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微微

一、傅云程的開朗活潑，像一把火灼傷了林小素

遇到傅云程的時候，林小素已經整整兩年不發一言了。

孤兒院的院長告訴林小素說她已經成年了，不能繼續這樣在福利院里待著，于是幫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所高中做圖書管理員。如果她做得好，還可以在那所高中旁聽，也許還能報名參加高考。

院長說得為難，也很溫柔。林小素能理解她的難處。

林小素十六歲才去福利院的，早就沒有了被人領養的機會，又有自閉癥，幾乎不會說話。院長肯收下林小素，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擔當。

在圖書館工作的第一天，林小素就見到了傅云程。那天傅云程來得最早，幾乎是圖書館一開門，他就來了。

傅云程有張仍帶些稚氣的臉，五官十分俊俏，墨眸微彎向林小素打招呼：“早上好，新來的圖書管理員嗎？你怎么看起來像我們的同學？你是哪個班的？是來兼職的嗎？”

林小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帶著林小素的陳老師告訴他 ：“是呀，云程這么早就來啦？這是林小素，她……不怎么說話。但是你需要什么書，告訴她就行了，她會去給你拿的?！?

“不說話？要我用手語嗎？”傅云程也在笑，居然真的試著對林小素使用手語。

林小素心里又害怕又難過，傅云程的開朗活潑，像一把火灼傷了林小素。

傅云程的陽光提醒了林小素自己有過那樣不堪的過去，她不配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交流和交往。

“估計她也不懂手語。你把書給她就行了，她會負責放好的。”陳老師打斷了傅云程的話，伸手接過傅云程手里的書，交給了林小素。

林小素接過書，臉色平淡，一言不發。

二、林小素，你沒有心嗎

林小素十六歲那年，從市里最好的高中退學了。

退學的原因，是林小素得了自閉癥。

當時有一條新聞，標題叫作十六歲的少女將重病媽媽虐待致死。

林小素就是那名十六歲的少女，悲慘死去的媽媽就是林小素的媽媽。

雖然后來法醫和警方已經證明了媽媽死于癌癥晚期，身上的傷痕也來自于疼痛過度導致的摔倒，但是林小素還是在各種似是而非的輿論里，背上了殺母兇手的罪名。

第一個公開指責林小素是殺人兇手的人，是她的姨媽。如果不算林小素不知所終的父親的話，姨媽是林小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她是一個很好的姨媽。林小素十歲時，媽媽確診了癌癥。那幾年林小素一直在上學，林小素和媽媽的生活費、藥費，幾乎都是姨媽出的。姨媽為此甚至放棄了嫁人的機會，成了一個老姑娘。

在媽媽的葬禮上，姨媽罵林小素的時候是哭著罵的：“林小素，你沒有心嗎？你怎么可以看著你媽去死？！”

林小素不怪姨媽，可是林小素怪自己。

所以林小素覺得自己不配做任何解釋。

三、林小素想哭，但是已經沒有了力氣

林小素的媽媽其實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因為她堅決要和家暴的丈夫離婚，所以被父母兄長所唾棄，只好帶著林小素獨自在外面以打工為生。

媽媽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從得了病，到最后死去，她足足撐了六年。她的病疼得很厲害，可是她為了自己妹妹和林小素一直硬撐著。可她實在太疼了，晚上疼得整夜整夜不能睡，白天會疼暈過去，仿佛活著的每一分鐘都是一種煎熬。有一天，她疼得徹底崩潰了。她哭著求過林小素好多次，問林小素她可不可以先走，問林小素能不能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

林小素不能。林小素不舍得她走?？墒敲刻炜吹綃寢屇敲赐纯嗟丶灏局X得自己的心好像在油鍋里被慢火煎著，痛，焦灼，恨不得替媽媽受痛。

姨媽那時候籌到了一筆錢，想給媽媽做最后一次手術化療。醫生說，即使做了，希望也不是很大，但是姨媽非常堅持。

同樣是在家里受嫌棄的女孩子，姨媽幾乎是林小素媽媽獨自供養大的，她不舍得姐姐離開人世。

林小素不知道如何抉擇。姨媽每天在外面奔波籌錢，很少看見媽媽極其痛苦的樣子，可一直在照顧媽媽的林小素不一樣，媽媽哭，她也哭；媽媽痛，她也痛。

林小素最后向媽媽妥協了。姨媽去籌最后一筆錢的時候，林小素選擇了默認媽媽放棄除了止痛藥之外的一切治療。

媽媽走之前那天，悄悄吃了很多的止痛藥，然后娘兒倆一起在廚房里做了一頓飯。

西紅柿炒雞蛋，肉絲炒蒜薹，紫菜蛋花湯，很普通的家常菜，媽媽吃了兩碗飯，林小素也吃了兩碗。吃完飯之后，媽媽讓林小素到市中心的圖書館去給她借一本書。

圖書館里根本就沒有那本書。林小素回到家的時候，媽媽躺在床上，已經停止了呼吸。林小素輕輕地擁抱了她。媽媽非常的瘦。林小素想哭，但是已經沒有了力氣。

那段時間的每一個細節都像被刀子刻進了林小素的心里，它們不斷地在林小素心里重現，令她無法表達任何感受。

直到她遇到了傅云程。

四、她從來沒有想過，傅云程會成為這束光

傅云程是高一的新生，可是他已經在自學高二的課程了。高一的功課，傅云程應付得很輕松，所以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館里學自己喜歡學的知識，偶爾也會跑到高二的班級里蹭課。據說傅云程父母都是國內知名大學里的教授，他自小就有天才一般的頭腦。

傅云程俊美清秀，又有天才光環，好多女生來圖書館，好像都不是為了看書，只是為了看傅云程。

傅云程常常過來找林小素說話，于是，把女生們的目光也吸引了過來。

林小素心里是害怕不堪往事被人知曉的，可是她也明白自己無法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

“聽說了嗎？圖書館新來的那個女生，她把她媽殺死了?！?

“對啊，聽說是因為精神有問題，所以才沒有去坐牢?！?

“天哪，我們校長是怎么想的？讓一個殺人犯來我們學校工作，這也太可怕了吧？”

那天，有幾個大膽的女生忽然來到林小素的面前，咄咄逼人地問林小素為什么要來高校的圖書館工作。

林小素無法回答她們，心里覺得恐懼、驚慌也很內疚，直至全身顫抖。

“有哪條法律規定她不能來這里工作嗎？是憲法還是刑法？第幾章第幾條？你們可以告訴我一下嗎？”

傅云程忽然出現，笑容冷，目光冷，可對林小素來說，他像冬夜里的暖光、荒漠里的水源、宇宙黑洞邊的星光。

林小素一直在黑暗里掙扎，她需要一點光。

她從來沒有想過，傅云程會成為這束光。

五、就因為他很棒……所以她更自卑

“喂，傅云程，你是看她長得好看吧！她可比你老哦。而且她連她媽媽都殺了，她可是蛇蝎心腸哦?！币粋€長相漂亮的女生也來“打抱不平”。她神情高傲，眼里都是氣憤，仿佛不明白傅云程這樣的男生怎么會護著林小素這樣的人。

“我什么時候說我要對她怎么樣了嗎？我只是看不慣你們隨便欺負別人而已?！备翟瞥桃采袂槔淠甙?，語氣輕描淡寫，眸光淡薄如冰。

林小素有點驚訝，她還以為傅云程對每個人都像對自己一樣熱情開朗話又多……

林小素對傅云程的了解，從陳老師以及來圖書館悄悄看傅云程的女生們對傅云程的各種討論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明了。

十六歲就讀高二的男生，真的很棒……可是，就因為他很棒……所以她更自卑。

傅云程經常來找林小素說話，林小素不知道傅云程為什么會來找自己說話，是因為像那個女生說的那樣，覺得她長得好看嗎？還是覺得她很可憐？或者是覺得她是一個殺死媽媽的殺人犯，對她感到好奇？

所以林小素心里又是害怕的。林小素害怕傅云程跟其他人一樣，接近自己只是想得知她媽媽死去的真正原因，然后責備她、嘲諷她——曾經有一些人這樣做過，所以她將自己埋藏得更深了。

她……林小素不覺得自己有力量再承受一次媽媽葬禮上那種質詢與指責。

就算喜歡了誰，林小素也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勇氣去做些什么。

六、她……不配

因為傅云程經常在圖書館里待著，所以林小素也見到了很多悄悄向傅云程送禮物的女生。她們紅著臉，眼睛里都是忐忑。傅云程臉上是笑著的，眼神卻是冷的。林小素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像傅云程一樣把微笑著拒絕別人這件事做得那么自然。

傅云程經常送林小素一些禮物，一杯奶茶、一塊蛋糕、一份早餐、一顆巧克力。傅云程把它們和他還的書一起遞到林小素面前。林小素拿走了書，把東西還了回去。傅云程臉上笑著，帶著點尷尬。林小素心里很尷尬，但面色清冷。

傅云程說：“那好吧，下次我換一樣你喜歡的?！?

可傅云程怎么知道林小素喜歡什么呢？林小素什么都不喜歡，她不但自閉，還抑郁。在遇到傅云程之前，她覺得活著的每一分鐘都很艱難。

大概是因為沒有了林小素和媽媽這兩個累贅，姨媽終于過好了。她結了婚，懷孕了，很幸福。

姨媽來找林小素，說她媽媽一定希望她好好上大學。

姨媽是個行動派，很快林小素就成了高二二班的插班生。

進班那天，老師有點大意，介紹完林小素后說：“林小素，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林小素站在那里，全身發抖，很久都說不出話。教室里一片嘩然：“不會說話？”

“女孩子害羞有什么好奇怪的？嗨，林小素，這邊有個空位?！毕癜?，傅云程像是駕著七彩祥云來拯救她的英雄吧。

可是，那又怎么樣，她……不配。

七、林小素想，也許，春天真的要來了

插班生林小素已經十八歲了，比很多同學都要大一兩歲。而且林小素是個“啞巴”。

據說，有好幾位家長聯名寫信給校長，反對將一個殺母兇手留在高二二班。

林小素能感覺得到很多同學并不歡迎自己。她的同桌默默地搬走了，那位子空了下來，就像繁華人世中一處寂靜空茫的洼地。

但傅云程像一粒駕著清風細雨而至的種子，他抱著書在那位子上坐了下來：“感覺坐這個位子會學得很好呢?！?

眾目睽睽下，傅云程的笑容像冬日的陽光，亮得刺眼。

有多事的同學過來小聲地問傅云程：“傅云程，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她這里有問題哦?！蹦莻€同學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傅云程的臉上仍然有笑容，但好看的眼眸瞬間就冷得像冰：“我覺得你的這里才有問題?！备翟瞥桃采焓种噶酥缸约旱哪X袋。傅云程的手白皙修長，但看起來很有力量。

而且，傅云程轉身和林小素說話的時候，眼眸當中的冰瞬間便化了：“你好呀，新同桌?！?

林小素覺得自己的嘴巴好像動了一下，但她什么話也沒說。

喂，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她想問，但是，不敢。

每天傅云程在林小素旁邊坐下時，林小素都覺得空氣中忽然多了一種屬于小麥的味道。

媽媽說她小時候最喜歡看見春天時麥田蔥郁生長的樣子，讓她覺得活著有希望。

林小素想，也許，春天真的要來了。

八、他的眼里有星辰大海

林小素總是保持極度的沉默，悄悄地躲在人群之外，當然也沒有人愿意理會她，除了傅云程。

傅云程總是主動出現在她的附近，主動和她說話，說各種各樣的話題，天文地理、歷史傳說、新聞八卦。傅云程興趣極其廣泛，又似無所不知，即使她全都不回應，他也一直能高高興興地說下去——看起來就像是他只要和林小素聊天就能很開心的樣子。

林小素成為插班生的第二周，身為一個精神病和不說話的傻子，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進了年級前五十名。

成績公布的時候，傅云程眼睛里的光像春天的暖溪：“嗨，林小素你太棒了?！?

林小素想裝作若無其事，卻眼神驚惶，生怕被看穿自己想努力的決心。

林小素退學之前，是全市的中考狀元，是高一全市十二校聯考的第一名。但那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了，媽媽走后，那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可現在忽然又有點不同了，她想變好一點，因為她覺得自己不能在傅云程面前太自卑。他比自己還小兩歲，不過是個青蔥少年，可他的眼里有星辰大海，心里有山川湖泊，他的腦海里，大概也有宇宙銀河吧……

如果不能像傅云程似的做一顆發光的星星，林小素想，自己最少應該要像一盞燈火，哪怕是借他的光，讓那些獨自在暗夜里掙扎的時刻變得好過一些。

九、林小素想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成為勇敢的人了

喜歡傅云程的女生們大概覺得那樣一個傅云程很可憐吧。她們找到了一些攻擊林小素的機會，比如說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會把林小素的餐盤碰翻，或者“不小心”把飲料倒進去，或者“不小心”撞倒她。

他們會在沒有人的地方攔著林小素，說她是一個年紀太大又不會說話的精神病，根本就不配和傅云程在一起。

可是林小素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和傅云程在一起，傅云程只不過是特別喜歡和自己說話而已。傅云程沒有向林小素表達過任何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的好感，更不用說那些傳說中的“關系”。

林小素也不敢去想那些。她甚至洗腦一般告訴自己：傅云程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男生，跟弟弟是一樣的，雖然她從來都沒有過弟弟。

幸運的是，媽媽雖然走了，但她給了林小素一個聰明的大腦。只要林小素用功讀書，就會有收獲。第二次考試的時候，林小素考進了前十名。她第六，傅云程第一。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喜出望外。那些說林小素是殺母兇手的流言也慢慢散去，還有人惋惜說林小素這么聰明，不會說話太可惜了。

學校的心理醫生人很好，她與自己的老師提起了林小素，并且帶林小素去見了自己老師。

那位資深的心理學專家說，林小素是創傷性應激反應過度綜合征，是一種人在面對極度痛苦時采取逃避的方式。

醫生告訴林小素，她媽媽的去世并不是她的錯，也不是媽媽的錯，那些不明真相的責怪是不負責任的，希望她能勇敢一點。

可是，林小素想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成為勇敢的人了。

十、林小素覺得好奇，也……欽慕

心理醫生堅持邀請林小素到自己做義工的福利院里面一起做義工。

林小素不覺得像自己這種剛剛從福利院里面出來的人再去福利院有什么意義。

后來林小素明白了上帝安排那次行程的意義——傅云程在那里。

她們去的那家福利院，林小素也是熟悉的。她在好幾家福利院待過，那是她待的第一家福利院，經歷并不好。

但是，這一次因為一進門就看見傅云程和孩子們在玩游戲而變得不一樣了。

醫生和傅云程看起來十分熟悉的樣子，兩人好像經常來，孩子們需要陪伴，需要知識，需要食物。

林小素沉默地坐在一個有陰影的角落里，遠遠地看著傅云程和醫生一起陪孩子們踢球。

從醫生那里，林小素知道了傅云程的另一些往事。

傅云程并不是一個天生幸運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宣布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七歲那年，他幸運地得到了一顆心臟，得以繼續活下去。

那個把心臟捐贈給傅云程的孩子就來自這家福利院。

所以傅云程康復之后，便經常會來這里，準確來說，傅云程每周都會來。

有的人得到了很多的愛，但是他們只會把這種愛收藏著，不喜歡與別人分享。

有的人得到了很多的愛和幸運，他們喜歡把自己的愛和幸運與別人分享。

傅云程屬于后一種人。

傅云程是怎么用一顆死過的心臟來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還能露出這樣真誠熱情的笑臉的呢？

林小素覺得好奇，也……欽慕。

十一、有些時候，越喜歡，便越要遠離

每次傅云程去福利院，手里都會拿著糖果和點心給孩子們分享，然后和他們一起讀書、玩游戲。

林小素什么也不做，就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看著傅云程和孩子們玩。

傅云程教孩子們踢球，他們一起在陽光下奔跑，傅云程的笑容好像比陽光還要燦爛。林小素覺得自己快要被灼傷了。

傅云程給孩子們買了冰淇淋，拿了一盒過來，遞給林小素：“有個老人說過，沒有人不喜歡吃冰淇淋，如果他說他不喜歡，那一定是因為他不好意思。”

“謝謝。”林小素愣了一下，才接過來那盒冰淇淋，然后開口說了媽媽去世三年以來的第一句話。

傅云程俊秀的眉毛跳了一下，眼眸中的光芒就像陽光跳躍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不客氣。”

傅云程忽然在林小素旁邊坐下，林小素嚇得渾身繃緊，幾乎要馬上跳起來逃跑。

幸好傅云程只是坐了下來，什么也沒有做，沒有對林小素說話做出評論，也沒有盯著林小素一直看。他吃了一口冰淇淋，眼睛看向還在操場上瘋跑的孩子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和你說話。”

他眸光深遠似淵，又光明似火，令她想往里跳，又想飛蛾撲火般追逐。

“抱歉。”林小素終于還是站起來就逃跑了。

有些時候，越喜歡，便越要遠離。

十二、傅云程屬于光芒閃耀的星星，那么她遠遠看著他就好

三年之前，人人都說林小素是殺母兇手，其實是有前因的。

林小素一出生就不受父親的待見，因為有算命的聲稱，和林小素接近的人都很容易走厄運。也許是村里的人都比較迷信，所以林小素從小就是個孤獨受氣的孩子，媽媽因此飽受父親的暴虐。

媽媽身上被父親打出來的傷痕越來越多，最后她終于帶著林小素逃跑了。

媽媽為了生存，曾經遺棄過林小素，就遺棄在這所福利院的門口。那時候林小素才五歲。媽媽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身上沒有錢，也沒有身份證，她差一點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么養活林小素呢？林小素能理解媽媽。

林小素在這家福利院待了五年。因為生活在父親暴力的家庭，她異常懂事和敏銳，不哭鬧，也比別的孩子更懂得保護自己，偶爾還會幫助院長老師照顧別的比自己小的孩子。

有一個比林小素小兩歲的男孩小江，他一出生就視力低下，而且沒有一只耳朵，天生沒有聽力，所以經常受到別的孩子的欺負。林小素把自己的生存技巧教給了他，從此他開始亦步亦趨地跟著林小素。媽媽來接林小素走的時候，小江在屋里掙扎著，哭得像一頭困獸。

后來林小素終于有機會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沒了。據說林小素走后，小江爬上了很高的地方向外看，結果摔了下來，送到醫院挺了兩天就沒了。

雖然不是很相信，但是林小素覺得有可能跟自己接近的人真的會遭遇厄運。

所以林小素想，自己不應該和傅云程走得太近。傅云程屬于光芒閃耀的星星，那么她遠遠看著他就好。

十三、她們說成績好有什么用，也只會成為一個高智商的精神病

林小素開始每周都去福利院，因為傅云程也去。

她喜歡坐在角落里，看那些命運也許比自己悲慘的孩子在操場上瘋跑，他們仍然笑得很單純，有一種“命運讓我如履薄冰，我仍奮力活著”的純粹。

傅云程會的東西很多，修水管，通下水道，修房頂，修玩具，修電腦。傅云程樂觀開朗，孩子們都喜歡跟在他后面，他會把他知道的都教給他們。

傅云程讓孩子們排隊玩多米諾骨牌。其中一個孩子過來把林小素拉過去，讓林小素伸手推在第一個孩子的腦袋上，然后孩子們一個一個地倒在了草地上，最后一個是傅云程。

傅云程穿著白色的上衣，躺在草地上，仿佛天使在陽光下輕輕地收攏了自己的翅膀。

林小素覺得每一秒鐘都珍貴。因為也許這一生，她就只有這些與傅云程相處的時間了。

越覺得時間珍貴，仿佛時間就過得越快。高三教室里一片寂靜，但每個人的內心都戰鼓長鳴。

林小素的成績又進步了一些，離第一名的傅云程只隔著一兩個人了。

那些不喜歡林小素的女孩子們依然不喜歡林小素。她們說成績好有什么用，也只會成為一個高智商的精神病。

林小素表面上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的，心里卻像被藤蔓纏住似的，有些透不過氣。

十四、她并不知道這喜歡從何而來

林小素也知道的，她連喜歡傅云程的資格都沒有，雖然她并不知道這喜歡從何而來。

教室里每個人每天都好像在題海里面苦苦掙扎，只有傅云程是輕松的。那些會的題目傅云程從來不做，所以他就有了很多空余的時間，那些空余的時間除了去做他認為有意思的題，便是做他認為有意思的事——和林小素說話。

林小素不說話，傅云程便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強行放到林小素的桌面上。

林小素回應了傅云程的這種交流方式，對林小素來說，寫字比說話容易一些。

盡管林小素的回復都非常的簡短，但傅云程樂此不疲。

傅云程：想去哪所大學？

林小素：不知道。

傅云程：喜歡哪個城市？

林小素：不清楚。

傅云程：有喜歡的專業嗎？

林小素：沒有。

傅云程：有出國留學的打算嗎？

林小素：不知道。

傅云程：這個周末還去福利院嗎？

林小素：不知道。

傅云程：你上周答應了教他們畫畫。

林小素：沒有。

對話都是這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句子，林小素的回答簡單又冷漠。

可是傅云程高高興興地把寫滿了他與林小素對話的紙張收好放進了書包里。

林小素覺得他把那張寫有他們對話的紙放進書包的時候，就像把自己的心放進去了一樣，她覺得自己再也沒辦法從傅云程的書包里出來了。

十五、并沒有什么不甘心，她必須向生活妥協

高考轟然而至。林小素盡了全力，也考得很好。但是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沒有辦法繼續上學了。姨媽的兒子出生了，為了照顧孩子，她只好停止了工作。姨媽沒有了收入，林小素也不能讓姨夫供自己上學。

填志愿的時候，林小素填了一所可以免去大部分學費的大學，專業是教育心理學。林小素想，即使自己到那時候還不能順利與人說話溝通，她至少還可以去福利院或者聾啞學校工作。

老師很惋惜，但是她也對林小素的情況無可奈何。林小素求他為自己保密。老師同意了。學校也不想有人知道有人考了那么高的分數卻去了一個那么差的學校。

姨媽說了對不起，也說了生活的無奈。

林小素知道自己成年了，姨媽對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的責任。

領通知書那天，傅云程在學校辦公樓下那棵香樟樹下攔住林小素，面有慍色，但聲音還是很溫和：“聽老師說你不打算上學了，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如果是因為錢，我可以……”

“不是因為錢，不是因為任何事，只是因為我不想去。我本來就是個怪人，不是嗎？”

這大概是傅云程認識林小素這么久聽她說過最長的一句話，所以傅云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而林小素轉身快速逃跑了。

林小素拒絕給傅云程真正的答案，她不想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傅云程在后頭大聲地問了一句：“你甘心嗎？”

并沒有什么不甘心，她必須向生活妥協。

十六、林小素慢慢覺得，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個夏天，林小素終于向現實生活妥協，她找了一份做外賣送餐員的工作，必須努力說話和顧客交流。

過程非常的艱難，但是幸好林小素堅持下來了。在烈日下曬了兩個月，林小素掙了3400塊錢，加上姨媽塞給林小素的500塊，林小素獨自坐了最慢的火車去了學校。

很久之前，媽媽告訴林小素，死亡并不可怕，活著才艱難。林小素那時候看著媽媽痛苦的樣子，覺得自己能理解。

但直到此刻，林小素必須為自己能夠生存下去而不得不忽略痛苦，她才明白了媽媽的話。

是誰說的，忙碌是治療一切痛苦的良藥？每當林小素為了能拿到獎學金、免去學費而努力學習，并且為一日三餐而奔忙的時候，她開始說服自己原諒自己。如果媽媽沒有走，那么今天她承受的一切壓力將會壓到媽媽身上。如果媽媽沒有走，那么媽媽將要從那時候痛到現在而不得解脫。

如果媽媽沒有走，她早就高中畢業，根本沒有成為插班生，與傅云程遇見的可能。

如果媽媽沒有走，她會是很正常的女孩子，也許會遇到另外的人，像普通女孩子一樣戀愛，然后結婚，但終其一生都不會與傅云程有交集。

林小素不要那樣。

林小素慢慢覺得，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十七、林小素也沒有回家，因為她無家可歸

一年之后，林小素仍少言寡語，忙碌于打工和學業，已經不是那個孤僻奇怪，一直默認自己是殺死媽媽的兇手的自卑女孩了。

林小素有了自立的能力，她想讓自己正常起來，想讓自己變得好一些。如果將來某一天還能與傅云程相遇，她希望自己不會再因為自卑和古怪而不敢理會傅云程。

林小素有點忍不住想知道傅云程的消息?？墒撬K于為自己在高中時代的孤僻付出了代價。她發現自己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和同學的聯系方式，所以無法從周圍的交際圈里面得到與傅云程有關的消息。

但林小素心里也明白的，自己和傅云程差距太大，得知傅云程的消息又怎么樣呢？

整個大學四年，林小素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拼命咬牙面對一切。當然，林小素也沒有回家，因為她無家可歸。

每次過年過節，林小素都在工作，所以并沒有太多的時間覺得自己孤單。

大學畢業那年，林小素考上了研究生，是一個超級棒的學校的心理學研究生。林小素的導師對林小素用自己作為案例寫的論文很感興趣，讓林小素進入他的工作室工作。林小素終于不用再為生計而發愁了。

但是，她心里那些想再見傅云程的念頭，一天一天地強烈起來。

十八、林小素覺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間都要停止了

像媽媽所期望的那樣，林小素終于有了買禮物回去看姨媽的能力。

生活把姨媽磨成了一個有些絮叨的主婦，她要上班，要照顧家庭孩子，十分忙碌，直到林小素要走的時候，她才忽然對林小素提起了傅云程：“你是不是有一個叫傅云程的同學呀？他來找過你。我給了他電話。你怎么換了電話號碼都不告訴我呢？”

林小素沒顧得上回答姨媽，她的心因為傅云程的名字而微微顫抖起來，他為什么來找她呢？

是的，高中同桌兩年，幾乎每個假期都會在福利院見面，傅云程對林小素的態度是與眾不同，但是傅云程從來沒有向林小素解釋過他為何對林小素與眾不同。

林小素又怎么敢想，傅云程之所以對她溫柔，是因為喜歡，而不是因為同情。

林小素去了已經四年不曾去的福利院?？撮T的爺爺一看到林小素就笑了：“哎呀，我就說小素一定會回來嘛?！?

門衛爺爺說，傅云程仍經常來，經常問起林小素的消息。

林小素心里有著驚喜和忐忑、不安和愧疚。其實不能喜歡傅云程，不配與他并肩，做一個普通的朋友也好啊，她何必做得那樣決絕呢？

后悔像小螞蟻，一只一只地爬上了林小素的心。

林小素坐在操場邊原來她經常坐的那個石凳子上給孩子們分冰淇淋吃，她終于有了給他們買冰淇淋的能力。每個孩子的笑容都非常的真摯，就像當年的小江，真摯到在那一瞬間能抵消命運多舛帶來的痛苦。

傅云程是跑著進來的，大概是跑得太快了，在看到林小素的瞬間，傅云程伸手捂住心臟的位置，那顆來自小江的心臟跳得太快太快了，就像要死去一樣。

夏日的陽光像細碎的金子落在了傅云程的臉上，傅云程喊林小素的名字，聲音里全都是失而復得的驚喜和小心翼翼的溫柔：“林小素，你回來了?！?

林小素站起來，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傅云程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林小素覺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間都要停止了。

十九、我覺得我這顆心臟也要罷工了

在這四年里，傅云程新換上的心臟突然出了一點問題，他不知道為什么它偶爾會停止跳動，做了很多的檢查，甚至再一次開了胸，都沒有能找出心臟驟停的原因。醫生只好把它歸結為換心手術后遺癥的其中一種。

在醫院里醒來的時候，傅云程眼睛還沒睜開，笑容已經綻放：“林小素，告訴我，是不是我睜開眼睛就可以見到你？”

林小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了，她所有對失去的害怕都不及傅云程在她面前轟然倒下去那一刻的體驗更加真切。

傅云程睜開眼睛，便看到了林小素的眼淚，他的笑容瞬間僵滯，似彈跳般坐起來，整個人都有些束手無措：“你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

傅云程伸手過來想替林小素抹眼淚，卻又小心翼翼不太敢的樣子，忽然讓林小素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叫小江的男孩，總能敏銳地察覺到她躲在無人處悄悄哭泣，總會想來安慰她，那神情就與此刻的傅云程一模一樣。

而傅云程似冥冥之中感應到她的想法一樣，積攢了很大的勇氣，手終于撫上了她眼角的淚 ：“可不可以別哭了？你再這樣哭，小江給我的這顆心臟就要痛得快停了。怎么辦呀？你一直對我不理不睬，可我就是想見你。見不到你，我覺得我這顆心臟也要罷工了?！?

林小素想向他確認他說的小江是不是福利院墜樓的那個小江，可她問不出口，只顧著哭。

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媽媽去世之后一直都積攢著沒有掉出來的眼淚，終于有了去處一樣。

二十、她曾付出的善良與愛，最后都開成了她人生里的花朵

給傅云程捐獻了一顆健康的心臟的小江，確實就是那個曾經從林小素這里得到過愛護的小江。

林小素相信，小江真的是非常非常盼望能重新見到自己。

所以，與林小素在一起之后，傅云程的心臟再也沒有犯過毛病。他是一個年輕俊秀、陽光開朗的男子，他是聾啞學校那個溫柔少話的林小素老師的絕世好男友。

林小素和傅云程一起把小江小小的墓移到了媽媽的旁邊，林小素想，媽媽應該愿意做小江的媽媽。也許，命運在冥冥之中都是有著最好的安排的，媽媽走了，小江走了，但是，他們一起為她留下了傅云程，他們一起告訴她，她曾付出的善良與愛，最后都開成了她人生里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