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美丘
- (日)石田衣良
- 4656字
- 2021-01-21 10:11:24
圣誕節前一天的下午偏巧陰天。傍晚時分,我們各自下課出來,按約定到明知大學校園內的教堂集合。盡管沒一個人是基督教徒,不過圣誕節到底還是教堂里的氣氛更特別。
經常有要畢業的情侶在這里舉辦婚禮,教堂應該算我們校園里為數不多的浪漫之地。雖說沒有澀谷百貨商場那樣的過度裝潢,但光是祭壇上無數蠟燭的白色火焰,就足以使氣氛靜穆起來。
照例曠課從咖啡廳直接過去的我最先到達,開始了漫長的等待。聽到高跟鞋咯噔咯噔敲打石板地面的聲響,第二個來的是麻理。她身穿白色緊身連衣裙套裝,鞋子也像沒人走過的雪地那么白,一定是新款。麻理見到我后招呼道:
“不知為什么,對今年的聚會很期待呢!”
麻理手里拎著個銀色箔紙袋,紅色絲帶扎緊了袋口。
“這次美丘加入,不知會怎樣呢。那是給男生的禮物?”
“嗯,就算不知道轉到誰手里,給男生買禮物還是挺有趣,照適合太一君的感覺找的。”
聽到大小姐說出這句話,我心里真是樂開了花,雖然身處隆冬天寒地凍,心里卻像燃起一團火。
“久等啦!”
邦彥到了,黑色皮夾克配一條鮮紅的領帶。其他身著聚會盛裝的幾位成員也陸續趕到。洋次一身深藍色的天鵝絨套裝,肯定是拉爾夫·勞倫[1]或其他品牌的高檔貨。直美披著深綠色披肩,像位林中仙子。然后是你,你穿的是黑皮銀釘分外扎眼的朋克游騎兵服,裙子是幾乎能露出屁股的超短款,彩色方格圖案。說來慚愧,不瞞你說,三位女生中最讓我心潮澎湃的就是你。
六人全到齊后,一同進入禮拜室。祭壇上燭光搖曳,充斥著古舊的木制家具的氣味。遠處不知從哪兒傳來J·S·巴赫的圣誕節圣樂的最后樂章。我們并肩站在昏暗的祭壇前,感覺以這種形式向外國神明祈禱也不賴。世間不同宗教的信徒如果都能輕松自由地向對方的神明祈禱,那地球該多平靜啊!
你從正要默禱的五人身邊走開,不以為然地獨自踱向禮拜室一角。我小聲問:
“怎么啦?美丘,你不禱告?”
目光注視著昏暗的角落,身穿超短裙的你頭也不回地說:
“我什么神也不信。而且這音樂是支德國曲子,全世界我最討厭德國。美國要是再轟炸,別炸中東,去轟炸德國好了。”
討厭某個國家到這種程度,在日本人中也算罕見。是什么原因呢?我隱隱生出一絲違和感。邦彥聳聳肩說:
“哇,好可怕!莫非美丘被德國男人甩得很慘?果不其然,因愛生恨最恐怖!”
你哼了一聲,大步走出禮拜室,我們也追在后面。離開校園,來到平安夜的街上。雖然每年都在重復這些,一瞬間心里卻莫名地激動起來。
我們各自手拎禮物嬉鬧著走在青山大道上,不知被誰開的無聊玩笑一逗,連我都傻呵呵地放聲大笑起來。這片街區全是漂亮建筑,赤坂御所上空厚厚的云層間開了道縫隙,陽光像是穿過透明窗簾照射下來。
我說:
“國外把那種從云隙間透射出的放射狀光束叫雅各布天梯。”
邦彥“哦”了一聲,又補上一句:
“太一又顯擺沒用的小知識啦,用這萬事通手法勾搭女生,你不覺得太老爺子氣了嗎?”
這時候,我注意到你正用嚴肅得可怕的眼神盯著我。對此我毫無反應地繼續說:
“傳說,爬上那梯子就能進天堂。”
你在外苑東街路口站住,仰望天空。天邊是冬日里稍縱即逝的晚霞,云朵也染上帶淡灰的玫瑰色,從云隙中灑落的陽光如粉紅色的香檳般清澈晶瑩。見白色套裝染成夕陽色,麻理說:
“真美!”
你轉向麻理,怒目而視,嘶吼地叫道:
“哪兒美啦?!那只是火燒云罷了!只是日頭偏西罷了!我絕對不會去爬那種梯子!不做乖孩子,不去什么天堂!”
洋次吃驚地說:
“怎么啦,美丘?現在咱們誰都不會死嘛!”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只在一瞬間,你剛才的表情一掃而光,臉上空空如也。接著你又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臉。
“是啊,快走吧!冰鎮葡萄酒正等著我們呢!早想見識見識大小姐家啦!”
我們拐過路口,有絲惴惴不安縈繞心頭。身后高空中的雅各布天梯燃燒成了火紅色,投落在柏油馬路上的光影長長的,竟怪異地呈現出骸骨般的模樣。
麻理家是位于西麻布一丁目的一棟獨門獨院建筑。我生來頭一次見到附近有大使館、旁邊是漂亮咖啡館的民居院落。現代風格的三層樓房,墻面混凝土并不外露,而是粉刷成了奶油色,上面還涂有藍色絲帶似的線條。你望著這幢淺白色調的建筑說:
“這房子是照瑞典國旗式樣設計的?”
麻理邊打開雙門玄關的一扇門邊說:
“不是。我媽喜歡那種藍色,應該沒別的意思。”
“哎呀!歡迎歡迎!”
麻理的媽媽迎出白色大理石鋪地的玄關,她修長、高挑、漂亮。邦彥馬上接話說:
“是麻理的姐姐?真是美女姐妹啊!”
媽媽笑得露出了白色脖頸,麻理也像是很開心地說:
“媽媽跟我穿一樣尺碼的衣服呢!今天這套衣服也是借媽媽的!”
我們慌慌張張地進入玄關,沿白色螺旋樓梯上了二樓,被領進一個鋪有原白色地毯的大房間。屋子中央設有一張現代式樣的八人座白木餐桌,桌上已布置停當。貼墻擺放著白色折疊椅,房間一角立著一棵一人多高的白色圣誕樹,玻璃纖維緩緩散發出七色光譜。
“真漂亮!”直美將深綠色披肩抱在胸前贊嘆道。
邦彥的手伸向放在桌上的冰桶。
“唐培里儂香檳王[2]粉色香檳!我們湊的會費根本不夠這瓶香檳的格啊!”
先在桌邊落座的麻理不好意思地說:
“那是人家給的,喝了無妨,媽媽送我們的。”
邦彥嘆口氣說:
“啊啊,我也想生在有錢人家啊!”
直美幫麻理為大家分凱薩沙拉,洋次以嫻熟的手法無聲地開了香檳,邦彥和我在切分烤雞,你則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似乎很幸福地觀賞著我們團隊的協作。被注入香檳杯的粉色液體噗嗤噗嗤地冒出氣泡,溫暖的房間使杯壁掛上了薄霜。
用餐準備結束后,我們站起身準備干杯。
麻理說:
“太一君,說點祝酒詞。咱這些人里你最能說會道。”
“能說會道就是不正經的意思,不是嗎!”
邦彥又吐出他得意的橫濱腔。
我站在桌旁,邊想邊說:
“一年過去,交上了新朋友。美丘同學,雖說與眾不同……”
我在這里頓住,看著你。你臉上現出充滿邪惡的笑容。
“……怎么說,似乎算不上是壞女孩。愿諸位在剩下的兩年半里,大學生活更加充實,留下更多美好回憶!圣誕快樂,干杯!”
盛有香檳的薄薄的玻璃杯相互碰撞的聲響宛如寶石相碰一般,非常悅耳。我們盡情歡笑盡情吃喝,盡管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也許正有悲劇發生,至少這白色房間里的一切相當完美。
只不過,無論多完美的時光都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豈止如此,這份完美甚至連一夜都堅持不到。在與你共度的第一個平安夜里,麻煩從互換禮物開始了。
干杯后過了約摸一小時,直美看看手表說:“差不多該互換禮物了吧?”
“是啊,說的是啊!”
因喝不慣香檳而面紅耳赤的邦彥叫嚷起來。
“抽中我的禮物的家伙可算撞大運了!絕對絕對性感!”
麻理和直美皺皺眉對視一眼。已呈醉態的你叫道:
“是——嘛!我就想要性感的!”
紅白各三條絲帶已經準備好。直美說:
“男生從白色中選喜歡的,女生選紅的。來,先選白的。”
我看了看平展在桌子上的三根白絲帶。帶子頭端消失在桌子底下,分別連著三份禮物。第一個由我選,其次是邦彥,洋次最后。這種小刺激對調節聚會氣氛很關鍵。
“來,輪到女生了。”洋次柔聲細氣地說。
按直美、麻理、你的順序依次抽走了紅帶子。邦彥迫不及待地說:
“要按選絲帶的順序打開禮物!太一先開!”
我解開選中的黑色天鵝絨小包,取出一條銀質骷髏項鏈,里面還折著一張小紙片,展開讀到:
“這個歸誰?項鏈和‘為你做任何事情’券。”
你忍著你那一貫的壞笑說:
“這是我的!項鏈是在表參道地攤上從一個以色列男孩手里買的!是不是超酷?”
骷髏的眼和嘴烏黑锃亮閃閃發光。邦彥一把奪去我手里的手寫字條問:
“這個‘為你做任何事情’是什么意思?”
你泰然自若地回答:
“就是字面意思啊,有想要我做的事的話,就可以用這張‘為你做任何事情’的券!”
“我想要這張券!”
大家一陣爆笑,接著進行下一個。邦彥打開的是直美的禮物。明知大學的吉祥物,手編鹡鸰公仔。洋次拆開的銀箔袋當然就是麻理的了,他把藍色山羊絨圍巾圍上脖子說:
“Thank you!太喜歡這禮物啦!”
我將骷髏項鏈掛在脖子上的窄領帶上面。忘了交代,我穿的是套非常緊身的黑色兩扣西裝,算是極少穿出門的正裝。看著洋次的圍巾,暗忖麻理所言照我的感覺挑選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了。順便說一句,這種昂貴的開司米,我一件也沒有。
接下來輪到女生打開禮物了。直美是第一個,剛開包就尖叫一聲。
“哎呀!這是什么呀?!這不根本沒法給大家看嘛!”
已經醉醺醺的邦彥色瞇瞇地說:
“用不著給大家看不是嘛!穿上它只給我一個人看就好啦!”
“能不開玩笑嗎?”
直美在白色桌布上攤開的是件女士黑色蕾絲短內褲,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紅色的小玫瑰花,從腰際線直排列到襠部。款式的確相當性感。你說:
“真不錯!跟我今晚的行頭最般配!”
應該說跟游騎兵黑皮衣加紅格超短裙確實挺搭。我本想想象一下你穿上這內褲的模樣,又慌忙打消了念頭。隨后開包的是麻理,禮物是兩張CD,這是我準備的。麻理滿臉的不知所措,將目光投在首次謀面的CD套封上。你搶先說:
“啊!碰撞樂隊[3]的《London Calling》和性手槍的《別忌諱這玩意,這是性手槍!!》,口味相當不錯嘛!”
兩張都是近三十年前的朋克搖滾的CD,這就是我的口味。
“朋克雖然挺吵,但這兩個都很喜歡。”
麻理將黃色的性手槍CD抱在白夾克胸前,美滋滋地說:
“謝謝,今晚就聽聽。”
在神圣的平安夜聽“英國無政府主義”?
我對麻理說:
“今晚就算了吧,精神緊張的時候聽聽最好。”
你哧哧地笑起來。
“蕾絲內褲和朋克CD看來都挺適合我,這最后的禮物嘛——”
說著,你哧啦哧啦地撕開金色包裝紙,拿出來的是一本書和一張DVD。
洋次溫文爾雅地說:
“好久沒被感動過了,DVD是根據原作拍的電影。”
這是一對高中生戀人的故事。少女患不治之癥孤零零死去了,活著的少年成了講述者。你將書與DVD扔在桌子上。
“這算什么呀?!我最討厭讓人動情賺眼淚的故事了!反正橫豎要死,砰砰地上床干個夠再死多痛快!”
邦彥插進來打圓場:
“喂喂,挺好不是嘛!這電影在全日本都轟動一時呢!”
你似乎動了真氣,一口氣喝干杯子里的香檳說:
“就算一億人都看了,我也絕對不看!生病死人什么的,真晦氣煩死啦!我說直美,把那內褲跟我換換!”
你將書和DVD推向直美,一把抓起黑蕾絲,拉開游騎兵胸前的拉鏈,像在往西裝胸袋里插裝飾手帕似的塞內衣。
“這個要好得多!”
麻理看了一眼大驚失色的洋次開口道:
“洋次君選禮物并不是這意思,你這樣說可不對,美丘同學!”
一會兒說討厭德國,一會兒又說反感電影,到底有怎樣的隱情啊!
你像枚發現了目標的巡航導彈,將視線從洋次轉向麻理。
“不對?不像樣的東西就是不像樣!我身邊可不想放那種破玩意兒!”
脖子上纏著藍圍巾的洋次幾乎在椅子上縮成了一團。
直美說:
“麻理說得不錯呀!美丘同學該向洋次道歉!今后不是想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嗎?”
你騰地站起身,叉開雙腳厲聲尖叫:
“誰說的‘加入我們吧’?這圣誕過的,開什么玩笑!什么耶穌基督的生日嘛!”
你醉了,而且怒氣似乎發自心底。當然,在場的每個人都不清楚你暴怒的原因。你離開桌子,跑向銀白輝映的白色圣誕樹旁。
“這算什么東西!”
你右拳緊握狠狠地捶打銀色的星星,接著腳下站穩猛地來了一記右轉旋風腿,一人多高的圣誕樹應聲齊根倒下。
“活該!”
你掃視著鴉雀無聲的房間,所有人都像看外國人似的盯著你。你一言不發地沖出房間。客房門一開,麻理媽媽正端著淺盤站在那兒。
“多謝款待!”
你怒容滿面地說了一句,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接著又跑下樓梯。這就是第一個平安夜所發生的一切,怒踢圣誕樹事件就此成為我們這小圈子里歷史性談資的章節之一。
注釋:
[1] 拉爾夫·勞倫:服裝品牌名。
[2] 唐培里儂香檳王:由法國修道士唐·皮耶爾·培里儂于1668年創建的香檳品牌。
[3] 碰撞樂隊:The Clash,前朋克時期具有開創意義的英國樂隊,也是這一時期在商業運作上最為成功的朋克樂隊,活躍于1976年至1986年。后文的《London Calling》是確立其在朋克搖滾團體中經典地位的專輯,1979年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