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煙花海棠

一、伴隨著他的話語，我的眼淚決堤而下

趙嘉圖打來電話時，我正在酒樓和單位同事聚餐。

他在電話里說自己出車禍斷了腿，在醫(yī)院躺著，身上錢沒帶夠，又不敢通知家人和女朋友，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我一急，下意識噌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肘碰翻了面前的碗，紅色桌布上灑了一攤油。

“宋昭汐，怎么了？”身邊的同事一頭霧水地遞來紙巾。我抱歉地沖他擺擺手，然后在大家驚詫的目光里，胡亂找了個為自己開脫的理由，踩著六厘米高跟鞋一路跑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打車趕到醫(yī)院大門口時，我腳都疼得有點兒打戰(zhàn)了。

急診處的天花板慘白，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護士腳步匆匆，我穿過藍色的床單、懸掛的藥瓶，還有來來去去的人，終于在角落里看到了打著石膏的趙嘉圖。他臉色很差，額前的碎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貼在腦門上像濕漉漉的海藻，兩眼無神。直到我搖搖晃晃走過去拍他肩膀，他把頭抬起來看到我，才露出孩子犯了錯道歉時那種羞怯又委屈的表情。

“昭汐姐……你來了……”他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又指指旁邊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是這個大哥幫我墊的錢，你替我給他一下，我晚點兒還你。”

“嗯。”見他無恙，我如釋重負，扯著男人到一旁結清了賬款，才揉著腫脹的太陽穴回到了他身邊。

“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我問。

“能收留我兩周嗎？別讓我爸媽和姐姐知道……”

“你不回家，他們總會知道哪里不對。”

“我知道你有辦法跟他們解釋的，昭汐姐，求你了！”

他看向我，那亮亮的眼睛里就像是住了星星，純真無害的樣子很快就與那些年里的“小白兔”形象重疊在一起，我在心底默默吸了口氣，點頭同意。

有那么些年了，他遇見事情時，總是我來解決的。

扶著他吭哧吭哧地回到家里時，天都黑透了。

等我把他安置到臥房里，忙前忙后收拾一通，又打了外賣電話訂明天的雞湯后，他終于吞吞吐吐地向我道出車禍起因 ：“我和菲菲吵架……然后她說五分鐘內見不到我的人就再也不理我，當時我們離得也不遠，我就跑著去找她，結果在光明路分叉口那兒被剛才那個大哥騎的電瓶車給撞到了……大哥人還是挺好的，還把我送醫(yī)院了，可我又不敢給我姐他們打電話，才找你的……”

講著講著，他似乎有些羞怯，干脆低著頭玩起枕頭邊角的流蘇來。他是知道的，這些明明不該是我來為他操心的事。我覺得好笑，起身走到一旁，拉開落地窗的窗簾，點燃一支煙，看著窗外萬家燈火、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明明滅滅的彩燈，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股頹敗感來。

“趙嘉圖，你說，這么多年我給你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他不答，我的鼻腔涌起酸澀：“你是不是真把我當活雷鋒啊？”

我在心里數(shù)著那些過去的日子，眼前就出現(xiàn)了很多年前還矮我半個腦袋的趙嘉圖抱著我腰說“昭汐姐，我以后想娶你”的畫面來。為什么有些回憶能保留得這么清晰？即使相隔著漫長的歲月，我只要想起一小點兒，整幅畫面就忙不迭地占滿了我的腦海。

趙嘉圖還是不說話，摸了流蘇，又蹂躪起床頭那只粉紅色的毛絨兔子。我捻滅了煙蒂，看向他，他的目光卻始終躲閃。

一直到最后我嘆了口氣，說出“你先休息吧，有事再叫我”，推門欲走時，他才小聲叫我的名字：“宋昭汐。”

他綿軟的嗓音像團棉花似的充斥了我的大腦，讓我頃刻停下了腳步。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離不開你的……可我不清楚這樣的感覺到底算什么。”

伴隨著他的話語，我的眼淚決堤而下。

湍急的歲月之河撲面而來，巨浪打在我頭上，將我席卷回那些已過去的明媚而憂傷的時光。

二、而且……趙嘉圖他還說要娶我呢

說實話，我只比趙嘉圖大兩歲不到，我甚至比他親姐還小三個月。

是因為從小父母忙，把我常年托給保姆阿姨帶，我跟著她兒子成天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才混出了一身“男友力”，成為他們姐弟倆的“保鏢”。

趙媛叫我“宋大爺”，大概就是為了體現(xiàn)我在他們面前是真的強悍。沒錯，趙媛就是趙嘉圖的姐姐，從小學開始就是我的同學。

那時候我特野蠻，渾身是勁兒，不管是上樹捉蟬還是下河撈魚都難不住我。和趙家姐弟混在一起時，我們去游戲廳、使壞亂按人家門鈴、偷廢品收購站的空水瓶，每每被逮住，都是我挺身而出，承擔一切責任，也不為別的，只怪我自小就有股牛勁兒，特別是在趙嘉圖面前。他亦步亦趨跟在我背后叫我一聲昭汐姐，我就樂意把什么都扛下來，以證明自己很酷。

因為趙嘉圖從小就可愛極了，跟只小白兔似的，象牙白的皮膚、透著紅暈的臉蛋兒、烏黑明亮的眼眸，還有甜甜的酒窩，而我太庸俗，對好看的皮囊沒有抵抗力。

就因為這樣，自幼都很護我的保姆阿姨親兒子猴哥明著暗著都罵我是“背鍋俠”，好幾次我們坐在陽臺上，他給我揉我因主動承認錯誤而被各種長輩打腫的手肘時，都會很生氣地教育我：“懂不懂什么叫槍打出頭鳥啊？！”

我搖搖腦袋：“不懂，你帶我玩兒時不也這樣嗎？我捅了婁子，你接著……你說大一點兒的人就該有擔當啊！”

他被我的話嗆到，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氣得一個勁兒敲墻 ：“白癡！那只是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我沒叫你去護別人啊！”

我似懂非懂，咬著嘴唇看自己踩在地板上那裸露的腳趾。

侯思旭猴哥比我大一歲，他護著我。而我比趙嘉圖大兩歲，我護著他，順便護著他姐。這好像沒什么不對啊。

而且……趙嘉圖他還說要娶我呢。

某個下午，趙媛去上補習班，我獨自帶趙嘉圖去游戲廳玩 《拳皇》。

那時候大家喜歡玩“賭博式格斗”，就是說兩個人聯(lián)機對打，彼此押上游戲幣，贏了的就能把游戲幣都拿走。而我是這方面的霸主，搖著手柄所向披靡，贏得盆滿缽滿。

趙嘉圖是我的小跟班，站在我背后用兩只小手攥著我贏來的游戲幣，看見我打倒敵人時就歡呼：“太厲害啦！”

他每呼一次，我的自豪感就多一點兒，掌控的人物也就更兇猛一點兒。

后來也不知道是哪個輸光了游戲幣的倒霉鬼氣不過，把錯誤全都歸在了趙嘉圖身上。

“誰讓你嚷嚷的！吵死了！”他從后面用力推了毫無防備的趙嘉圖一把。

趙嘉圖身板兒單薄，一個踉蹌就摔在了地上，游戲幣撒了一地。

“哈哈哈，狗吃屎！”周圍心有不滿的人都笑起來。

我連忙回頭，趙嘉圖蓄著淚的委屈表情正中我的軟肋。

“誰推你了是不是？”顧不上手里的游戲，我把趙嘉圖扶起來，為他撣了撣褲子上的灰，沖看戲的人群大吼一聲，“剛才犯事兒的自個兒給我滾出來！”

還真有人出來了，是個小胖子，鼓著腮幫子，一臉輕蔑：“我推的，怎么？他吵吵嚷嚷讓人心煩，影響我游戲發(fā)揮，我看不慣！”

“呵！”我從鼻孔里哼出一口氣，“那有本事，你現(xiàn)在再來跟我比一局，我讓我弟弟別出聲，要是這次你還輸了，你就把地上所有的游戲幣給我乖乖撿起來，再給我弟弟鞠躬道歉！”

我一宣戰(zhàn)，圍觀的小男生們就躁動起來，有人默契地大聲重復：“比一局！”

小胖子也不推托，往前一站：“來就來！”

然后懷著滿腔怒火的我就順理成章把脾氣都發(fā)泄在了游戲中小胖子的角色上，一套套連招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完美拿下比賽，圍觀者連連感嘆。

我回身搭住趙嘉圖肩膀，指指那個小胖子：“來，給我弟弟鞠躬！”

三、后來的義無反顧、立志替他披荊斬棘大概都是因為那個傻乎乎的我把他兒時戲言當了真

好像在趙嘉圖面前，我都挺酷的，或者說是把強悍的一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激動的趙嘉圖環(huán)住我的腰一遍遍重復：“昭汐姐你好厲害啊！”

我自是驕傲，學著猴哥對我的方式，摸著他腦袋承諾道 ：“從今以后，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可哪想聽完那句話后的他，抬起頭來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我一番，然后嚴肅又認真地說：“昭汐姐，我想以后娶你。”

天邊的流光把大片大片的云朵渲染成綺麗的畫，風是清冽的，電線桿上還有麻雀在嘰嘰喳喳。我也不懂到底是為什么，他說這句話，我根本沒往童言無忌上面想，我臉紅了。

這是我心底的小秘密。從那天開始，我每次帶著趙嘉圖玩的時候就有用不完的活力，他也聽話，有好吃的、好喝的統(tǒng)統(tǒng)上供給我，向認識的人介紹我時會露出非常自豪的表情：“這是我昭汐姐。”他揪住我衣角一笑，我的心就癢癢的。

仔細想來，后來的義無反顧、立志替他披荊斬棘大概都是因為那個傻乎乎的我把他兒時戲言當了真。可他沒當真。

青春期來得快，漸漸長大的趙嘉圖目光越發(fā)深邃，又因成績拔尖，很快就在校園里有了一定名氣。趙媛閑來無事會跟我吐槽：“為什么同一個媽生的，我就沒我弟好看？”我聳肩不答，她又神秘兮兮地朝我靠近了一點兒，“你是沒看見我們年級有些女生看到我弟時的那種表情啊！就像想把他吃了一樣！”

她這樣說，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我和她們好像沒什么兩樣啊！

那兩年，我爸的公司已經(jīng)步入正軌，我媽的日子跟著清閑起來，辭退了保姆阿姨，帶著我在學校附近的小區(qū)買了一套躍層的房子，過起了全職太太的生活。我不用每天去保姆阿姨家睡覺了，但和猴哥的關系依然親近。

趙嘉圖在同校高中部混得風生水起，連帶著我走在學校里，也會有人點頭哈腰，而這完美助長了我的傲氣，讓我成了十足的叛逆少女，會逃課、頂撞老師，會讓人把惹到我的女孩子書包里裝滿毛毛蟲，還仗著自己兇不讓人接近趙嘉圖。

某個周五，我和趙媛去等趙嘉圖下課，有幾個高中部的女生嘰嘰喳喳堵在他們班門口非要認趙嘉圖做弟弟。趙嘉圖憋紅了臉，怎么推托都不行。領頭人還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我脾氣上來了，搓搓手就上前拽住了領頭人的書包帶。

“大姐，人不愿意，你就別賴在這兒啊！多丟人啊！”語氣異常輕蔑。

被激怒的女生反手就揪住我的衣領：“就你話多！”別的女生都圍了上來，氣氛有些凝重。

我也不怕，推她一把，就沖著人群外的趙媛喊：“這些人想找事兒，你幫我給猴哥打個電話。”

猴哥來了以后，卻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是認識的朋友。

鬧太僵未免尷尬，猴哥只能兩邊都勸勸。

最后領頭女生走的時候，故意挑釁般揉了揉趙嘉圖的腦袋：“我不過就碰碰他，他都不反抗，你怎么話那么多？”

我氣得捏緊了拳頭，想撲上去打她，卻被猴哥拽住了胳膊。

“給個面子。”他說。

除了在趙家姐弟面前，我都是不愿忍氣吞聲的主。假意妥協(xié)后，我就暗中打聽了女生班級，沒過多久，我一鼓作氣沖到高中部和她鬧了一通。

四、趙嘉圖，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白兔

趙媛有時候會說，我這倔脾氣都是猴哥慣出來的，如果他沒有從小就護著我，縱容我橫行霸道，我肯定也沒那么固執(zhí)，一點兒虧都不愿意吃。

在高中部球場上和那個女孩子扭打在一起時的我像頭瘋獅子，要不是聞訊趕來的猴哥制住了我，我還真得跟她死磕到底。彼時我被猴哥鉗住手按在懷里，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多了幾道血口，還在拼命掙扎著要上前踹她。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什么仇什么怨啊？跟瘋了似的。”

趙嘉圖和趙媛也來了，兩人在旁邊站著對眼神，最后還是趙嘉圖上前來牽牽我的手說“昭汐姐，別這樣……我們走吧”，我才勉強作罷。

鬧劇徹底結束以后，我免不了被班主任罵得狗血淋頭，罰站一下午。晚上我回家后，猴哥發(fā)來短信問：你這是為了什么啊？

我回他：我就是不服氣，昨天你攔著我，她還挑釁我呢。

真的是這樣嗎？發(fā)完這條短信，我整個人呈“大”字形仰倒在床上，一扭頭就看到了墻上趙嘉圖送給我的《海賊王》海報。果然睹物思人，趙嘉圖，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白兔。

其實我還想不清楚，那一刻指使我去打架的那股勁兒，到底是不服輸，還是吃了醋。

是啊，我什么都想不清楚也說不出來，所以才會在后來趙嘉圖指著菲菲給我看，問我“她是不是挺可愛”的時候，突然就傻了。

柳菲菲是趙嘉圖的高中同學兼同桌，也是個才女，彈得一手好鋼琴，參加校外比賽獲得了不少獎項。趙嘉圖說藝術節(jié)結束那天晚修，她在教室里突然哭了，因為成績一直起不來，家人想讓她暫時放棄鋼琴。他去安慰她，說能幫她補課時，她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也呆呆的，好可愛呀。

他好像已經(jīng)忘記他說過要娶我的事了，或者我們本來都不該把小時候的戲言記得太清楚，可我的心還是突然就揪著疼了一下。

趙媛參加藝體集訓去了，留下成績不上不下的我在學海里掙扎。

那天下午趙嘉圖來找我，說這段時間晚上不和我一起走了，因為柳菲菲最近被校外的小混混纏住了，很害怕，想他送她回家。怕他吃虧的我提出陪同，結果好死不死，那天我們就一塊兒讓小混混纏上了。

晚修下課后，路上的行人是真的少，柳菲菲住的地方又是出了名的酒吧一條巷。

我們被人攔下時，她縮在趙嘉圖背后的樣子真是讓我不快極了，可我還是挺身而出，壯著膽子和小混混談判起來。

“你們這樣纏著人家一個高中姑娘不好吧，找麻煩也該分人啊！”

“找她不行，那找你可以咯？”

這幫不要臉的居然還想對我動手動腳，我往后退了一步，心里默默盤算起猴哥教我應對流氓時的種種防身措施來。結果我腦子還沒轉過來，那個人就伸手搭住了我的肩膀。

“別靠過來！”我條件反射般一腳踢中他下體，他頓時捂襠呻吟。

其余人一臉怒圍上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壞了事，扯住一臉驚惶的趙嘉圖小聲道：“快跑！”

其實我心里慌得很，隱隱覺得攤上事是跑不掉的。

事實證明我對了，但也不全對，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沒跑掉。

到底是柳菲菲運動神經(jīng)差，跑不了兩步就喘得不行的關系，情急之下我只得讓趙嘉圖先背她走，再給猴哥打電話。

“反正剛才動手的是我嘛，他們主要還是找我麻煩，你先保證你們的安全，我辦法多得很！”雖然這樣勸走了一臉擔憂的趙嘉圖，但真正被逮住時，我還是嚇得打戰(zhàn)。

“行，你很厲害，會動手，正好我也會。”

小混混真是氣得連色都不劫了，摩拳擦掌上來是真要收拾我啊！我剛蹲下去護住腦袋，他的拳頭就落在我手臂和肩膀上。

五、他那樣護我，是因為喜歡我

猴哥帶人找到我的時候，我縮在小巷子角落里一臉鼻涕眼淚的樣子非常狼狽。

等他趕跑小混混以后，我仍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傻坐在地上。我傷得不重，就是腿軟。

“宋昭汐你個笨蛋，真是到處招惹人啊！”他又急又氣，把我打橫抱起來，汗水順著他下巴滴到了我的胸前，一滴一滴，浸濕了我的衣服。

可聽我講明緣由后，他氣得差點沒手抖把我摔在地上。

“我說真的，你那個弟弟送女孩子，你摻和什么啊？！你本來就是個不愿意吃虧的倔牛，遇到這種事，不和別人打起來才怪呢！”

猴哥一數(shù)落，我的眼淚就不停地掉。見此情景，他只能緩和語氣，開始哄我：“你這……我不就說話重了點兒嗎？哎呀，那我不說你了好吧？”

他就是不說我，我還是想哭啊。明明我決定當個慷慨赴死的勇士，卻在發(fā)現(xiàn)趙嘉圖真的不管我以后分外難過。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滴在了猴哥的衣服上。

“你怎么還收不住了呢？別哭啊！我明天找人收拾他們，保證給你討回公道！”猴哥更慌了，手足無措，眉頭皺了又皺。

我心里明白我要的不是討公道，可就是抽噎著說不出話，攥緊拳頭的手直發(fā)抖，好不容易穩(wěn)住一點情緒，抬頭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竟是少有的復雜。

“我沒……”

“事”字還沒說出來，他突然低頭吻了吻我的前額。

“宋昭汐，你信我，以后我不會讓你再受這樣的委屈了。”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靜止在了那一刻，除了他胸膛里劇烈跳動的心。我耳畔風的聲音和心跳雜糅在一起，撞擊著我的神經(jīng)。

生活真是把我困在了一場空前巨大的惡作劇里。

我不能再去接受猴哥的好意了，他跨出的那一步讓我恍然大悟：他那樣護我，是因為喜歡我，而那個恃寵而驕又渾然不覺的我，把從他那里得來的溫柔都奉獻給了趙嘉圖。

猴哥打聽到了那天動手的混混名字，帶人去收拾了他們一通后，柳菲菲也不再被糾纏。可她還是默認了趙嘉圖要送她回家的舉動，也接受了他的所有好意。自那以后，趙嘉圖開始給她買水買飯買零食、幫她輔導功課、趕走騷擾她的男生，而我偷偷給趙嘉圖塞零花錢、借年級學霸的筆記給他、警告所有人不許惹他。我終于明白了我的心思，也明白了那幾年護著我的猴哥看著我護趙嘉圖時，那種義無反顧和心酸。

可我真的沒想過，柳菲菲會讓趙嘉圖去幫她偷月考試題答案。

據(jù)說是趙嘉圖作為年級前幾名去幫老師復印試卷，正好看見了老師辦公桌上的答案。他告訴了柳菲菲，柳菲菲就因為想快速提升成績而求他幫她弄到答案。經(jīng)不住美人軟磨硬泡，趙嘉圖那個白癡答應了，卻被逮了個正著。

老師一直堅信是有人指使趙嘉圖做的，把他困在辦公室里想方設法要套出話來。我聞訊火急火燎地趕到他們年級辦公室門口時，正巧遇見了一臉淚的柳菲菲。

“昭汐姐，你辦法多，你幫幫他啊！老師說他要是堅持包庇，就向上面告發(fā)開除他……他成績那么好，不能這樣被開除啊！”

那你為什么不敢說實話呢？那句話最終哽在了我的喉嚨里，我看著她沾滿淚珠的睫毛和紅紅的鼻頭，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有我。”

然后我直接推門進了辦公室，在老師困惑的目光中，說了這么一句：

“是我讓他做的。”

六、為什么我們總是會義無反顧地愛上那些讓自己受傷的人呢

是我這個不學無術的高三混子閑來無事逼迫我弟弟偷來答案，我好拿到他們年級上趁機賣給別人。一席謊話說得行云流水，連我自己都覺得是真的。

因為曾經(jīng)在高中部籃球場當著眾人的面撒過潑、打過架，老師對我早已有所耳聞，倒也不懷疑。她當即找來我的班主任，聯(lián)系了我的父母，展開了長達三天的批評討論大會，并一度想直接開除我。

可我也說不上后悔，潛意識里，我是想護著趙嘉圖的，至少這樣他能安全。

還好我爸和班主任是老交情，班主任的兒子還在我爸手底下工作。念在事情沒鬧大，我又即將畢業(yè)，老師最終在要求我寫下萬字檢討后強硬地停了我僅剩兩個月的復習課，讓我寫下“自愿退出高三復習”的申請，不許再回學校。

因為這件事，我差點被我爸打死。他每天都為公司操碎了心，努力給我好的讀書條件和優(yōu)渥的生長環(huán)境，我卻想拿自己的前途去換另一個人的前途。

知道了這件事的趙媛簡直奓了毛。

“宋昭汐你瘋了吧！他自己捅的婁子讓他自己承受后果啊！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把那個女生供出來！本來也是她錯在先，你個沒事人干嗎去當替罪羊啊？！”

她在電話里好像想活生生撕碎我，我只能尷尬地笑道：“沒事，別讓他太為難嘛，反正我本來也不想待在學校，回家復習更清閑呢！”

其實不然，開始請家教后，我每晚失眠，腦子里一團糨糊。

之后我再沒見過趙嘉圖，直到去看考場那天，他在校門口站了兩個小時，等我出來時，紅著眼睛遞給我一大箱千紙鶴。我回家把千紙鶴一只只拆開，每一張紙上都有趙嘉圖親筆寫的字，有寫“高考加油”的，有寫“對不起”的，有寫“謝謝你”的，拆著拆著，我就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高考場上沒有遇見奇跡，我與之前的理想大學失之交臂，淪落到一所臨市的民辦本科。很久不聯(lián)系的猴哥在成績出來的那天又聯(lián)系了我，非要見面。后來我們坐在一間奶茶店里，我很自然地從他煙盒里取出一支煙為自己點上，在他驚訝的表情里沖他吐了個煙圈。

“你以前不抽煙的，宋昭汐。”他苦笑，“我從趙媛那里聽說你為你那個弟弟背黑鍋的事了，記得我之前提醒過你別去摻和人家追姑娘的事，你真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啊！在你刻意躲著我的這段時間里，你腦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值嗎？”

我一時失言，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句：“你其實應該清楚的，我沒把他當?shù)艿堋！?

奶茶店的門被推開，懸掛的風鈴叮當作響，玻璃窗外是陰沉的天空和大片的云層。我們隔著不足半米的距離沉默對望，塑料桌上花瓶里香水百合的味道開始揮發(fā)。

“到底你和我都不清醒呢。”

他突然說了這樣的話，然后掀起衣袖，露出了一條長長的疤痕。

“之前沒想告訴你，這是幫你去收拾那群人的那天，被他們用啤酒瓶碎片扎的。”他有些自嘲地用手摸了摸那條疤，“宋昭汐，我不該問你值不值得，我該知道，你我在面對這種問題的時候，答案都是值得。”

所以我說，生活真是一場巨大的惡作劇啊，比電視劇還狗血一萬倍。

為什么我們總是會義無反顧地愛上那些讓自己受傷的人呢？

七、人到底都是自私的，誰不想兩全其美呢？趙嘉圖，不全怨你

那是我和猴哥最后一次見面，他臨走前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些年我總是在看你為別人哭笑，卻控制不住自己要保護你的心……但到此為止了，因為你沒被我感動。我會放手讓你去愛你要愛的人，只希望等你再闖禍，別再想起我。”

然后他從這座城市消失了。他放過那個撞南墻不回頭的自己了，而我，還在等自己放過自己。我在跟自己賭博，賭趙嘉圖會不會感動。

天蒙蒙亮，醒來的我摸著黑赤腳去客房看趙嘉圖時，他還在睡眠中，均勻的呼吸一聲聲散在空氣里。

小白兔已經(jīng)長大了，不甜也不糯，完完全全是個英俊的成年人了，我還能護著他多久呢？我伸出了右手，用指腹輕輕拂過他的鼻梁，以及他的嘴唇和下巴。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真累啊，我的眼淚悄然而下。

也不知道柳菲菲是從哪里知道了趙嘉圖出事住到我家的消息，我猜是趙嘉圖那個白癡在電話里經(jīng)不住問就全招了。她一路風風火火殺到我公司樓下，遠遠地叫了我的名字：“昭汐姐……”她踏著高跟鞋走過來時把背挺得筆直，“我想跟你聊聊。”

這么多年，柳菲菲鮮少主動聯(lián)絡我，所以這次到訪絕非平常。等我們坐到星巴克里，她就直截了當?shù)氐烂鱽硪猓骸拔抑磊w嘉圖在你家，我今晚去把他接回來吧，怪不好意思的。”就像是宣誓主權般，她不經(jīng)意就瞟了瞟手上的戒指，“其實呢，我和他是打算下半年結婚的。你也知道，婚前有個焦慮期，所以我們最近愛吵架嘛……但我們還是很愛對方的，以后我會盡量克制自己，也管好他，不會再給你添麻煩的。”

她果然是有備而來啊！我埋頭嘬了一口星冰樂，腦子變得恍惚起來：“嗯，他就是不太成熟，以后你們彼此都讓一讓。”

“他其實挺成熟的，什么都護著我，就是我太任性，老找他麻煩。”柳菲菲似乎有意無意都在拆我臺子。

我抬頭看著她精致的臉和凌厲的眼神，啞口無言。

柳菲菲說八點來，我七點回家時，趙嘉圖正窩在沙發(fā)上看球賽，見我進屋，他供認不諱：“昭汐姐，我跟柳菲菲招了，她說晚上來接我……”

“我知道，還知道你們準備結婚了。”

我扔下包坐在他身旁，順手拿過桌上的啤酒罐，打開便喝起來。那些液體咕嚕咕嚕流進我身體里，開始發(fā)酵。

“我記得你昨天在說離不開我……你說這樣的話，有沒有想過自己在腳踏兩只船？”

他也許沒想過我會這樣，手里的遙控器啪地就落了地。電視里的觀眾正在為進球歡呼，房間里的氣氛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怪我……”他自嘲地笑起來，“是我們認識太久了，久到我自己也不清楚對你那種莫名的情愫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我想和柳菲菲在一起，卻又老放不下你。你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糾結，一直搖擺不定……的確挺不要臉的是吧？”

“人到底都是自私的，誰不想兩全其美呢？趙嘉圖，不全怨你。”

我把空酒罐扔在地上，赤腳踩上去，腳掌被硌得生疼。

“但我們的關系就到此為止吧。我想你并沒愛上我，你的所感所想不過是不愿放棄一個陪伴你一路成長的人。可現(xiàn)在你成年了，你得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了。舍得舍得，想要得，先要舍。你如果決定不了，我來替你抉擇。”

八、我不恨你，只希望以后等你再闖禍，別再想起我

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趙媛提著一袋喜糖上我家的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她穿一條顏色古怪的印花長裙，一上來就掐我的胳膊：“宋昭汐你個神經(jīng)病，偏偏趕在這個月要去北方總公司常駐！為我家節(jié)約喜帖嗎？”

我摟著她吧唧親了一口，解釋道 ：“事業(yè)上升期，你要理解！我不努力，你來給我還房貸嗎？”

“你是網(wǎng)上雞湯看多了吧！明明家里條件那么好，還非要自己累死累活打拼，當勵志姐啊？”她把喜糖全都塞到了我懷里，卻在臨走前小聲嘆道，“其實這么多年你也真倔，嘉圖明明就不適合你，你還非要去當炮灰……攔都攔不住。記得嗎？我說過他一定會跟柳菲菲結婚。”

見我無言，她繼續(xù)唏噓：“說真的，這次不來……是你還沒放下嗎？”

“我沒哭沒鬧沒上吊的，就是放下了好吧！”我推了她一把，讓她趕快出門。見此情景，她終于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轉身離去。

晨曦穿過敞開的大門落在走廊里，匯成明亮的光池，她的背影變成了小小的黑點，而我攥著喜糖的手在光被鞋柜擋住的陰影里抖若篩糠。

我好像懂了，那時候猴哥為什么要走。

因為愛一個人愛到最后無路可走，最好就還給他自由。

在抵達北方小城后的第三天，我意外收到了趙嘉圖的簡訊，看日期，是他辦婚禮的前夜。他在簡訊里說：宋昭汐，其實在高中被小混混堵截那天，我把柳菲菲送到樓下后，是回去找了你的。但我看到了侯思旭把你……那時候，其實我心里很難受，但我隱隱覺得我是沒資格的。我從來都被你護著，我怎么有資格在扔下你逃跑后又后悔別人擁抱你呢？是我太自私地貪圖你對我的好，在喜歡柳菲菲的同時一次次傷害你……真希望你恨我，永遠別原諒我。

我回復他 ：我不恨你，只希望以后等你再闖禍，別再想起我。

那是猴哥對我說過的話，我辜負了他，然后因果循環(huán)，趙嘉圖就負了我。后來想想，是因為青春不長，我們都沒愛過幾個人，才會錯得一塌糊涂。可惜誰都沒裝糊涂，在看過了那么多付出后，還是沒為義無反顧撲火的飛蛾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