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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卷

3月1日

1838年

三月將她叫醒,四月為她施洗,五月給她披上夾克,穿上長褲。她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像亞歷山大體的詩行那樣“永遠延遷不休”[1],永遠生機勃發,永遠在葉片近旁抽出芽蕾。切莫認為寒冬會讓她死去,她不過像鼴鼠那樣溜進了雪下。雖然如此,她偶爾還會露臉。冬日的泉眼煙汽繚繞,冰封的河上水霧氤氳,那不正是她在亮相顯身?

但愿她永遠與人相伴,但愿我們在成熟之后還能葆有青春,更加健碩,永遠挺進,還能在葉子周圍冒出芽蕾。但愿我們收了一茬玉米之后還能收一茬豌豆,甚至還有一茬蕪菁,好讓大地新綠蔽野,滿目蔥蘢。如果這樣,焦枯的草叢里偶爾就有紫羅蘭綻放,間或也會有毛茛挺出腰身。

1855年

盡管春寒料峭,但就這個時候來說,日子已經算相當地暖適宜人,堪稱美景良辰了。不過,冬天還沒走遠。空氣極端清澈,遠處的林中點綴著清新寧靜的農舍,屋頂的輪廓清晰可見,賞心悅目。我們一直在尋找藍知更鳥的歌聲,不過耳邊只有烏鴉和山雀的啼鳴。田野一片褐色,濃濃的霧氣繚繞飄蕩。殘雪消融,斑斑駁駁,顯出了鐵道路基上的坑坑洼洼,唯有某些干凈的角落依然反射出悅目的白光。太陽漸升漸高,那些光彩也越發耀眼。

3月3日

1841年

夜色寧靜,我聽到有人吹響了號角,此時此刻,這聲聲嗚咽好似大自然的幽怨泣訴。這號聲有世人難及的某種高明,宛若大地在傾談訴說,又好似一位言者在出語之際挺胸昂首,而讓大地更加寥廓,天際愈益邈遠。這來自西邊的號角似乎向東方發出了邀約,響徹大地,好像在絮絮耳語的回廊傳響。它若非西天的精靈在召喚東邊的友伴,便是光陰的車駕在延遷之際傳出的吱吱軋軋。暗夜沉沉,寂然無聲,這聲聲號角遙遙傳來,偉岸崇高的一切似乎在那里顯身。它溫婉友善,好似遠方隱士的微茫燭火。它震顫起伏,裊裊綿綿,將天幕化為時光,粼粼不絕的浪濤便在那里延宕波動。

在這亦冬亦春的時節,它傳遞出不可思議的強健訊息。每當田野上傳來牛群的頸鈴跟放牧的號角,圓潤和諧的感覺就顯得格外強烈。這時,我領會了“圓滿”這個辭藻所示的美麗意蘊和豐盈內涵。大自然的歌聲永遠飽滿低沉,不論是百蟲嚶嚶,冰塊爆裂,還是晨雞報曉,午夜犬吠,無不在展示它的圓滿與和諧。上帝的訴說無非一聲清脆的鐘聲,讓我在奇妙的健康里酌飲,在熱忱的和諧中陶醉。天際的泠泠隱微難察,成了測試我健全與否的參照。我對上帝的訴說滿懷感激,它永遠保持強音,聲聲不息,也讓我昂揚奮發,進取不止。既然我能輕而易舉地闊綽寬裕,又何故受累于世間的財富。此刻,我陷入了沉思,絞盡腦汁地思量:但愿我能擁有一處產業,一如這用以聆聽的無垠田園。美好的東西往往價格低廉,糟糕的東西卻每每價格高昂。

既已處身社會,我寧肯在地獄里煢煢獨居,也不愿在天國中置辦房產。一旦劃地建房,你難道覺得那些板材也能將美德留住?美德從來不會與投資的收益相伴,也不會依賴它而存在。構筑房屋便沒有家園。我希望自己能在天堂中烤食面包,清洗被單。圍柵而居、百般役使的屋舍是墓園,或許黃土覆身的塋窟,才會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相互仰賴而一無所失的去處。

3月4日

1852年

若將短促的冬日形諸畫幅,我會如此著手:先描畫兩座冰山以為晨昏,兩山洞穴深幽,巍似高塔聳立,又如海岬相迎,中有旅人煢煢而行,但見斗篷緊裹,傾身彎腰,頂風冒雪,只身穿過山間隘口;然后是一座小屋半掩雪中,午間燈火慘淡飄搖,透出窗口,天際群星韜彩,林間斧斤丁丁;畫面前方是豐收的景象,一脈小徑伸向遠方的田野,播種者和春的征象構成了遠景;兩山漸次趨近,右側不復午間的天光,左側不見子夜的星輝,滿目晦暗,一片蒙明;太陽很低,垂在天空。

此刻大概十一點半,天空開始陰云微染。冬日的主角是西北,正如西南是夏天的中心。云朵的姿態意味盎然,好似火苗,鋪散之前更像翻騰的浪濤。我不禁想起古時的船頭,其造型也取法于波濤,這天際的云朵也仿佛陣風在薄霧中掀起了浪花。如此看來,我們昂首觀云彩好似群魚仰面視浪濤。我穿過矮櫟叢生的原野,前往大懸崖那邊,雪上的山月桂果實依舊,懸在枝頭,綠葉紅意微泛,賞心悅目。

山上巖石遍布,我在西邊找了個能坐的地方,這里落雪消融,露出了青灰色的山巖,覆有苔蘚和地衣,坑洼中鋪滿了厚厚的橡葉,無形的火苗和煙氣似從落葉中逸出,太陽暖適怡人,都能想見蜜蜂在花叢間嗡嗡嚶嚶。干枯的落葉反射出太陽的熱量,雖然我坐在雪原中的一塊“綠洲”之上,卻不禁想起了鮮嫩的馬齒莧,想起了長比冬日的夏天午后。

山石上積雪正在消融,細流熠熠生輝,苔蘚清新鮮亮,最先復蘇的草木就生在虎耳草的根部。

3月6日

1859年

蜜樹山的峰脊上有一株高大的黑櫟,無比俊秀,堪入圖畫。

3月7日

1852年

晚上九點,滿月當空,我來到林間。

今夜相當暖和,外出散步都不用戴上手套。西邊的山坡落雪猶在,反射出清幽的月光,朦朧氤氳,似有蒸汽逸出,那是春的征象。我站在大深溝西側張望鐵路,胸中也好像騰起了希望。月亮、星斗、林木、積雪、裸露的沙土,天地間一片寂靜,博大無涯,籠罩四野,那浩瀚的空寂唯有思想可以填充。它抽繹出觀者的思緒,宛若吸罐吸漲了皮肉。人類又是何其神秘幽邃,讓人沉思默想,欲說還休!樹上沒有積雪,月華似乎缺了少許,不過,單憑地上的雪光,我也能看清自己寫下的東西。月亮今夜如此,明晚,它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如是思緒何以會鐘情有所陳示的事相,我獲知的新聞何以如此瑣碎無聊,個中緣由我不得而知;若就希求和夢想而論,人類的進步又是何其微不足道,個中緣由我也不得而知。對我的智識而言,我聽到的多數新聞并非什么新聞,無非因循往復的陳言套語。那些事情浮在空中,像傘菌上無關緊要的孢子。我只消片刻走神,那浮皮潦草的點滴思緒就會成為線索,而后推衍鋪排為新聞。我們該遠離這類新聞,讓自己清凈安恬。我想,縱然可靠的信差告訴我太陽已在昨晚淹斃,我也會漠然無謂,滿不在乎。

3月9日

1852年

昨晚來了一場春雨。

下午三點去了鐵道那邊。

天空多云卻是春日的陰天,霜氣從地下逸出,人也在消融解凍。半數積雪已消失不見,斑斑駁駁。三月的陣風在林中呼嘯,讓世間生機奔騰,也好似喚醒了冬眠的樹木,使樹汁在枝干間開始流動。很明顯,春風不僅在加速融雪,促進蒸發,也在忙于這類事功。

現在,鐵道上的人們也手握家什忙了起來。春光暖怡,藍知更鳥乘風而至,傳來聲聲啼鳴。大深溝的沙土正在消解,不論在沙堤邊側的下方,還是在脂松的根部,紅色的沙團和地下的泥土都顯得松軟潮濕,此情此景讓人深為觸動。在所有的路中,鐵道可謂悅目賞心,粗獷霸道,難與倫比。唯有它能沖入丘陵,橫貫山岳,上方既沒有屋宇,也不見行人。我走在這條路上,無憂無慮。筑路時留下的樹木枝柯婆娑,垂在上方,盡管鐵道筆直剛挺,一路卻有林木相隨,鑲有毛邊而不失野性。就連這里的勞工也異于同類,他們若有房屋,也是粗陋的工棚,遷走之后唯有一堆破爛。他們在修筑鐵路,自己卻庇身于這堆框架之下,打磨的石塊也散見于四周。此刻,消融的雪水在鐵道兩側的樹槽中奔流,聲聲激蕩,令人振奮。即便暴雨傾注,走在這里卻干爽宜人,就算風雪大作,這條道路卻也輕松易行。鐵路劃破了地皮,煙火從眼前的工棚中裊裊而出,就連這番景象也讓人興致勃發。鐵道路基的坑洼中滿是積水,映出了周邊的松林,讓我想起了夏日的湖泊。

每當聽到悅耳的電報聲響,我就覺得自己定然是在閱讀希臘詩作。周遭一片寡白或滿目暗黑,這聲響便好似鮮亮的光彩,若非紅色,便是藍色,而或綠色。它肇示著一重纖細的意味,亮麗的生活,甚或金色的時代。那是鐵道的吟詠,是愛爾蘭勞工付之辛勞的表白,充滿英豪氣質和詩情畫意—整個世界陷入狂惑為時既久。難道,難道這是諸神借以抒發快意的創造發明?

消融的沙流自雪中涌出,漫過此前落雪覆蓋的地帶。堤岸上堆積了厚厚的沙土,足有數車之多,好像解脫了冬日的郁積而終于獲得了自由。這些沙土來自哪里卻不易得知。

雨又來了,我便轉身回家。

雨水濺落在山巖,輕風掠上林木,聲聲入耳,幾無區別。

天氣雖然陰沉,春風卻讓人振奮。昨天我好像桎梏加身,難得自由,今天卻一身釋然。天地間萬象一新,非復昔日。茂密的山坡上雪已消盡,透過蒙蒙的水汽看去,自己仿佛杯酒下肚,恍恍惚惚。大地不再那么恒久如一,清晰可見,似乎富于彈性而能隨遇賦形。冬日新鋪的栗木枕木已經泛為深藍,乃至深黑,散發出涂料氣息。湖冰上滿是消融造成的坑洼。回來的時候,我看到有個農民在修剪樹木。

3月10日

1852年

清早躺在床上時,我想起了夏日的清晨:芬芳四溢,無可言喻,讓人難以忘懷。鳥雀充任晨曦的前導,成百上千,嬌嬌鳴囀,好像因商討英雄史詩新的章節而爭執不休。靜謐的清晨,無垠的希望!鳥兒在枝葉間咬舌歌唱,宛若聲聲露滴,我們的生活也著上了神圣不朽的光彩。那時,我住在林間,每每置身床榻目睹晨光破曉,聆聽百鳥嚶嚶。

下午,穿過大深溝前往大懸崖。

我看到數十只藍知更鳥,聲聲嘰喳,潔凈單純,塵纖不染,一似它那鮮亮的羽毛。林間積雪尚在,有只麻雀在橡樹幼枝間疾飛,像是歌雀。由此可見,稍南方的大地已然落雪盡消,春鳥恐怕從來不會飛臨雪原。林中車前草的網狀葉片翠綠鮮亮,大懸崖頂上已有草木破土而出,這小似繁縷的又是什么?崖頂上還有別的植物,油光鮮綠,微微冒出地皮,挺過了上面的冰冷積雪。草木在雪下挽臂攜手,向夏日挺近。懸崖上山巖裸露,不復冰涼,微微傳來陣陣歡笑,毫無疑問,那肯定是地松鼠。青苔像新生的嫩草,無比悅目。我還聽到山雀在今春的第一聲鳴叫。我知道,它們起初會忘恩負義地嘚嘚不休—拜托了,別再將我的思緒拽回嚴冬—不久也會改腔換調,變為春鳥。春氣所感,鳥雀亦受。

1853年

這是第一個真正的春日,到處是太陽的反光,明亮耀眼,街巷的北側已能勉強徒步穿過,你都會覺得扣緊上衣已屬多余。

下午前往二支溪。

我站在河畔投去一瞥,河橋、水流和渦旋映入了眼簾,河水色如巧克力,幾乎不曾相識,遠遠的地方傳來鴉叫和雞鳴,一切都春意盎然。阿納克里翁嘗謂“人類的事功光彩熠熠”,所以,人類的歌唱也像鳥兒的啼鳴悅耳動聽。地上冰雪消融,空中似乎也發生了與之相類的現象。殘冬將盡,有段時期我們在日日期盼春天,這不,終于盼到了眼前。

我看到雪地旁有好多不大不小的黑色蜘蛛,非常活躍。很明顯,不少草木的近地葉片已然浸于春氣,眼前傍水而生的一束臭菘便是這樣。好多植物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常青家族,一似這已經拔節的毛茛。我想,春的征象首先見于沼地中散放的柳絮,而后見于吐蕊的楊花,接著便是綻放佛焰苞(以及水下的闊大葉片)的臭菘。這是我意中的次序,當然,也容有其中一者領先居首的特例。

溝瀆底部那青如腌菜的會是什么水藻?它好似枯敗的水芹,果實猶如地衣。

走到納特草場小溪匯入的地方,我們倚著欄桿歇息了片刻,也得間琢磨水中的漩渦。小溪的沙底上波痕粼粼,銀色的亮斑泛光耀彩,黑色的石蠶棄殼寄于沙室下方。水中的渦旋隱隱約約,影布沙上,反射出五彩斑斕的虹光。米諾魚劃開水波,躁動不安,鰭尾輕擺,忽左忽右,可能是盯上了水中的無形埃粒。由于我們起初在探尋形體更大、更為有趣,當然也格外醒目的東西,所以忘了關注溪水,因而沒有發現這些魚兒留在水底的影子,每道鰭翅在水中了無痕跡,見于影子卻一目了然。水中的一切美麗無比也振奮人心,堪稱償贖冬日不滿的一道美餐。整個冬天,米諾魚都在這樣泳戲?水底的木賊生氣勃勃,已經長高了幾英寸。面諸此景,難道我不該在上一頁優先交代這縷水草,或者水底的其他植物?我想這樣沒錯,連手中的紙頁也似乎意有所動了。

橋欄上的一只幼龜讓我眼前一亮,其甲殼長為一又十六分之一英寸,不知是剛爬出小溪,還是正要爬往水里。可以肯定,這是星點水龜,因為它的背甲和側甲上都有醒目的碩大黃斑,并且背甲的第三塊形呈六邊,而非錦龜那樣所謂的四方,雖然我見過的錦龜第三塊背甲也并非四方形。不過它甲緣外凸,跟書中所述的木雕水龜特征相似,除卻尾甲兩側的兩塊黃斑,以及頭部顏色隱暗的紋斑,我便能據之以斷定它的種屬。這只幼龜寬約八分之七英寸,反應極為遲緩。它何時破殼而出,又是在哪里孵化的呢?

水底的細沙上斜坡陡峭,溝壑遍布,關于這種現象可有什么解釋說明?行至草場,在這種小溪邊逐岸而走意味無窮,當然,趁霜氣尚未全然從地下逸出則感覺更佳,而看著那高低不平的沙地,端詳其中深幽的孔洞和岸際的深溝也饒有趣味。水面震晃,影布沙上,迅疾掠過陡坡邊緣,好似沙粒在水中遽然前移。水底的流沙變化萬千,良多意趣。

空氣綿綿,那邊傳來了什么聲音?原來那是藍知更鳥的歌聲,它剛剛飛臨,在枯槁憔悴的果園中放歌。有它綻放歌喉,春天便循聲而至。

柳條不管是黃是綠,顏色絕對更加鮮亮,我不會走眼。看那亮色,好像樹汁已經涌至樹皮,賦予了鮮活油亮的光色。早發的楊樹也在吐棄楊花,只是不比柳樹張揚。

可是,林中還有乘橇馳雪的絕好地段。走到二支溪,腳下踩過狗舌草,它絕對是常青草木,香氣馥郁,縷縷不絕,又將新的一年帶回了大地。那是來自牧場的芬芳,清爽甜潤,令人難忘。溪水里有只烏龜,黃斑相覆。櫻草的葉子全在水下,雖然極少,卻也在亮相露面。水中的虎耳草大多遭霜,隨處可見。金盞花近旁有綠色的蛙卵,錢寧說他都看到了蝌蚪,恐怕這塊地方格外暖和。早放的楊花散開絨絮,蓬松輕盈,相互鉤鎖,連成了一片。

薩姆?·?納丁是個獵人,亦名福克斯?·?納丁,外號老狐貍的便是此人。他來自韋斯頓,住在林肯的雅各布?·?貝克的家里,七十左右便已死去,至今已逾四十年之久。邁諾特[2]提到,納丁跟他說過,他在麗津山上的胡桃林里不僅獵殺過熊,還打到過駝鹿。

1859年

站在伍德橋上向林中張望,溫潤的空氣讓我感到了春意。三月至今,還沒有這等美好的景象讓人如此感動。地上幾乎落雪猶在,但太陽無比暖怡,日子寧靜清澈,蒸汽在空中悄然騰起,為萬物披上一襲輕盈的罩衣,又好似敷上了一重薄薄的涂層。伴有橡樹的松林特蒙恩寵,分明領受著不復往日的和藹氣息,放松了身段,顯得格外精神。望得更遠,空中亮光微閃,顯出了地上的蒸騰。透過清新的蒸汽看去,柳樹更為活潑,解凍的水流分外跳脫,世間一切無不鮮亮動人。冬日卸去了嚴妝。

林木陷身美悅的洪流,仿佛在一里之外就能知道樹汁已經躁動不安。萬物包圍于陰冷、干燥和寒栗的空氣是那般光景,浸潤于和暖、潮濕和溫潤的空氣卻又如此不同。樹木伸出了纖嫩的觸須,無比敏銳地領受著上蒼的嘉惠。無法想象,它還能怎樣清新悅目,又能怎樣美麗動人。

演說家若能對混沌的心靈成功施教,則是較影響開化的大腦更為壯麗的事功,因為教育總不免浮露淺薄,乃至不會關注受教者的心靈。

河流好似冬眠的野獸,涉險探出了洞口,放眼望去,此刻它已解凍,在蝕出的水道間靜靜地奔涌。換個角度看,這熔化的銀流仿佛混入了青銅。它緩緩向前,咬噬著兩側厚厚的河冰邊緣。有只麝鼠沐浴著陽光,在河冰邊上享用河蚌,時而這里,時而那里,將蚌殼撒得到處都是。它不時沒入清澈的河水,旋即又叼著一只浮出水面。

空氣妙不可言,我們坐下時,耳邊傳來若許聲響(諸如伐木的斧柯),雖則悶然隱鈍,卻似山鶉的嘎噠深愜人心,不復冬天或前日的尖厲刺耳。山鶉若在冬日振翼,林間的回聲可能不會如此溫潤,也不會傳得這般邈遠。就連我們的聲腔也迥然有別,透出春的氣息。我們仿佛在溫暖的室內談話,一身輕松,出語舒緩。這聲聲話語好似洞口的旱獺,在和煦明媚的陽光下釋然無拘。靜靜地諦聽,山坡和屋舍南側似乎微微傳來片言絮語,飄出門廊,宛若昆蟲喁喁而談。

早春的日子欣悅無比,一年中很少如此明麗的光景,我都要忘了今后一個月可能還會寒烈刺骨,風暴大作。空氣暖適溫潤,讓人無復他求,地上層冰猶在,落雪依然,南邊的山坡冰雪不再,落座于赤褐的泥土便能感受到春日的魅力。夏日宛似故交,已在寒冬準備露面。褐色的地皮斑斑駁駁,為你搭就了舞臺,任由徜徉漫步,往來其間。冰雪之上艷陽高照,和暖怡人,時而甚或有枯葉在腳下窸窣作響,恍若秋冬相交,風和日麗。

蘋果樹上鳴囀嬌嬌,那是藍知更鳥純潔的歌聲,在詢問佳偶能否聽到它的聲聲召喚。春的天使,你清新美麗,一派天真,卻依舊是大地的子裔。天色跟泥土相映成趣,讓人想起悅耳清純的歌聲,這旋律超塵拔俗,卻孕于天地,來自霄壤。

3月11日

1842年

喬叟談及上帝輕松隨便卻不失圣潔,這種談風基于他的性情。他隨意切近話題,心中卻沒有虛妄的敬意。如果大自然是我們的生母,難道上帝的恩德不更加深厚?我們意中的上帝該是掠過耳畔的一縷輕風,而非其他形象,只有不解真意的外人才會舉行儀式以求顯圣。表達圣愛的英語篇什何其貧乏!對上帝的愛博大無涯,任何陳說都難及萬一。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赫爾伯特—“哦,慈惠的神啊!”喬叟對祂柔情滿懷。莎士比亞則質樸堅信,遇到奇偉人物或瑰麗物象,他幾乎總會將自己那位上帝的“天功”引為榮耀。新教似乎不曾為天主教會的圣徒留有一席之位,而這些圣人起碼是圣愛所憑的渠道和途徑,新教的上帝有了太多的斯堪的納維亞神祇色彩。

唯有安于天命才有健康的生活,我別無選擇,得像臨水拂動的柳葉那樣活著。我不能為一己而活,必須參贊造化之功,因為上帝的事功永遠不會有錯。我愿靜候那縷輕風,在它框定的天地間生長遷化。若非如此,我的生命終點就不會呈現為瑰美的壯麗。我們可以像植物和動物那樣活著,卻要斥絕禽獸氣息。這種生活蘊含著永恒的快意和普泛的樂趣,它操于上帝那靜默的掌心。我似乎覺得可以隨時將生命和使命付與上帝,從而貞潔真純,如草木和石塊那般一無牽掛,無憂無慮。

生命啊,我的生命!你何以要逡巡逗留?難道是歲月短暫而無足輕重?曾幾何,久久的延遷澆滅了我的愿想!難道是上帝竟然要讓我將他忘卻?難道他對我的生命漠然無謂?難道無所紛擾天國就會延遷不至?既然賦我雙耳以聆聽充盈于生命的不朽旋律,為何又有乏味枯燥的聲響讓它蒙受玷污和褻瀆?

我們的質疑太富于樂感,因而淹沒了問題本身。

上帝啊,你是否將我納入了你那宏偉的謀劃?你難道不想讓我最終身與其中?你難道不需要自覺自明的材質和原料?

朋友啊,我的朋友!我向您坦明心跡,請為我祈福,好讓我多少留住自己,因為我擔心迷途走失。向您告白我滿懷歡悅,這番道白一塵不染。我將它呈奉于您,若言之生人,它將止于雙唇而不啻沉默,或猶疑不定而無從表白。[3]

1856年

有人建議我去海外走走,以磨去身上的銹斑,也好讓自己富于世界格局,每每此時,我總是擔心自己的生活會喪失若許質樸氣息。這里有曠野平川,溪澗森林,這里充滿自然氣息,這里還有質樸勞作的居民,如果它們不再予我歡樂,不再予我啟示,任何文化和財富都難以彌補這一損失。無論社交的檔次多高,無論智識的盛宴何其誘人,游走所示的那種揮霍消遣都會讓我心生懼意。縱然巴黎對你不可或缺,縱然在你心里它益漸尊崇而康科德越發渺小,可是,拿荒陋無比的巴黎來換生我養我的這座小鎮卻是一宗糟糕的交易。巴黎這所學堂充其量是教人們如何生活在康科德,如何走向這里,如何向這所大學看齊。普通事件能讓我滿足,日常現象能予我啟迪,我就想永遠這樣生活,時時感受領會,每日徜徉漫步,跟鄰人對答交談,而最終汲取靈感,也好沉醉于周遭的天國而不復他求。人若沉湎于葡萄酒和白蘭地而最終不想喝水,這種人難道不該同情?

鷹在康科德草場的沼地上飛翔,我寧肯仰面此景,也不愿步入巴黎的柱石門廊。若就此而論,我沒有宏圖遠志,我不想冷落了故土而任它荒瘠廢棄。若能呈示故園的價值,并讓我珍愛有加,赴外旅行方算可取。人在娛情遣興時耗費越低則越發富有。

人們何以對說教的聲望汲汲以求,卻對求知的美名無動于衷,讓人費解。

3月13日

1841年

人注定獨自生活!我們居于海濱,面前唯有大海,其間一無他人。人類是我快樂的友伴,是我朝圣的同道,讓我一路上滿懷歡欣,可是,遇到拐彎就會離我而去,因為,沒人會像我這樣在一條道上如許之久地前行。

人都在開拓自己的道路,連虛弱無比的孩子也得赤裸裸地直面命運,跟父母當初的情形沒有兩樣。父母親故的護持僅限于幼年,而無從干預他的命數歸趨。人的未來都空白待劃,沒有任何藩籬,可謂寥廓無垠,暢通無阻。

生而為人,何須在乎他人評論?只要活得正確,那些聲音就不會在你幽寂的生命門廊中激起任何回響。你的生活空寂幽淡,一如池沼。有些聲響無比刺耳,多少傳入了我的耳鼓,如此說來,它得向我致謝才對。

1842年

憶及亡友我們會黯然神傷,不過這種哀思很快就會染上崇高悅人的思想色彩,恰如他們的碑石終將青苔覆身。上蒼就是這般慈悲,會慈悲如斯地撫平一切創痛。只消數以千萬的苔蘚和真菌居間調解,不忍目睹的慘象就會放射出瑰麗的光輝。世界似乎有兩重面貌,分別在不同的時候示于我們,好比我們會從成長生存和遷化毀亡的角度看待萬物。若像上帝那樣從詩性的角度審視,一切都生機奔騰,美麗悅目;若從懷舊或曰歷史的角度觀照,則一切都陷于死亡而不堪忍受。如果自然在我們眼中停滯不前,萬物會頓然衰朽潰爛;如果認為它生生不息,整個天地瞬乎之間便會光彩照人。

盡管我儲藏匱乏,上帝居然讓我如此豐裕。我所需無幾,不過陽光下的一束禾稻,信口而出的三言兩語,以及若許書本中靜默無語的片思段緒。一旦天國敞啟,亡靈升天,號角不會吹響,可能倒會刮來南風。你我死去又復如何?上帝依然活著。[4]

3月15日

1852年

下午我扔掉了外衣。今日天氣和暖,我得跑到大草原上去。空中滿是藍知更鳥,地上殘雪行將消失。人們都在鎮子上曬太陽,戶外的勞作無不喜氣洋洋。我取道瞌睡洞前往大草原。我倚在欄桿上傾聽空中的響動,空氣因藍知更鳥的鳴囀而澄澈瀏亮。我的生命融入了無垠的時空。空氣深邃悠遠,好似人的天性。在吸入支撐生命的空氣時,難道我們只是創造了眼前所呈的奇跡?空氣宛似天鵝絨靠墊,容我傾側雙耳。我快步向前,對生命飽含新的期待。我希望今年夏天是個新的開端,好讓我做點事情,既無愧于它,也不辜負我;好讓我高于自己的日常軌跡,也能勝過同鄉的生活路徑;好讓永生的體驗既見于當下,又呈于日常生活;好讓我賦稅納捐,在康科德無出其右,以贏取至高的報償!!為了自身的尊貴卓越,我愿傾其所有,為了贏得成功,我愿終身付出。但愿這春夏的生活永駐記憶,美麗如常;但愿我勇敢強毅,有逾往昔;但愿我堅忍執著,前所未有;但愿我身心二途獲得升華,如同經受水火的洗禮;但愿我與節候鳴和,永遠歌唱;但愿我直面挑戰,獵取美景而一無遺漏;但愿我獲得前所未有的朝氣與活力。我切愿將天地的大美公之于眾,但愿我擁有這重資質,但愿我能得償所愿,卻又不曾因為專注于神圣的價值而漠視了人世的意義。人在年終比之年初有所進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樂意被昨天的雨澆個透濕,它加快了春的步伐,替它廓清了道路。山后的小路、小溪和板橋埋在雪下為時已久,突然之間顯出了身形,好像我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地,因切近無間地目睹離去之際的場景而欣然不已。

我們脫去上衣走出家門,在街巷間悠然信步,盯著既已散放的柳絮,欣賞楓樹和榆樹那日漸膨開的芽蕾。大草原上冰雪不再,到處是水,不過水下尚有一層薄薄的白冰。

多數人發現農耕無利可圖卻又無法放棄,可是有人不論置身何處都能生活。假如將他們逐至荒寒的裸巖,他們照樣會勃發生機。真正的農夫是改良大地惠及子孫的前導和先驅,他像裸巖之表的地衣,生長于斯,興旺于斯,終使巖石碎裂,為園中栽植的蔬菜提供腐殖和沃土。

3月17日

1858年

今天聽到了藍知更鳥的第一聲啼鳴。

下午去了山上。

日子格外煦暖舒適,吹著一縷南風或是西南風。天上滿是藍知更鳥,聲聲鳴叫漫山遍野,遠近都是。它們棲身樹端,雖然不見身影,卻送來陣陣啼鳴。草場上的榿樹伐去不久,我站在東邊山腳的墻側向那邊探望。陽光和煦,南風送暖,眼前的棕紅迷宮顯得尤為迷人,點綴著似曾相識的斑斑點點。它雖然沉入睡眠,但我想很快就會醒來。草場的水洼寂然如鏡,差不多已經擺脫了冰的桎梏,我仿佛聽到了水聲—那似乎就是草場在訴說吟唱。

聽!遠方的枯葉上傳來了點點音符,晶光斑斑,熠熠有輝:“維克—維克—維克—維克—維克—維克”,側耳傾聽,又好似“快克—快克”,一唱三嘆,樸質單調。這單一的聲響居然能匯入叢林,溢滿曠野!曠野異于昨天,叢林也不復昔日。這點點音符真的喚醒了死去的一切,仿佛為荒草枯葉和禿枝殘柯注入了生氣,自此以始,日子就會跟昨天迥然相異。此情此景好似一家人(比如你的鄰人)重返閑置既久的空屋,炊煙從廚房裊裊而出,既能聽到大人忙碌之際的愉快哼唱,也會傳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屋門敞開,孩子們在門廳里瘋瘋癲癲。這晶晶光閃也在林間小道上蹦蹦跳跳,時而這邊,時而那里,拱出扇扇窗戶,使音符破窗而出,好讓房屋透氣通風。這串音符飄到了樓上,也傳到了樓下,好像在為住戶和我們整治房間,打理居所。它施恩布惠,仿佛在為整個天地舉行暖房儀式。此刻,它愈益洪亮切近,攀上了白橡長臂的尖梢,像平日那樣正襟危坐,似乎在呼朋引類,召喚已然趕來的故交和友人。

山那邊有棵猩紅櫟俊美挺拔,坐在樹下,耳畔傳來一聲隱隱的鳥鳴,讓我想起了旅鶇。又是一聲,就是它,一只早早趕來的旅鶇。早春的鳴禽似乎在用歌聲誘勸草木,難怪藏身地下的植物會在聞聲之際歡欣滿懷,它們早已在等候這份憑信和保證。

正當我走過南邊的山坡,或剛剛舉步穿過遙在西端的楓林濕地時,聽到了黑鸝的兩聲“特魯克”,隨后又是一聲清亮的“考克樂”—難道是紅翼鶇?

看吧,這四種鳥兒在同一天都趕回了鎮子,毫無疑問,幾乎到處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

1860年

下午前往瓦爾登湖和古斯湖。

一大群雄麻鴨可能從湖上騰起,掠過我的頭頂向林間飛去。這十幾只健壯的鳥兒列出了密簇的陣形,振翼疾飛,雄渾有力,在空中緊盯行人,尋找陸地。那凌厲呼嘯的翅翼此刻還在眼前,轉瞬就淡出了視界。何其強健又元氣淋漓!相形之下,人這種生物好似爬蟲,鬼鬼祟祟,呆鈍虛弱。

空中出現了一群紅翼鶇,多么健美!眾鳥奮翼,后鳥趕超,那狀似橢圓的陣形始終變換不一。

3月18日

1858年

早上七點行至河邊。

今早,差不多每株灌木上都有一只歌雀,清脆的曲調隨處可聞。待你走過時,它們就會猝然四散,要么隱入樹叢,要么在別處找個庇身之所,或緊貼跟自己色彩無異的地面掠飛而去。在我聽過的鳴禽之中,唯有歌雀的吟唱動聽無比。梅爾文先生整日獵捕麝鼠,已經跟他那條白犬置身船頭。他溯流而上,但河水尚未漲高,幾乎連小船都難以撐起。

下午取道胡博浴場前往麗津山。

三兩只鳥兒就把曠野裝點得親切宜居!冬末的荒野百草凋零,滿目焦枯,單調得不堪忍受,我們的生活條件似乎降到了最低限度。可是,只消藍知更鳥來這里放歌,頓然之間,世界便煥然一新!消融的雪水匯成細流淙淙遠去,初臨的藍知更鳥在天上嬌嬌切切,唱和對答。這歌聲溫潤纖嫩,熨帖人心,好似溫度計那般準確地告訴世人,氣溫已經在升高。那是南風的聲腔,那是南風的土音,也是南風成就的作品。

水畔的灌木窸窸窣窣,歌雀在一路相和而鳴,它比藍知更鳥更加活潑,卻也格外富于泥土的氣息。初臨的啄木鳥在空屋里高聲尖叫,推開門窗呼朋引類,以照會鄰里它已然返回。可是,遠遠聽去,這聲聲鳴叫卻讓漫長的夏日時光歷歷在目,個中關聯隱微難察卻妙不可言,也為這尖厲的叫聲賦予了動人的歌唱意味。我這才發現,欣賞啄木鳥歌聲所需的官能在我身上居然沉睡了如許之久。黑鸝開始放歌之際,似乎總是渴望眼前有一束枝條以供棲身。飛抵的旅鶇無意吟唱,言說之中不無憂慮和探詢。唯有歌雀是個例外,剛剛飛臨就落落大方,無所拘禁。

新年總會給我們帶來驚喜。一年伊始,我們這才發現竟然忘卻了鳥兒的吟唱,再次聆聽方始恍然如夢,往昔的生活與光景才會浮現在心頭。所幸它喚醒的回憶總讓人滿懷欣悅,一無傷悲,總會是我們神志清醒的所作所為。自然的訴說永遠富于感召,催人奮進。

攀過山腰舉目四顧,眼前的景象讓人又驚又喜,雖然向來如此,今天卻興致依舊:河谷風景如畫,天際峰巒疊加,藍色暈染。那是春的畫幅,半月前卻不曾如此,一似群鳥尚未放歌。較之冬日,那抹藍色深幽有加,格外暖適。群山落雪盡消,仿佛群鳥再度歸來。楊柳在冰原上一線走去,鑲就了峻峭的崖畔,河流宛若蔚藍的水帶,光亮閃閃,起伏奔涌。西風勁吹卻暖意融融(所以書寫之際我不得不按住紙頁),在樹叢間呼嘯而過,嘎吱作響,雖則如此,歌雀那泠然尖亮的歌聲依舊清晰可聞。西向俯瞰豪頓森林,啊,光彩熠熠,那是一枚枚松針。天光明麗澄澈卻極端柔和,松樹每隔兩株便顯得光艷挺拔,宛若纖巧的冬日霜花,反射出泠泠的光芒。每當勁風駛過,林木震顫,松濤陣陣,即便在一英里之外看去,猶見道道光芒隨波俯仰,好似游走于麥田之上。松濤明暗交疊,松林上方似乎有架織機,任梭子在明艷的織物和暗淡的織網間往復拋擲。我目睹此景意氣飆揚,渾如光鮮勁挺的松樹。并行的松枝搖曳生輝,一似把玩的梳齒。春光所及,不僅柳枝和松枝亮麗有加,箭鏃鐵道及林林總總的其他物什也分外耀眼。阿納克里翁便將這春的光輝形諸歌詠。太陽漸高,空氣澄澈,大自然活躍有加,難道不會成就這般光景?蒼鷹在矮櫟上方盤旋掠飛,天空的尾翼和地上的樹葉一片紅光,格外暖怡。

我坐在崖畔向薩布里望去,那邊的教堂和民居歷歷在目,曠野平疇也離我平日徜徉的地帶不遠。有座鎮子其實就在我們眼前,可我們心中一旦升起莊嚴,它就變得遙不可及。只要給我一副望遠鏡,我都能看清那邊鐘盤的指針。我們的步履終究有限,我們的天地何其促狹!縱然費盡氣力,我們依舊無望搞清哪怕六平方英里的世界,可我們還要裝腔作勢地赴外旅行,以熟知西伯利亞和阿非利加矜伐自詡。

3月19日

1851年

湖冰已經變得松疏,都禁不起岸邊扔去的一塊巨石。環湖的冰面已然消融,有一桿之寬,岸上的積雪不復可見也有好幾個星期。但是,昨天東北風呼嘯凌厲,攜裹著一場暴雪驟然而至,積雪之厚連冬天也不曾出現。雁鶩來儀,春鳥翔集,可是現在,春天似乎依舊遙遙難期。

3月20日

1853年

美國的冬天和夏日對比鮮明,英國人自然無緣享受這種樂趣,因為那邊的冬天綠色太多,春意過濃,一年之中也沒有盛衰交替、生死輪回的奇妙景象。我們的鳥兒跟初春系出同源,他們那邊卻留給了冬日;我們的花朵會響應早春的召喚,他們那邊卻提前到了一月。英國沒有我們這種意義上的冬季,他們的冬天相當于我們的春天。

今天的景象便與英國迥然不同,你會聞到一股預示夏日的燥暖氣息,它來自山坡和崖畔的橡樹枯葉及其他落葉。這氣味讓你嗅出了遙遠的夏天,這暖意會讓你重返青春。道路約略散發出近乎塵意的干燥氣息,山上卻白雪皚皚,茫茫蒼蒼。如果風起西北,此刻便是冬日,可現在西風尤甚。群山輪廓隱隱,混入了蒼穹。因視覺之助,我們跟這遼遠的峰巒有了關系,不禁意下觸動,所以如此,實則因為我們瞥見了天國的界域。春風漫吹,銀色的松樹生機充盈,那勃勃生氣可能就蘊于葉片的背面。紙皮樺的幼芽跟其他樺樹沒有兩樣,一派赤色或橙紅,可它不久便會脫去這件夾克,亮出白色的軀體,在微微泛紅的婆娑須發間搖曳身姿。有只小鳥在大量使用這些樹須筑巢,而后襯以蓬草,這又該是什么鳥兒呢?

3月22日

1853年

只要春日伴著鳥鳴破曉,我準會早早起床。到時候我就會醒來,耳畔縈繞著寂然無聲的美妙旋律,我沉浸于一片靜謐,滿懷欣悅,心存緬想,才發覺自己是在等候黎明。我跟春天有個約定,她來到窗前,把我從夢中喚醒,而我也會比平素早上一兩個鐘頭出門。我特蒙恩寵,并非猝然一驚,而像嬰兒那樣悠悠地淡出了夢境。睡醒有兩重意蘊,若能告別夜間的酣眠,又能擺脫白日的沉睡,尋常生活就會抽出芽蕾,我們也會意有所鐘,心有所求地走向清醒。

3月23日

1856年

為了觀察野生動物的習性,我花了大量的時間,那是我的化外高鄰。它們徙動的方式雖然各不相同,卻將新的一年帶到了我們身邊。大雁返飛和胭脂魚洄游意味深遠,影響極大。美洲獅、美洲豹、猞猁、狼獾、狼、熊、駝鹿、鹿、海貍和火雞等動物尤為高貴,可是,每每想及這些種群已在本地滅絕,我不禁覺得自己生活的這片原野服帖馴順,甚或遭到閹割而野性不再。這些動物體格更大,性情更野,它們的行止難道不更加重要?我熟知的這塊天地難道沒有慘遭損毀,不復完整?在這里鉆研,恰似探究勇士不再的印第安部落。時至今日,我不曾目睹也難以想見,駝鹿的頭頂能有尺幅森林借以庇身,海貍的身邊還有方寸草場以求出沒,我們的森林和草場還談何感情?林林總總的歌聲和吟唱,形形色色的徙動和事功,皮毛和羽翎的更新替換,如是一切無不在春日應召而至,標志著一年四季的運轉輪回,可是這些景象現在到了何種天地?念想及此,我總會想到,我借以棲身的自然,我們名之一年而循環往復的特有現象,已經淪落得殘缺不全,令人傷悲。我在欣賞一場樂手嚴重缺乏、樂段大幅殘損的音樂會。在某種程度上,文明國度已經成了一座城市,我本人也躋身于自己可憐的市民之列。印第安人曾以動物遷徙和其他現象記錄節候,不少景象今日已經不復可見。我力求熟識自然,以了解她的處事方式和脾氣性情。人工未施、一派荒昧的自然會激發我的莫大興趣。我在竭力認識春的一切現象,心想完整的詩篇就呈于眼前,可是轉念之間便滿懷沮喪,因為我曾經誦讀、而今擁有的是個殘缺不全的副本,先輩們撕去了原作的不少書頁,勾掉了壯麗無比的若許句段,已將好多地方弄得支離破碎,瘡痍滿目。我不愿想象,某些半神之物先我而至,已經掠走了璀璨無比的星辰。我渴望認識完滿無缺的天國,渴望了解渾然一體的大地。偉岸的樹木、健碩的走獸、瑰麗的游魚、迷人的飛禽,一切都蕩然無存,可能連河流都縮減了少許。

3月24日

1857年

若要描述事件或人物,應在不同的時候寫兩份甚或更多截然相反的文字。盡管你覺得已經做了周全的記錄,但到次日才會想起有些現象迥然不同,當時可能讓人無比著迷,卻又不曾形諸文字。我們若遇到某人且與之交談,而不久要記錄此事,最初的文字通常會顯得非常片面,因為我們忽略了那些無比重要、鮮活如畫又激動人心的關鍵信息。我們所錄的只是有暇消化且能加工的東西,不曾想到有些現象其實格外新警迷人,最終會不折不扣地浮現于眼前,銘刻在腦際。好多現象以各種方式不期而然地發生,而我們當刻又能感受多少,理解幾許?我們最初只能看出少許皮相,所以,為了全面地保存認識成果,我們應將自己的經歷置于多重角度和各種心境再加審視。

3月25日

1860年

三月掠影

三月來了,陽光明媚,天氣晴朗,日子頗為寧靜,約略透出春意。積雪早已不見蹤影,橇運因而停止,馬拉著車子在泥淖積水中費力前行,讓人看著不禁心疼。再也聽不到雪橇鈴聲的叮叮當當,有些雪橇封置不用,有些恐怕被遠離家門的商販改成了車子。路邊積雪不再,或有木制雪橇扔在那里,兩根木條置于滑板下方。周圍的野草漸高漸綠,它就停在那里,靜候冬天回來。而就在近處,因為上一年十二月的積雪太厚,農夫草草撇下了一輛馬車。三月來了,游走的商販起碼會因之受惠。他們在雪橇下裝上輪子,只消一個鐘頭就輕而易舉地改成了車子。連孩子們也慢慢丟了雪橇,或者,一旦覺得它礙事,心思就會漸漸轉到跟雪無關的游戲上面。現在,只要來到路邊,玩水就成了他們的特權。

精明的農夫運走了場子上的最后一車木柴,或拉回家中,或送往市場,也不想把年前捆好的那些留給蛆蟲,或任由日曬雨淋。他可不想來年冬天橡木柴禾已經朽去一英寸,只得降價售給熟人。他已把最后一根原木拖進了磨房。我們再也看不到閃亮的雪橇轍跡,也聽不到一路留下的吱吱軋軋。

孩子們把雪橇搬進了棚廄、庫房或閣樓,整個夏天它就在那里休眠,像是冬日蟄伏的旱獺。旱獺剛出洞門,它就鉆了進去,所以,你可以說旱獺沒見過雪橇,雪橇也不認識旱獺,除非旱獺早生或雪橇過時。兩者居于兩極,永不相見,雪橇尚未登場,旱獺便已謝幕。地松鼠也跟旱獺否泰同享,休戚與共。三月來了,太陽也從雪橇的星域移向了旱獺的分野。

雪犁現在也是這種境遇,只能遠離寒冬忍受干枯,就像完成使命的物什,讓人見了不可思議,不知它到底能派什么用場。

我常常會在路邊碰到木制雪橇,置于兩根木條之上,橫木下面墊著木片,小心翼翼,生怕滑走,好像樵夫在一心等候,巴望哪怕一場大雪好讓它啟動,卻不曾想到已經享用了一年的便利。雖則如此,它好似人們擱置的規劃,撇在那里陷于土中,比樵夫料想得還深。它借以溜行的滑板已經腐壞,上面的鐵件也已生銹,你不禁納悶:它還能再度啟行?

設計者說過,如果我們非停下來不可,那就擱置規劃,以便在條件最佳時能夠重啟。可是謀劃一旦擱置便會生銹腐壞,就算滑板撐有兩根木條,橫木墊著一塊木片又能如何。頑固的荒草會將它掩埋,一年后若要套上役畜,可能還得看看它是否依舊牢固。你需查驗框架,看它還否撐于木條能夠重啟,還需查看接頭,以確保啟動之后運作連貫。

找到木條和木片并非難事,溜行的雪在哪里卻是個問題。它睡在那里,陷于土中,一心要重返淵源所自的大地。情勢如此,不論榫頭榫眼,還是木栓鐵釘均無濟于事。

萬物終將朽壞

雪橇亦非例外

橇影、橇鈴和橇痕已然遠去,現在出行運貨開始用車,役畜得格外用力。蠢笨的貨車和漂亮的小車駛出了藏身之所,好似過冬的蒼蠅滿身塵土,鉆出了墻縫,我們耳畔也出現了轱轆的嗡嗡粼粼。不論精巧的小車,還是呆拙的大車,都像小蟲、家蜂或黃蜂一般,紛紛亮相,哼哼不休。

滑板深深地陷進了泥土,在溝槽中尋覓積雪,侵占了行人的地盤。趕車人回家后牽馬進圈,覺得駛橇還是比不上駕車。是的,林子以北還有段路可以駕橇飛馳,但大多地方卻會陷入土中,就像做餡餅時分切面團十分爽利,一旦碰到砂粒則發出刺耳聲響,牙齒就會磣得難受。

3月26日

1856年

羅馬人將農藝引入了英國,那里此前幾乎不諳稼穡,英國人又將它傳至美國。所以,讀一讀記述農藝的羅馬史書就可明確得知,我們的耕作方式跟他們沒有區別。

成年之后,人好像被派上了特殊而小氣的用場,在窮其一生貫徹某種特定的部署,因而不遑四顧,以領會生活和生命的諸種事相。念想及此,我便心生感觸。既然好多目的勢必難以實現,甚或不曾料及,我們便該清楚今生的某些旨趣轉瞬即逝,緲若云煙。我們系念家國利益,熱衷于傳播自由,這種情懷強烈執著,甚而與生俱來,不會隨著生命終結而匆匆逝去。有些志士雖已殉身,卻無一不跟自己的家國連在一起。

1860年

枯草在日光下愈益鮮亮,原野干燥泛白,一片土黃,趕車人就身穿這種顏色的上衣。一旦太陽鉆出層云放射光輝,原野上就會呈現出這種無比迷人的光效。那是輝赫年景的序曲。時至三月,農人、車夫、獵手和牧者均需來到戶外走進這幅畫卷,穿這種顏色的外衣就格外合適。這種衣服跟大自然和諧般配,這樣,置身原野便不會太過醒目,因而也方便靠近野生動物。有鑒于此,跟同伴相比,我對自己的帽子更加中意,我戴土色,他是黑色,不過,他的外衣顏色卻十分理想,比我還好。反過來,對這幅風景而言,我的土褐長靴比他那雙閃亮的黑色膠鞋卻要合適。

我原來有套衣服,穿上后,在農夫窗前半英里之外的原野上飛奔都不會被發現。那件衣服設色精巧,棕褐間雜,深淺相宜,還竟然飾有若許綠線。它質地松疏,呈為草綠,綴以色似枯蕨的塊斑。穿這件衣服走過田野,就可以大膽放松而無暴露之虞。我很清楚,好多時候,多虧這身衣服我才能靠近野生動物。

3月27日

1841年

豁達慷慨,處事以大,在眼下似乎代價高昂,長遠視之則是永恒的簡約之道。成就偉業唯能如此,并無權宜可循。若將真正的生活委之將來或預期的尊貴人格,如此延遷我們擔待不起。如果認為厲行節儉便能自立自主,則應該慷慨大方,不必遲疑。我們因眼前的雞零狗碎而犧牲了偉岸的品性。人若索以八百則付之八百五十,如此,我們的余額也會干凈利落,沒有拖泥帶水的零頭。大自然豐盈充裕得好似江河之畔,而非精確逼仄的堤岸溝瀆,道理正復相同。

這總是獲得內心安寧的捷徑。

我絕不愿身為農夫或地主而喪失自由,一旦執業則大多下場悲慘,連世界都會當即獻上挽曲。農夫肌肉結實,長期從事農耕而做不了好多事情。他似乎就此注定按部就班,從不注入一絲生氣,于是,嚴苛公正的懲罰便成了他的宿命。只要惠風吹起,抑或星辰召喚,我能即刻扔掉莊田草場,而不必命筆立囑或結算遺產。若要購置土地,我會像買條光潔的彩帶那樣輕松釋然。我難以想象自己會面東啟軒,因為那邊有條山坡綿延而去。我的生活仍需浪濤和波瀾,劃地定居那是習俗予我的規矩,一旦染指勢必讓我斂翼下降,此非愿中所望。我想目睹乳鴿長大,讓飛翼[5]就在自己的腳邊。

1853年

榛樹徹底開花了,在二十三日記錄此事或許顯得太早。就各方面而論,這是迄今最美的花兒,不過花朵極小,唯有專事觀察自然或仔細探尋才能發現。榛花的芽蕾生在光禿禿的枝干末端和兩側,十到十二條細線從芽尖放射而出,目前為止,要數它鮮艷無比,極端富麗了。這種花色呈暗紅,深淺各異。這無葉甚而無花的寒冷季節,這渺然難睹的秾麗色彩!此時,葇荑尚未吐絮,樹叢也沒有生命跡象,它已經向春天奉上了美麗的問候。榛花又極端嬌嫩,我都從未完好無損地帶回家里,因為它摘下便萎謝凋零,成了黑斑。

布朗的池塘里傳來微弱的蛙鳴,我前往林中查看,但愿能看到它們張開鼻孔和雙眼來上幾聲。可它們十分膽小羞怯,我離塘邊尚有一桿之距,它們就打住叫聲,紛紛沒入水中藏了起來。我站在塘邊的樹叢里,一聲不響,紋絲未動,這才有一只出場亮相,最后跟出了五六只。它們看著我,漸漸靠近,在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勘查偵訊。我等了幾乎半個小時,可它們始終盯著我默不作聲,很顯然因為好奇而忘了一切。這些青蛙或為茶褐,或呈墨綠,體長兩英寸上下。但愿它們鳴叫時能張開鼻孔,睜大眼睛。若要交代種屬,它們若非豹蛙,則屬狗魚蛙。

1857年

我樂于在日記中保留兩份記錄,首先是當日的瑣事和觀察,然后是次日的回顧和補遺,這些內容往往極端重要且富于詩意。我最初并不清楚是什么讓我著迷,人和事每每呈于次日的回憶才顯得更加客觀真實。

人們會跟我談及朋友,似乎我孤身一人,而他們交游甚眾,似乎進入社交圈或前往波士頓才能找到朋友。

恭維和奉承透出的那股自命不凡讓我心生反感—意欲恭維我的那人是誰?恭維者每每以優越自命,其實那是一種別富心機的謗訕。

3月28日

1856年

諸位朋友,我想告訴你們,我們之間有道鴻溝。你們在這邊,我在那邊。我清楚這道鴻溝多寬,多么難以逾越,你們也同樣心知肚明。我盡量不責怨你們,你們也不必如此,還有什么好說?認清事實,從有橋的地方過去吧。

別了,我的朋友,我的路向山的這邊延伸,而你們卻跟我相反。你們漸行漸遠,非復一日。我清楚,終有一天你們會徹底消失。沒有你們,今年春天我可能會在自己的路上煢煢獨行,連草場之上也會寸草全無。我的身影在漸漸淡出你們的記憶。我的路越發逼仄,越發陡峭,黑夜在向我逼來。但我堅信,未來天高地迥,仍會有太陽冉冉而升,仍會有平原在眼前伸向遠方;我相信,我也會在這里跟朝圣的人們邂逅,他們具有我曾認同于你們的諸般美德,也會像昔日的你們那樣高尚純粹。那年春天我們初識,當時我認可永遠富于教益的交游之道;今年春天目送你們遠去,此刻我依舊會銘記在心。

昔日的朋友,我在一座荒圮殿宇的柱廊間漫步,權當來這里拜訪你們,你們屬于另一個時代,那輝赫的文明早已成了絕響。即令我們昨天身膺痛苦,即令身旁曾荒草叢生,群狼環伺,我仍舊清楚你們優雅的和諧與均衡的性情。我行至這里憶故懷舊,閱讀你們的題銘,閱讀那厥旨淵放、歸趨難求的圣諭。我已告別昨天,你們也非復昔日。

愛是永遠難以饜足的渴求。粗糙無比的果皮下藏著芳醇無比的果肉。若想認清朋友,你得識力敏銳,能夠看透密過角質、暗逾蠟層的東西。若能看清朋友,一切語言都不在話下。敵人會顯形宣戰,朋友卻永遠不會。

1857年

眼前有六只蝴蝶,翅膀鑲有米黃邊沿。我撿起了三只,它們已經死去或處于垂死,其中有兩只翅緣已殘損不見。另有幾只在懸崖下的干燥巖屑上翩翩振翼,這里的石縫恐怕就是它們過冬的去處。撿起的蝴蝶有兩只尚未死去,不過已經無法翻飛了。它們的生命實在太短,是誰為這脆弱的生命設置了大限?這種蝴蝶翅緣米黃,內呈黑色,綴有形似橢圓的天藍亮斑。如若直視,這些碎斑在黑色底紋上熠熠生輝,換個角度,則起先紫若羅蘭,而后卻晶似玫瑰。這些蝴蝶上下翻飛,那米黃翅緣跟土黃巖屑很是般配。它們過冬時將雙翼攏在背上,顯出淺棕的翅背,寄身巖石罅隙就難以發現。

大地會滋養埋于地下的種子,我對此早已不抱指望,但目睹早春的犁鏵破土耕種時,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我突然想起,泥土也充滿溫情,我們不僅有溫暖的天空,還有溫暖的大地。寒霜已從地下逸出,我們可以放心地將種子付于大地。

昨天,有位農夫在耕地,我在耕畜旁陪他走動,看著一道圓潤的犁溝繞田而出。人類的耕作何其高貴,有寬闊厚重的大地為料,敦厚質樸的耕牛相伴,工具則是高效的犁鏵。田間耕作無法施之店鋪,也無法施之狹窄的場所,它獨屬人類,也跟全人類息息相關。艷陽高照,雨水飄落,鳥兒在頭頂吟唱,人們翻出了土壤的腐殖,翻出了若許蛆蟲,為大地賦予了全新的容顏。他幾乎創造了一個世界。出色的農夫就是田間的吟者,誰都知道,他驅動耕畜時會伴著陣陣口哨,聲聲吆喚。

我常常將奇險的經歷無比翔實生動地筆之文字,因為那時我沒有干擾,多年之后,唯有極其重要、留駐記憶的事情才會形諸篇幅。歲月已逝,我依舊著迷的一切肯定沒錯,我會安心地存錄記住的東西。

1859年

現在尋覓箭鏃正是時候。每年春天,融雪和雨水都會淘出一茬收成,我也會花上幾個小時掇拾收集。或許為了種植黑麥,犁鏵終會在秋天翻破草場的若許干地和別處的沙地,春天地上干爽的時候,我便不失時機地前往搶收。如果這些地方碰巧尚未墾殖,我就成了最先在這里獲取收成的人了。農夫恐怕不會想到,他們辛勤勞作的成果卻成了外人的收獲。今日的犁鏵只消一天就會開翻大片土地,印第安人的工具縱使一月也不能相比,因而我來到這里搜尋,搜尋或許數逾千年的古老生活遺留的征物。如果激流在去年秋天犁過的草場坡地上漫過,沖刷的溝壑就會更深,水流過處便會顯出石塊,間有箭鏃和皂石器皿,好似留在溝瀆水槽的金子,來這里尋覓尤為方便。今天下午,我便在兩處坡地上撿了數十枚箭鏃。獵手追逐雁鶩麝鼠,學者鉆研奇書秘籍,旅人赴外冒險獵奇,詩人抽繹片思段緒,舉世都在追逐金錢,而尋覓箭鏃也是我消遣的一種方式,每當春回大地,我便會出門搜尋。我因之活得有益,也熱愛自己意中的生活。在光禿禿的地上搜尋,注目凝視之際有不錯的養眼之效,會像安泰[6]那般為全身官能注入活力。如此娛情遣興別無所求且有益身心,幾乎想不到比這更好的方式。

這些器具垂之久遠,它喻之印第安工匠似乎專為一個目的:供我在后世把玩沉思。經歷若干工序成形之后,箭矢或許只能發射一次,與之相連的箭桿已然朽壞,唯有箭鏃埋于土中等我前來。它們滿懷期待遍布山丘,時機一到,農夫便奉命而至,存愿收獲玉米和黑麥而犁破地皮,將它們翻出地面呈于我的眼前。我搜尋既多,拾取第一枚滿心歡喜,撿起最后一枚依舊興致不減。箭鏃遍布美洲大地,你可能要說,在過去某個時候,空中勢必箭如雨下。你可以別有偏嗜,可以基于社交而覺得所居之處乏味單調,不宜人居,可以因那片土地尚有經濟價值而為之訝然,也可以對據說幸存于周邊的窮人心懷憐憫。可是,如果在那里犁出一片農田,你就會發現箭鏃四處散落,無所不在,由此得知印第安人亦曾棲居于斯,不管距今日的道路多遠,也不管離當今的教堂多近,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嗜好和交游。這些箭鏃棄落于教堂的地窖,散見于牛群吃草的遙遠牧場。百年之前,也有人像我一樣滿心好奇地拾取收集,而今,這些藏品又復遺失,不過依舊完好如新。雖然這批箭鏃幾度轉手而數易其主,你卻看不出它跟別的有何不同,它便如此執拗,如此執著于曝身戶外的耐久脾性。制作箭鏃主要為了射發,它們好似遲遲發芽的谷物,掩埋地下且四處播揚。播種龍牙培育了一群斗士[7],這些種子催生的卻是哲人和吟者,而與之相似的其他種子也值得反復播下。它們都是核果,每一顆都讓人沉思。縱便找到工匠的尸骨,也不會像手把箭鏃那樣離他更近,因為他們的骨骸無從解說昔日操弄的匠技,一似不會道明如何打造這批箭鏃。它們遺落四方,將人性銘于大地之表,卻不曾藏身于地窖陵寢或金字塔之下,待落雪盡消便會即刻呈于我的雙眼。它并非丑陋的尸干,而是潔凈的珍寶,是傳之于我的上乘標識或曰字符。它是印第安人的記錄,每走一步便寓目入眼。它并非見之石塊的單一銘刻,而是流于四表且漫不可識的足跡或心聲。縱然汪達爾人[8]是藝術的天敵,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毀掉它們。

時光很快便能毀掉繪畫名家和雕刻巨匠的作品,印第安箭鏃卻能規避歲月的侵蝕,永恒之力終將借以達到目的。它并非石化的骸骨,而是石化的靈魂,永遠讓我想及為它塑形的雙手。我滿懷歡悅,清楚自己是在循著人類活動的足跡尋繹他們的靈魂,而這批小小的遺物總會提醒我處身以正。看到這批征物我便清楚,那幽微的靈魂并未消失,卻化為其他形制猶然存在。它鐵銹覆身,默然無語,這重品質意味著特立超拔,卓然秀出。桿杵和樞軸恐怕已然損毀而愈益稀少,箭鏃卻會穿越時光,一刻不息地向永恒挺近。它本來只為飛上一小段距離,但在我心中,卻捎著射手的訊息穿破久遠的時光向前飛去。流星在太空旋飛,大地在時時轉動,無數的箭鏃沉睡于地下,那是人類遠在洪荒的足音和心聲。若許汪達爾酋豪將不列顛博物館夷為了平地,尼尼微的翼牛[9]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但是,藏于博物院的箭鏃可能會復歸于熟悉的泥土,一旦新春來臨,便會在光禿禿的大地上再次放光耀輝,任由牧者或游浪的野人一次次撿起,向他們五次三番地述說自己的故事。

它們無所謂遺失或發現,其效用與其說系于領受宿命的禽獸或人類,莫若置于地上永遠喚醒一代又復一代的來者。我們何需博物館,還是讓大自然保管我們的古物。較之倫敦塔內的垃圾,這些古物是更加久遠的甲胄,也會激起格外清新的思緒。須知,它們隱約難睹,只會呈于碰巧寓目的雙眼和偶然觸及的靈魂。

你若撿起一枚箭鏃置于口袋,它可能要說:“以為得到我了,是吧?可我終究會磨出個洞來;若將我陳于櫥柜,你的傳人或子孫會將我忘卻,甚或徑直扔出窗外;如果房屋傾塌,我將落入地窖,重獲安寧,等待有人再度發現。或者,還會來一位印第安人為我裝上箭桿,引弓扣弦讓我奉命。管他呢,誰在乎?”

3月30日

1840年

拜托,此刻是什么讓我如此著迷?眼前一場透雨,雨滴落上了斷茬殘莖。我在光禿禿的山邊,置身于去年的一片野燕麥上,渾身濕透,咂摸思量。一切轉瞬即逝。這璀璨晶亮的雨珠從天而降,跟我融為一體。烏云四合,蒙蒙陰雨籠罩萬有,我倆靈犀相通,契合無間。始而疾風勁作,聚攏陰云,繼而新枝垂雨,嫩葉滴露,款款而下,溫潤的暖意拂過心頭。田間的殘莖已浸透雨水,行走之際,樹上的水珠滴在身上。樹木身形朦朧,枝葉紛披,跟你休戚與共。毫無疑問,這里歸我所有,這是大自然用英語奉上的撫慰。鳥兒擠在簇密的樹葉下面,顯得格外親密,它們棲身枝頭,在替明艷的陽光譜寫新的旋律。

1853年

哦,青春時光,難道你一去不返?一旦漫步者丟開滿懷嫉恨,擺脫一隅之偏,僅將一己之我作為對象而諦視,而聆聽,而聞嗅,而品味,而感知,便會發現一切現象匯于一身,匯于漸次膨大的軀體,匯于自己的靈府和心田。他便不再執著于鳥獸魚蟲,而成了博大無涯的宇宙本身,放眼看去,連飛鳥也渺如煙塵。

3月31日

1852年

早晨本想早起,好在春光中漫步,卻為陰云和睡意所沮。我的窗戶面西而開,所以老早就看到了那邊的云彩,那時它炫若玫瑰,此刻卻抹去了徒悅人心的光彩。春日破曉,鳥兒就開始嘰喳放歌,人怎么才能盡早起來外出漫步?

隨著老去,我們可能不再伴著春光起床,對年歲的遞嬗漠然無謂,仿佛那是不具標識意義的月份在輪替。新年伊始,如果沒有新的決定可真夠悲哀。

沼澤何以讓人心生喜悅,某種天氣何以讓人愜意歡欣,個中原委值得一談,容我分析這些感受。比如,沉郁哀怨的急風暴雨何以讓我覺得悅耳動聽?我想,是它摧垮了我們一帆風順的生活所致的雞零狗碎,而且,至少為它賦予了一重悲劇意味。那哀鳴好似悅人的挑戰,讓我們精神抖擻地應對生命遭受的侵蝕。那是敵方的號角,動聽悅耳又悚然惕厲。我們好似風暴中的地衣,精神為之一振。遭遇障礙和威脅之際,我們的生命才富于價值。當生命趨于終點,輝煌的命運景象會讓我們欣喜若狂,而這壯麗的奇觀同樣會呈于這些標劃起點的時日。有時夜晚暗黑如漆,黑得仿佛可以觸摸,并用刀子割破,若非如此,我們的時光,我們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和價值?若非如此,心靈的燭火又如何能大放光明,我們又如何能夠諦視理性的光芒?若非肉身所遭的寒冷,我們怎能明白慰人的溫情?有時我想,若有持續三周的暴雨,又冷又濕,我得置身一處遙遠的洞穴,好為周身賦予某種格調和意味。三月的陣風已將春天引到人間,伴著浸潤萬物的雨水,它又將行至四月。

一切生靈都各有遭際與歡欣,為此,我愿跟它們一道默默受苦。歌雀來了,狐色麻雀稍事駐留,難道今年它們不曾為我捎來什么訊息?難道我還能夢想,世間還有什么比狐色麻雀飛臨更為真切,更有意義?它在林間疾飛,時而這里,時而那里,我是否聽到了這精致信使的話語?如果我尚未領會而任它飛往魯伯特的莊田,難道我會原諒自己?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鄭重其事,滿懷溫情。這遷徙的麻雀身攜信息,無不跟我的生命息息相關。它們屬于春天,我不會摘去這些果實。飛禽走獸就是神話,我熱愛這些作品。那只麻雀在嘰嘰喳喳,瞬然掠過,那陣陣歌聲跟宇宙的崇高匠心相應相輔。世人無法與它交流,也不懂它的傾談訴說,因為他跟自然存在沖突而捍格不諧。我滿心自責,居然一度認為自己優于鳥兒,而對它們的遷徙無動于衷。

清醒思緒和夢中臆想自有軒輊,哪位哲人能言明究里?

夜色深沉,雨妙不可言,伴著輕快的雪花敲打窗欞,在替春天布設場地。

4月2日

1852年

早上六點,來到河邊,又行至摩雷克的牧場。

太陽升起來了,草場上的水洼無比溫和寧靜,映出了山丘、云彩和樹木。空中滿是鳥鳴,歌雀、鶇鳥(曲調悠長)、紅翼鶇、藍知更鳥,我還聽到了云雀,大地似乎突然間張羅了一場歌唱的盛宴。群鳥為這四月的晨間清氛所化,整夜不曾歸巢,都不用擔心在這樣的早晨會睡得過頭。幾周前,鳥兒尚未飛來,我在晚上突然想起了早春的晨間鳥鳴,現在看來似為預言。昨夜諦聽之際,耳邊仿佛傳來好似狂歡、又如夢幻的仲夏蛙鳴,因之意下明白,這叫聲充滿了多么瑰美的啟示。期待既久便成預言。云彩不似冬日,一片白色而浸有水意。早晨清爽怡人,眼前是麝鼠在河岸一帶丟下的貝殼,還有它們延至草場的地下回廊。鮮紅的越橘也歷歷在目,由河水送至岸邊,嵌入了舊日的水痕。突然掠過一絲輕風,水洼頓時清亮不再,漣漪微興,蒙蒙似霧。此情此景只堪品味,示之外人未免可惜。

4月3日

1842年

今日陽光明媚,但我記得,湖畔照臨的幾束光芒就讓我格外富足[10]。財富確實生有翅翼。今日的沉沉哀思是昔日歡欣的寫照,每當傷慟來襲,往昔的歡欣就會悄然浮上心頭。冬日的蜜蜂難釀新蜜,便會使用舊藏。

往事可施于手指和頭顱,心靈卻不堪重負。

哀慟呈于無比傷感的吟唱,那是“錫安的女兒”和“摩爾人臨了的嘆息”[11]

歡樂是花蜜,蜜蜂的集取卻是哀慟。

感謝上帝予我哀慟,祂從不妄施濫用。祂讓南風吹起,將溫煦的陽光灑在我身上,難道祂不再慈惠?

山坡的橡樹林中剛剛傳來飄忽的鳴唱,它唱出了一個全新的紀元,那是青春時光和全盛時期。上蒼啊,你何以要在心膺創痛的人面前炫示誘惑?永恒借春天肇端,無比可靠,莫此為重,它便在這聲聲吟唱中重啟征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不僅呈之當刻,亦且示于永恒。待永恒的景象音聲撲入眼簾,叩擊耳鼓,便會讓人沉醉流連,欣喜若狂。

有時,我們好像透過曖曖煙霧瞥見萬物系于永恒,好似矗立的巨石陣和金字塔,至于由誰所立,又因何而置,我們卻無從得知。

人的歸宿無法叩以理性,因理性不以狂喜為據。縱便我精于計算,長于呈示,也無非一己的嬉樂。我不想作繭自縛。

我無法詳明究里,上帝一清二楚。我能以算術解疑釋惑,施之道德則不然。

操行不可限量,一如難以估價。如此說來,人的歸宿僅為操行,或曰為人。一切教益便在這里,只能傾盡畢生之力恪守操行予以印證。上帝也無法稱量。祂沒有道德哲學,也沒有倫理體系。理性尚未施于問題,便不免要設定桎梏和藩籬。若不明歸宿何在,又怎能一步步地踏上漫漫行程?若不解導向終點的依憑,又怎能指望順利地跋涉行進?

人的一面是現實,一面是夢想。現實是理性的界域,縱便由神性的光芒燭照引領,若非棄絕理性,也難以駛入夢想的天地。月亮受夜晚管轄,太陽由白晝統御,及至神性的一縷光芒要啟迪靈魂,理性便昏如月色,慘似灰云[12]

如果允準好多月亮不分晝夜地消耗放光,天地將何其奢靡,何其揮霍,其實沒人需要如許之多的光芒。上蒼絕不會如此奢侈地照料她的畜群,不過,雖則她厲行節儉,卻也供給充裕。貧者當效法她儉省節約,富者該學習她慷慨大方。她慈惠寬厚卻持之有度,經過審慎揣度方始確定了永恒之道,借以施放保障的年金。她將蜂蠟施與蜜蜂,不多不少,剛夠筑巢,已經簡省得無以復加。可是,傳播福音的人到了沙漠之后,可憐的戶主在招待之際卻因慮及移民而未雨綢繆,將飯食藏進了林間的洞里。

4月5日

1859年

我站在伐去樹木的一處山坡上,向下望去,就在六桿之遠的地方,有棵高大的柳樹正在吐絮,嫩條深棕,柳葉干枯,葇荑嫩黃。大地一片焦褐,萎葉滿目,相形之下,這早開的花兒宛若早春的蝴蝶,分外亮麗稀罕,如果在上個月偶然綻放,便成了耀眼無比的三月之花。目睹這朵朵飛絮,心間居然掠過了暖意和陽光。只消這斑斑嫩黃和嬌嬌飛絮,數里之遠的枯黃林地和沼澤便顯得親切宜居,就像有人住在那里。

4月8日

1859年

皮草交易實在可恥,卻已有千百年的歷史。多年來,本地的幾家知名公司在壟斷贏利,操控了大片土地。他們搜羅獵捕小動物而嗜之不厭,另有一批慫于酒品和金錢的閑漢充任幫兇,剝取人類小小伴侶的毛皮,以裝點或加厚他們的外衣,做成時髦的物什頂在頭上,甚而當作得體的袍衫穿著向同胞宣教垂誡,倡言正義!從哲人的視角看,此舉不啻流浪者在街巷拾荒。印第安人原本活得正經體面,后來卻因白人大肆教唆也開始作踐自己。試想,哈德孫灣公司將多少麝鼠皮和黃鼬皮堆滿了倉庫,又將多少血紅的尸身撇在了英屬北美[13]的河流兩岸!是的,北美主要因此而屬于英國,這里成了大不列顛設局下套的地方。我們知道河貍這種動物奇妙無比[14],可如此嘆賞無非一種姿態,相對于錄存河貍族類的諸種信息,我們更加鐘情于一頂河貍皮做的帽子。

男人和孩童在射殺誘捕麝鼠水貂,若非已然料及此等卑劣行徑,則面諸此景,我們會感到格外反感。然而哈德孫灣公司和西北皮草公司挾其影響而操控了世人,它們呼朋引類共與其事,還有數千閑漢和頑童在效勞賣力。一邊是哈德孫灣公司,一邊是巴黎陰溝中清理穢物的那類拾荒人等。熏殺戶內貽害的鼠類無可厚非,可如果它們遠在哈德孫灣那種地方,我想,最好還是任其自處為好。可我們終究殫思竭慮,片刻不停,無遠不至,而將自己揮霍于這等平庸無比,乃至極端下作的營生之中。立法部門不時抵制頗富意義,說明社會尚有認識和良知,可這番抵制卻收效甚微。我們對射殺鳴禽的阿伯訥本人會出手懲罰,卻在縱容由他成立的哈德孫灣公司。

荒唐如許,人們聞言無不付以微笑,明示鄙夷,聽到巴黎獵捕麝鼠亦復如此。可是,捕捉臭鼬和水貂跟剝皮能有什么區別?只是說法不同而已。你若路過哈德孫灣公司某經理的氣派府邸就會明白,為了毛皮他收拾了多少麝鼠。我們就活在一片嚎叫和血污之中,難保自己的衣衫會干凈清白。情況至少如此,我們盜取了奴隸的食糖和棉花,就算跳離了火堆,常常卻又跳進了煎鍋。對貴重財物予以考量并非多余。你若前往歐洲,也許會遇到心腸極軟或教養極佳的女子,此人可能在領導團體廢除奴隸制度,或倡導善待動物。她在游行呼告,她在組織吁求,秀發別有玳瑁(獲取此物,要在龜背置以燒紅的炭塊使背甲翹起),纖指套有原本裹著麝鼠肉身的毛皮,身著裝點華美的披風,那可能就是獵捕百只臭鼬所獲的戰果(我們當然相信已處理得無臭無味)。心智錯亂的女人啊,你表現多糟!為人道而戰你就不會換身鎧甲?

4月9日

1859年

是日狂風大作,天氣寒冷,我們在尋找南邊的山坡、樹林或深山幽谷以便散步。后來,我們坐在小小的古斯湖邊觀察波紋。它起初平滑如鏡,轉眼之間便寧靜不再。雖則僻居山間,冰冷的北風卻凌空而至,寒栗似刀,亮出刀尖或鋒刃擊向湖面,迅疾掠過而留下了一片幽藍的水波。此時,寒風身攜四五支飛矢,或銳或鈍,從四面八方一齊射出。北風從高迥的天空發現了下方的這片美麗塘水,它威猛凌厲卻無歹意,分明是在俯身取樂,嬉耍逗弄。坐在這里就可以看上好幾個小時,欣賞這幽藍的光影在水面戲玩,仿佛絲綢那般變幻多彩。目睹此景,我眼前又出現了迅疾穿過谷田的卡米拉[15]。這股疾風僅用刀尖或鋒刃劃破水面,順光看去便是這種效果,可如果繞到背光的位置,這幽藍的水波就成了無法直視的炫目亮斑,因為此刻波峰會反射日光。

在三四月起風的日子里,來到林間的低洼水泊欣賞浪濤閃拍適足怡心遣興,這番景象也唯有在這種山間幽谷方能看到,方能研究,因為遇到開闊的大湖,風會刮個不停,而在這種幽僻的水洼,它只能揮施刀尖或鋒刃反復切割。

湖上碎波微興,林間亦復如此。疾風駛過,枝柯碰撞,七弦琴便開始了吟唱,讓人覺得音樂好似在俄耳甫斯[16]的時代那樣方始誕生。俄耳甫斯和阿波羅定然在那里開講授徒,沒錯,現在連松鴉和藍知更鳥也明白該去哪里盜取“霹靂”[17],所以不得不默然無聲,醞釀著新的曲調和旋律。

輕風在水洼上嬉戲游樂,左右閃轉,宛若小貓輕撥漫撲,逗弄枯葉。

林地焦褐枯黃,幾至滿眼不毛,卻將這些小小的水洼攬入了臂膀,而它本身就是靈動無比的活物。它們可能在對林間的初生花朵說,你們尚未出生,那就容我們先跟北風玩玩吧。

4月10日

1853年

虎耳草越來越多,花兒也在漸漸挺起。它葉片微紅狀如水杯,美麗的葉緣渾似鋸齒,那純白的花兒就點綴其間。天光日漸明麗,大地奉上白色的虎耳草花朵予以印證,太陽越發溫暖,黃色的毛茛就是它做出的回應。

農夫清理溝渠我就感到難過,因為他謂之雜草的好多花兒會就此消失。橋那邊有條路較低,在我看來,其魅力主要見于一片小樹林,那里長有刺槐、樺樹和山毛柳等樹,爬上小山,這片林子就會冒過河岸映入眼簾。昨天,有人為了在附近建房而砍了這片樹林。我看他要盡數砍光就說,如果換我就不會為了一百美元而砍掉這片林子。他說:“為啥不啊?那不過一片扎手的灌木,又算不了什么,我要在這里砌道新墻。”所以,為了裝點房子的入口,他拿光禿禿的丑陋墻體換掉了漂亮的樹林。

4月11日

1852年

白菖冒出溪水已有兩英寸之高,米諾魚在水里竄來竄去。

清澈的溪流無比美麗,真堪詳究細察,就連水中的氣泡也不例外。這些泡泡瞬息萬變,附在水底,恰似小小的水珠。金色的云母在溪沙中斑斑點點,晶光閃閃,陽光灑在上面,讓人想起了書中讀到的金色沙粒。一切無不洗得清潔透亮,一塵不染,溪水本身就成了據以觀察的最佳鏡片。

就算我對朋友之情太過冷淡,但我相信自己絕不會對自然的感召漠然以對。人無法對自然和人類兼有深情,這好像是條規矩,走近一方勢必會疏遠另一方。

人若愿意,定會成為詩人,然后才是哲人或科學家,由此可見詩人無比尊貴。

唉!如果赴外旅行,就會顛覆故園天際所示的那份神秘,那抹詩意,和那無邊的希冀。一旦邁動雙腳,遠方群山的隱隱微藍便會黯然無色,破壞殆盡。果真如此,人便會思索另一個世界,可是,這個世界在他那里又能維系多久?

成就偉業需要什么代價!若想滿意就得終生以之,難道其間還能做好其他事情?

4月13日

1852年

夜來風勁雪猛,此刻還在肆虐,早上七點積雪已有五六英寸。所有鳥兒都成了雪鳥,樹木屋舍都換了身冬裝。行旅的車輪,農夫的大車,都成了白色的雪盤,輻條也不復可見。不過,待在室內讀讀寫寫也算不錯。現在不用到戶外游蕩閑逛,意在監禁的風暴濃縮了我們的思緒。天氣晴好時難得一聽的鐘表嘀嗒也傳入了耳鼓。我的生活變得富足。我愛暴風的怒號。我耽于幻想,若能身攜書本紙筆在明顯不利的糟糕地方落座又會如何,比如前往廚房,就在那里繼續手頭的事情,只是微感寒冷,略欠舒適而已。較之陳設便當、溫暖怡人的書房,我的思考在這種地方更有價值。

現在,唯有旅鶇仍以吟唱為業,它歌聲不斷,在刻刻不停地傾吐純潔的欣悅,那是源自靈魂的旋律,那就是圣誕頌歌。歌雀的叮當盡管質樸清婉,卻因時長不夠、音量不足而難以控攝局面、引人關注;藍知更鳥的歌聲嬌嬌切切,轉瞬即逝,那歌喉溢滿天際的湛藍和靜謐的緬想;旅鶇棲身榆樹或橡枝,歌聲飽滿清亮,從鎮上的街巷遠遠傳來,為春日唱響了相宜的終曲;百靈數量不足,故而音聲不濟。旅鶇依舊是主角。黑鸝若在初春嬌鳴,會因喚醒春的緬想而讓人意下欣然,河上行舟之際聆聽效果最佳,它是河流的鳥兒。若要說此刻的林間不論晨昏都有音樂,只是因為旅鶇在放歌,因為,雖然其他歌聲依舊可聞,卻無法像這種鳥兒那樣響徹天空。如此看來,畫眉也不例外。

雪下了一天,最后在地上積了八英寸。昨晚有雨,旅鶇的歌聲卻一如既往。榆樹的嫩芽躍躍欲試,意欲展示花色。昨晚十一點我穿過街巷,踏雪回家,想起若許黃花,因而興奮不已,它已在漫天風雪中向陽而開,而此刻,那隱隱的芬芳就在河畔的溫暖沙地上。那是早春的柳樹在開花吐絮。這微不足道的斑斑亮色垂于天地之間,映襯在滿目雪白和舉世寒冷之上,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4月15日

1852年

春秋兩季我們自然少不了一兩列雁陣,若無雁鳴談何春天?它們翔至北方,專為河流解除桎梏。這些空中列車每年都會駛來。

瓦爾登的冰雪比昨日僅僅消了少許。

除卻極端暖適的地帶,匆匆一瞥會覺得野草在雪前毫無春的跡象,但我清楚,一旦雪消它就會綠得不可思議。其實野草就在雪下生長。我們的水泵尖頂闊大,讓我想起了火苗,野草就像火焰的綠色盟友,因為它是太陽的作品。

4月18日

1852年

春天來了。鳥兒北向返飛,翔至育雛的去處。消融的積雪在逃往海洋。雨無可名狀,好似希臘的冬日。水意無處不在。河流漲波,遠遠地溢出了河道。上蒼為臭菘指派的位置何其醒目,大地滿眼不毛,她讓初春的第一枝花朵就在這里顯身。這植物跟人類之間透露出何種玄奧的關聯?多數芽蕾已然綻開,大方地亮出了嫩綠或鵝黃。普天之間,大自然約略放松了身段,向融融的暖意做出讓步。草葉日日見長,越來越綠。臭菘的花朵藏入了苞片,柳絮卻無畏無懼,將鮮亮的黃色葇荑吐向梢頭,榛樹的雌花渺然難睹,那斑斑殷紅也出現在凝重荒寂的大地之上。

有條亞口魚漂至草場,目睹此景我格外觸動,它好似來自神話或寓言水族,讓我對何謂游魚有了理解。我的腦際出現了河豚或盲螈,我明白何以如此:那并非真正的游魚,而是神意的美妙征象,是藝匠的設計和用心。那色澤身段,并那鱗片鰓鰭,完美得無與倫比,只因它向我徹底展示了其中的命意和構思。它略似魚類,又如化石。這形象承載寓意,既銘于古代的碑石,亦將垂之無限,流向永恒。每當飛禽游魚宛似在寓言中振翼戲水,每當遷徙的大雁不無寄托,意味深遠,每當尋常事件富于神話色彩,瑣事冗務具有象征意味,我總是滿懷恬靜,無復他求,因為那寓意就近在眼前。

這個春天我才明白歲月是一個輪回,才清楚地領會了春的意蘊,這幅圖畫成于硬挺的線條。世間沒有偶然,一切都是偉大導師呈示的寓言。越橘漂至草場,沖入堤道,現在嘗來,那股酸味深愜人心。

為何恰好是這些光景和聲響呈于我們的生活?我為何每年會嗅到麝鼠的氣息,聽到黑鸝嘰嘰喳喳?個中關系神秘難解,我愿探明究里,至少搞清這不可免卻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好為我們的生命繪制指南,明確其岸際的走向,明白蝴蝶何時重現,又何以如此,清楚何以恰好是這些生靈讓世界顯得豐盈圓滿。我可能心存緬想介入自然的運作,終有一天為她賦予一重新的意味?

4月19日

1852年

雨還沒住,清爽怡人。現在,鳥兒就只能巴望天氣盡快放晴了,大自然還沒有什么能款待它們。

德比家附近有棵橡樹,從哪邊看去都偉岸勁挺。它像壯士巍然聳立,挑戰四面八方的風暴雨雪。它一無缺陷,洋溢著抗爭的強力,將勁柯虬枝刺向天幕,為沉郁的閃電提供了范本。可我擔心它會給賣掉,那壯實的軀干和樹根要么會充作造船用材,要么會用來加固船體去挑戰大西洋的風暴。它像個競技健將,展示出一身訓練有素的肌肉。

在自然界發現新現象何其美妙!那意味著還有多少世界有待揭去面紗。與太陽相對的仙女座讓我極其興奮,而在發現之前它根本就不會存在。人有時會經歷一種難以言狀的樂趣,這種快意博大無涯卻非臆造幻設,它說明你所感知的真相卓越尊貴。如果沒有這種經歷,則談不上追本溯源,或探明原理。三天來,我的莫大樂趣就是發現了梫木[18],在我看來,它長在哪里,哪里就格外迷人,格外幸福。它就是自然魅力的寫照,在我的天地之中,它那小小的葉片就是教堂的彩繪窗戶。我就是一頭牛,看到紅色便會激動。

4月23日

1857年

我在雷克松家遇見了一位年輕女士,名為凱特?·?布拉迪,今年二十歲。其父系愛爾蘭人,不值一提,其母則是位風姿綽約的美國婦人。這姑娘起先從事縫紉,現在則辦學為生。她生在布拉迪家,我想該在弗里敦,十二歲之前她都在那里幫父母干農活。她曾駕馬耕地,又被果樹撞翻在地,也曾在那里牧羊捕魚。我從未遇到姑娘或婦女像她那樣傾吐對自然的愛意。她打算重返那片僻遠的荒地,只身住在那里,因為媽媽和妹妹都不愿陪她。她說耕田放羊,紡線織布,自己樣樣精通,只是不知道如何給舊宅掛瓦。她覺得在那里能“自由地生活”。我饒有興致地聽她的打算,因為那些構想非常陽光,也相當新穎。這絕非言不由衷的革新舉措,而源自她對斯夸耶溪流和密道巴勒池沼的摯愛。如此熱愛戶外的自然,不論男女都極為罕見。她家莊田附近的景觀其實非常普通,可她不似常人,能夠欣賞并加以利用。她癡迷己見,適足令生性溫馴的女人視為笑柄,可她心志堅定且喜歡讀書,會克服障礙渡過難關。我無由勸阻打擊,也未予特別鼓勵,既然她矢志不移,務求成行,還是讓她自己應對干擾的俗見好了。

有人居然會如此強烈、如此執著地熱衷于一處風景,甚或整個自然(我是說全副身心地投入),我聞言之際覺得頗不尋常。人無非自然的生靈,可大多卻嬌弱稚嫩,將屋舍當作披掛在身的外殼,一旦步出戶外,非要安全無虞,獲得保障才行。這些房子飾以板條,涂抹灰泥,以防源于自然的侵蝕,住戶則纖嫩秀氣,終生在跟消化不良持久作戰。有人則深深地植根于泥土,也是那里長出的植物,尊貴無比,比栗色馬匹還要強悍天然。他們是黃金時代的孩童,注定不會走進醫院和濟貧場所。得悉有位理性的天人對一方泥土居然如此執著,大地似乎因首次獲勝而興高采烈,仿佛它存在的意義就是如此發揮作用。有人摯愛自然竟然到了據以處事的地步,這有多么難得,一似青年迷戀女子,只是更為執著長久!整個自然就是我的新娘。在有些人眼中,大自然荒涼貧瘠,僻遠冷清,而在有些人心里,她反倒是恬美親切、溫和友善的佳游。

4月24日

1856年

由于日前下雨,或因積雪消融,有些路旁的水洼已經芳草萌發,苜蓿挺身了。我看到這些坑洼溢滿了四月的雨水,無比清澈,向下看去,翡翠滿眼,艷綠盈目。在納特草場溪流交匯處的牧場上,昔日采挖破碎石塊留下了丑陋的坑洞,現在反倒成了璀璨悅目的寶石。就連這些純凈至極、巧加裝扮的高腳酒杯和花瓶也盛滿了露滴和雨水。再看那底部,還有什么能比早春霧水和明艷陽光點染的這些綠色更加愜意稱心?世間可有光彩如許的水井?其中若有蚱蜢淹斃,都會讓人稱羨它的歸宿是如此美麗。這并非幽暗神秘的坑洞,其中也沒有臆想的巨怪和泥淖,這里唯有一派天真,意有所悟便會和盤托出。

稱它四月之井吧!這花瓶干凈純潔,好似瓷釉敷身。

1859年

物皆有盈虧消長,錯過良機,某種特定現象就難以發現,除非在其他時期也能名以相同的稱謂。無論是去觀察雷普爾湖的漣漪,到戶外尋覓箭鏃,還是前往沙漠漫步,或研究巖石與地衣,都有最佳時機,要觀察自然就該趁時而為,就像農夫不失農時。孩子們放風箏、玩冰球各有時節,全國上下莫不如此。明白人知道今天該玩什么,也會如此行事。我們斷不可受制于嚴苛的教條,比如歷書,卻該順勢而舉。人的心境思緒會往復循環,恰似大自然那樣穩步有序、生生不息。事不宜遲,揪住額發[19],錯過今天便無明日。人須活在當下,即時出手,在每一刻發現永恒。移心旁騖則會后悔不迭,世上不曾給惋惜遺憾留有空間。

5月1日

1857年

早上路過教堂前的公地時,首次聽到了蟾蜍的叫聲。一陣清涼的南風吹過,這初鳴的蛙聲也間入了聲響的洪流。可多數人并未留意到這一響聲,由于磨房的流水泄入河道,行人連自己是在入口的上方還是下方都搞不清楚。集會的鐘聲敲響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沒人聽到這更為古老且無所不在的鐘聲。這陣陣鐘聲響遍美國大地,敲鐘人是格外本色的美國土著。這聲響來自空中之海的波濤,隨著浪花拍打我們的車廂,它幾乎伴著陣陣風息,而這風兒唯能吸入肺葉卻無法受之耳鼓。它來自邈遠的地方,像海燕那樣躍出了空中海濤的波谷,誰人能知,這歌者踞于哪個塘邊?在教堂的馬廄之后,在荒冢累累的山丘那邊,還是來自江河之畔?一個新的王朝就此誕生,蟾王一世由南風引領,身登大寶,駕臨大地。這雙下巴的王者鼓足氣息,躊躇滿志,發布誥命:小伙,脫掉外套!準備夏營,步子大點,向目標躍進。本王推行如下措施:暖意、潤濕和低飛的昆蟲。

5月5日

1852年

今天聽到了蟋蟀的初鳴。它歌聲輕柔,不像其他鳥雀,也處之低調,清醒而聰慧,不似別的歌手。蟋蟀來自下方而非南方,只因徙入地下,領受暖意最遲。群“鳥”之中數它最小。現在,它又回到桃金娘叢中,嬌怯而怕羞。

小小的水塘里隱隱傳來牛蛙的歌聲。

落日向晚,猩紅悅目。我憑軒而坐,欣賞草場上反射的霞彩,不由心想,水不可或缺,有它就會多一重天空。

5月6日

1854年

世上沒有純粹客觀的觀察。人的觀察無論多么有趣,多么重要,也難免主觀色彩。不論命筆者身為何人,來自什么階層,陳之筆端則無非人的感受,且不管他是哲人吟者,而或科學人員。篤信科學的人最富活力,他的一生就是奇觀和壯舉。若官能僅僅針對外在世界,則一無所用,你行至何處、行程多遠皆無意義—越遠反倒越糟—有多少活力才是關鍵。縱或知悉跟人類沒有干系的現象,那也毫無意義,即令行星爆炸亦復如此。富于影響的事功都在陳說作者的生命情懷。誕生詩人的沙漠到底如何無關宏旨,即便鄰人都謂之撒哈拉,在他心中那卻是天堂,因為我們眼中的沙漠是往昔荒寂體會的沉淀。著意為之,則不會有真正的詩歌和科學,縱使形諸詩行或匯為數據亦屬枉然。人若真的患病則未免可惜,因為他無法達到身體健康時的那種水平。人的言行只要跟人類相關,則是他愛意體驗的寫照和陳述,只是表現相異、形式不同而已。他若有幸不失活力,愛就會始終充溢在心田,僅此便能永葆勃勃生機。生為靈物,人怎能淪落得怯懦沮喪,漠然無謂?如若心田為冷漠所蝕則更加可悲。我曾詳閱某科學學會的活動文案,那略無生命氣息的報告令人愕然,他們在拿一堆枯燥的術語敷衍搪塞。但凡活物,都會不待思索而輕松自然地見之俗語。我不禁心下生疑,那些教授固然學識淵博,可他們的生命幾乎熱情盡喪,枯如槁木,若非觀測雨量的工具,便是自動記錄的磁性機器。他們陳述的現象絕不會升至鮮血的溫度,綜其全部,還不及一首詩歌。

5月7日

1854年

花朵是自動記錄良辰美景的儀器,柳絮和榛花便是如此。我記得曾經守候榛花散蕊,抹施花粉,可它卻遲遲不見動靜。一次在林間測量,是日天朗氣清,溫煦和暖,我都脫去了大衣,待午飯回家的時候,那怒放的葇荑在路旁的岸際方始搖曳弄姿,黃色的花粉也沾上了我的衣衫。若對恬適暖怡的日子心存謝意,便更有理由感激花兒。

5月8日

1854年

下午,劃船前往麗津。

許久不曾在開闊如許的水面命楫弄舟。若非地上的這些水域,大地將顯得何其死寂,遑論正值陽春。我們在慢慢認識江河,那份明艷,那份美麗。它意味無窮,探索難盡。大地之表居然有這天國之水,洶涌起伏,將我和船兒抬起又復推送,奔騰出生命的熠熠光輝。這燦爛的水面晃動不已,它塵纖不染,潔如玻璃,無人行走,也不見足跡,不禁令人舉目四顧,意氣飆揚。船行離開霍洛威爾,我才發現自己身在壯闊的大海之上。勁風揚波,拍擊尾舷,我料定至少二十英寸甚或兩英尺之高。但見黑浪轟鳴,巨濤狂涌,讓人顛簸俯仰,我乘風破浪,壯懷激烈又不無駭然。這時幾乎難以站穩,只好躲開波谷奮力前行。浪峰泡沫飛濺,不復潔白,兩峰相距十到十二英尺。這波浪碩大黑暗(我不曾目睹這種海浪),狂暴威猛,在身邊咆哮怒號,讓人不得不將它視為水下作祟的巨怪。這便是邁拉娜—這該是希臘人描述波浪的辭藻?—我們的黑色之海。眼前這團塊純然黑色,高兩英尺,厚四五英尺,其長無算,其背呈圓,或聳起一道著有黃白冠羽的峰脊,翻滾之際好似一條躁動的鯨魚躍在眼前。邁拉娜,υελαιναθαλασσα[20]—唯有詩人描繪海色的辭藻適于這片浪濤。這條河一向寧靜平和,居然會如此洶涌激蕩,這一發現讓人心生望外之喜。

5月12日

1857年

十三日下午,太陽剛落,我正在泰克薩斯的園子里種豆子,田野那邊傳來燕八哥的叫聲,“快來—來—來—要不我就走了”(它肯定在籬笆桿柱或橫欄上)。就在我忙碌的當兒,它突然讓我醒過神來,回到了它與我共同棲居的那方天地。我想起了如許之多的午后和黃昏,鳥兒在遙遠的田野上鳴唱,我循聲而去,跨過一片又一片原野。這塵世之歌的靈魂,并其恬適和真正的智慧浸入了我的心田,似乎讓我透過玻璃瞥見了那永恒的世界。那野性的滿足,乃至溫馴的快意,都讓我心醉。它道出了永恒的真理。這只八哥在今晚吟唱,一似它千年之前的歌詠。上帝在創世之初就聽到它的吟唱并予首肯,于是,這歌聲便垂之永遠,萬古不廢。我想起了如許之多的夏日黃昏,綿延數里的灰色欄桿,徜徉漫步的那些草場,遠方田野上的農舍、奶桶、井邊的壓桿,還有離開牧場進圈的牛群。

所以,我愿常常向鳥兒求教,聆聽它的歌聲以矯正我生而為人的謬見。這灰色的小鳥是詩人的同行,用它的靈感予我啟迪。它在歌頌牧場,也在吟唱田園,比任何經典都要古老迷人。它的棲居之處跟自身顏色無二,它或許就隱于田野,縱使在曠野平疇也讓你不易發現。暮色漸濃,你一步一步地靠近,看啊,它給飛了,你只好費力搜尋它去了哪里,可是不久,那泠泠的歌聲又從別處傳了過來。

我想,只有拼力做事,或至少身心遭役而無端蒙羞的時候,我才能聽到這些歌聲,舊事也會涌上心頭。我需要類似的慰藉,以償贖基于所謂本分的諸般作為,我對此一清二楚,乃至成了渾然不覺的要求。往昔的經歷是一筆資金,任是如何也難以轉走,只要在未來出現相同的場景,我們就會想起這筆儲存。你若想在千年之后依舊乞靈于這鳥兒的歌唱,那就從今天起跟這旋律默然相契,靈犀暗通。

我的心緒常常陷于漠然無謂,甚或卑身順從,老是步履沉沉地挨過一似灰白的監牢入口,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我已使灼目的光芒淪為飄忽的閃爍,而投身于自己指派的某些任務。我的識見無比促狹,在夾縫中維系生計而忘了純粹的真理。俗見、規矩和制度加于我身,將我擠進狹似蘑菇的天地之中。可是,我突然在瞬間領受了福惠,這鳥兒的吟唱送來了永恒的智慧之聲,它讓我釋然,予我誘引,使我清醒,足以面對自己以出場驗證。

5月15日

1853年

金色的柳絮開始凋零,它的繁華已然落幕。毛茛吐蕊,委陵菜一片銀色,蘋果花開始綻放,身姿搖曳的芳草也栗色微染。草木將我們帶入了另一個季節。越橘綻開了紅色的花瓣,在相宜的地方或許早已如此,引領風氣的灌木和暖適地帶的猩紅橡樹可能會在今天開花。一只紅色的蝴蝶振翼飛過,我想它在日前已經顯身。扁萼花爭奇斗艷,迎風怒放,在形似蛛網的葉片之上挺出六到八英寸,宛若一朵紅色的火焰,燃燒在草場和山丘相銜的坡陀之上。它用熾烈的光色宣告七月,預示著我們前所未經的炙熱燥悶。這片田野離夏日最近,黃色屬于春光,而紅色歸于仲夏。淡金蔥綠過后便是黃色的毛茛,猩紅顯身繼而是熱烈的七月和紅色的百合。

蟋蟀初鳴的唧唧偶爾傳入耳鼓而讓我忘了一切,它永遠居于地下,上方的一切都成了能夠移動的輕薄表皮。這只蟋蟀已經唱響了秋的序曲,它就在這片山坡上,深居于石塊干燥的邊緣下方,它的歌唱源自內心,飽含誠意,相形之下,連無比動人的鳥鳴也顯得言不由衷,無關緊要了。側耳聆聽,這歌聲促人沉思,富于哲理,也蘊含教益。那并非動人的宣泄,比畫眉的歌唱明智而成熟。這枚靈丹讓我視力清晰,透過夏日看到了秋天,也使夏日的事功顯得微不足道了。我真想問這張皇失措、嗡嗡而過的黃蜂,它可否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我只需一縱,便從剛剛綻放的毛茛跨入了永生。這位吟者先于秋天,它的曲調優于節候。蟋蟀讓時空失去了意義,也顯出了夏日那趨炎附勢的面孔。

5月17日

1853年

離日落還有一個鐘頭,我坐在麗津果園西坡的巖石上。

黃昏迫近,悶濕燥熱,空氣芬芳馥郁,彌漫著蘋果花的香味(本周蘋果開花),或者我想,主要還是牧場的芳香。一朵云彩低垂在天,尚未完全遮住太陽。昨晚雷雨大作,空氣澄澈如洗。一陣暖風輕輕拂過,河水卻沉寂如鏡,陽光滿河,映出了靜謐的天空和上方的陰云。剛一轉身,我驀然一驚,天地間沉寂靜穆,美得令人永生難忘。我不想回家吃飯而錯失這份美麗,它風姿綽約,恬美安靜,秀麗清新,但愿我能擁有這般心境。對岸的原野平曠出奇,宛似草坪,它曲線巧施,優雅地描出樹林的邊沿。昨晚的雨露喚醒了落葉樹木,它迅疾綻開葉片,一派動人的嫩黃,點亮了我們常去的那片幽暗松林。一里或一里半之外是星星點點的樹林,有些一片蔥蘢,怡人悅目,有些呈為灰色,甚而依舊紅色微泛,那是白橡。空中略無風片,水上寂然無波,無比動人的歌聲清晰入耳,好似水面的倒影一覽無余,那是畫眉在輕舒歌喉,不停地吟唱。我想,若非昨晚的那場雷雨,幾乎不會有這靜謐芬芳的美景,因為雷雨雖然澆不到我們,卻會洗凈空氣,喚醒草木。對岸的榆樹星星點點,卻蒼翠幽綠,堪比松木,而如前所示,落葉林木則明媚鮮艷,一派嫩黃。遠遠看去,這些樹林居然會如此迷人,別的時候幾乎難得一見。一日將終,這最后的一個鐘頭展示了怎樣的美麗!無形的巨掌凝滯了空氣,抹平了水波,也安撫了靈魂。它既能遮蔽耀眼的日光,又能揭開沉沉的夜幕。

5月22日

1853年

兩天來風雨交加,今日風還沒停。天地間一塵不染,這個季節常常如此。野草在雨后瘋長,好像已經著魔。怡人的風兒送來陣陣鳥鳴,輕風過處,萬物精神抖擻。

這簡直就是清朗的六月,夏天的第一個日子。上次看見時,黑麥只有一英尺高,現在已經長到了三英尺,隨風搖擺,頻頻點頭。田間麥浪起伏,一片蔥綠,好像印第安雜耍藝人施展了手段,一夜間就讓它們迅速躍起。我們策馬而過,前往森林。看啊,長鐮和配禾架很快就要亮相。我每天都出外漫步,不承想黑麥會這樣瘋長。三個月的時日似乎將我推入了夏日。酢漿草染紅了田野,牛群已在張羅六月的奶桶。蘋果樹落英繽紛,洋洋灑灑,路上野外斑斑點點,有些已經枯萎變黑。大地升溫,輕風漫吹,空中水汽氤氳,此前不曾經見。家家戶戶丁香傳芳,林間小燕嬌嬌切切,聲聲送暖。我們穿過暖暖的沙路,沿途矮櫟叢生,鳥足堇鑲了藍邊,沙櫻和稠李抹上了白色。時至今日,蟋蟀的歌聲才隨處可聞。茜草染白了原野,風華正茂,刺荊滿目芬芳,一棵高大的檫木正在開花,黃似檸檬,濃施艷妝。

5月29日

1854年

近日,由洛雷先生裁定馬薩諸塞的一位公民算不算奴隸[21]。難道,難道會有人認為正義之神或上帝會依憑洛雷先生的決定?情勢如此,此人身居此位實在荒唐,恰如我書頁中有只小蟲。我們不會請他判定裁決,我們要他卷鋪蓋走人。且看,聯邦政府自誕生以來,何嘗做過正義的判決!聯邦政府的軍人抓了一位規矩的公民投入了監牢,而你盡可以說,這些軍人大多是身著彩裝的蠢貨。管理者和立法者又有何用?他們無非一批政客。最近聽過一位官員講話,此人是馬薩諸塞的駐軍司令,但我耳邊只有蟋蟀的唧唧,和時下空中蟲蠅的哼哼。此人的功績就是在集結日亮相閱兵,我曾見他騎馬脫帽,聽牧師祈禱,我見過的官員只是這副德性。我想,沒這種人我一切照舊。眼見自由行將絕跡,他卻安然無恙,高枕無憂。有位可敬的教士跟我說過,他所以選擇教職,就是想有充分的閑暇從事文學。我倒想薦舉此人管理施政。我發現報紙上盡是市長、官員及其編輯同仁的軟媚說辭,也發現法院里盡是荷槍實彈的軍人,他們拘捕獄囚,訊鞫審理,以斷定對面的那個人算不算真正的奴隸。這是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本身就疑點重重。

這確實是發生在馬薩諸塞的審訊。只要她片刻猶豫而不釋放此人,她就有罪,就會面對上帝的審判。此事令人痛心,但悲哀之甚可能莫過于波士頓報界的聲腔口吻。它們關注此事,意在像過去那樣順理成章地抓住大部分讀者以維系求生。它們固然無能為力,可只要事關道義和真理,它們就在造孽,那副趨炎附勢的嘴臉昭然若揭。若非遇到這種情況,我從來不看報紙。報界奴顏婢膝,甚至跟水手卑賤無二。政治向來無德,從不保障正義,它從來只是考慮如何“權宜處事”:在既有的候選者中加以挑選,而這種人只要事關道義總會成為惡魔—難道人類永遠看不透這些把戲?美國的總統就是明證。馬薩諸塞秉持何種立場?(去你的馬薩諸塞,那是主子在裁定![22])她居然交由洛雷先生裁決她的一位公民究系自由人還是奴隸。所謂“她就是自由和保障”與我何干?我倒想讓她有朝一日將“馬薩諸塞的自由”裝入一個金質棺材給我—恐怕得用加州的黃金做成法院的樣子。我會一腳踹遠她或奴才奉上的任何賄賂,我決不參加選舉,就想在這里登記自己的選票。大多北方人,大多南方人,還有大多東部人和西部人,都沒有原則和立場。若由他們投票,他們不會選出奉行人道的議員,非但如此,就在他們的兄弟姐妹因熱愛自由而遭受鞭笞、送上絞架的時候,就在連惡魔都認為一切殘暴行徑在這里肆虐的時候,他們念念不忘的倒是木頭、鐵片、石頭和金子管理不善,存在漏洞。永恒的主宰啊,您到底意欲何為?我甘愿隨同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一絲不茍地遵從您的誡命,您若傷害他們,您若將他們交給監工,任由惡狗驅逐,遭受鞭笞至死,我確實會感到痛心。雖則如此,我仍舊祈愿人間公平,仍舊會心平氣靜地繼續這心儀的追求,直至有一天,或許能讓您變得慈悲仁厚。這就是馬薩諸塞的態度,這就是她的道白。我不會就此答應在人間修建地獄—不會成為這一機構的一黨一派—我愿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人間和地獄。我熱愛生命,我愿跟光明同在,使這黑暗的大地從我腳下滾走,讓父母兄弟左右相隨,一道行動。

5月30日

1852年

夏天即將來臨。今日微風輕撫,天朗氣清。陰涼開始搶手,云朵飄過天空,田野上芳草搖曳有姿。狗舍草開花了,草叢中有個鳥窩,盛著色似咖啡的鳥蛋。委陵滿目,茜草蔽野,在野草間爭勝競輝。陽光勁射,濃蔭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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