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攝影簡史
- 邢千里
- 9372字
- 2021-01-25 19:00:53
第二節 西方攝影師的東方視角
這一幕出現在1860年10月24日的清政府禮部大堂,《中英北京條約》和《中英天津條約》的簽約儀式在這里舉行。曾經的天朝上國已不復存在,曾經相對于“西方蠻夷”的文化優越感也伴隨著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灰飛煙滅。雖然面對洋人的步步緊逼,慈禧也曾說出“戰亦亡,不戰亦亡,等亡也,一戰而亡不猶豫乎?”這樣的豪言壯語,但在現實面前卻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不論內心如何憤怒,清朝的統治者還是不得不與洋人簽訂了一個又一個不平等條約。在這種屈辱心態下進行談判和簽約,大清的官員們早已戰戰兢兢,只能任人擺布,面前洋人的一切舉止似乎都充滿著威脅、恫嚇和貪得無厭的索取。沒有提前通知,也沒有人和顏悅色地給奕訢這位代表咸豐皇帝簽約的欽差大臣解釋即將出現的照相機是個什么東西,這位清朝的王爺聽到的只是額爾金的一聲大喝,然后在呆若木雞和惶恐不安中完成了拍攝。

圖1-20 《奕訢小像》,菲利斯·比托攝,1860年
出生于意大利的英國人菲利斯·比托(Felice A. Beato,1832—1909),作為英法聯軍的隨軍記者見證了條約簽訂的全過程。這位不知疲倦、被譽為“軍事報道攝影的先驅者之一”的英國人隨八國聯軍的腳步在中國拍攝了大量照片,內容涉及戰爭、風光、建筑、人像、民俗等。他深知攝影強大的文獻功能和商業空間,知道簽訂條約這樣的時刻對于政治、歷史和攝影本身意味著什么。比托將他十分笨重的相機搬了進來,放到大門正中,用偌大的鏡頭對準了恭親王奕訢。后來成為美國第18任總統的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將軍捕捉到了奕訢這次拍攝前后的神態變化,不無調侃和揶揄地寫道:“這位皇帝的兄弟驚恐地抬起頭來,臉唰地一下就變得慘白……以為他面對的這門樣式怪異的大炮會隨時把他的頭給轟掉——那架相機的模樣確實有點像一門上了膛的迫擊炮,準備將其炮彈射入他可憐的身體?!?a href="#notef2" id="note2">[2]
值得一提的是,比托也是將攝影術帶入日本和朝鮮的第一人。當然,同發生在中國的情形一樣,他也是跟隨列強的艦隊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這兩個國家的?!氨韧械睦釉俅巫C明,攝影術由歐洲和美洲傳入亞洲國家,無一例外都是通過侵略戰爭,攝影術在亞洲國家的傳播本身就是殖民進程的一部分。”[3]
傳教士
西方人試圖與東方溝通,將自己的科學技術、風物特產、文化藝術和觀念信仰傳布世界的努力早就開始了,擔負這項重任的就是多才多藝的傳教士。這些傳教士的真正意圖當然是傳教,但為了避免引起當地政府和民眾的警惕和抵觸,不得不采取迂回的手段。用明代萬歷七年(1579)首次來到中國的意大利傳教士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的話來說:“這是為歸化他們必須有的步驟?!睘榇耍麄兪紫纫疬@些將洋人看作是洋夷、紅毛的東方人的興趣,逐漸減少敵意和誤解。他們常常會帶來一些稀奇而精致的“洋玩意兒”,以吸引人們的目光,如鐘表、望遠鏡、萬花筒、羅盤,或者意大利女人裙子上的花邊,當然,還有藝術史學者們津津樂道的那些細致入微的圣母瑪利亞的油畫肖像。在中國傳教的過程中,他們要面對來自政府的猜忌和百姓的疑懼,也深深感受到東方文化和思維方式幾乎堅不可摧的既有模式。文人士大夫高度成熟的文化藝術體系和廣大普通民眾兩千年來形成的小農經濟模式,使西方傳教士的努力難以取得顯著成效。由于明代實行海禁,傳教活動起初只能在澳門展開。他們也試圖在中國宮廷中打開缺口,利用皇帝的權勢和影響力進行自上而下的改變。利瑪竇是一名當之無愧的漢學家和中國通,他帶來了自鳴鐘、八音琴、琺瑯器、地球儀等歐洲方物,成功引起了包括中國皇帝在內的很多皇室成員和地方官員的興趣。

圖1-21 清《十駿犬之蒼水虬圖》,郎世寧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但這些傳教士的努力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人對科技和西方文化的認知慣性。不論皇帝或普通民眾對這些“洋玩意兒”多么感興趣,它們依然是“奇技淫巧”,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形而下的東西。中國人始終懷著千年以來的文化優越感俯視著這些來自千里之外的文明產物,這一點從利瑪竇等人在中國的活動屢屢受限就不難看出。中國的皇帝只是希望欣賞和利用他們的科學藝術,對他們傳播“異教”則充滿了警惕。同時,中國皇帝加強了對傳教活動的限制和鎮壓,到了雍正、乾隆兩朝更是史無前例地禁行天主教。雍正登基第一年(1723)便采納了閩浙總督滿保嚴禁天主教的意見,令教民改宗,并把不愿離去的傳教士集中到廣州天主堂居住,不許外出傳教,也不許中國人入教,甚至“其堂之圣像、圣龕,盡遭焚毀,從來中國圣教之厄,未有烈于是時者也”。這其中固然有傳教士誤判形勢,陷入宮廷的皇位斗爭而導致被清洗的原因,[4]根本上則是因為中國統治階級對西洋“異端邪說”的憂慮和警惕。
不論是科學技術、思想觀念抑或藝術風格,西方對中國的影響在19世紀40年代之前始終無法真正深入。傳教士的努力,就像英國著名史學家、漢學家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1916—2013)在《東西方美術的交流》中評價西方美術對中國的影響時所說:“不過是像大海上掠過的一陣清風?!?/p>
兩次鴉片戰爭的結局,對于腐朽的清政府和走向尾聲的中國封建社會來說,不僅僅意味著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通商口岸的相繼開放和巨額經濟賠償帶來的屈辱與損失,更是在文化自信和民族尊嚴上帶來了顛覆性的改變。這種改變又反過來倒逼中國人對自己的文明方式進行重新審視——在當時民族危亡的語境下,這種審視顯然不可能是理性和客觀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包括激進知識分子在內的多數中國人相信,西方列強之所以強大,是大力發展科學技術的結果,是先進政治體制的必然,也是卓越思想和文化藝術的表現。中國之所以落后,主要是思想受到了禁錮,是人的問題,而思想的禁錮則來自儒家文化的約束和腐朽的封建制度。同時,曾經與中國一樣積貧積弱、備受西方列強欺辱的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迅速崛起,也讓中國知識分子和李鴻章等這樣的開明官僚受到鼓舞。
耆英“小照”
相比奕訢的“驚恐”,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外交官”的兩廣總督兼五口通商大臣耆英(1787—1858)在面對攝影時似乎坦然和淡定得多。這位長期周旋于西方各國外交官之間的清朝大臣在1843年與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1789—1856,1841—1844年間的英國首任駐華公使兼香港總督)打交道時曾經接受了對方及其妻女的肖像,了解到這是西方外交活動中不可缺少的禮節。因此,出于這種需要,耆英成為已知第一位拍攝肖像照片的中國人,拍攝者是當時以法國海關總檢察官身份來華的攝影師埃及爾(Jules Alphonse Eugène Itier,1802—1877)。1844年8月,耆英赴澳門與法國使臣拉萼尼(Lagrene Theodore Marie Melchior Josephde,1800—1862)談判期間,意大利、英國、美國和葡萄牙四國官員都向他索要“小照”,耆英便把這張照片找畫師照樣繪制了四份分別相贈。耆英在給皇帝的奏報中說,洋人“請奴才小照,均經繪予”。

圖1-22 《耆英像》,埃及爾攝,1844年

圖1-23 《澳門的廟宇》,埃及爾攝,1844年

圖1-24 《被英法聯軍攻陷的大沽炮臺》,比托攝,1860年
比托在拍攝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就有著豐富的攝影經歷。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以及1857年的印度反英大起義、阿富汗戰爭中都留下了他的身影。1860年,比托以半官方身份跟隨英法聯軍向北京進軍,拍攝了《被英法聯軍攻陷的大沽炮臺》等一系列照片。比托有著良好的攝影素養和文獻意識,也具有敏銳而嫻熟的商業頭腦,能有條不紊地展開拍攝活動。8月1日,在俄國人的帶領下,英法聯軍占領了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天津北塘。比托詳細拍攝了北塘地形,用十張照片拼接成一張全景,完整而清晰地展示了北塘炮臺、城防、未來得及投入戰斗就被虜獲的大炮,以及附近的民居、田野與河流等。14日和21日,塘沽炮臺與大沽炮臺相繼淪陷。在隨后的拍攝中,炮臺現場、外圍工事和要塞中戰死清兵的慘狀都被比托收入鏡頭,甚至還讓人把尸體進行了重新布置以獲得更符合西方主觀視角的照片。他把這些照片制作成冊,出售給回國的英法聯軍士兵和歐洲民眾,并在相冊中附有攝影師本人的日記、報紙報道和英國軍官的回憶錄。
美國人彌爾頓·M.米勒(Milton M. Miller,1830—1899)曾在美國舊金山和日本經營攝影工作室,1861年來到中國,主要在香港、澳門、廣州、上海等地以拍攝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為主,曾為韋德和霍華德照相館效力。米勒得到過比托的指導,技術精良,注意引導被攝者在放松的狀態下完成拍攝,成為19世紀拍攝中國人物最重要的西方攝影師。1900年初,曾為愛迪生助手的美國人詹姆士·利卡爾頓(James Ricalton,1844—1929)從菲律賓馬尼拉乘坐美國商船抵達香港,然后一路向北,開始了在中國長達一年的拍攝,留下了大量的戰爭、風俗和人像照片。

圖1-25 《“韃靼”將軍原配夫人像》,彌爾頓·M.米勒攝,1860—1863年

圖1-26 《中國高僧》,彌爾頓·M.米勒攝,1861—1863年

圖1-27 《廣州沙面的中國教民》,詹姆士·利卡爾頓攝,1900年

圖1-28 《廣州沙面的中國教民》,詹姆士·利卡爾頓攝,1900年
不過,其中相當一部分肖像類照片的文獻價值是可疑的,同時也是值得玩味的。2006年12月11—12日在美國蓋蒂研究所(The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舉辦的“中國攝影:‘體’與‘用’,精髓與創新”(Photography of China:Ti and Yong,Essence and Innovation)研討會上,與會專家的發現及美籍華人學者巫鴻(1945—)的后續研究表明,米勒作品中的某些中國人應該只是攝影師雇來的模特而非他們的衣著及環境所呈現出來的身份。例如《“韃靼”將軍原配夫人像》里的這位所謂將軍夫人甚至以“將軍夫人”和“將軍母親”等不同身份出現在另外幾張與這位“將軍”的合照中,相應的衣著配飾也多有抵牾——當然,這位“韃靼”將軍的真實性也是靠不住的。
這些照片值得玩味之處在于,它們不能簡單地歸為憑空臆造的“中國式造像”,而是在不那么嚴格地模仿中國傳統繪畫“祖先像”的形式感與細節的基礎上,雜糅了西方消費者對東方風物的想象以及攝影師本人藝術理想的產物,“所生成的圖像既不反映真實的中國,也不屬于真正的西方,而是混合了本地的視覺傳統,西方人的期望以及攝影師的野心?!?a href="#notef6" id="note6">[6]
約翰·湯姆森
蘇格蘭人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1837—1921)學識淵博,多才多藝,不僅是一名杰出的攝影師,還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和照相館主。1868年初,湯姆森定居香港,在皇后大道開設了一間攝影工作室,與賴阿芳毗鄰,拍攝和出售人像及風景照片。不久,湯姆森分幾次完成了他漫長的中國之旅,在八個雇工的伴隨下,帶著大批器材從香港出發,經廣州、汕頭、廈門、臺灣、福州、南平(福建)、上海、寧波、南京等地,后沿長江上溯至四川、湖北交界,直達貴州。然后北上到達煙臺、天津和北京,蹤跡幾乎遍及大半個中國。有時候他覺得“中國人相當誠懇、好客”,有時候又抱怨“我的行李需要8到10個腳夫來搬運,這些人一般名聲不好,難以管束……這是一處不懂科學的土地……在這個國家里,你要自己把原材料混制成所需要的化學劑,周圍的人又對外國人充滿敵意,這于現代攝影師來說可謂困難重重”[7]。湯姆森在其后來出版的名著《中國和中國人》(China and Its People)序言中這樣寫道:“我所到之處,常被當成是危險的巫師,而我的照相機則被視為神秘暗器,與我的天生魔眼相得益彰,使我得以洞穿巖石山巒,看透當地人的靈魂,制成可怕的圖像。被拍攝者會神魂出竅,不出幾年,就會一命歸西。”
1872年,湯姆森返回倫敦,出版了《福州與閩江》(Foochow and the River Min),第二年又出版了洋洋四卷本的大型攝影集《中國和中國人》,收錄了200幅精心之作。作為一名出色的攝影師和優秀人種學者及地理學者,湯姆森的照片超越了單純的獵奇式觀看和商業視角,更以一名社會學者的姿態側重從歷史和學術的角度進行觀看與記錄。同時,他還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調查訪問,這些都反映在《中國和中國人》之中。這部著作力求做到全面反映中國當時的方方面面,既有名山大川,也有城市風光,既有官僚富商及其奢侈生活,也有社會底層百姓苦難的真實寫照。在《廣東舊工廠廠址》這幅作品中有如下說明:

圖1-29 《中國和中國人》,湯姆森攝,1870—1871年
湯姆森雖然不是以傳教士、外交官或隨軍記者的身份在中國開展攝影活動,但作為伴隨著鴉片戰爭的語境進入中國的西方攝影師,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帶有一種微妙而復雜的文化優越感。他乘船從香港前往廣州的途中,就情不自禁地發出這樣的感慨:
湯姆森的作品不僅為他贏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也得到了政府和學術機構的高度肯定與重視,沒有后者的幫助,他不可能有機會順利地在中國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用相機見證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時任同文館總教習的美國人丁韙良把湯姆森引見給恭親王奕訢和總理衙門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等人,使他有機會為這些位居清政府核心權力圈里的人物拍攝照片。湯姆森特意使用價格昂貴的最大的20厘米×25厘米底版,并把恭親王照片放在《中國和中國人》影集的最前頁。
湯姆森在中國的拍攝,一方面向世人證明了攝影師進入清政府高層進行拍攝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自信地運用了自己作為人類學者和地理學者的專業知識,這種圖像考古式的攝影文本正是當時歐洲了解他者文明最為流行也是最受歡迎的方式。而恭親王等人對攝影態度的轉變甚至感興趣,也讓伴隨著列強的侵略進入中國的西方文明找到了聽上去合法有效的理由。這樣的觀念甚至普遍存在于聯軍的普通士兵之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來自“文明國家”的士兵們,正在他們軍官的帶領下洗劫圓明園:
有人從他們鏡頭里大量的獵奇視角看到了這些以勝利者姿態進入中國的西方攝影師的“殖民式觀看”。即便是那些具有文獻意義和審美價值的具有高超技術水準的照片,大都是為了以高價賣給歐洲的買家罷了,在畫面主題和風格上極力迎合西方的審美趣味。不可否認,有意無意的西方視角和文化俯視態度,以及政治屬性、宗教屬性,特別是商業屬性,是大多數早期來華西方攝影師的共同底色,但因此就簡單地為這些活躍在中國的西方攝影師蓋棺定論是不妥的,他們在中國拍攝的原因畢竟各異,在來到中國之前及之后的觀看預設、行動軌跡和價值取向也不盡相同。
一味地贊美這些攝影師的藝術成就和獻身精神,或者站在政治語境和民族文化尊嚴的立場上激烈抨擊,都是不客觀的。攝影史的觀看和書寫固然離不開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語境,但攝影畢竟是攝影,不能與政治、文化甚至道德混為一談。湯姆森等人在中國的攝影活動和攝影作品之所以成為中國攝影史繞不過去的史實,主要是基于他們對于中國攝影的啟發和引導意義。無論這些西方攝影師在華拍攝的動機和結果是什么,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他們在攝影觀念、攝影技術和攝影人才的培養等方面,都為中國攝影史的真正開端奠定了重要基礎。攝影術誕生僅僅幾年后就來到了中國并迅速生根發芽,西方早期攝影師的身影不能忽略。
最早的田野影像調查
雖然從廣義的角度來說,晚清來到中國的約翰·湯姆森、威廉·桑德斯等西方攝影師在中國“獵奇式”的拍攝視角包含了有意無意的人類學色彩,對于今天的研究和拍攝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從視覺觀念和具體的拍攝實踐來看,還不屬于狹義上的‘人類學攝影’,既缺乏田野工作的方法基礎,也缺少嚴肅的跨文化反思。”[11]
已知最早具有人類學意義的關于中國人的影像考察和拍攝活動大概可以追溯到奧古斯特·費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1857—1935,中文名方蘇雅)。他是法國洛林地區一位呢絨商人的兒子,從1899年10月起,以法國領事的身份,帶著7部相機和大量的玻璃干片,在之后將近5年的時間里記錄下了昆明的山川湖泊、城鎮鄉村、街道建筑、寺廟道觀,以及上至總督、巡撫下至販夫、走卒、乞丐、犯人,以及風俗活動和新聞事件等。值得注意的是,他還是拍攝大涼山彝族影像的第一人。

圖1-30 《執扇婦人坐像》,威廉·桑德斯攝,19世紀70年代

圖1-31 《彝族男子》,方蘇雅攝,1903年
芬蘭探險家兼攝影師卡爾·古斯塔夫·曼納海姆(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1867—1951,中文名馬達漢),光緒三十四年(1908)1月29日由新疆進入蘭州,進行具有一定“間諜色彩”的人類學、民族學、人文歷史和語言習俗的考察,并收集古代文物。新疆是馬達漢中國之行的重點,除了考古挖掘、收集古代經文手稿、木牘、碑銘等文物,馬達漢還進行了有意識、有計劃的人類學人文實地考察,拍攝了自然景觀、城市風貌、社會現象、生活環境等大約1370幅珍貴照片。
美國社會經濟學家西德尼·D.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1890—1968)出生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是寶潔公司(Proctor & Gamble,P&G)創始人之一詹姆斯·甘博(James Gamble)的孫子。1908—1932年間,甘博四次訪華,三次旅居中國。甘博自費擔任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和中國平民教育運動研究干事,用攝影機調查中國的城鎮和鄉村,建立了一個由5000幅黑白照片、彩色幻燈片,以及30盤16mm電影膠片組成的中國影像檔案。
德國建筑史學家恩斯特·柏石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在1906—1909年間穿越了中國的十二個省份,行程數萬里,對古建筑進行了全面考察,拍下數千張中國古代皇家建筑、宗教建筑和各地民居等照片。柏石曼通過至少六部論述中國建筑的專著展示了這些極其珍貴的照片,成為中國古建筑史領域的里程碑作品。[12]
甲午戰爭之后,嘗到了甜頭的日本就開始對中國進行全面的調查和研究,為進一步侵略中國做準備,其中就包括系統的影像采集工作。1901年,日本出版了12本的大型畫冊《中國文化史料》[13]。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人沿著中國鐵路線拍攝了大量天文、地理、歷史變遷、人文和百姓生活等方面的影像資料,收入《亞東印畫集》等。

圖1-32 云岡石窟,據《中國文化史跡》

圖1-33 無名唐塔舊跡,據《中國文化史跡》
日本學者關野貞(Sekino Tei,1868—1935)于1910年開始屢次前往朝鮮半島和中國進行古建筑調查,后又與日本建筑學家常盤大定(1870—1945)考察了中國的古寺廟建筑及其文物,出版有《中國文化史跡》十二冊,收入山西、河南、廣東、湖南、江蘇、浙江、福建、河北、山東、陜西、四川、湖北、江西、安徽、北京等地諸多名勝古跡、古建遺址及市井圖像。
鳥居龍藏(Torii Ryuzo,1870—1953)早在1896年就前往中國臺灣,針對西北部山區的臺灣少數民族“黥面番”(即泰雅人)進行人類學調查研究。1902年7月至1903年3月,受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派遣,鳥居龍藏在中國翻譯的陪同下開始對中國西南民族展開調查,歷時134天,行程2000多公里,重點考察了云南、貴州、四川的苗族、布依族和云南、四川的彝族,調查內容主要包括當地居民的體質、語言、服飾、起居、習俗、社會組織、文化特征等。鳥居龍藏隨身攜帶玻璃感光大型照相機,拍攝了400多張照片。1906年,鳥居龍藏完成9章、30萬字的《苗族調查報告》,次年在東京出版。1936年4月,《苗族調查報告》中文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書后附鳥居龍藏實地拍攝的苗族各支系及布依族男女人物、村落環境及銅鼓的圖片45幅,每圖附有A、B兩張不同角度的照片。鳥居龍藏著述頗豐,《從人類學上看中國西南》《從考古學上看遼的文化》等收入大量的田野考察照片,最終收入十二卷的《鳥居龍藏全集》(1975)之中。

圖1-34 《山東嘉祥武氏墓地遺址》,沙畹攝,1891年
法國學者愛德華·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1865—1918)是學術界公認的“歐洲漢學泰斗”、法國敦煌學研究的先驅者。1889年1月24日,24歲的沙畹以法國駐華使團譯員身份來華,逗留四年,譯注了《史記》,編纂和撰寫了《中國兩漢石刻》《泰山》兩書。從1907年3月27日至1908年2月5日,沙畹再次來到中國東北和華北地區的冀、魯、豫、陜、晉各省考察文物古跡,歷時十個月,收集了大批圖書和刻石拓片,并拍攝文物遺跡照片。
山東濟寧嘉祥縣建于公元151年的武梁祠因其內部三面墻壁和屋頂栩栩如生的畫像雕刻,成為輝煌的漢代畫像石藝術無可爭議的高峰。1786年,清代學者黃易(1744—1802)發現了武梁祠,迅速引起了世界范圍的研究熱情,這也成為沙畹、關野貞和另一位日本學者大村西崖(1867—1927),以及中國學者傅惜華(1907—1970)學術交集之所在。
“第一位在《國家地理》雜志上發表文章及攝影作品的中國人”[14]——全紹清(1884—1951),是我國近代著名的衛生防疫專家,字希伯,滿族正白旗,光緒三十年(1904)畢業于李鴻章創辦的天津北洋醫學堂,就學期間便酷愛攝影。1905年,全紹清以醫官身份隨欽差大臣赴西藏。兩年時間里,由于身份特殊,加之用現代醫學治愈了當地的很多病人,獲得了好感,全紹清得以順利拍攝了很多西藏政治、軍事、僧俗生活等方面的照片。全紹清后來將其中的幾十幅照片寄給美國地理學會,發表在1912年10月號的《國家地理》雜志上(第959—994頁),雜志一并刊登了全紹清撰寫的介紹文章《西藏——世界上最奇特的地方》,他也由此成為第一個拍攝西藏并把照片介紹給世界的中國人。

圖1-35 《新娘的裝飾》,全紹清攝,1907年
注釋:
[1] 湯黎、余祖坤:《恭親王奕訢政海沉浮錄》,第六章《督辦和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47頁。
[2] 轉引自張明:《菲利斯·比托相機里的中國影像》,《北京晚報》,2008年4月21日。
[3] 南無哀:《東方照相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1版,第27頁。
[4] 如葡萄牙傳教士Joannes Mourao曾游說年羹堯支持胤禟、胤祀;而信奉天主教的宗室蘇努(努爾哈赤四世孫)及其全家與胤禟、胤祀一黨,并與穆敬遠關系密切,激起了雍正帝對天主教的厭惡和憎恨。
[5] 呂澎:《20世紀中國藝術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導言,第3頁。
[6] [美]巫鴻:《聚焦:攝影在中國》,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8年第1版,第46頁。
[7] [英]何伯英:《影像中國——早期西方攝影與明信片》,張關林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轉引自陳申、徐希景:《中國攝影藝術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1版,第59頁。
[8] 韋德爾(Weddell),被西方譽為“替大英帝國叩開中國大門的人”,于1637年率領武裝船隊強行進入珠江口,遭到中國軍隊阻攔,沖突中,韋德爾將虎門炮臺轟成廢墟。這是歷史上英國與中國的第一次交手。
[9] 約翰·湯姆森:《鏡頭前的舊中國——約翰·湯姆森游記》,楊博仁、陳憲平譯,中國攝影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第34—35頁。
[10] [法]伯納布立賽:《1860:圓明園大劫難》,第21章《簽署合約》,高明發等譯,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16章《法國人見證的搶劫》,第193頁。
[11] 梁君健:《人類學攝影中的晚清與民國》,《中國攝影》,2018年第8期。
[12] 2008華辰影像春拍專場圖錄。
[13] 一說13本。
[14] 《攝像雜志》(中國臺灣),1994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