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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恐龍時代的黎明

原旋趾足跡造跡者

“Bingo!”我的朋友格熱戈日·涅茲維茲基(Grzegorz Nied?wiedzki)大叫一聲,用手指著刀刃般的一條細縫,縫的下側是一層薄薄的泥巖,上側是一層比較厚的粗顆粒巖石。我們正在考察的這個采石場位于波蘭小村莊扎海爾米耶(Zache?mie)附近,曾是廣受歡迎的石灰巖來源地,可很久之前就被廢棄了。采石場周圍散布著日漸破敗的巨大煙囪,還有波蘭工業化時代的其他遺存。按照地圖的標記,這里是圣十字山脈(Holy Cross Mountains),但其實就是一片低矮的山丘。盡管這里曾經巍峨高聳,但經過數億年的風雨侵蝕,如今已經跟平地相差無幾。天空灰蒙蒙的,蚊子肆無忌憚地叮咬,熱氣從采石場的地面蒸騰而上。這里除了我倆之外,僅有另外幾個背包客,估計是不巧走錯了路才闖到這里來的。

“這就是那次滅絕。”格熱戈日說著,大大的笑容從他胡子拉碴的嘴邊漾開。在野外作業的這么些天里,他的胡子一直沒有刮。“底部有很多大型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遠親的足跡,然后就消失了。再往上,有一段什么都沒有,接著就是恐龍。”

雖說我們不過是在一個亂草叢生的采石場觀察巖石,但我們真正看到的,是一場重大變革。巖石記錄著歷史,它們講述的是遠古時代的故事,那時的地球上還沒有人類的足跡。我們眼前的石頭里就刻著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兩層巖石中間的這條線,或許只有受過最嚴苛訓練的科學家才能看得見,然而它記錄的卻是地球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之一。這是世界發生巨變的瞬間,這是出現在大約2.52億年前的轉折點,彼時還沒有人類,沒有長毛象,沒有恐龍,但這一時刻的后果仍然影響著今日的世界。如果當時事情的發展有些微不同,誰能知道現在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的呢?這就好比揣想:要是斐迪南大公不曾被射殺,接下來又會發生什么呢?

如果時光回溯至2.52億年前,回到地質學家所稱的二疊紀,站在同一個位置上的我們,會發現周圍環境里沒有什么我們能認得出的景物:既沒有棄如廢墟的工廠,也沒有其他人類的痕跡;天上沒有鳥在飛翔,腳下也沒有老鼠竄來竄去;沒有開著花的灌木劃破我們的皮膚,也沒有蚊蟲在我們的傷口大快朵頤。所有這些生命都是之后才演化出來的。不過,我們仍會大汗淋漓,因為天氣很熱,再加上令人難以忍受的潮濕,可能比仲夏時節的邁阿密還更糟糕。奔流的河水沖刷著圣十字山脈,當時的確可以稱之為山,巍峨的山體向上綿延數萬英尺(1),積雪的山尖刺破云霄。河流蜿蜒曲折,穿過廣袤的針葉林——這些樹是現今的松樹和刺柏在遠古時代的親戚,流入山脈側翼巨大的盆地之中。盆地中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湖泊,雨季的時候湖泊滿溢,而當季風停止的時候,湖泊就會干涸。

這些湖是局域生態系統的生命線,大大小小的水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片綠洲,可以抵擋酷熱和狂風。形形色色的動物聚集到湖的周圍,但它們并不是我們現在所熟知的動物:有黏兮兮的蠑螈——個頭比狗大一些——在水邊徘徊,時不時咬住一條游經的魚;有矮壯敦實的鋸齒龍類匍匐著身體爬來爬去,皮膚上滿是鼓包,身體前重后輕,通常相貌兇殘,看上去就像瘋狂爬行版的橄欖球進攻線鋒;有胖胖的小型二齒獸類在爛泥里仔細找尋能吃的東西,用尖牙挖出美味的植物根莖。在這群生物中,占據統治地位的是麗齒獸類,這是一種身體和熊差不多大的怪獸,居于食物鏈的頂端,能用劍一樣的尖牙刺穿巨頰龍的內臟,撕開二齒獸類的皮肉。在恐龍出現之前,這些怪物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

之后,地球深處開始翻騰。這在地表是無法感受到的,至少在變化剛開始的時候(約2.52億年前)感受不到。一切都發生在地表之下50甚至100英里(2)深的地方,也就是地幔層。它是地球構造中介于地殼和地核之間的一層,由堅硬的巖石構成。然而這里溫度非常高,在巨大的壓力作用下,在漫長的地質時期里,巖石可能會變得極度黏稠,還能流動起來,就像兒童玩的黏土一樣。事實上,地幔中有像河一樣的巖石流。在巖石流的驅動下,地殼板塊會像傳送帶一樣運動,這種力量能破壞薄薄的外層地殼,將之分割成板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板塊之間會相對運動。如果沒有地幔中的巖石流,就不會有高山,不會有海洋,也不會有適宜人類居住的地表環境。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股巖石流失去控制。大股熾熱的熔巖掙脫束縛,改變路徑,蛇行爬升至地表,最終從火山中噴薄而出。這種地方被稱作熱點。熱點極為少見,黃石公園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今天仍相當活躍。來自地球深處源源不斷的熱量供給是老忠實間歇泉和其他間歇泉的動力之源。

在二疊紀末期,同樣的事情也在發生,而且遍及整個大陸。一個巨大的熱點開始在西伯利亞地底形成。一股股熔巖沖破地幔,進入地殼,然后從火山中噴涌而出。那時的火山跟我們日常所見的火山大不相同。我們看到的無非是休眠幾十年的圓錐形凸起,偶爾噴出一點兒火山灰和巖漿,就跟圣海倫火山或者皮納圖博火山一樣。遠古時代的火山噴發跟我們在科學市集都做過的實驗(用醋和小蘇打制造噴發)可不是一回事。那些火山實際上是地表的巨大裂隙,往往綿延數英里,從中不斷地噴出巖漿,年復一年,甚至會持續幾十年、數百年。二疊紀末期的噴發持續了幾十萬年,甚至可能上百萬年。其間,有過幾次較大規模的噴發,也有流動更為緩慢的相對平靜的時期。總而言之,噴出來的巖漿足以淹沒北亞和中亞綿延數百萬平方英里(3)的土地。即使在2.5億年之后的今天,由這次噴發流出來的巖漿形成的黑色玄武巖還覆蓋著西伯利亞近100萬平方英里的土地,跟西歐的陸地面積相差無幾。

想象一塊被巖漿炙烤著的大陸,這是粗劣的B級電影中會出現的毀滅性災難。不用說,所有生活在西伯利亞附近的鋸齒龍類、二齒獸類和麗齒獸類都死掉了。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火山噴發的時候,噴射出來的物質不只有巖漿,還有熱量、火山灰和有毒氣體。與巖漿不同的是,這些東西會影響整個地球。在二疊紀末期,這些物質是大劫難的幫兇,一系列的毀滅事件由此肇始,并持續了數百萬年。此間,整個世界面目全非,不復舊時模樣。

噴入大氣的灰塵污染了高緯度的氣流,并隨之擴散到全球。灰塵遮擋住了陽光,使植物無法進行光合作用。原本茂盛的針葉林枯萎殆盡,之后,先是鋸齒龍類和二齒獸類沒了食物,再是麗齒獸類沒了肉吃。食物鏈開始崩潰。一些回落的灰塵,在穿過大氣層時,跟雨滴結合,形成酸雨,給地表正在惡化的環境雪上加霜。隨著越來越多的植物凋萎死亡,大地開始變得荒蕪,并且不再穩定。泥石流將腐爛的森林成片吞沒,帶來了大規模的侵蝕作用。正因如此,扎海爾米耶采石場才會出現細顆粒的泥巖(這種巖石的存在表明環境安寧、平和)突然轉變為顆粒較粗、夾雜著巨礫的巖石(這種巖石是發生過高速洪流和腐蝕性暴雨的典型特征)。野火在千瘡百孔的土地上肆虐,植物和動物的生存更加艱難。

然而,這還只是短期效應,是在西伯利亞裂隙一次超大規模巖漿噴發后幾天、幾周、幾個月之內發生的事。長期效應則更為致命。巖漿釋放出的大量二氧化碳形成了阻滯呼吸的云層。如今我們都清楚地知道,二氧化碳是一種強效應溫室氣體,它會吸收大氣中的輻射,并將輻射反射回地表,使地球溫度上升。西伯利亞裂隙噴發釋放出的二氧化碳不是讓溫度計僅僅抬升了幾個示數,它導致了溫室效應的失控,讓整個地球都在沸騰。這還帶來了其他后果。盡管很多二氧化碳進入了大氣,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溶入海洋,引發了一連串化學反應。海水的酸度升高可不是件好事,對那些外殼易溶解的海洋生物來說更是如此。這也是我們不用醋洗澡的原因。這種連鎖反應還將大量氧氣從海洋里釋出,對在水中或水邊生活的生物來說,這又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要具體描述這場大災變的細節,我可以連續寫上好幾頁,但真正要理解的一點是,二疊紀末期非常不適合生存。這一時期上演了地球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集群死亡事件,約有90%的物種消失。對于這類短時間內全球出現大量動植物滅絕的事件,古生物學家有一個專門的術語來概括:大滅絕。在過去的5億年里,發生過五次特別嚴重的大滅絕。人們最耳熟能詳的當數發生在6600萬年前白堊紀末期的那次,恐龍在那之后消失無蹤,后面我們會說到這件事。白堊紀末期的大滅絕雖然恐怖,但跟二疊紀末期那次相比仍然是小巫見大巫。那一發生在2.52億年前的事件是地球生命最接近完全滅絕的一次,我們在波蘭的采石場里看到的從泥巖到礫巖的快速轉變記錄下了那一時刻。

之后,事情開始好轉。世事總是如此。生命非常頑強,就算發生了最嚴重的災難,也總有一些物種能歷劫不滅。火山噴發了幾百萬年,隨著熱點失去動力,火山噴發也宣告停止。等到巖漿、灰塵和二氧化碳的肆虐有所緩解,生態系統就漸趨穩定。植物再次開始生長,種類也變得多樣。它們為食草動物提供了新的食物,而食草動物又為食肉動物提供了肉類來源,食物網重新自發地建立起來。這次復蘇至少經歷了500萬年,復蘇完成之后,一切都變得更好了,但也大為不同了。之前占據主導地位的麗齒獸類、鋸齒龍類和它們的親戚再也不能在波蘭或別處的湖畔巡游了,現在,整個地球都屬于那些勇敢的幸存者。一個空空蕩蕩的世界,一片沒有殖民的蠻荒之地。二疊紀演變為下一個地質年代——三疊紀,一切都與二疊紀迥然不同。恐龍就要登場了。

作為一名年輕的古生物學家,我特別渴望了解,二疊紀末期那次滅絕到底讓這個世界發生了哪些變化。哪些生命死掉了?哪些生命幸存了下來?原因何在?生態系統經過多長時間才恢復?有哪些此前從未想到過的新型生物在大災變后的黑暗中現身?我們現代世界的面貌有哪些最初是在二疊紀的熔巖中塑造成形的?

要想回答這些問題,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走出去尋找化石。如果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探員首先要做的就是仔細檢查尸體,勘查罪案現場,尋找指紋、毛發、衣物纖維或其他線索,這樣才能知曉到底發生了什么,并最終找到罪魁禍首。對古生物學家來說,我們的線索就是化石。在我們這行,化石就是寶貝,要想了解滅絕已久的有機體如何生活,如何演化,化石是我們唯一可資利用的記錄。

化石可以是遠古生命留下的任何跡象,形式多種多樣。最常見的是骨頭、牙齒和甲殼,也就是動物身體中堅硬的部分。被埋在沙里或泥里之后,這些堅硬的部分慢慢被礦物代替,成為巖石,于是留下化石。有時候,葉子之類柔軟的東西以及細菌也能形成化石,其方式往往是在巖石上留下印痕。動物身上的柔軟部位也能以類似的方式形成化石,包括皮膚、羽毛,甚至肌肉和內臟器官。但這類化石的形成需要滿足非常苛刻的條件:動物被掩埋的過程要非常迅速,這樣脆弱的組織才沒有時間腐爛,或是被捕食者吃掉。

上文中描述的都是實體化石,也就是植物或動物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了石頭,但還存在另外一種化石:遺跡化石。此類化石記錄了有機體的存在或行為,或者保存了有機體制造的某種東西。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足跡化石,其他還包括潛穴化石、齒痕化石、糞化石以及蛋化石和巢化石。這些化石尤其珍貴,因為我們從中可以了解已經滅絕的動物彼此間如何互動以及它們與環境的關系如何——它們如何移動,以何為食,生活在何處,如何繁衍,等等。

我尤為感興趣的是恐龍化石,以及生活時代稍早于恐龍的動物的化石。恐龍生活在三個地質時期:三疊紀、侏羅紀和白堊紀(三者統稱為中生代)。三疊紀之前是二疊紀,也就是怪異且奇妙的生物在波蘭的那些湖邊嬉鬧玩耍的時代。我們常常認為恐龍是一種古老的生物,但實際上,從生命歷程的角度來看,它們算是新來者。

地球形成于大約45億年前,又過了幾億年之后,最早的微生物才演化出來。在20億年左右的時間里,地球是個細菌的王國。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如果我們穿越到那個時候,憑著肉眼是看不出周圍有什么的。之后,在大約18億年前,這些簡單的細胞發展出一種能力,可以彼此結合在一起形成更大、更復雜的有機體。一次全球范圍的冰期(在此期間,幾乎整個地球都被覆蓋在冰川之下,一直影響到熱帶地區)來而復去,在冰期的影響尚未完全消散之時,最初的動物開始出現。一開始,這些動物結構簡單,像海綿或者水母一樣綿綿軟軟,有著黏黏的囊袋。后來,早期的動物長出了甲殼和骨骼。在距今約5.4億年的寒武紀時期,這種有骨骼的生命體迎來了多樣性大爆發,數量充沛,并開始以彼此為食,逐漸在海洋中形成復雜的生態系統。其中一些動物形成了由骨頭構成的骨架,這就是最早的脊椎,看起來就像是薄片狀的米諾魚。不過,它們的多樣性也在繼續增加,最終,一些動物的鰭演變成前肢,長出了手指和腳趾,并在約3.9億年前登上陸地。這就是最早的四足類,它們是如今所有生活在陸地上的脊椎動物的祖先:青蛙、蠑螈、鱷魚還有蛇,以及后來的恐龍和我們人類。

我們能知道這個故事,全都是因為化石——一代又一代的古生物學家在世界各地發現了數以千計的骨架、牙齒、足跡還有蛋。我們癡迷于發現化石,并因不辭勞苦、不避艱險(有時候還會做出相當愚蠢的事情)而聲名遠揚——不管是波蘭的石灰巖坑,還是沃爾瑪后面的斷崖;不管是建筑工地上一堆被丟棄的亂石,還是臭氣熏天的垃圾填埋場的一段巖石墻。只要有化石能被發現,就會有一些好漢(或者說蠢漢)古生物學家欣然前往,酷暑也好,嚴寒也罷,雨、雪、濕、塵、風、蟲豸、臭氣甚至戰區都無法阻擋住他們的腳步。

我去波蘭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第一次去波蘭是在2008年的夏天,那年我24歲,即將取得碩士學位并要開始博士階段的學習。我去那里是為了研究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新型爬行動物的化石,這些化石是幾年前在波蘭西南部的西里西亞發現的,波蘭人、德國人和捷克人曾經為了爭奪這片狹長的土地打了多年的戰爭。化石保存在華沙的一家博物館里,全都是波蘭的寶貝。我從柏林乘火車前往華沙,中途晚點。隨著火車駛近華沙中央火車站,我心生一股激動之情,至今記憶猶新。夜幕籠罩著城市里斯大林時期的建筑,華沙這座城市是在戰后的廢墟中重建起來的。

下了火車之后,我開始在人群中搜尋,應該有人在這里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牌子接我。我跟一位資深的波蘭教授互發了很多封正式的電子郵件以安排這次旅行,他讓他的一名研究生在車站跟我會合,然后帶我去一間小客房,也就是我在訪問波蘭科學院古生物學研究所期間的住所,與保存化石的地方只有幾層樓之隔。我不知道我應該找誰,而且由于火車晚點了一個多小時,那名學生說不定已經溜回實驗室,留我孤身一人在異國城市的暮色里找尋目的地。波蘭語我只懂幾個詞,全在我的旅游指南詞匯表里列著呢。

就在我陷入恐慌之際,突然發現一張白紙隨風上下翻飛,白紙上潦草地寫著我的名字。手持白紙的男子相當年輕,留著軍人式的短發,發際線已經像我的一樣開始后撤。他眼睛烏黑,正四處張望。他臉上覆蓋著稀疏的胡楂,似乎比我認識的大多數波蘭人的膚色要更深一點兒,幾乎可以說是古銅色了。這個人面色陰沉,但在看到我朝他走過去的那一刻就都變了。他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一把抓過我的包,然后緊緊握住我的手:“歡迎來到波蘭。我叫格熱戈日。一起吃個晚飯怎么樣?”

我們都很疲憊。我累是因為坐了很長時間火車,格熱戈日累是因為整天都在忙于描述一批剛發現的骨頭化石。就在幾周前,他跟他的本科生助手團隊在波蘭東南部發現了這批化石,他那古銅色皮膚就是這么來的。不過最后,我倆喝了好幾瓶啤酒,聊了好幾個小時的化石。與我一樣,這個家伙對恐龍懷有巨大的熱情,而且關于二疊紀末期的滅絕事件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的頭腦里滿是天馬行空的想象。

格熱戈日跟我很快成了朋友。在那一周剩下的時間里,我們一起研究波蘭的化石。之后四年里的每個夏季,我都會到波蘭,跟格熱戈日一起進行野外考察,常跟我們一起行動的“第三名火槍手”是年輕的英國古生物學家理查德·巴特勒(Richard Butler)。在那段時間里,我們找到了許多化石,關于恐龍是如何在二疊紀末期的大滅絕之后的那段令人著迷的時期開始登上生物演化的舞臺的,我們也有了不少新想法。這些年來,我見證了格熱戈日從一名熱情又稍顯靦腆的研究生一步步成長為波蘭數一數二的古生物學家。在離30歲還有幾年的時候,他在扎海爾米耶采石場的另一個角落發現了一條行跡,那是在大約3.9億年前,一種最初的魚類生物從水中走上陸地時留下的痕跡。《自然》雜志的封面頁刊登了他的發現,這可是全球頂級的科學期刊。他受到了波蘭總理的特別接見,還在TED發表了一次演講。他剛毅的面龐——不是他發現的化石,而是他——登上了波蘭版《國家地理》雜志的封面。

他已經成了科學名人,但最重要的是,格熱戈日特別喜歡走入自然,去尋找化石。他稱自己是一個“野外動物”,按照他的解釋,這是因為他熱愛露營,喜歡在灌木叢中開出一條路來。相比之下,華沙那種文雅精致的生活方式就不太適合他,這是天性使然。他在凱爾采(Kielce)一帶長大,凱爾采是圣十字山脈區域的一座主要城市。他從孩提時代就開始收集化石,還逐漸練就了一項特殊的本領,也就是善于尋找一種被很多古生物學家所忽視的化石——遺跡化石,包括后足跡、前足跡、尾跡,都是恐龍和其他動物在泥里或沙里移動,進行捕獵、躲藏、交配、社交、進食、閑逛等日常活動時留下的印記。他徹底被這些蹤跡迷住了。他常常對我說,一只動物的骨架只有一具,但其足跡能達到數以百萬計。他知道所有能找到遺跡化石的最佳地點,就像情報特工一樣,畢竟這是他的強項。他的成長環境也對此十分有利,事實證明,在二疊紀和三疊紀時期布滿這一區域的季節性湖泊聚集了各種動物,是保存遺跡的理想之地。

連續四年夏天,我們都極大地滿足了格熱戈日對遺跡的熱愛。理查德和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則領著我們探訪他的那些秘密據點,基本都是些廢棄的采石場、溪流中凸出水面的巖石,還有很多溝渠旁的垃圾堆,這些溝渠是當時這個區域在修新馬路時開挖的,工人在鋪瀝青的時候,會把切割開的石板丟棄。我們的收獲相當豐富,不過大多數是格熱戈日發現的。理查德和我也學會了發現遺跡,通常是蜥蜴、兩棲動物以及恐龍和鱷魚的早期親戚留下的前足跡和后足跡,不是很大,但是我倆的水平實在沒法跟大師相提并論。

在20多年的收集歷程中,格熱戈日發現了數千個足跡,再加上理查德和我發現的寥寥幾個新足跡,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開始浮現。這些遺跡多種多樣,屬于彼此間差別很大的生物。此外,這些遺跡并非形成于同一時刻,而是在數千萬年的時間里形成的,從二疊紀開始,貫穿大滅絕,進入三疊紀,甚至還延續到了下一個地質年代——侏羅紀(開始于大約2億年前)。季節性湖泊干涸之后,留下大量泥灘,動物從上面走過就留下了印跡。河流還能不斷帶來新的沉積物,把這些泥灘掩埋起來,并把它們變成石頭。這一過程經年累月地循環往復,給圣十字山脈留下了如今這層層疊疊的遺跡。對古生物學家來說,這是一座“富礦”:一個了解動物和生態系統是如何隨著時間變遷的機會,特別是在二疊紀末期的大滅絕之后。

相對而言,識別出哪類動物留下了哪種特別的印記是一件相當直截了當的事。先把遺跡跟動物的手腳形狀相對比。有多少手指(腳趾)?哪根手指(腳趾)最長?朝著哪個方向?只有手指(腳趾)留下了印記,還是手掌(足弓)也留下了印記?左側和右側的印記離得非常近(說明留下遺跡的動物走路的時候,四肢位于身體正下方),還是相當遠(說明四肢位于身體的兩側)?逐一檢查這些項目,通常就能分辨出遺跡是哪個大類的動物留下的。辨別出具體的物種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鑒別遺跡是爬行動物還是兩棲動物留下的,是恐龍還是鱷魚留下的,就沒那么難了。

圣十字山脈的二疊紀遺跡種類非常多,大多是兩棲動物、小型爬行動物和早期下孔類生物留下的。下孔類生物是哺乳動物的祖先,在兒童書籍以及一些博物館的展品中,通常被描述成——這些描述不但讓人厭煩,而且是錯誤的——像哺乳動物的爬行動物,但它們實際上并不是爬行動物。麗齒獸類和二齒獸類就是兩種原始的下孔類生物。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二疊紀末的生態系統都是非常強大的,擁有大量不同種類的動物,一些體形很小,也有一些體長超過10英尺,重逾1噸。這些動物沿著季節性湖泊生活在一起,在干旱的氣候中繁衍生息。不過,在二疊紀地層中,沒有恐龍或者鱷魚的蹤跡,甚至也沒有看上去類似這些動物的遠祖的遺跡。

在二疊紀到三疊紀的過渡階段,一切都變了。追尋大滅絕留下的遺跡,就好似閱讀一本晦澀難解的書,一章是英文,接下來的一章則是梵文。二疊紀末跟三疊紀初似乎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這一點相當引人注目,因為那些遺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在完全相同的環境和氣候中被保留下來的。在這一過渡時期,波蘭南部一直是一個遍布湖泊的潮濕地區,山溪奔流而下瀉入湖泊,但是,居住在那里的動物已經不一樣了。

我在觀察三疊紀初期的遺跡化石的時候,常常會起一身雞皮疙瘩。我能感受到來自遙遠過去的死亡氣息:幾乎沒有任何遺跡,偶爾有一些趾爪的小印痕,不過深入巖石內部的潛穴倒是不少。地表世界看上去似乎被完全摧毀,整顆行星上幸存下來的動物全都躲藏在地下。幾乎所有的遺跡都屬于小型蜥蜴和哺乳動物的親戚,它們可能比土撥鼠大不了多少。二疊紀的遺跡種類相當多,而此時一無所見,特別是那些體形較大的哺乳動物的祖先下孔類在這一時期完全沒有留下遺跡,而且日后再也沒有出現。

沿著時間繼續追索遺跡就會發現,情形有所好轉。越來越多的遺跡類型開始出現,一些印記開始變大,潛穴越來越少。顯然,整個世界正在從二疊紀末那次火山噴發的打擊中慢慢恢復。然后,大約2.5億年前,大滅絕后僅幾百萬年,一種新型遺跡開始出現。這些遺跡不大,只有幾厘米長,跟貓爪差不多。這些行跡排列緊密,五根指頭的前足跡在前,稍微大一點兒的后足跡在后,中間有三個長腳趾,兩側各有一個非常小的腳趾。波蘭一個名為斯列托維贊(Stryczowice)的村莊是尋找這些遺跡的最佳地點。你可以把車停在橋上,穿過叢叢荊棘和懸鉤子,來到一條窄溪邊,溪上散落著布滿遺跡的巖板,你可以在這里搜尋。格熱戈日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地方,曾滿懷驕傲地帶我去過一次。那是7月里非常難挨的一天,天氣極為潮濕,蚊叮蟲咬,雨落不停,雷聲陣陣。在荒草中跋涉了幾分鐘之后,我們渾身都濕透了,我隨身攜帶的野外考察筆記本已經變形,浸了水的墨跡弄花了紙頁。

這些遺跡被稱為“原旋趾足跡”,格熱戈日不太確定該如何解讀。它們跟同期發現的其他遺跡完全不同,也跟二疊紀所有的遺跡都不一樣。但這到底屬于怎樣一種動物呢?格熱戈日預感這種動物可能與恐龍存在關聯,因為老一輩古生物學家哈特穆特·豪博爾德(Hartmut Haubold)曾報告說,20世紀60年代在德國發現了類似的遺跡,并且他認為這是由早期的恐龍或是恐龍的近親留下的。但格熱戈日不太相信這種說法,他在學術生涯的早期把大量時間花在了研究遺跡上,并沒有花多少時間鉆研真正的恐龍骨架,因此他很難把這些遺跡同留下遺跡的生物匹配在一起。這里就是我的用武之地了。為了寫碩士論文,我給三疊紀的爬行動物構建了一個族譜,這個譜系可以表明,最初的恐龍與當時其他動物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親緣關系。我通過博物館的藏品研究骨骼化石,因此對早期恐龍的解剖學特征知之甚詳。理查德也是如此,他的一篇博士論文就是研究早期恐龍演化的。我們三個人聯手,想要找出到底哪種生物才是留下原旋趾足跡的“罪魁禍首”。最后,我們也確實得出了結論:這是一種與恐龍非常類似的動物。我們在2010年發表的一篇科學論文中宣布了這一解讀。

格熱戈日·涅茲維茲基在查看一個原旋趾足跡造跡者等比例復原模型。它是一種原始恐龍,與恐龍真正的祖先非常類似。
圖片由格熱戈日·涅茲維茲基提供。

交疊在后足跡上的前足跡,長約1英寸(4),來自原旋趾足跡造跡者,發現于波蘭。

當然,線索就在遺跡的細節當中。觀察原旋趾足跡的時候,第一個在我腦海中閃現的念頭就是,這些遺跡非常狹窄。序列中左側遺跡和右側遺跡之間僅有很小的空隙,不過幾厘米而已。動物只能通過一種方式留下這種遺跡,那就是直立行走,胳膊和腿位于身體的正下方。我們人類是直立行走的,如果你去觀察我們在沙灘上留下的足跡,就會發現左右足跡的距離非常接近。馬也是如此,下一次你去農場,或者到賽馬會小賭一把的時候,留神看一看奔馬留下的蹄痕,就會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了。但在動物界當中,這種行走方式是相當罕見的。蠑螈、青蛙和蜥蜴的移動方式就不是這樣。它們的胳膊和腿向身體兩側張開。它們是爬行的,也就是說它們的行跡要寬得多,這種鷹翼式展開的四肢在左右兩側留下的印記之間有很大的空隙。

二疊紀是爬行者的世界,但在那次大滅絕之后,一種新的爬行動物從這些爬行者當中分離出來,演化出了直立姿勢,這就是主龍類。這是一次意義重大的演化事件。對不需要非常快速移動的冷血動物而言,爬行是毫無問題的。但是,把四肢放在身體正下方,則打開了一種全新的局面——你可以跑得更快,跑動距離更長,更容易追上獵物,狩獵的效率更高,耗費的能量更少,因為你的柱狀四肢是有序前后移動的,而不是像爬行者那樣扭來扭去。

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確切地知道,為什么一些爬行者開始直立行走,這有可能是二疊紀末期大滅絕造成的結果之一。不過,很容易想象,在滅絕后的混亂局面中,生態系統正艱難地從火山灰之中恢復,高溫令人難以忍受,生態位空空蕩蕩,等著那些演化出了可以忍受地獄般生存環境的動物來填補,這時,新的步態讓主龍類占據了優勢。看來,在地球遭受了猛烈的火山噴發之后,動物們憑借多種新本領逐漸回歸,直立行走就是其中之一。

這種具有新的直立步態的主龍類不僅生存了下來,而且逐漸發展壯大。在地球經受重創之后的三疊紀初期,它們以卑微的出身走上多樣化的道路,演化出了數量驚人的新物種。最開始,它們分裂成兩個主要的譜系,在三疊紀余下的時間里,分屬于兩個譜系的物種將不停互相搏斗,展開一場演化意義上的“軍備競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譜系都延續到了今天。第一支為假鱷類,后來這個譜系中出現了鱷魚。為了方便起見,它們通常被稱為鱷系主龍類。另外一個譜系為鳥跖類,后來發展出了翼龍類(會飛的爬行動物,經常被稱作翼手龍類)、恐龍以及鳥類(我們后面會談到,鳥類是恐龍演化來的),這個譜系通常被稱為鳥系主龍類。斯列托維贊村的那些原旋趾足跡是化石記錄中有關主龍類的最早線索,它們是整個類群的曾曾曾祖母。

那么,到底哪種主龍才是原旋趾足跡的造跡者?足跡中的一些特異之處提供了關鍵線索。只有腳趾留下了印記,形成足弓的跖骨卻沒有留下印記。中間的三個腳趾彼此靠得很近,另外兩個腳趾退化成小瘤,足跡的后端筆直且如剃刀般鋒利。這些看起來像是解剖學方面的細枝末節,而且從很多角度來說,也的確如此。但就好比醫生能夠根據癥狀來診斷疾病一樣,我能夠認出,這些是恐龍及與其親緣關系極近的親屬的典型特征。這與恐龍足部骨骼的獨特性狀有關:趾行式,走路時只有腳趾與地面接觸;足部非常狹窄,跖骨與腳趾擠在一處,外部腳趾萎縮;腳趾和跖骨之間存在鉸鏈狀的關節,表現出恐龍和鳥類踝骨的典型特征,這種結構只能前后方向移動,完全不能左右扭轉。

原旋趾足跡是某種鳥系主龍類留下的,這種動物與恐龍有著非常近的親緣關系。用科學術語來說,這意味著其造跡者是一種恐龍型類動物。這類動物包括恐龍和與恐龍的親緣關系最為接近的生物,也就是恐龍族譜中緊挨著繁盛期下側的幾個分叉。在直立行走的主龍類與爬行者分道揚鑣之后,恐龍型類的起源是下一個重大演化事件。這些恐龍型類不僅能憑借直立的四肢驕傲站立,它們還有長長的尾巴、壯碩的腿部肌肉,有長著額外骨骼用于連接四肢和軀干的臀部。具備了這些特征,它們的行動速度和效率就比其他主龍類更勝一籌。

作為最早的一種恐龍型類,原旋趾足跡的造跡者就相當于恐龍家族的“始祖露西”。露西是出自非洲的一具非常有名的骨架化石,屬于一種與人類非常相近的生物,但還不完全是人類,不是我們人類所屬的智人種的一員。正如露西看起來恰似我們人類一樣,原旋趾足跡的造跡者的外形和行為也應該跟恐龍很相似,但傳統上人們并不把它看作一種恐龍。原因在于,科學家們很久以前就認定,恐龍應該被定義為與植食性的禽龍或肉食性的巨齒龍(科學家于19世紀20年代發現的最早的兩類恐龍)屬于同一類群的一切生物,以及這兩類恐龍共同祖先的所有后代。原旋趾足跡的造跡者卻不是從該共同祖先演化而來的,而是比之略早,因此按照定義,它并不是真正的恐龍。不過,這只是語義學意義上的區分而已。

從原旋趾足跡化石中我們可以看到,最終演化成恐龍的那種動物留下的痕跡。這種動物跟家貓差不多大小,重量可能不足10磅(5)。它四足行走,留下了前足跡和后足跡。從相同的前肢和后肢留下的連續印記之間有著相當大的空隙判斷,它的四肢肯定相當長。它的腿肯定特別長而且瘦,因為后足跡常常落到前足跡的前面,這表明它的后肢邁過了前肢。它的前肢不大,應該善于抓握,長而側扁的腳表明它極善奔跑。這種動物肯定看上去相當瘦削,速度跟獵豹差不多,但身體比例則跟樹懶差不多。也許你會覺得,英武的暴龍和雷龍不應該是從這種動物演化而來的。何況它也不怎么常見:在斯列托維贊村發現的遺跡化石中,原旋趾足跡占比還不到5%。這就意味著,此類原始恐龍剛剛崛起的時候并不怎么成功,數量也不是很多。在數量上,它們遠遠比不上小型爬行動物、兩棲動物甚至其他種類的原始主龍類。

隨著地球在三疊紀初期和中期慢慢恢復,這種數量稀少、長相奇怪、算不上真正恐龍的恐龍型類繼續演化。波蘭的遺跡化石遺址完整記錄了這個過程,這里的遺跡按照時間序列整齊排列,如同小說的書頁。人們在繆勒(Wióry)、巴原基(Pa??gi)和巴拉諾夫(Baranów)這些遺址發現了同樣不同尋常的恐龍型類后遺跡——旋趾足跡、斯芬克斯足跡、似手獸足跡、阿特雷足跡,隨著時間的推移,種類不斷增加。越來越多的遺跡類型開始出現,尺寸也開始變大,形狀也逐漸多樣化。一些種類的外側腳趾甚至完全退化,只剩下中間的幾根腳趾。一些行跡開始沒有了前足跡,表明這些恐龍型類只靠后腿行走。到了大約2.46億年前,體形跟狼差不多的恐龍型類已經可以靠著兩足到處奔跑,用爪子一樣的前肢攫取獵物,行為舉止跟迷你版君王暴龍差不多。它們不光生活在波蘭,在法國、德國和美國西南部也發現了它們的足跡,在非洲東部以及后來在阿根廷和巴西也相繼發現了它們的骨骼化石。它們中的大多數以肉為生,其中也有變成素食者的。這些恐龍型類移動迅疾,生長飛快,新陳代謝水平高,與同時期無精打采的兩棲動物和爬行動物相比,它們不但活躍,而且精力充沛。

在某一時刻,這些原始恐龍型類之一演化成為真正的恐龍。當然,這僅僅是命名意義上的巨變。非恐龍與恐龍之間的界限相當模糊,甚至可以說是人為劃定的,是科學傳統的一個副產品。這些跟狗差不多大的恐龍型類演變為另外一種跟狗差不多大的恐龍型類,幾乎不存在演化意義上的巨大差異,就跟你從伊利諾伊州進入印第安納州,除了穿越了兩州邊界之外,并未發生實質性的改變是一回事。只不過這后一種恐龍型類恰好跨越了恐龍族譜上區分恐龍與非恐龍的那條線。這次演化只是在骨架方面增加了一些新特征:上臂出現一條長肌痕,表明這里曾附著肌肉,可以讓上臂里外活動;頸椎多了一些翼片樣凸緣,這些翼片樣凸緣可以支撐更強壯的肌肉和韌帶,在大腿骨與骨盆的連接處多了一個開窗樣關節。這些都是細微的變化,而且實話實說,我們并不真正了解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但我們知道的是,從恐龍型類到恐龍的轉變并不是一次演化意義上的飛躍。從演化的角度來說,那些奔跑迅速、腿部有力、生長快速的恐龍型類的起源與之相比是一個重要得多的演化事件。

真正的恐龍最早出現在2.4億~2.3億年前。為什么不是很確定呢?因為其中存在兩個問題,至今仍讓我頭疼不止,不過相信下一代古生物學家應該能夠給出答案。第一個問題是,最初的恐龍與它們的恐龍型類親戚非常類似,從骨骼上都很難分辨,通過足跡來分辨就更不可能。比如,讓人迷惑的尼亞薩龍(一截上臂和幾塊脊椎骨化石出自坦桑尼亞距今2.4億年前的巖層),這有可能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恐龍,但也可能只是另外一種恐龍型類,未能跨越區分恐龍與非恐龍的那條線。波蘭發現的那些足跡里也存在這種情況,特別是靠后腿行走的那些動物留下的比較大的足跡。其中一部分也許是真正的、如假包換的恐龍留下的。但我們并沒有很好的辦法把最初的恐龍留下的足跡與它們的恐龍型類近親留下的足跡區分開來,因為它們腳部骨骼的結構非常相似。不過,也許這件事不太重要,因為相比之下,恐龍的起源遠遠不如恐龍型類的起源那么重要。

第二個問題就更加突出。很多含有化石的三疊紀巖石,其定年不夠準確,特別是那些三疊紀早期和中期的巖石。弄清巖石年齡的最好辦法是放射性定年,也就是比較巖石中兩種不同元素(比如鉀和氬)的百分比含量。這種方法的原理是:當一種巖石從液態冷卻為固態,就會有礦物質形成。這些礦物質是由某些特定的元素構成的,比如鉀。鉀的一種同位素鉀-40是不穩定的,會經歷一個緩慢的放射性衰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鉀-40變成氬-40,并釋放出少量的放射性物質,這會讓你的蓋革計數器發出“嗶嗶”聲。從巖石固化的那一刻開始,這種不穩定的鉀同位素就開始衰變成氬。隨著這個過程的持續,氬氣開始在巖石中累積,累積到一定程度后就可以被探測到。通過實驗室實驗我們可以知道鉀-40是以怎樣的比率變成氬-40的。知道了這個比率之后,我們就可以拿起一塊巖石,測量這兩種同位素的百分比含量,然后計算這塊巖石的年齡。

20世紀中葉,放射性定年在地質學領域引發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用這種方法的先驅是英國人阿瑟·霍姆斯(Arthur Holmes),他曾在愛丁堡大學執教,他的辦公室跟我的辦公室只有幾道門之隔。如今的實驗室,比如我在新墨西哥礦業理工學院的同事和格拉斯哥附近蘇格蘭大學聯盟環境研究中心的同事負責的實驗室,都配有超級現代化的高科技裝備,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科學家操作著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儀器(這些儀器比我在曼哈頓的公寓還大),測定顯微鏡可見的巖石晶體的年齡。這種技術的精度非常高,千百萬年前形成的巖石,其年齡可以精確到一個很窄的時間范圍,通常不會超過幾萬或幾十萬年。這種方法非常精確,不同的實驗室用此方法對同一塊巖石樣本進行盲測時,常常會給出相同的定年結果。優秀的科學家會用這種方法來檢驗自己的工作,確保他們的方法經得起考驗。一次又一次的測試表明,放射性定年是非常準確的。

但這種方法有一個非常大的局限:放射性定年只適用于那些從液態變為固態的巖石,比如熔巖冷卻后形成的玄武巖或花崗巖。含有恐龍化石的巖石,比如泥巖和砂巖,卻不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它們是由風或者水堆積起來的沉積物形成的。給這種巖石定年要困難得多。有時候,一名幸運的古生物學家發現一塊恐龍骨骼化石正好夾在兩層方便定年的火山巖中間,這就給這只恐龍生存的時間提供了一個大體框架。也有其他方法可以給泥巖和砂巖中發現的單顆粒晶體定年,但都既費錢又費時。這就意味著,給恐龍化石精確定年通常很難。一些恐龍化石記錄的定年工作做得非常好(比如有足夠多的散落其中的火山巖,可以提供一個時間框架,或者單顆粒晶體技術取得成功),但三疊紀的化石并非如此。這一時期的化石被準確定年的不多,因此對某些恐龍型類出現的時間順序(有時候需要比較在相隔遙遠的地方發現的物種的年齡,情況就會更加棘手),或者是真正的恐龍是何時從恐龍型類中脫離出來的,我們也不是很有信心。

先暫且把所有這些不確定擱置一邊,我們所能確定的是,到了2.3億年前,真正的恐龍已經登場。在經過準確定年并確定屬于那個時期的巖石中,若干物種的化石確鑿無疑地顯示出了恐龍的典型特征。這些化石的發現地位于阿根廷群山環抱的峽谷之中,與早期恐龍型類在波蘭的聚居地相隔千山萬水。

位于阿根廷圣胡安省東北部的伊斯基瓜拉斯托省立公園看上去就像那種會有恐龍大量存在的地方。這個公園也被稱作月亮谷,看過之后你會覺得,這里簡直像一個外星世界,到處都是風化侵蝕而成的形狀怪異的巖石,狹窄的沖溝,銹色斑斑的懸崖斷壁,以及塵土飛揚的劣地。西北方向是高聳的安第斯山脈。遠至南部,是覆蓋該國大部分地區的干草原。奶牛在這里吃草,正是這里的草才讓阿根廷的牛肉出了名地好吃。多個世紀以來,伊斯基瓜拉斯托一直是牲畜從智利向阿根廷遷徙的隘口。如今,這里住的人已經沒有多少,大部分都是牧場主。

與此同時,這片令人驚詫的土地恰巧也是全世界最適合用來尋找最古老的恐龍的場所。原因在于,這里被侵蝕成奇怪形狀的紅色、褐色和綠色巖石都是在三疊紀形成的,這種環境不僅哺育了大量生命,還非常有利于化石保存。從很多方面來說,這里跟波蘭保存了原旋趾足跡和其他恐龍型類遺跡的湖區很像。這里的氣候溽熱,雖然水分可能相對少一點兒,也沒有強烈的季風雨侵襲。多條河流蜿蜒流入一個深深的盆地,在罕見的暴雨時節還有可能沖破河岸。在600萬年的時間里,這里的河流不斷沉積出砂巖(在河道中形成)和泥巖(由較細致的顆粒形成,這些顆粒逸出了河流,在周圍的泛濫平原中沉積下來)。很多恐龍生活在這些平原上,而跟恐龍生活在一起的,還有大量其他種類的動物,比如大型兩棲動物、長得像豬的二齒獸類(它們的祖先從二疊紀末期大滅絕中幸存下來)、嘴像鸚鵡的植食性爬行動物喙頭龍類(主龍類的原始表親),以及被毛的小個子犬齒獸類(看起來就像是大鼠和鬣鱗蜥的結合體)。洪水有時會光顧這片樂土,殺死恐龍和它的朋友,并掩埋它們的骨骼。

如今,這一區域因為侵蝕嚴重,再加上幾乎沒有建筑、沒有道路,也沒有人類其他礙事的東西蓋住化石,人們比較容易在這里找到恐龍,至少比在地球上很多別的地方要容易得多。我們曾經在那些地方徒步勘察,只為能夠找到點兒什么,哪怕只是一顆牙齒。這里的化石最早是由牧牛人以及其他當地人發現的,科學家直到20世紀40年代才開始收集、研究并描述來自伊斯基瓜拉斯托的化石,又過了幾十年之后才開始進行大規模考察。

最初的幾次大型考察是由20世紀的古生物學巨擘、哈佛大學教授阿爾弗雷德·舍伍德·羅默(Alfred Sherwood Romer)率領的。我現在在愛丁堡大學講授研究生課程時,仍在使用這個人寫的古生物學教材。在1958年進行第一次考察時,羅默已經64歲,那時的他已經成了活著的傳奇,可他仍然開著一輛快要散架的汽車在劣地里穿行,因為他有預感,伊斯基瓜拉斯托會是個重要的化石發現地。在這次考察中,他發現了一種“體形比較大”(他在田野筆記里這么審慎地寫道)的動物的部分頭骨和骨架。他用刷子盡可能地把巖石清理掉,用報紙裹住化石,打上一層石膏(石膏會硬化,能對化石形成保護),然后用鑿子把化石整個兒取出來。他把化石送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化石將從那里隨船運至美國,這樣他就可以在自己的實驗室里仔細清理并研究這些化石了。但是化石的路線卻拐了個彎。這些化石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港被扣了兩年之后,海關官員才終于放行。等到化石運抵哈佛大學的時候,羅默已經在忙其他事情。數年后,其他古生物學家才意識到,羅默發現的正是出自伊斯基瓜拉斯托的第一塊真正的恐龍化石。

看到北美的人南下到自己的地盤收集化石,有些阿根廷人大為不悅。當時這些化石正離開阿根廷,被源源不斷地運往美國進行研究,這種情形刺激了阿根廷本國的兩名積極有為的科學家——奧斯瓦爾多·雷格(Osvaldo Reig)和何塞·波拿巴(José Bonaparte),他們開始自己進行考察。1959年,他們組建了一個團隊,前往伊斯基瓜拉斯托,在20世紀60年代初又去了三次。在1961年的那次考察中,雷格和波拿巴的團隊遇到了當地一位名叫維克托里諾·埃雷拉的牧場主,他同時也是個畫家,對伊斯基瓜拉斯托的群山和裂隙了如指掌。他回憶說,自己曾看到砂巖中嵌著一些碎骨,并帶領這兩名年輕的科學家前往查看。

埃雷拉的確發現了骨頭,而且這樣的骨頭有很多,明顯屬于一具恐龍骨架的后半部分。經過幾年的研究,雷格認為這是一種新型恐龍的化石。為了紀念這名牧場主,他把這種恐龍命名為埃雷拉龍。它的體形跟騾子差不多,能夠憑借后腿快速沖刺。接下來進行的偵探工作表明,羅默那些被扣押的化石也是這只恐龍的一部分,再之后的發現揭示出,埃雷拉龍是一種兇猛的捕食者,以尖牙和利爪為武器,簡直就是原始版的君王暴龍或者伶盜龍。埃雷拉龍屬于最早的獸腳類恐龍之一,是獸腳類王朝的奠基人,這群聰明、敏捷的獸腳類捕食者后來站上了食物鏈的頂端,并最終演化為鳥類。

你或許會認為,這一發現可能會鼓勵阿根廷全國的古生物學家蜂擁來到伊斯基瓜拉斯托,像淘金一樣瘋狂找尋恐龍化石。但這種情形并沒有出現,在雷格和波拿巴的考察活動結束后,一切又歸于平靜。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這段時期并不是恐龍研究的黃金時代,當時幾乎沒有資金支助,而且——信不信由你——公眾對此也不太感興趣。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期,情況有所好轉,當時芝加哥一位30歲出頭的古生物學家保羅·塞里諾(Paul Sereno)組建了一個團隊,團隊中既有阿根廷人也有美國人,這些人都是年輕人,野心勃勃,大部分是研究生和青年教授。他們追隨羅默、雷格和波拿巴的腳步來到這里,波拿巴還跟這群人會合,一起待了幾天,把他最看好的一些化石遺址指給他們。這次考察極為成功:塞里諾發現了另一具埃雷拉龍的骨架,還發現了很多其他恐龍,這證明伊斯基瓜拉斯托還有很多化石等待發掘。

三年后,塞里諾再度出發,幾乎帶著原班人馬重返伊斯基瓜拉斯托,探索新的區域。他有一個說話非常風趣的學生助手,名叫里卡多·馬丁內斯(Ricardo Martínez)。有一天,他們外出進行野外考察,馬丁內斯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巖石,巖石外層包裹著一層難看的含鐵礦物。“不過又是塊廢料罷了。”他這樣想道,但當他拿起這塊巖石準備丟掉的時候,他注意到有什么尖尖的、閃亮的東西從石塊中凸出來——是牙齒。回頭再看地面的時候,馬丁內斯呆住了,他發現自己把一個近乎完整的恐龍骨架的頭給揪了下來。這是一只腿長身輕、能快速奔跑的“惡魔”,大小跟金毛尋回犬差不多。他們把它命名為始盜龍。研究表明,那些從頭骨中凸出來的牙齒相當不同尋常:頜骨后部的牙齒鋒利且呈鋸齒形,就像牛排刀,毫無疑問是用來割肉的;口鼻部前端的牙齒則呈葉片狀,帶有齒狀突起,而這種牙齒被后來的一些長脖大肚的蜥腳類恐龍用來磨碎植物。這一線索表明,始盜龍是一種雜食動物,很有可能是蜥腳類恐龍譜系上一個非常早期的成員,是雷龍和梁龍的原始親戚。

多年后,我遇到了里卡多·馬丁內斯,也正是在那時,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具美不勝收的始盜龍的骨架。當時我還是芝加哥大學的一名本科生,在保羅·塞里諾的實驗室受訓,那時里卡多來到這里,為一個秘密項目工作,這就是他們后來宣布的從伊斯基瓜拉斯托找到的另一種新恐龍——?犬大小的原始獸腳類恐龍曙奔龍。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里卡多。保羅因為在湖岸大道堵車,晚到了一個小時,里卡多就無所事事地蹲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里。對他這樣一個人來說,這種格格不入的姿勢真是太不協調了,因為不久之后人們就發現,他是一個胸懷熱血、語速很快、鐘愛化石的人,我一直都想成為這樣一個人。他看上去有點兒像是電影《謀殺綠腳趾》中的那個“督爺”:頭發亂蓬蓬地扭結在一起,嘴邊胡子濃密,對時尚抱有一種很奇怪的觀念。不過他給我講述了他在阿根廷野外考察的故事,這對我來說不啻一頓大餐。他講話的時候手一直不停地揮舞,像是在演戲。他告訴我餓紅了眼的隊員們如何在全地形車上獵殺離群的牛,用地質錘鋒利的那頭打出致命傷害。他看得出我對阿根廷產生了一種浪漫的好感,并對我說如果我去阿根廷的話可以找他。

五年后,我參加了有生以來最具硬派搖滾風格的科學會議,并有幸在會上發言,那次我如約去找了他。會議往往大同小異,不是去達拉斯就是去羅利,不是在萬豪酒店就是在凱悅酒店舉行,科學家們聚在一起,在充滿聲音回響的宴會廳(通常是舉行婚禮的地方)里聆聽彼此的發言,喝著酒店提供的啤酒(價格通常比外面高),交流野外考察遇到的趣事。里卡多和他的同事在圣胡安舉辦了一次會議,但這次會議跟其他的會議完全不同。最后一天的晚宴頗具傳奇色彩,就像饒舌音樂MV(音樂電視)里享樂至上的家庭派對。一名身披彩帶的當地政界人士致了開幕詞,拿出席會議的外國女性的身體特征開了一個非常不雅的玩笑。主菜是一塊電話本大小的草飼牛肉,就著大量紅酒咽下了肚。晚餐之后是舞會,接連跳了幾個小時,藏有數百瓶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和一種我記不住名字的當地烈酒的開放式酒吧讓氣氛更加熱烈。直到凌晨三點左右,人們才稍事休息。外面搭起了一個DIY(自助)小吃吧,跳舞跳累的人可以放松一下,享受美味。直到破曉時分,我們才搖搖晃晃地回到酒店。里卡多說得沒錯,我真的會愛上阿根廷。

在那晚的盡情玩樂之前,我在里卡多的博物館里逗留了幾天,研究那里的藏品。這座博物館的名字叫作自然科學研究所及博物館,坐落在風景宜人的圣胡安市。出自伊斯基瓜拉斯托的大部分寶貝都保存在這里,其中就有埃雷拉龍、始盜龍和曙奔龍,也有很多其他恐龍,比如圣胡安龍,這是埃雷拉龍的近親,同樣是兇猛的捕食者。一個抽屜里裝的是濫食龍,跟始盜龍一樣,也是后來體形巨大的蜥腳類恐龍的原始縮小版。還有顏地龍,雷龍的親戚,體形比濫食龍大,成年后有幾米長,是位于食物鏈中部的植食者。這里還有一些皮薩諾龍的零碎化石,這種恐龍跟狗差不多大,牙齒和頜骨有鳥臀類恐龍(鳥臀類恐龍后來演化出了一系列的植食性恐龍,包括三角龍和鴨嘴龍類)的特征。他們現在仍能在伊斯基瓜拉斯托找到新恐龍,如果你運氣足夠好,說不定能在博物館里看到新添的恐龍品種。

我拉開標本柜的門,小心翼翼地取出化石,準備測量并拍照。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位歷史學家——他們要在檔案室里花費大量時間,仔細研究古老的手稿。這種類比是相當審慎的,因為伊斯基瓜拉斯托的化石的確就是歷史文物,是幫助我們了解遙遠的史前時代的第一手資源,與僧侶們開始在羊皮卷上寫字的時代相距數千萬年。羅默、雷格和波拿巴在伊斯基瓜拉斯托發現的骨頭化石,以及后來保羅、里卡多和他們的同事在同一地點發現的化石,正是對真正的恐龍的最初記錄。它們在那個時代生活、演化,并開始了稱霸世界的漫漫征途。

當然,最初的恐龍還遠遠沒到主宰世界的地步。它們生活在體形更大、種類更多的兩棲動物,以及哺乳動物和鱷魚的親戚的陰影之下,與這些動物共同生活在三疊紀干燥且時常會洪水泛濫的平原上。甚至就連埃雷拉龍可能都沒有站到食物鏈的頂端,那個寶座屬于蜥鱷,一種兇殘的、25英尺長的鱷系主龍類。不過,恐龍已經登上了舞臺。三種主要的類群——肉食性的獸腳類、長脖子的蜥腳類以及植食性的鳥臀類——已經在族譜上分道揚鑣,這些兄弟姐妹將擁有各自不同的后代。

恐龍的征途開始了。

始盜龍的頭骨與埃雷拉龍的前肢骨。這是兩種最古老的恐龍。


(1) 1英尺約合0.30米。如無說明,本書腳注均為編者注。

(2) 1英里約合1.61千米。

(3) 1平方英里約合2.59平方千米。

(4) 1英寸約合2.54厘米。

(5) 1磅約合0.45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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