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爾登湖(梭羅文集)
- (美)亨利·戴維·梭羅
- 12190字
- 2021-01-26 16:35:46
還原梭羅
仲澤
亨利?·戴維?·梭羅,生于一八一七年,美國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是美國“文藝復興”的中堅人物和美國精神的奠基者之一。
梭羅于一八三三年入哈佛大學,受教于當世的精英,一八三七年畢業,畢業后曾跟兄長約翰創辦學校。一八三九年,兩人曾在康科德和梅里馬克河上泛舟而游,這段經歷他后來寫成《河上一周》并于一八四九年出版。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美國獨立日那天,梭羅移居瓦爾登湖畔,直至一八四七年九月六日結束,這段經歷產生了著名的《瓦爾登湖》。回到康科德之后,他曾替師友愛默生照料過一年的家務。一八四九年到一八五三年之間,梭羅曾有過幾次短暫的旅行,這為他故世后出版的作品提供了素材。一八五四年,經過他七易其稿精心結撰的《瓦爾登湖》得以問世。此后更多的時間,他依然僻居于康科德的狹小天地,從事土地測量、鉛筆制作以謀生。與此同時,他致力于其他作品的撰寫和文稿的整理,寫下了兩百多萬字的日記,這成了他作品的主體。
一八六二年,梭羅因肺病辭世,終年四十五歲。
梭羅因為在瓦爾登湖畔的經歷,被時人目為異端,而被后世“譽為”“隱者”。然而,這是莫大的誤解,盡管愛默生在梭羅沒世后就明確地予以批駁,梭羅自己也曾說:“我當然不是隱士,若有必要,我可能會安坐在酒吧間,并且比屁股最沉的常客坐得還久。”但是,作為“隱者”的梭羅卻是留給廣大讀者的主導形象,甚至,讓人驚訝的是,這位清教徒式的思想家不時被誤解為模山范水的小資人物。
中國隱者總是高蹈方外、餐霞飲露,他們終老泉林,了無煙火氣息。縱然將梭羅歸為隱者,他也絕非這種形象,他在流連自然、沉吟山水的時候,并沒有忘卻自己的時代,更沒有忘卻對人類價值體系的反省和批判。在《瓦爾登湖》的敘述中,不時見出他振聾發聵的社會批評。
一八四五年春天,梭羅便開始在湖畔營造小屋,他在書中詳盡地開列了所有花銷,除去自己的人工外,建房成本為28.125美元。由此引發了他關于房屋無比豐富的思考。
他在第一章《簡約地生活》中說,“連空中的飛禽都有它們的鳥巢,狐貍則有自己的洞穴,野蠻人也擁有各自的棚屋,然而,在現代文明社會里,卻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擁有自己的住所。在文明尤其普及的重鎮和都市,擁有自己住所的人寥寥無幾”,原因很簡單,“一套普通住房的價格差不多需要八百美金,即便一個勞力不受家庭拖累,要攢夠這筆錢也得花上十到十五年時間——將一個男人一天勞動的經濟價值估為一美金,因為考慮到如果有些人掙得多,其他人就會掙得少——因此,在他掙得自己的那間‘棚屋’時,勢必已經耗掉了大半生命”。而更加深刻的原因卻是:?“一個階層有多豪奢,另一個階層就有多貧窮,一邊是宮殿,另一邊是救濟院和‘沉默的窮人’。”他說那些身居陋室的人“因為寒冷和痛苦,蜷縮身子已經成了一種長期的習慣,以致無論老少,其形體就永遠那樣縮著,肢體和官能的發育因之遭到了抑制”。因此呼吁:?“正是這個階層的勞動成果使我們這代人顯得卓越特出,對他們的處境給予關注絕對說得過去。”
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托馬斯?·莫爾思考的余緒,也是宋人“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的描繪在十九世紀美國的寫照……因此,提到金字塔的時候,他憤慨地說:?“如許之多的人(按:奴隸)揮霍生命,備受屈辱,在給某個野心膨脹的蠢貨建造金字塔作為墳墓,若將這蠢貨投入尼羅河淹死,然后拋尸喂狗,才算聰明勇武。”
隨著對慈善事業的批判,他的鋒芒指向了普遍的不公:“有人將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奉送于窮人,可能恰是此人不遺余力地制造了苦難,卻又在不遺余力地徒然施救。”這番思考以嚴厲的質問結束:“你吹噓什么將十分之一的收入獻給了愛心,或許,你應該如此支配那其余的九份然后收場。到頭來,社會僅僅收回了十分之一的財富——這應該歸功于因占有而得以彰顯的慷慨,還是政府對公道與正義的怠慢輕忽?”
跟其他思想家一樣,梭羅認為,文明社會是文明公民的作品,而文明公民又是文明社會的產物,文明公民的培養則是教育的最高目的。然而,當世的學校教育又是如何?他拿自己曾經就讀的哈佛大學開始了討論。
“劍橋學院(按:現在的哈佛大學)的一間學生公寓比我這間小屋大不到哪里,而僅僅是年租就得三十美元,且不說這家公司還要在一個屋頂下修上三十二間毗連的房屋取利。”在他眼中,大學成了一家“公司”!這家“公司”“除了生命的藝術,什么都會傳授,什么都會實踐——用望遠鏡和顯微鏡觀察世界,從不用他的雙眼;研習化學或力學,而不知道面包如何烤制,如何掙得……”關于所受的教育,他說:?“我在離開學院時震驚地獲知,我居然精通了航海術!”而研習經濟學的學生,“就在他閱讀亞當?·斯密,閱讀李嘉圖,閱讀薩伊的時候,卻將父親拖入了無可挽回的債務泥淖”。
社會的荒謬和不公背后,是赤裸裸的罪惡。
他在第八章《鎮子》中寫道:?“有天下午,我去鎮子上到鞋匠那里拿鞋時被捕入獄,原因我在別處曾經提及,只因我沒有為政府納稅,只因它在參議院議事廳門口像倒賣牲口那樣倒賣男人、女人和孩子,只因我不認可這樣的權力。”這是對蓄奴制度的強烈憎惡。奴隸竟成了天經地義的商品,正如他所說:“我幾乎無須拿南方各州的那些勞力來說事,他們為本國提供了大宗的出口產品,而他們本身也是南方的主要產品。”
上述引文中“原因我在別處曾經提及”,指的是他的另一篇名作《非暴力抵制》。他曾經為反抗蓄奴制的斗士約翰?·布朗奔走呼告,且撰文聲辯。梭羅關于社會變革的這種態度影響了一大批人,比如列夫?·托爾斯泰、圣雄甘地和馬丁?·路德?·金等人,也為人類社會的變革提供了另一種值得思考的途徑。
面對社會不公和罪惡大聲呼告的梭羅,又是一位篤愛藝術,有卓越文學修養的文學家。他在指斥人類罪惡的同時,也留下了世間最浪漫的吟唱。
寫到他的“棲心”之處,梭羅在第二章《我居于何處,又因何而生》有無比動人的吟詠:?“屋頂拂過款款的清風,跟掠過山脊那樣滋潤和暢,它捎來若斷似連的曲調,那是將大地之音濾過后剩下的天籟之響。早晨的風兒永不停息,造化的詩篇永不間斷,卻鮮有耳朵去聆聽。奧林匹斯本在人間,舉世皆然。”
這是田園牧歌式的歌頌,而他在第十七章《春》中對春天的禮贊則成了最美的一組頌詩:
春的浪漫、溫潤,以及無堅不摧的力量在梭羅的筆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描繪,梭羅寫出了世界文學園地中關于春天的絕妙好辭:
然而,這種描繪都是“隱逸文學”的常態,“隱者”梭羅的浪漫更有格局和氣象。
梭羅很多描繪已經成了該類題材的典范,除了對蟻群大戰的著名描繪外,他對貓頭鷹深夜號叫的文字也聞名遐邇。那“是憂郁的墓園謠曲,自戕的戀人在相互撫慰,在陰森地府的林間追憶超塵拔俗的創痛與欣悅……它們用這幽暗泣涕的音樂風格,情不自禁地吟唱著追悔和嘆息。它們是精靈,是消沉的精靈在傳遞陰郁的兆頭,也是沉淪的靈魂,一度賦有人身,暗夜中走在人間,從事著黑暗勾當,現在,回想起當時的罪惡,用凄厲悲慟的圣歌和挽曲償贖著它們的孽債”。
他對鵪鶉眼神的描寫也是絕唱:
物是人非的慨嘆是文學藝術永不過時的話題,梭羅寫到滿目荒圮的時候曾說:?“多么哀慟的舉止——把井口徹底封死!封死水井就打開了淚井。”“門板、門楣和門檻早已蕩然無存,而活潑的丁香又送走了一代人,它依然會在每年春天綻開芬芳四溢的花蕾,留給沉思的路人去把弄。”而這株丁香卻是一個孩子手植的,他何曾想到,“在半個世紀之后,當他們既已長大又離開人世,還會隱隱地向那位孤獨的漫游者述說他們的往事。它美麗地開花,芬芳地傳香,依然跟第一年春天那樣,讓我銘記著它那嬌嫩、溫婉、歡欣的花色和芳香”。
梭羅的超凡才華不僅見于命意遣詞,也表現于篇章的營構。他在瓦爾登湖畔“隱居”了兩年又兩個月,然而《瓦爾登湖》的講述被精心地安排在一年之內,十八章文字的布局顯示了卓越的匠心和恢宏的格局。
第一章《簡約地生活》是導言,而第十八章《結語》則是結論,緊接著,通過第二章《我居于何處,又因何而生》,他奠定了一個基點開始朝圣之旅,而倒數第二章則通過《春》的描繪,意味著旅程的圓滿結束。剩下的十四章也是兩兩相對的格局:寧靜對聲音(《閱讀》和《聲音》),獨處對社交(《遠離喧囂》和《訪客》),鄉村對市鎮(《豆田》和《鎮子》),純凈對墮落(《湖》和《柏克農莊》),精神對動物性沖動(《更高的原則》和《禽獸比鄰》),當下對既往(《室內取暖》和《昔日的居民和冬天的來客》),動物的自然生活對人類對于自然的探索(《冬日的動物》和《冬日瓦爾登》)。[1]
當我們驚訝于一個“隱者”金剛瞋目般的社會批評時,他又為我們展示了詩人和歌手的浪漫,然而,這位浪漫的吟者卻又以淵博學者的身份讓我們再度驚嘆。梭羅對科學充滿了熱情,甚至到了膜拜的程度。杰出的文學家梭羅又是淵博、嚴謹的學者。
梭羅對大自然之形容聲貌做了巨細無遺的觀察和記錄。
在第十三章《室內取暖》中,他詳盡地記錄了從一八四五年到一八五三年間瓦爾登湖徹底封凍的日期;同樣,在第十七章《春》中,對一八四五年到一八五四年間瓦爾登湖的徹底解凍也有準確的記載。關于一八五四年的解凍,他寫道,“到了(一八)五四年,(徹底解凍)大概是四月七日”。關于這條記錄,他沒有忘記加一個表示難以確定的辭藻“大概”。
周詳的記錄還見于瓦爾登湖和周邊湖泊與河流的水溫。
由于梭羅曾經做過土地測量員,一八四七年離開瓦爾登湖之后,他依然通過這種工作賴以謀生,因此,在《瓦爾登湖》中出現了很多與度量相關的數據,比如,在《室內取暖》中,他寫到了冰中的氣泡,除了交代其形狀、位置、顏色等之外,還交代了大小,“這些氣泡直徑從八十分之一英寸到八分之一英寸不等”。讀者須知,八十分之一英寸是一個不到0.32毫米的數字!他還指出“湖上大概每平方英寸就有三十到四十個氣泡”——這種現象在常人的眼中很可能不存在。
梭羅對自然的觀察到了這種讓人愕然的程度,因為他說過:?“我移居林中的一重誘因是獲得閑暇和機會目睹春天來臨。”因此,他看到了春天的第一只麻雀,也見到了鴿子和雨燕何時在天空重現,也指出“烏龜和青蛙總會躋身春天的先驅和信使之列”。在第四章《聲音》中,他發現夜鷹在每晚固定的時間總會前來歌唱,于是慶幸“因此獲得良機熟悉了它們的習性”。
數字是人類對世界認識的一種量度,也是對這種認識的一種記錄,梭羅出于對自然秘密的探究和熱衷,在《瓦爾登湖》里留下了大量的數字,有些數字到了小數點后面的第三位,他嚴謹審慎的態度可見一斑。
梭羅這種嚴謹態度在《瓦爾登湖》中最典型的表現是他關于瓦爾登湖深度的探測。“關于湖底,或者它壓根就沒底,有好多傳言,當然,這種‘深而無底’的說法肯定沒有根據。”他指出,很多人不動手量一下就輕信這種無稽之談,而個別前來測量的人也因為粗率馬虎得出了怪誕的結論。“有人曾平趴在冰上向下張望,那重介質飄忽迷離不說,他那雙眼睛也可能充了水,且因擔心胸部著涼而感冒,所以草草收場,因而看見‘能夠容下整車干草’的若許巨洞……千真萬確,那就是冥河之源和冥界入口。”而有人則鄭重其事地前來探測,“帶著五十六磅的砝碼,一車一英寸粗的繩索,也沒能找到湖底。因為,在砝碼已經落到湖底的時候,他們還在松手里的繩索,就這樣徒然地量著他們心中那不可思議、確實無法測量的深度”。他自己則“毫不費力就測出了水深”,所用的“工具是一根鱈魚釣線和重約一磅半的石頭”,方法是“準確得知它(石頭)何時離開了湖底”,原因在于“在石頭尚未拖離湖底時,因缺乏浮力之助致使牽拉格外吃力”,最終的結論是“最深處剛好一百零二英尺,如果算上后來上漲的五英尺,那就是一百零七英尺”。有學者指出,梭羅得到的結果跟目前瓦爾登湖的實際水平略有差別,如果考慮一百五十余年來的變遷因素,我們會吃驚于梭羅所得數據的精確。
關于湖底,梭羅量取了好多數據,最終提供了一幅關于瓦爾登湖的全圖和縱橫兩幅剖面圖,并且以此為據,就測量進行了非常精彩的一番申說(這幅地圖繪于一八四六年,見于《瓦爾登湖》一八五四年的初版)。
梭羅對科學的熱衷還見于他對文化知識百科全書式的涉獵,兩年的湖畔生活,除了讓他“擺脫干擾做些私事”,也使他得以有暇進行大規模的閱讀。《瓦爾登湖》征引的著作很多,舉凡文學、歷史、科學、農業、地質、政治等等,無不收于筆下,從上古到當代,從歐美到亞非,無不窮搜畢羅,其豐富和浩瀚讓人訝然。尤為讓人吃驚的是,梭羅積極地關注著科學的發展,在他援引的作品中,有好多是同代人面世不久的成果。
梭羅關于語言有專業學者的修養,在他就讀哈佛大學期間大錢寧講授的寫作對他影響頗深,此外通過瓊斯?·威利豐富了他關于希臘文化及哲理詩人的知識,他亦曾暫居于奧利斯特斯?·布朗孫家中,師從對方學習德語。當然,他卓越的語言修養肯定源自求知熱情和勤奮。
由于他對語言的特殊敏感,《瓦爾登湖》顯示了卓越的修辭技巧,也給翻譯帶來了很大很多的障礙,這一點將在下文專門論述。
梭羅珍愛富有原始力量的野性生命,崇尚融入自然的那種真率質樸的生活,因為文明時代的人類早已異化,早已成了文明的奴隸而喪失了生活的本真:?“且看,人們已經成了自己工具的工具,饑餓時自發采摘果子的人成了農夫,站在樹下以求蔭庇的人成了戶主。”社會的分工已經使人們無暇于真樸的生活,他們早已迷路,“不再露營過夜,而是定居于大地遺忘了天空”。因此,他這樣熱切地謳歌奔放無拘的生命:?“這印第安野雞曾經野性未泯,在鳴禽家族它的歌聲自然超群絕倫。它若能更換環境卻野性如一,不久便會成為我們林中最知名的歌手……在所有的國度,詩人對這種野生鳥兒的啼鳴和本土歌手的吟唱都不會吝嗇贊詞。”
《瓦爾登湖》是一部回歸伊甸園的作品,是一部面對眼前世界矯弊的神話,也是對人類社會進入工業時代面臨天翻地覆變化的一種呼告。依照中國的標準,梭羅是一位虔誠的求道者,作為嚴肅的思想家,他捐棄了近代西方學者西方文化至上的狹隘觀念和盲目自大,以恢宏的氣度和開放的胸襟審視、甄別、接受人類文明的優秀成果。與工業文明相比,他更鐘情印第安的土著文明;面對紛繁擾攘的西方物質主義,他將目光投向了高貴的古代和卓越的東方。
《伊利亞特》是梭羅的摯愛,他多次提到這部文學“圣經”,在他心里,這部著作代表著人類一度矗立于天地間的英雄氣質。印度教典籍也多次形諸筆端,他提到:?“早上,我沐浴在《薄伽梵歌》那宏偉深遠、關于宇宙演化的哲學中滌洗自己的心智。”這部經典成了他借以鄙視俗世生活的一個符號,“較之東方的廢墟,《薄伽梵歌》是多么讓人艷羨向往!”他屢屢征引《圣經》或暗用其典故,并且,每每將“異教”經典和世俗作品跟基督教的這部圣書并稱:“當梵蒂岡充盈著《吠陀經》、《阿維斯陀經》[2]、《圣經》、荷馬、但丁和莎士比亞之時,當未來的時代能夠相沿不替地將他們的成果齊集在世界這個巨大的論壇之時,我們便迎來了一個豐盈充實的時代,憑著這些庫藏我們最終有望達到天的高度。”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曾有過“世界公民”的設想和呼吁,我們有理由認為梭羅就是這樣的一位人物。
梭羅對中國傳統典籍和思想的熱情讓我們更有興趣。
林語堂先生這樣說過:?“在美國作家中,梭羅是最有中國氣質的一位……如果將他的作品譯為中文,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位中國詩人的手筆。”他尤其指出,梭羅的樸野、強毅和個人主義活似莊子。
《瓦爾登湖》所征引的儒家典籍相當豐富。
在第一章《簡約地生活》中談及真誠地面對生活的時候,他引證孔子的話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在第五章《遠離喧囂》中,梭羅論及“孤獨”的時候說,精神的愉悅會讓人獲得自我滿足:?“孔夫子可謂一語中的:‘德不孤,必有鄰。’”在第十一章《更高的原則》中,梭羅力倡對官能欲望的節制,認為這是人異于禽獸高于禽獸的表征,孟子的話進入了他的視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他在熱情謳歌春天化育力量的時候,錄入了自己從法譯本轉譯的孟子:
梭羅對“四書”中《論語》和《孟子》之外的其他兩部典籍也有所引證,他提到,如果食物可以“哺育智性”,縱然它多么粗劣,也會讓人獲得極大的愉悅和滿足:?“‘心不在?焉’,曾子如是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
《瓦爾登湖》的若干表達讓人覺得似曾相識。他談到了學術的墮落,說“現在只有哲學教授,而沒有哲人”,我們未嘗不可以認為這是對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回應;他說,“在智者眼中,萬物的本性純然無辜”,我們有理由認為他所說的“智者”就是老子和莊子,因為《道德經》第五章這樣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談到貓頭鷹凄厲的號叫,梭羅深有感觸,“我對我們共同棲身的自然,就其多樣性和包容性有了新的感受”,這分明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句《周易》系辭的另一種說法。
切勿將這種分析理解為捕風捉影的附會。西方學者曾經指出,梭羅曾經大量閱讀中國典籍,而不見于《瓦爾登湖》征引的老莊也曾是他的鐘情,他們在研究梭羅手稿之后發現,《道德經》的文字屢屢出現在梭羅的日記之中。[3]
幽默既是一種人生境界,又是一種辭令風尚。思想家梭羅在嚴肅地思考人生,然而,文學家梭羅卻在幽默地品味,優雅地講述,他的作品亦莊亦諧、妙趣橫生。
在第十四章《昔日的居民和冬天的來客》中,寫到一位暫居于此的黑人加圖的時候,他不失時機地做了一番調侃,“這位加圖當然不是尤蒂卡的那位”,就因為此人跟古羅馬名宿加圖同名。在交代其身世的時候,他著墨無多,然而意味深長,發人深省:
我們不知道其中是嬉笑怒罵,還是惋惜同情,但是,黑人財產遭到侵占卻是事實,死亡消弭了尊卑貴賤的差別也是事實,人間的不公總有個終了,亡靈因為最終的“居所”“大小無異”而實現了眾生在人間難以實現的平等。這是不露聲色的講述,又有誰能夠面對這種文字無動于衷?
這種幽默不僅見于人生的觀照,也表現在物象的描摹。
比如,晨霧被陽光驅散,在他的筆下滋味不同:?“霧氣像幽靈一樣,從四面八方向林中退去,恰似夜間的宗教密會被驅散一般”;暖雨讓殘冰突然消失,被他寫得妙趣橫生:?“這些冰面就會全然消失,好像遭到誘拐,隨霧而逝。”
我們說過,《瓦爾登湖》關于動物描寫的很多片段已經成了最著名的典型,如上文談及的蟻群之戰、貓頭鷹的號叫等等,作者在第四章《聲音》中對牛蛙環湖而鳴的文字讓人捧腹。
這些牛蛙“環湖聚集,喇叭高鳴”,“這幫縱飲之徒是古時醉鬼的化身”,“只是一味地豪飲、猛灌而腹肚滾圓”,“盡管酒已跑味,僅僅成了充脹肚皮的液體;盡管美妙的醉意從未驅散既往的回憶……它們依然樂于恪守節日盛宴上嬉鬧的舊俗”。在群蛙之中,梭羅對其中一位特予關照,來了個特寫,“最有市議員派頭的那位在北岸下方,它下頜涂滿口涎,將下巴托在心葉草上權當墊著餐巾,面對原來不屑一顧的白水,來了個一氣痛飲”。我們不由得深感納悶:梭羅筆下的域外形象怎么讓中國讀者倍感熟悉和親切?梭羅似乎對“市議員”格外鐘情,總會不失時機地讓他們拋頭露面。比如,他說,粗劣的飯食照樣會給人帶來莫大的滿足,“清教徒面對黑面包皮或許會大嚼大咽”,或許是擔心讀者對他的描述沒有形象的感知,他于是跟了一句,“好像市議員面對甲魚那樣”,這種信手拈來的比喻肯定會讓個別人極不舒服,不過讓他們片刻的不悅帶給讀者解頤之樂或許也是梭羅的本愿。
幽默被當作一種人生態度,乃是因為這是一種角度別致的觀照,連觀照者自己也成了被觀照的對象,這時候,幽默便會升華為智慧。
梭羅說,“若有一位客人來訪,有時他還能分享我的一頓便飯”,然而,如果來人超過二十個,則進食就成了“齋戒”,但這“齋戒卻顯得那么自然,從未讓人覺得有違待客之道,反倒認為‘這道菜’善解人意,恰如其分”。
梭羅常常通過雙關、原始義和典故的活用讓文字充滿了諧趣。
雙關常常會使講述蘊藉雋永、意味深長。他寫到一位漁人長時間垂釣而一無結果,而得出結論,他已經“躋身那些古老的修士之列了”,而“修士”這個詞在英語中恰好是“魚兒未曾上鉤”的諧音。梭羅說到鐵路的興建所付出的生命代價時提醒某些人,確保鐵軌下面的那些“沉睡者”陷入酣睡,不要讓他們醒來,而“沉睡者”一詞在英語中同時指的是“枕木”(sleeper)。這些枕木是物,它們沒有生命,而這些枕木同時也是人,他們已經喪失了生命,他們還是一批沉睡者,有人擔心他們蘇醒。因此,在《瓦爾登湖》面世八十年之后,中國作家夏衍寫到《包身工》的時候,援引梭羅的這段文字,也發出了同樣的棒喝與呼告。
梭羅寫到,他曾經“辦過學校”,談到這件往事的時候,他用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副詞,那就是thoroughly,該詞為“徹底地、全副身心地”等意思,當然,其字面意思足以達意。然而,作為非英語讀者的我們可能不會想到,該詞從讀音上恰好跟梭羅自己的名字相諧,所以這個詞同時可以理解為“像梭羅那樣(做某事)”,而我們知道,梭羅是極其認真的人,因此,通過諧音,他想表達的意思是:我曾經全副身心、一絲不茍地辦過學校。
他寫到了春天的雁鳴說,“頭雁的規則鳴叫不時傳來,滿懷期待能在泥濘的池沼中開齋”,而“開齋”一詞,其常用義卻是“用早餐”,追溯其語源,卻由break(打破)和fast(齋戒)合成。寫到人們的卑瑣生活時,他說“‘鎮子’在他們那里成了實至名歸的‘社團’”,須知,梭羅讓“社團”(community)一詞通過連字符將前綴com和詞根munity加以離析,詞綴和詞根的離析恰好為該詞賦予了另一重意味:利益共同體——人類群居似乎源于“共同防御”的需要。如此,人類滿懷惴栗,難得從容的生活常態便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這是梭羅通過原始義的剔發予文字以點化,以獲得點鐵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法,這種任由驅遣、揮灑裕如的辭令技巧源自卓越的語言修養,而典故的化用則顯示了他深厚的文獻功底和敏銳的識斷。
他說,他棲居湖畔時幾乎沒有丟過什么東西,唯一的例外是一本荷馬史詩,至于下落,他說“它曾擺在我們營中的某個士兵面前”,這句跟上下文多少有點距離的表述讓我們感到納悶,殊不知,這句話是在化用中國的典故,其出典在東方典籍《孔子家語》中。這個典故既交代了事象,又因其內涵而隱隱地傳遞出值得揣摩的人生態度;他說,農事是一門神圣的藝術,“不但第一枚果實是神圣的祭品,最后一枚也是”,這同樣會讓我們感到些微的不解,因為前文根本沒有交代關于“第一枚果實”的相關信息,所以怎么能理所當然地據以為前提而得出“最后一枚(果實)也是(神圣的祭品)”這樣的結論呢?實際上,對于諳熟《圣經》的西方讀者而言,這根本不是什么問題,因為梭羅是在化用基督教的典故。
諧音、雙關、原始義和典故活用等辭令技巧在《瓦爾登湖》中俯拾即是,乃至成了這部作品的一個鮮明特色,它為本書賦予非常別致的意味,同時也形成了翻譯的巨大障礙。譯者面對這種現象,在盡可能照顧表意的前提下進行了移譯,但終因英漢語言和中西文化的差異而無法盡行表現,所以,通過注釋再現作品風貌成了不得已的選擇,因為盡最大可能以譯語傳遞源語的信息是譯者的責任,同時因為《瓦爾登湖》是散文而非韻文或戲劇。這也是本書為什么在提供背景知識以外還有那么多注釋的原因所在。
梭羅既是犀利的批評者、浪漫的吟者,也是淵博嚴謹的學者、東方的朝圣者和幽默的言者,他還是一位虔誠的求道者——這是梭羅的歷史形象。
梭羅說過,他關于人生最早的記憶是“在深夜盯著星星,以圖發現它背后的上帝”。這既是他對童蒙生活的記錄,又是他孤獨寂寞又異彩紛呈的一生的寫照——終其一生,梭羅都在探索生命的意義。
這一探索以試驗的方式正式開始。
一八四五年,二十八歲的梭羅移居瓦爾登湖畔,開始了他的人生試驗。而移居林中的直接原因有兩個,第一是“擺脫干擾做些私事”,也就是寫一本旨在記錄跟摯愛的兄長約翰在康科德河與梅里馬克河上泛舟而游的書,因為此時約翰已經辭世;第二是從事人生試驗,旨在驗證人們對經濟的依賴可以降低到什么程度,而為更有價值的精神事業贏得充裕的閑暇。
很明顯,梭羅的這番探索被時人理解為無所事事的游浪,而他本人也被視為無聊的閑漢,對于這種譏諷和謬見,他在書中給予應答:他進入林中,是想“帶著明確的目的去生活,以圖直面生命的本質”,因為他“無意順從天命”,而是想“深切地活著,吸納生命所有的精髓,活得像斯巴達人那樣剛勁強毅,以徹底革除并非生命本質的一切,披荊斬棘、斬草除根式地開拓出一條道路,將生命逼入死角,濾去其他,只剩下最基本的要素”。
他的探索首先從“生命之必需”入手,他為這種需要提供的定義為,“于生命關系甚大,乃至成了沒人能夠離得開的物品,容有例外,無非因為蒙昧、貧窮,或是人生哲學的緣故”。照此定義,“生命需要”不外乎如下四個方面:食物、住所、衣物和燃料,而歸根結底,是為了“保持機體熱量”。然而,他通過試驗發現,“一年只需三四十天的勞作便足以供養自己”,實際情況卻是,人類的生活,從個體到群體,都圍繞這一“需要”展開,都服務于這一需要的滿足,從而衍生出觀念,沉淀為規范,上升為道德,組織為團體(社會),人徹底蛻變為這一“需要”的奴隸——他除了不是自己,什么都是!
這種“保持機體熱量”的“需要”直接表現為營謀生活,而間接表現為追求金錢,因此,人蛻變為這種“需要”的奴隸其實就是被金錢所挾持,通過這一分析,梭羅實現了對薩伊、斯密等經濟學家的瓦解,實現了對拜金主義和物質至上觀念的顛覆。他斷言,“要滿足靈魂的需求,金錢沒有用武之地”。
《瓦爾登湖》便是對這種“生命需要”的衍生物的解構,他解構出一幅蕓蕓眾生臣服于“生命需要”而疲于奔命的“生活”圖景,解構出林林總總被視為圭臬和指南,然而荒謬絕倫的生活意識,解構出攘攘熙熙的各色人等……而這一切,都通過現身說法的方式加以對照,正如《瓦爾登湖》首版的前言所示,他這一番努力的用意在于:?“像居于棲木的報曉晨雞,昂奮傲然地做自我道白,冀以喚醒我的鄰人。”
梭羅指出,“如果人們愿意簡約智慧地生活”,則“生命需要”原本可以如此簡單地得到滿足,這樣,“在塵世間保全自我乃非苦差,而是樂事”,因為他可以為自己贏得時間去開發精神潛質,以“領會生命給予的啟示”。
這種開拓從直面自我開始,直面自我是重塑自我,甚至于重獲靈魂。因此,梭羅屢屢強調,每個人應該去進行生命的實踐,“生活的方式豐富多樣,一如從一個圓心可以引出無數半徑”,人“盡可能地各異其面,各適其性……覓得自己的道路并付之行動”,直面自我的人才是勇者,所以,“只有敗者和逃兵才去參戰,也只有這些懦夫才逃避自我前往應征”,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探索自己,去開拓自己的精神潛質。這就是為什么在本書終章的《結語》中,梭羅擬想了一番對話的緣故:
梭羅認為,大自然為這種開拓提供了領地,在本書稍具形而上意味的第十一章中,梭羅這樣斷言:?“我身上有一重趨向更高生活,或曰精神生活的本能,這跟絕大多數人一樣,同時還有指向原始和野蠻生活的另一重本能,兩者我都看重,并且對后者的熱衷絲毫不亞于前者。”這既是對至善的肯定,又是對野性的頌揚。在這里,我們能夠找到很多答案:為什么在工業文明帶來的諸多便利面前,梭羅對印第安生活模式給予了肯定?他為什么膜拜東方文明?他為什么熱衷并皈依于自然?作為超驗主義者的梭羅對自然的態度跟其師友愛默生大異其趣,后者認為自然是導向精神歸宿的途徑,而梭羅卻認為,這一歸宿就寓于自然本身。這讓我們明白,他何以像泛神論者那樣賦予自然以某種宗教意味。
中國曾經以“大節不護細行”替言行兩違的舉止辯護,然而,這種說辭在梭羅那里沒有用武之地。終其一生,梭羅都在認真地觀察,嚴肅地思考,嚴正地躬行,以圖最終做出明確的判斷。“如果生命注定卑瑣,便徹底掘出劣根公之于眾,如果生命注定崇高,則用自己的經歷予以印證,能讓它在我下次的游歷中得以顯現。”世人因他這種力行的處事原則而給他奉送了清教徒和禁欲主義者的稱號。
梭羅一生命運多舛,飽經坎坷挫折,屢遭喪親之痛,他由于純粹的追求而見疑于世,他對物質主義極端抵制的態度讓自己深陷孤獨——乃至,我們需要說明,他跟自己的啟蒙者、自己的師友愛默生也因為性情捍格而存在痛苦的沖突。
在這種背景下,梭羅的探索帶有些許悲壯意味,這讓我們對人這種動物試圖超越天賦的動物性所做的努力感到驕傲,又深感憐憫。這是古往今來的圣賢心儀的事業,因此,梭羅并不孤獨,他既有先聲,又有嗣響。他在基督誕生一千八百四十五年后做的那番努力,為人類贏得了榮譽,為十九世紀留下了光輝,以一縷馨香長久地慰藉著向往神性的人們。
二〇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于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