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一、對她而言，他卻不是一個好爸爸

“周璐璐！你還知道回來啊！”

晚上九點多，周璐璐才不情不愿地回家，一進門就迎來了預料之中的呵斥。她翻了個白眼，踢掉腳上的鞋子，目不斜視地往自己的臥室走。

“說話！是不是又跑去那個侯什么的小子家了？！”

老周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拽停了下來。她使勁兒掙扎，書包從肩膀上滑下來，“啪”一聲摔在地上。

今天周璐璐又被請家長了，老周好不容易有空去學校，她卻先跑了——不跑等什么，等著被他在學校里數落嗎？

“人家有名字，叫侯允賢！”周璐璐撿起書包，抱在懷里，固執地揚著下巴。

“我才不管他叫什么，你一個女孩沒事總往他家跑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們就是在一起做作業，是你們想太多好不好！”周璐璐一鼓作氣沖回臥室，站在門前對老周說，“侯允賢他對我好，比你好！”

不等老周有所反應，她就摔上了門。

她的那句“比你好”如同滅火器里噴出的干冰，瞬間把當爸爸的心中的焦急與憤怒撲滅了，他站在門前，抬著手，最終也沒敲下去。

而作業已經在侯允賢家寫完的周璐璐徑直撲到床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上面果然有侯允賢發來的信息 ：怎樣？你爸罵你沒？

——沒事，習慣了。你等我會兒啊。

周璐璐歪著頭打字，耳朵卻支棱著聽門外的動靜，她聽到了拿鑰匙的聲音，知道老周又要走了，輕輕嘆了口氣。

果不其然，敲門聲響了起來，老周隔著門說：“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上課，晚上八點前必須回家，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

周璐璐沒吭聲。

“聽見沒有？”聲音大了些，一副訓話的口吻。

“聽見了！”

她不耐煩地拉著長音回答完，很快就聽到防盜門打開又關閉的聲音。

周璐璐又等了一兩分鐘，悄悄打開了臥室門，確認老周不會折回來了，麻利地給侯允賢發了信息：我爸走了，你上來吧！

在樓下等著的侯允賢接到通知，很快就跑上樓，周璐璐一開門，他就眉飛色舞地晃了晃手里滿滿的塑料袋。

“哇，這么多！夠意思！”周璐璐翻了翻塑料袋，里面有可樂、薯片和辣條。

為了涼得快，她將可樂塞進了冰箱冷凍室，扭頭朝侯允賢挑了挑眉：“游戲機帶沒？”

“帶了，帶了！”

侯允賢摘下背包，從里面掏出最新款的游戲機和兩只手柄，兩個人合力將豎著擺的茶幾轉過來，周璐璐把游戲機和自家的古董電視連上，輕車熟路調出了兩個人玩了一半的游戲。

倆人以一模一樣的姿勢盤腿坐在地上，區別在于侯允賢穿著名牌牛仔褲，而周璐璐仍穿著肥大的校服褲子。或許在其他女生眼里，侯允賢確實是個相貌堂堂的少年，但在周璐璐眼里，侯允賢就是哥們，她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在哥們面前的穿著打扮。

“那邊、那邊、那邊……你往那邊去！”

這一關他倆已經打了好幾次，每次就差一點。說穿了還是周璐璐操作太菜，坑也跳不過去，繩子也蕩不過去，成績年級第一的腦子放在游戲上居然絲毫不頂用。幸好侯允賢比較有謀劃，會給她指揮。

“助跑，聽我的，跳！”

在侯允賢的指揮下，周璐璐手忙腳亂地狂按按鈕，終于沖過了最后關卡。轉場動畫出現后他倆同時丟下手柄，高高舉起雙手，擊了一下掌。

“啊，壞了！”

等到再想起冰箱里凍的可樂，周璐璐意識到大事不妙，拿出來一看，可樂果然已經凍成了冰。侯允賢接過瓶子在茶幾邊上猛磕，上面的霜甩了周璐璐一臉，她也只是笑。把瓶子里的可樂冰砸碎，兩個人把瓶子剪了，拿手捏著吃。

其實天已經很冷了，侯允賢凍得打了個哆嗦，扭頭問周璐璐 ：“你爸這一走，又要多久才能回家？”

“誰知道，隨他去，反正我都習慣了。”

“你們班班主任今天和他說什么了？”

周璐璐撇了撇嘴：“還不是咱倆的事。”

客廳沒有開頂燈，只開了邊角一個臺燈，還有電視機的光，光線有點昏暗，很好地掩飾了侯允賢一瞬間的羞澀。他故作不耐煩地嚷嚷：“咱倆有什么事可說啊……”

“對啊！”誰料周璐璐跟著一拍腿，氣呼呼地說，“他們那些大人就是想太多！”

侯允賢淺笑著低下頭去，但眼睛里透出那么一點點失落。

不過周璐璐無知無覺，侯允賢走后她立刻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年級里確實流傳著許多她和侯允賢的風言風語，但這種事太常見了，哪個學校哪一屆沒有，不過是侯允賢成績差，老師擔心他影響她的成績罷了。大人總喜歡用成績、家境這種東西來定義一個人，在周璐璐看來，這根本就是愚蠢。

就像她爸爸，軍人，消防員，有功勛在身，旁人聽來都覺得了不起，對她而言，他卻不是一個好爸爸。

二、至少她的十七歲生日，不算是一個人過的

周璐璐是高一下學期注意到侯允賢的，是在校外。

那天是她生日，原本老周說得好好的，他平時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值班，存下的那些假期，他會在她生日時陪她出去玩兩天。結果恰逢城里要召開大型運動會，消防戰備，老周又沒辦法回來了。雖然事先周璐璐就猜到這個結果，但她還是傻傻地抱著期待，直到最后徹底落空。

想著就算沒人在乎，自己也要好好過個生日，周璐璐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個人去下館子，還給自己買了生日禮物。然后她發現自己還是高興不起來，做什么都沒有意思。

周璐璐拎著包走出了亮閃閃的商場，看到廣場上正在搞足球射門活動，可以贏獎品。難度逐漸升級，球門一開始還是普通球門的樣子，后來就變成半空中的一個洞了。精準射門很難，然而正在挑戰的男生居然已經到了很高的段位，眼見著就要沖擊大獎了，所以場面難得火爆，圍觀人群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

其實真正吸引周璐璐的倒不是足球，而是踢球的人。那男生她看著眼熟，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很肯定是同一年級的。她向前擠了擠，站到了最前面。

臨門一腳，看客都跟著緊張，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男生身上，周璐璐也不例外。終于男生抬腳將球朝半空中紙板搭的洞踢了過去，足球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不可思議地進了。

圍觀的人群甚至有一秒沒反應過來，之后才爆發出歡呼。周璐璐也不例外，她拍著手蹦跳起來，綻開了一天里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獎品是一只一米多的巨型玩偶，看到他們交接禮物，周璐璐就轉身準備走了。她和那個男生并不熟，眼下又沒穿校服，實在沒必要打招呼。

“周璐璐！”沒想到她還沒走兩步，身后居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周璐璐詫異地回頭，看到男生雙手將玩偶抱在身前朝她跑過來，突然把玩偶往她面前一推：“送你。”

周璐璐目瞪口呆地伸出手去，握著玩具熊軟軟的手，商場附近璀璨的燈光將男生的臉襯得特別好看。

“我認識你，年級第一嘛，誰不認識。”男生先笑開了，“我叫侯允賢，五班的，差生。”

誰會拿差生當自我介紹啊！周璐璐哭笑不得，卻放松了下來 ：“你自己得的獎，為什么要給我？”

“我才不要把這種東西帶回家呢，我只是想炫一下球技罷了。”

周璐璐知道侯允賢不可能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一切都只是巧合，但在那一刻，她還是感到了無限的安慰，至少她的十七歲生日，不算是一個人過的。

深入了解之后，周璐璐覺得自己和侯允賢很像，他們都是沒有父母管的人。

周璐璐的家就在消防隊的背面，只隔著一條馬路，然而對她爸爸而言，消防隊才是家，這個家只是臨時宿舍。從小到大，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和媽媽兩個人在家，媽媽不止一次和她開玩笑，說以后嫁人，千萬不要找個消防員。但玩笑歸玩笑，無論多晚，媽媽都要等到爸爸出任務安全回來的消息才能睡著。那個時候雖然對爸爸的缺席有一些不滿，但至少有媽媽陪，周璐璐不覺得太過寂寞。但她初二那年，媽媽被查出癌癥，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周璐璐永遠忘不了那天媽媽撐著最后一口氣不肯咽下的樣子，但那夜有一起重大的居民樓起火事故，爸爸最終也沒趕回來。他在火里救出三個人，卻沒見到自己妻子最后一面。

從那時起，周璐璐就繼承了媽媽的無盡等待，但她不想那么痛苦。她享受自由，常常和周圍人吹噓自己不用按時回家。她一心想考個好大學，離家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而侯允賢的爸媽是單純地忙著賺錢，一個常駐國外，另一個也是到處飛，他們堅持認為最重要的是給孩子好的經濟條件。所以侯允賢有名牌衣服、新款游戲機，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挺快樂的，直到和周璐璐熟起來，他才意識到，原來生活里還是有個人陪更好。

他們的交往是單純的，沒事時湊在對方的家里，打打游戲、補補課，餓了就煮兩碗面吃。在周璐璐的幫助下，侯允賢也開始能靜下心學習了。也只有在周璐璐埋頭給他講題時，他才敢盯著周璐璐的臉發一會兒呆，雖然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天晚上侯允賢送周璐璐去車站，剛好碰見了同班同學，雖然他倆落落大方，可閑話還是傳了出去。

侯允賢戰戰兢兢，生怕周璐璐迫于老師那邊的壓力和他疏遠，沒想到周璐璐絲毫不介意，甚至被請了家長還有些高興的模樣。他發現周璐璐只要一提起她的爸爸，話就停不下來，雖然好像很嫌棄，但他明白，那是因為她太愛她爸爸了。

三、我永遠是她父親，我永遠以保護她為己任

高二開始沒多久，學校按例舉行消防講座。他們學校所在片區的消防大隊就是周璐璐爸爸在的那個，只不過負責高一消防演習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哥哥。周璐璐懶洋洋地趴在寬敞的多媒體室后排打算睡覺，沒想到一抬眼會看見穿著制服的老周走進來。

雖然已經分了班，但還是有不少原先班里的同學認識她爸爸，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她。周璐璐渾身別扭，將頭扭到一邊。

手機上進來一條短信，是侯允賢的，周璐璐一邊點開，一邊扭頭找侯允賢的位置。他在她右側斜前方，隔得不遠，對上她的視線，他眨了眨眼。

侯允賢：那是你爸爸吧？

周璐璐：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來。

老周在消防隊也算老一輩了，他又不怎么會說話，一般這種消防教育不會讓他來。他講得也很沉悶，完全不像之前的小哥哥會開玩笑似的寓教于樂。很快底下的人就開始沒興趣聽，明目張膽地開起了小差，教室里充斥著嗡嗡嗡的聲音。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他們被要求排成一隊貼著墻快速離開，周璐璐出教室的時候絲毫沒有停頓，出了門更是加快了腳步，可惜她還是聽見了背后一道氣沉丹田的聲音傳來：“周璐璐！”

聲音實在太大了，好多人都嚇了一跳，回頭來看。周璐璐尷尬地停住，心想，果然。

她轉過頭，看到老周已經走到她面前，張嘴就教訓：“課上少玩手機。”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面子薄的時候，周璐璐只覺得被家長當眾教訓很難為情，實在煩躁，不耐煩地說：“你快回去吧。”

“我正好有點時間，想再去找你老師詳細談談，你和我一塊去。”

周璐璐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渾身都在抗拒：“有什么可談的啊！我好著呢！”

“我要去問問，你和那個男孩……”

雖然樓道里的人散去了些，但周璐璐還是覺得丟人，她幾乎立刻像刺猬一樣豎起了刺，提高了聲調，截住了老周的話：“我們有什么啊？！你就這么不相信我啊？！”

她氣急敗壞地原地轉圈，一扭頭看到侯允賢在遠處走得很慢，一步三回頭，顯然是不放心她。周璐璐突然心一橫，沖過去拽住了驚慌失措的侯允賢，強行將他拉到了老周面前。侯允賢瞪大眼睛看著她，她在他后背上掐了一把。

“就是他……”周璐璐明目張膽地對爸爸說，“看過了，滿意了？”

氣氛有那么兩三秒的凝滯，像是有一陣勁風刮過，讓溫度都降了下去。周璐璐這時才感覺到一絲尷尬，她偷偷瞥了瞥比自己更尷尬的侯允賢，意識到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

“那這樣，璐璐你先回教室，我和他說兩句話。”不等周璐璐想到撤離的理由，老周先一步開了口。

老周抬頭看了一眼侯允賢，眼神沒什么異樣：“就幾句話，不會耽誤上課的。”

“說什么說，我們走！”

周璐璐揪著侯允賢的袖子，強行轉身，卻感覺到了阻力。她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侯允賢臉上的慌張已經退去，他似乎比什么時候都正經。他點點頭說：“好的，叔叔。”

這氣氛就不是尷尬了，而是令人窒息。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了教學樓門口，實在是放心不下，就蹲在花壇邊上等著。果真幾句話的工夫，侯允賢就走了出來。然而上課鈴響了，侯允賢小跑起來。周璐璐雖然滿心疑問，卻也只能跟著跑。她看出侯允賢是不想說，但也沒有流露出尷尬或是生氣的神色，仿佛真的無事發生。

她很是納悶，以她對老周的了解，他肯定是暴躁無比，說不出什么好話的。

雖然都選了文科，但侯允賢還是沒有和周璐璐同班。開始上課后，侯允賢托著腮發呆，還在回想剛剛周璐璐的爸爸對他說的話。在周璐璐離開后，他雖然表面鎮定，但實際上還是戰戰兢兢。沒想到周璐璐的爸爸很溫和，主動開口說：“我信得過自己的女兒，我知道你們只是好朋友。而且你們快要成年了，作為家長，我沒理由干涉你們的正常交往。”

咦？這和侯允賢想象的不一樣。

“璐璐的學習成績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志向，她以后想做什么我全盤支持。你們做朋友可以，但不能影響成績，更要注意安全，知道分寸。”

到這會兒，侯允賢才反應過來，促促地保證：“那當然！”

“我知道，我對家里有所虧欠，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所以璐璐私底下說我什么，我都不生氣，但我永遠是她父親，我永遠以保護她為己任。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周璐璐的爸爸抬起眼睛，侯允賢看到了他下巴上燒傷的痕跡，“如果你是個好孩子，就替我多照顧照顧她，叔叔在這兒謝謝你了。”

說完他后退一步，突然對侯允賢敬了個鄭重無比的軍禮，鞋底踩在樓道的瓷磚上，發出一道清脆的“啪”聲。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他的父母只拿他當小孩子，只會問他要不要零花錢，卻不會和他聊正經的話題。所以當一個長輩突然對他報以信任，甚至委以重任，在那一瞬間，他有了一種奇妙的責任感，好似突然從男孩變成了男人。

四、這是第一次，周璐璐蹦跳著出了消防大隊

雖然侯允賢選了文科，但他的數學和英語問題也很嚴重，在周璐璐的建議下，他第一次把錢和時間花在了補習班上。周日下午放學后，他們都會湊到一起吃飯，到處逛一逛，或是去對方家里看電視、趕功課。

屋外突然傳來了循環的警笛聲，其實侯允賢一直不怎么能分清警報聲的差別，但他單看周璐璐突然抬起頭望向窗外，也就知道是什么了。還不等侯允賢說話，周璐璐就站起來走到了陽臺上。從陽臺的方向其實并不能看到消防隊的院子，但周璐璐習慣了，以前媽媽就總是站在這里。

周璐璐家很小，是幾十年房齡的老房子了，樓道堆滿雜物，黑乎乎的，屋子里的空間更是狹窄，所謂陽臺只是跟廚房相連的一小塊地方，外面是早就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兩個人并排站著就已經沒什么地方了。這和侯允賢家通透的大房子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但他陪著周璐璐趴在陽臺邊，望著外面沒什么人的寂靜后巷，卻覺得很溫暖。

“在擔心你爸？”

“也沒有……”周璐璐當然不會承認，“以前媽媽在的時候，他每次出任務都會發條信息，回來再發一條。媽媽走了以后，他就從來沒給我發過，他可能覺得沒必要和我報備吧……”

“你爸爸什么時候退……叫什么，退伍？”

“以他的年齡，早就可以申請退伍轉業了，可他不愿意啊！他覺得身體還可以，自己經驗豐富，有他頂在前面，就能少讓那些十八九的孩子沖鋒陷陣。”

侯允賢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抬起手想去拍周璐璐的肩膀，但猶猶豫豫，落得很慢。在他碰到周璐璐之前，她突然笑了一聲，小聲說了句“反正他是不會替我想想的”就轉身回了屋。

侯允賢倉皇地將手收回身側。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大課間，侯允賢從廁所出來就看到周璐璐班級的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心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快步走近后發現周璐璐居然和人在爭吵，地上一片碎玻璃，是門上的豎條小窗碎了。

對周璐璐來說，這事真的是無妄之災。這教室門上設計了一個玻璃小窗，她從外面推門進來，剛好班上的一個女生端著杯子要出去，正好就撞上了。原本她們撞得不重，只是剛好女生的杯子脫手把玻璃砸碎了，陶瓷加玻璃落了一地，聲音挺大，怪嚇人的，萬幸的是沒傷到人。

雖然這是意外，但畢竟是周璐璐推的門，她還是覺得自己責任比較大，立刻就道歉了。沒想到的是，女生不依不饒，跟點著的爆竹一樣，張嘴閉嘴“沒長眼睛”，又說自己那杯子是什么限量款。

周璐璐和這個女生一點都不熟，原本不是一個班的，高二才分到一起，也就大概知道對方成績不錯，兩人名次最相近的一次好像就隔了兩個人。周璐璐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結梁子的，但顯然對方不是這么想的。

等到周璐璐意識到對方就是有意找碴，她已經有點騎虎難下了。誰都知道她爸爸的工作，沒什么空來學校解決這種問題，連家長會都很少來開。也正因如此，周璐璐即使是個暴脾氣，遇事也要忍氣吞聲。

“多少錢？我賠你。”周璐璐不耐煩地說。

女生報了一個三位數，且開頭不是一，這個數字在周璐璐看來有點不可思議，她一下就怒了：“你別獅子大開口啊！”

周璐璐的零花錢非常有限，因為她總是一個人在家，老周不敢在家里留太多錢。當然，如果臨時需要可以，她去消防隊找老周要，但她不愿意去。

“我可沒坑你，不信你自己上網查啊！”

就在這時，侯允賢突然走上來，踢了踢地上破碎的杯底，滿不在乎地從褲子后面掏出錢夾，取出錢來遞過去：“給。”

周璐璐和那個女生都愣了愣。

“拿著啊，連安玻璃的都夠了，你就一并負責了吧。”他把錢硬塞到女生手里，“這下兩清了，以后再提這件事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侯允賢冷冷地撂了這么一句，轉頭對周璐璐挑眉，做了個鬼臉。

雖然場合不合適，但周璐璐還是沒忍住提起了笑肌。一股暖流在心里打了個轉兒，她面對侯允賢也難得生出了一絲羞澀。

不過無論如何，錢肯定是要還的。猶豫了兩天，放學后她還是背著書包去了消防大隊。原想編個交錢的謊話，但到了老周面前，周璐璐臨時改了主意。她又沒什么錯處，也就實話實說了。她原以為老周聽說侯允賢肯定得急，沒想到老周利索地掏錢，輕笑了一聲，說著：“那小子還有點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反倒是周璐璐不好意思起來了。

“沒什么。給。”把錢遞給周璐璐，老周心情挺好，“璐璐啊，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但沒關系，我是你的爸爸，我的任務不是讓你喜歡我，而是保護你，看著你好好長大。你不喜歡我，不贊同我的做法也沒關系，反正將來你會去找你自己喜歡的人，到時候我就能功成身退。那一天大概不遠了……”

他很少如此感慨，周璐璐握著那幾張舊舊的鈔票，一時間竟說不清自己的感受，像是心里兜著一汪水，搖搖欲墜的。

臨走的時候，周璐璐在門前停了停，終于回過頭，有些別扭地說：“家都不回，保護個大頭鬼！”

老周“嘿嘿”笑。

“歲數不小了，差不多退了吧。”

這話題每次提起來，老周都會敷衍過去，周璐璐以為這次也不例外，但沒想到就在她一腳踏出門時，她聽到老周說 ：“早想好了，等你高三，我就退。”

“真的？！”

這是第一次，周璐璐蹦跳著出了消防大隊。

五、她已經很久沒喊過一聲“爸爸”，更別提說愛他

這一年周璐璐的生日還是侯允賢陪她過的，但她難得不生氣，高三很快就到了，那之后有的是時間。

生日當天是周五，放學后兩個人趕著往車站跑，要去搭開往郊外的最后一班車。巴士開兩個小時就到海邊，這片海灘不大，也沒開發，周邊有兩家農家樂，其實也就是店主自己家。畢竟也就周末兩天，太遠也去不了，去海邊吹吹風，吃點海鮮，順便看個日出，是侯允賢能想到的最靠譜的提議了。

天已經轉涼，這兒又算不得什么旅游景點，因此海灘很清靜。倆人住在農家樂的小閣樓上，屋子是老板自己隔開的，從窗子探出頭去，近得能聊天。雖然海風吹在臉上很涼，但星空很美，周璐璐和侯允賢就趴在窗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你大學想要考哪里啊？”侯允賢問。

“說不好，考完再說唄，反正想去大城市看看。”周璐璐偏頭，“你呢？”

屋內昏黃的光和窗外的夜在周璐璐臉上交錯出有些奇怪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和平時有些不一樣。這份不一樣令侯允賢心中驚動，他撓了撓脖子，將視線轉開了一點，輕輕地說：“我沒什么可選的吧。”

“還有一年呢，只要努力，沒問題的。”

“和你考到一起，終歸是難啊！”

周璐璐聞言一愣。她剛才沒想那么多，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嘴角抿了抿。

“其實你爸退伍回來，你們總算有時間相處了，不如考得離家近點，周末還能回來。”侯允賢主動轉了話題。

“誰稀罕。”

周璐璐仍舊滿不在乎地回嘴，卻偷偷笑起來。

這個周末天氣晴朗，只可惜他們兩個一睜眼，太陽已經掛得很高了。不過周璐璐和侯允賢還是在海邊過了非常閑適的一天，光腳在不那么細軟的沙地上走路，寫了兩個人的名字，等到漲潮時看著名字被一點點沖刷干凈。

“要是有機會，還是考到同一個城市吧。”周璐璐不停摸著脖子，自認是風吹動發梢，搔得脖子很癢，“有個熟人……總是好的嘛。”

侯允賢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慢了半拍才傻乎乎地說：“好、好……那我努力努力……”

兩人坐車回市里的路上，剛好看見夕陽逐漸沉于海面之下，卻留下大片刺眼的紅，許久都沒有散去。他們兩個并排坐在公交車的座椅上，手自然垂在中間，指背蹭到了一下，都慌忙收回了手。

那個假期老周真的遞了退伍申請，還抽空陪她去逛了趟書店。老周一年到頭穿制服，真的要出門了，周璐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爸爸居然連兩身正經衣服都沒有。她決定高考完就去找個小時工做，好好給老周捯飭一下。

懷揣著這樣一份浮在云端似的不真實卻很明媚的心情，周璐璐終于迎來了高三。進入高三之后，時間一下失去了規律，變得既焦灼又飛速。侯允賢的媽媽回來得勤了，也是為了陪他度過高三，他們就不能像之前一樣在休息時常見面了。但周璐璐知道侯允賢還在努力，每一次考試的排名能說明一切。

周璐璐逐漸明白了媽媽生病時和她說過的話，媽媽說等待不可怕，見不到面也不可怕，唯一的遺憾就是很多事情無法一起努力，所以無論多晚，媽媽都會等那個任務結束的通知。要找個能一起向著明天努力的人，這是媽媽對她的期許。

她一直以為時間還有好多，多到所有遺憾都來得及彌補，多到她也可以為了這個家而努力。

直到高三上學期臨近結束的那個平平無奇的夜里，周璐璐莫名輾轉反側，過一會兒就摸出手機玩兩下，突然收到了老周發來的短信——

出任務。勿念。早睡。

這和從前他發給媽媽的信息一模一樣，僅僅就是個交代。以前周璐璐總嫌棄這種格式的信息實在太沒感情了，可如今她終于單獨收到了這條信息，卻根本想不起埋怨。

她猛地坐起來，不知為何，內心涌起驚濤駭浪。

周璐璐迅速打開社交網站，搜索本地實時新聞，根本不需要刻意找，就看到一座工廠起火的消息。小視頻里火光沖天，似乎還有爆炸。她急忙跳下床，緊接著就聽見了消防車的聲音，似乎不止一輛。

從未有過的預感擒住了周璐璐的心臟，她無法思考，隨便裹了外套就沖出了門。

然而當周璐璐沖到消防隊外，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消防隊燈火通明，似乎是緊急戰備狀態，她不想也不能在這時候過去打擾。可是周璐璐就是靜不下來，她想著，莫不是以前媽媽每次都是這樣的心情。但不對，肯定有哪里不對，或許這就是父女間的心電感應。

天很冷很冷，周璐璐穿著家居鞋，凍得腳指頭痛。她在消防隊對面的電線桿子旁邊轉了幾個圈，摸出手機給侯允賢打了通電話。其實電話撥出去，她就后悔了，沒想到的，是不等她掛斷，那邊已經接了起來。

“喂？”侯允賢聲音里滿是疑惑。

“我……我……”周璐璐說不清楚，不斷揪著自己的頭發，“你現在能出來陪陪我嗎？”

“行。”

侯允賢絲毫沒猶豫。

在等侯允賢來的空當里，周璐璐蹲在無人的路邊不停刷著手機，她知道火還沒滅，很多傳言傳了出來，說著火的是堆放易燃易爆物品的倉庫，也有說是堆放化學藥品的，總之情況復雜且危險。看著那些亂糟糟的消息和不斷跳出的官方警示，周璐璐早已凍僵的手指開始顫抖。侯允賢氣喘吁吁跑到她跟前時，她的手機剛好翻落到地上。

“怎么了？怎……”

侯允賢在周璐璐面前蹲下，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周璐璐已經靠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聲。

她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哭過，她以為自己早已接受了爸爸的工作性質。

就像爸爸從未和她報過平安，她從來沒想過爸爸其實從來沒擁有過真正的平安。

那天夜里侯允賢始終陪著周璐璐，兩個人等到了天明，等到了出去的消防車回來，新的又走，但老周始終沒有回來。深夜堆著危險品的倉庫爆炸，因為時間緊迫，又始終找不到負責人，不清楚倉庫內的真實狀況，第一批進入的消防員幾乎都沒有出來。

周璐璐只等到了一枚徽章、一張獎狀、一身制服，和已經沒有用的退伍審核表。明明這一次任務后，她就能擁有長久陪在身邊的爸爸了。

就差一步，一步。

她沒接到“回來了，一切都好”的信息。

她已經很久沒喊過一聲“爸爸”，更別提說愛他。

六、很多道理，非要到時過境遷才能懂，這或許是人生最殘忍的地方

周璐璐的父親走后一個多月，侯允賢仍舊擔憂周璐璐的狀況。

因為周璐璐看起來太冷靜了，她只是短短哭過兩回就按部就班地生活，功課也沒落下。有幾次他試探著問，周璐璐甚至笑著說：“以前不也是這樣生活的嗎？”

侯允賢知道那不一樣，但他能做的只是陪著周璐璐，一直到高考結束。雖然有意外，但侯允賢覺得自己盡了全力，沒有遺憾，只是和周璐璐比還是差一大截。填志愿的那天，侯允賢本想和周璐璐一起去，但周璐璐回消息說要先去給爸媽掃一次墓。他的“我陪你去”打出來，又刪掉了。

如今不是掃墓的時候，周圍清凈無比，周璐璐在墓碑前蹲下來，將成績單壓在了蘋果下面。這墓是媽媽走前買的，當時碑上就留了爸爸名字的位置。如今碑上的字一新一舊寫了兩行，看起來倒是和諧了，只是很刺眼。

周璐璐揉了揉眼，擠出一個笑容：“考得不錯，放心吧。我想去遠處看看，也許走著走著就能找到自己的家。”

“老周啊，現在你有空了，對我媽好一點，偶爾也玩玩浪漫。”

“我還是很討厭你，因為你答應我的事從來都沒做到。”

“不過……算了……算了……”

她雙手掩面，干脆坐在了地上，掌心里是一片冰涼的眼淚，聲音仿佛悶在心口：“要是你能回來，做不到又如何呢……”

很多道理，非要到時過境遷才能懂，這或許是人生最殘忍的地方。

但好歹周璐璐終于痛快地哭了一場，那些至親之間的艱難、瑣碎，被眼淚沖刷成了細小卻堅硬的鉆石，無法忽略，又硌得她生疼。

幸好周璐璐知道自己總要往前走，就像老周明知那一趟有危險，也只是給她發了一條短短的信息便一往無前。她是一個英雄的女兒，她面對未來不能沒有勇氣。

踩著時間趕到學校，周璐璐一抬頭就看見侯允賢在校門口等她。她深吸一口氣，笑著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