這頭豹子,不許侍衛近前!
她抑不住滿心的驕矜和歡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里的弓,腰間的劍,只要貼近著她眼中神祇一樣英武倜儻的君王。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別再遠遠拋下妾一個人!”
她朗聲嬌嗔,不在乎尊卑,這里是遠在京郊的狩獵行苑,不是在宮中,左右都是御前親信,而皇上從來都任著她的性子,喜歡她這份率真。
皇帝卻看也沒有看她,躍下馬,執了弓,大步走近那頭豹。
豹子還有一息未斷,吼間發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輕裘紫袍,龍吻玉帶,護甲也不穿戴便追獵猛獸的皇帝,長身凝立,俯視這頭瀕死的獸。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澤,在垂死中漸漸黯淡。皇帝盯著豹子的瞳孔,輪廓深長的雙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煙晶,冷意直染眉鋒。
齊人自游牧先祖傳下的習俗,武士殺死獵物后,要直視它的眼睛,才能將它的靈魂一并獵取。與利爪的搏斗,是勇力的角逐;與垂死猛獸的雙眼對視,是心志的較量。瀕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后一絲華美光芒即將淡去之際,皇帝眼中的冷酷也融化,顯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論勇猛,朕未必能贏你。”
驕陽映雪,山林寂靜。
皇帝轉身離開,風氅揚起雪末。
馮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驚云長弓,另一只剛剛扣弦殺死了猛獸的手,隨意伸來攬了馮昭媛。這只修長有力的手,手心里的暖,令她神馳心蕩,仰臉望去,見他修眉斜飛,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頭,在這一瞬間,不記得他是君王,只識得他是這世間最出色的男子,風華器宇,文采武功無人能出其右;更是一個溫柔地攜了她,在雪中緩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馮昭媛眼尖,瞥見遠處林中閃過鹿的犄角,雀躍搖著皇帝的手說,“妾去射那只鹿來獻給陛下可好?”
皇帝低頭看她一眼,莞爾,將手中長弓遞了給她。
她轉眸,指著那匹名喚“雪蛟”的御騎,“妾可以騎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騎,只認一個主人,旁人誰也駕馭不得。
顯然,她暗里是想讓他帶著,共乘一騎。
于禮數,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卻漫不經心笑了一笑,“去罷。”
他躍上馬背,將手遞了給她。
她緊抓住他的手,仰臉柔柔地笑。
他看著她,眉目間有剎那恍惚掠過,銳利目光在這恍惚間柔軟了。
陽光照進皇帝深邃的眼,眼里有溫柔微光。
馮昭媛的心,悠悠溺進這目光里。
皇帝一言不發將馮昭媛帶上馬背,策馬緩馳,向林中去追逐那只野鹿。
踏雪尋鹿,乘風縱馬,倚在這懷抱中,再凜冽的山風也不覺得冷。
馬兒漸漸追上鹿的蹤影,身后卻有馬蹄聲近,踏破林間寂靜,將鹿驚走。
馮昭媛有些氣惱,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兩騎疾馳而來。
當先揚鞭催馬的人,卻是大侍丞單融。
內官之首,皇上最親信的隨身之人,大侍丞單融竟然親自飛馬而來。
冬歲狩禮,循祖例,皇帝行完狩禮后,要在御苑行獵三日。
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午膳后御駕就要回宮。
馮昭媛蹙眉,什么事急成這樣,非得在此時擾了行獵之興。
她朝皇帝的懷抱偎緊了些。
單融翻身下馬,在雪地上一跪,雙手奉上一只火漆封匣。
“陛下,殷川有急奏!”
殷川。
這兩個字令馮昭媛一呆。
皇帝環著自己的雙臂似乎也僵了僵。
看不到身后的皇帝是什么表情,馮昭媛屏了息,側耳靜聽。
素日里氣靜神定的大侍丞單融,跪在雪地上,低了頭,鬢角滲出汗來。
兩年中,這樣的奏報每月都會送至,將殷川行宮里的大小事奏知皇上。
卻從來沒有一次,來得這樣急。
這封急奏,幾乎累死了信使的馬,一刻不停從殷川飛騎送入宮中。
大侍丞單融親自從信使手中接到封緘了密奏的匣子,眼皮莫名跳了一跳。
皇帝漠然掃了一眼,并不接過這只十萬火急送到的信匣。
“鹿要逃遠了。”
他淡淡開口,像從不曾看見單融趕來,也沒聽見有什么急奏。
像是渾然不在乎,轉頭催馬馳出,攜她馳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只鹿。
她低頭瞧見他的手,緊握韁繩,握得異常的緊。
馬被他催得疾蹄翻飛。
鹿影在前面密林間掠過。
他一言不發,張弓搭箭,嗖一聲弦動箭去,沒入林中不見蹤影。
沒有射中。
鹿縱躍而逃。
馮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騎射精絕,一箭能將豹子封喉,卻射不中那只鹿。
這一箭著實偏差得遠了,連初通箭術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隨心,弦不應手,只怕是心氣亂了。
皇帝一聲自嘲低笑,帶了些許恨聲。
不待她出聲,他掉轉馬頭,對從不舍得鞭打的雪蛟,重重一甩馬鞭。
烈馬怒嘶,雪蛟化作一道驚電掠出,馳回來路。
馬蹄得得,寒風獵獵,踏得一路積雪飛濺。
單融還在原地一動不動捧著密匣立著,呼出的霜氣模糊了臉上神色。
馮昭媛識趣地下了馬,惴惴立在雪地里。
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發,伸手接過了那封密奏。
他沒有立時展開,也不看單融一眼,只垂目望著那奏函,臉上變幻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仿佛一層寒云將孤獨無助的陰影,投在睥睨天下的君王臉上。
單融低垂的頭,更低了些。
皇上緩緩拆開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飛,眼深斂,神色不動。
可是馮昭媛覺得,他整個人,全不一樣了。
像是臉上起了層霜氣,目光都結了冰似的,一時間就那樣寒了,空了。
御駕原該當日回宮,臨到百官都在宮門前朝服迎候了,卻從御苑傳來旨意,說皇上要在毗鄰御苑的山中禪寺靜思休養幾日,暫緩回朝,靜思期間不見朝官。
一時間群臣錯愕。
皇上自登基以來,勤勉朝政,雖然也時有出宮巡幸,卻從未這般突兀輟朝。
隨駕御苑的馮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處,一直盼著皇上宣召,卻也只等來皇上已移駕山寺的消息。無端端怎會去了山寺靜思,馮昭媛忐忑不安。
變故突生,定是從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宮之內,殷川是個禁詞,沒有人敢提及,連昭陽宮也成了避諱。
馮昭媛進宮才半年,不曾見過那位中宮皇后。如今要說恩寵,后宮里不見得有人真正獲寵,至今一個妃位也沒封過。常在皇上身邊侍奉的,是過去在晉王府里就侍奉過的舊人,容色出身皆不出眾;要么就是內廷新選上來的宮人,位分都低微。
能伴駕隨行御苑的馮氏,也只封了昭媛。
御苑中,馮昭媛正自幽怨猜尋著,卻出乎意料地有內侍傳了旨意來,讓她跟去山寺隨侍。這破格的殊寵,讓她喜不自禁。
山中禪寺,不見皇上現身,來的卻是單融。
對大侍丞,馮昭媛也要放下寵妃的身段,客氣見禮。
單融向來無風無浪的一張臉上,也是一團淡淡和氣,“昭媛就在此間好生安置吧,皇上靜思期間不宜受擾,不見旁人。”
他拖長音調,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這意思是,皇上不會見她,不需要她侍奉,召她來山寺客舍又是什么意思?馮昭媛被這一盆冷水潑得有些回不過神,半日前雪中共騎的溫暖還沒散,馬背上的懷抱余溫猶存,轉眼間一地覆冰。
覆雪的鳳臺行宮,寂靜如死,前殿鳳座上的血還未洗去。
寢殿屏風后,一盞盞琉璃宮燈全都挑亮了——商夫人說,皇后想看見光,如同春日灑滿杏子林間的陽光。寒夜風雪里,如何尋得了暖春的日光?挑亮了全部琉璃宮燈,也驅不散籠罩整個行宮的死亡之影。
滿殿彌漫了辛澀的藥味,苦到人五臟六腑里去。
從太醫六神無主的臉上,青蟬已明白,這藥沒有用,鳳帷深掩下的皇后,越來越虛弱,生命正在從她身上無聲流逝,神魂隨時會離開這美麗孤獨的軀體。
使臣覲見,皇后遇刺,青蟬親眼看見皇后受了好深的劍傷,流了好多的血。
太醫雖已止住了傷口失血,皇后的脈象仍是不斷衰弱下去。
青蟬雙手捧起煎好的藥,送入內殿鳳榻前。
商夫人正在為皇后凈面,拿絲帕浸了花露,輕拭皇后臉頰。
跪在下方的青蟬看見皇后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冷得了無生氣。
青蟬端著藥的雙手微微發抖。那一劍刺入皇后胸口時,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離刺客不出十步。動魄驚魂的一刻,猶在眼前,揮之不去。
使臣韓雍覲見皇后,在宴上獻給皇后一名南朝琴師,說那琴師技藝絕妙,能彈奏南朝宮中的舊曲,聊解皇后思鄉之心。
琴師被召上殿來。
當時宮燈高懸,明燭犀照,輝光映著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宮階。玉簪束發,廣袖低垂,奉琴而立。鳳座上的皇后,看著謫仙似的少年琴師,身姿微傾,鳳首銜珠步搖在鬢間微不可覺地顫了一顫。
皇后靜靜聽那琴師將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語。
伏地叩首的琴師,便要退下去時,皇后喚他近前。
琴師緩緩走向御座,袖底似攜了清風,步態不染塵埃。
連侍立在側的商夫人,望著琴師的儀容也失了神。
玉階前,珠簾綽綽,琴師止步。
皇后揚手,示意掀起珠簾。
就在珠簾分開的剎那,琴師袖底寒芒乍現,身影如鬼魅,一掠而起。
商夫人撲出,以身子撞向琴師,已來不及阻擋那一道寒光。
琴師手中雪亮的劍,無聲無息刺入了皇后胸口。
血濺鳳座。
刺客只得了一擊之機便被御前侍衛擒住。
皇后胸前鮮血泅出,將一襲雪錦云裳染成半身深紅。
“青蟬。”
商夫人的聲音將她自猩紅夢魘里喚回。
日夜不離守候著皇后的商夫人,神色憔悴,“你去取些梨花蜜來,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歡這藥的苦味。”
太醫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蟬也在想,皇后或許再也不會醒來了。
連日來皇后昏迷不醒,脈息已成游絲,只靠藥力勉強續著一口氣。
青蟬應了,方要退下,忽地側耳,“夫人,您聽見什么了么?”
靜夜里,遠遠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響,竟像宮門開啟的聲音。
皇后遇刺,鳳臺行宮旋即封閉,無一人可出入,宮門怎會夜半而開。
可那悠長沉重的聲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宮闕,由遠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靜,的確是次第宮門在這靜夜里一道道開啟了。
一聲,比一聲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來,凝重目光里,閃過異樣光亮。
一名值守宮女從殿外飛奔進來,步子踉蹌,釵鬢顫顫,倉促間連行禮都顧不得。
“夫人,快……快迎駕!”
“你慌張什么,這時辰是誰開了宮門?”
“是,是皇上御駕到了!”
那沉沉的腳步聲,來得疾風一般,轉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宮人們鴉雀無聲,伏首跪了一地,紋絲不動。
唯獨商夫人沒有跪。
宮燈煦暖如春日的光亮,照亮幽幽深殿,照見一襲玄色風氅未卸,靴底沾滿雪泥,鬢發因霜氣融化而半濕的皇帝尚堯。
一別兩年,圣駕終于駕臨殷川行宮,來得如此倉皇憔悴。
皇上走近,商夫人緩緩屈身跪下,漠然道:“商妤見駕。”
尚堯沒有看她,目光越過眼前一切,望向鳳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風雪里快馬加鞭一路飛馳,連日連夜不曾合眼片刻。不敢慢,不敢停,怕誤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見無期。從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長如赴天涯。
馬背上寒風如冰刀,一路都在想,怎么竟把她放逐了這樣遠,遠得像隔了碧落九天。星夜疾馳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她就在那里,卻仿佛比千里更遠。
“皇后睡了。”商妤垂了臉,緩聲道。
尚堯一震。
兩年前最后一次踏進昭陽殿,商妤從沉香繚繞的內殿迎出來,也是這般對他說,皇后睡了。
那日,是昀凰生下衡兒的第五日,下著連綿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見過了朝官,不及換上常服,就匆匆過來,進內殿先在金閣熏爐前站了一會兒,讓外面帶進來的雨氣寒氣烘干,怕讓昀凰著了寒。
昀凰安睡在重帷深掩的鳳榻,青絲散在枕上,容顏恬靜如籠了一層輕霧。
剛剛來到這世間的衡兒,他們的兒子,睡在她身邊。
他屏息靜氣望著一對母子,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這么看足一世,一世也不夠。從前她睡著時總易驚醒,如今倦眠在昭陽宮中,在他為她所筑的梧桐巢里,睡得這樣安穩。
北有佳木,當日他許諾于她,鳳凰擇木而棲,你若來歸,我定不負你。
如今她是中宮之主,天子之妻,也是未來儲君的母親。
他不忍將她驚醒,卻見一旁襁褓中的幼兒,不知何時睜開了漆亮晶瑩的雙眼,靜靜望著他。他將孩子小心抱起,柔軟的嬰兒不哭不鬧,安靜轉動懵懂雙眼,看著這新鮮的世間。
他目不轉睛望著他的小皇子,想把自己擁有的一切盡數給予,哪怕是他踏過血海枯骨奪來的天下,也終有一日要傳給新的君主。
“你去了哪里……”
沉睡中的昀凰,低低呢喃了一聲,似乎在喚他。
他回頭,看見她眼眸微闔,像是還在夢中,眉間浮起一絲凄楚。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眼,目光恍惚,在他臉上怔怔停了片刻,望向他懷中的孩子。看見孩子安然睜大著眼睛,她才輕吁出一口氣。
他將襁褓放回她枕邊,扶她倚入自己臂彎,柔聲問:“怎么,又睡不安穩?”
她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臉來,幽幽望著他。
“是夢見了什么?”他輕撫她發絲。
她將臉頰貼在他頸項間,語聲低微,“我夢見母妃,她仿佛身在水邊,四下都是迷霧,轉眼就不見了。”
“一場夢罷了,醒來就好。”他將她擁入懷中,卻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的眼睛。
是天意還是幽冥相通,她做了這樣的夢,夢見消失在江水邊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對,總怕她看出些什么,提起她母妃,他總要小心掩飾。
南朝宮闈已劇變翻覆,她的母妃和那個人,都已不在世間。
噩耗傳來時,她恰有了身孕,他不敢不瞞住她。
如今內外局勢莫測,仍不是讓她知道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