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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普林斯頓求學生涯:淪為悲觀主義者
(1960—1964)

18歲的我依舊頭腦聰明,但彼時彼刻,我身處群英薈萃的普林斯頓大學,與其他優秀的新生相比,我對自己并沒有多大的信心。他們要么是“美國優秀學生獎學金”的獲得者,要么是美國科學競賽的獲獎者,要么是已經發表過論文的數學天才和物理天才,甚至還有速讀者。我曾問過后來的舍友鮑勃·達林(Bob Darling)可以花多長時間讀完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短篇小說《托尼奧·克律格》(Tonio Kruger),他回答道:“大概3分鐘?!蔽覄t需要5個小時才能看完。

盡管我不再信奉猶太教,但我的社會地位依舊很低下,不過,我并不清楚自己屬于哪一種低下的階層。我走過了“常春藤俱樂部”(Ivy Club),該俱樂部募集的資金甚至超過了賓夕法尼亞大學募集的,我明白自己永遠都無法走進這扇大門。與奧爾巴尼的社會階層比起來,普林斯頓大學的社會階層更難以逾越。我拼命掙扎,期盼著自己能夠逃脫普林斯頓大學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可我不知所措,無從下手。

那時,我萬念俱灰,可以說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我開始玩世不恭地寫一些關于死亡的文章,我寫下了大量晦暗的文字。大一的時候,我近乎病態般地不斷自省,日記里的文字充斥著灰暗、壓抑的念頭。

我雄心勃勃又迫不及待,無比渴望艾伯特夫人能夠記住我的大名。

我是一名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的精神世界了如指掌。我能夠一眼看透自己在社會地位方面面臨的尷尬境地,也能察覺自己對精神世界的渴求。達爾文·拉巴爾特(Darwin Labarthe)是我的學長,也是1961屆的班長。本科期間,我從未與拉巴爾特有過正面接觸,但他是我心中的英雄。還記得當時正值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我們聚集在那座華美的維多利亞式亞歷山大禮堂。拉巴爾特大聲地向我們宣讀著學校的各項準則,比如在考試中作弊會被開除。他還宣讀了學校對新生的期望:普林斯頓大學的學生要為國家服務。那是一場震撼人心的演講,但拉巴爾特遠不僅是一名演講者。

對普林斯頓大學而言,1958年是聲譽受損的一年。比克爾(Bicker)是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兄弟會,把持著15家飲食俱樂部,大二學生若想加入進來,需要在一周的時間里經歷輪番面試。此類飲食俱樂部是美國大學高年級學生的社交中心。俱樂部成員都要經過嚴格的甄選,每年都有一些倒霉的大二學生被所有的俱樂部拒之門外。當時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協定:每個俱樂部都要接納一名落選者。1958年,23名大二學生落選了,他們大部分是猶太人,且大多數是美國優秀學生獎學金的獲得者。沒有任何一個俱樂部愿意接納他們,普林斯頓大學的反智主義和種族歧視因此成了全球的頭條新聞。

對于普林斯頓大學的校長而言,嘗試圍繞這些俱樂部開展工作的歷史是漫長而艱辛的。伍德羅·威爾遜曾試圖關閉這些俱樂部,但遭到了學校董事們的集體反對,威爾遜還被要求辭去校長一職。后來,威爾遜擔任了新澤西州的州長,他也是美國第28任總統。直至離世,威爾遜都對其在普林斯頓大學時的反對者懷有深深的敵意。

拉巴爾特找到了羅伯特·戈欣(Robert Goheen),戈欣是普林斯頓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校長。1957年,在極短的時間內,戈欣連升數級,從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希臘語與拉丁語助理教授晉升為副教授,獲得終身教職,后又成為正教授,直至被選為校長。正是他那種有條不紊的南方紳士做派,使普林斯頓大學漸漸與20世紀的黑人民權運動掛上了鉤。

戈欣與拉巴爾特的相遇至關重要。拉巴爾特要求校長同意撥款以構建一個可以與那些飲食俱樂部相抗衡的體系,一個無須對進餐人員進行仔細甄選的飲食服務設施,使之成為本科生求學生涯中的一個活動中心。有了威爾遜校長的前車之鑒,戈欣最開始并沒有采納拉巴爾特的提議。但拉巴爾特鍥而不舍,他聯合優秀畢業生代表,把象征著人人平等的、普林斯頓大學著名的老虎吉祥物帶到了戈欣的校長辦公室,并威脅說要從俱樂部體系中公開退出。戈欣校長終于看到了拉巴爾特提議的價值,并最終全面采納和支持。因此,新的“備用服務設施”以威爾遜命名。

威爾遜館(Wilson Lodge)一開放便人流如潮,來此吃飯的不僅有本科生,還有許多著名的學術大家。與此同時,我的難題也得到了解決。在大二的時候,我加入了這個新成立的組織,發現身邊的伙伴們與我的境況竟如出一轍。我們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熱烈探討著人生的諸多話題。幾乎每個晚上,我都能看見包括戈欣校長本人在內的50多位老師,看見他們與學生們共進晚餐,這讓我們這些本科生心馳神往。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我一直傾力去創造這樣的晚餐時刻,因為這才是一所大學的精髓。

醉心于哲學

從高中到我進入普林斯頓大學學習的第一年,弗洛伊德的思想一直陪伴著我。我本科的時候沒有修過心理學課程,而是醉心于哲學系的課程。我之所以沒有選修心理學課程,一方面,是因為有經驗的學長們對這門課的評價不高,認為只有體育特長生和成績平平的學生才會選擇這門課;另一方面,是因為20世紀60年代初,普林斯頓大學的心理學系并不知名,沒有什么學術大腕,哲學系則群賢畢至、大腕云集。

在這些大腕中,成為我摯友的是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當時諾齊克只是一名研究生,僅比我年長3歲,但即使在當時,諾齊克也是才華橫溢、蓋世無雙的。當時,研究生就餐時需要身著學位服,上課時則需要西裝革履,而諾齊克總是穿著一套松松垮垮的棕色西裝走來走去。諾齊克告訴我們這些大一的新生,笛卡爾的學說純屬謬論,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有著巨大的改進空間。諾齊克的想法令人瞠目,他說哲學是如此生動,讓人樂于付諸行動,而非僅僅停留在研讀上。諾齊克后來成了20世紀最杰出的哲學家之一,從邏輯學的搭建到對幸福、自由、倫理的闡釋,諾齊克都做了一系列的貢獻。2002年,諾齊克因腸癌病逝,享年63歲。

在母校的懷抱中,我不僅與世界上一流的學術大家相聚相識,而且從中獲得了兩個不言而喻的原則。

我從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收獲的第一個原則是嚴謹。僅僅知曉什么是正確的還遠遠不夠,你必須通過嚴謹和令人信服的論據來論證其正確性。

以可憐的弗洛伊德為例。他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同時也擁有深邃的洞察力,其思想的緯度更是廣袤無垠。弗洛伊德思想的直覺縱橫馳騁于群山之巔,然而山被迷霧籠罩,無法一露真容。這樣的弗洛伊德與嚴謹并無關聯,所以他只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而非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我很好奇,我的一些導師所珍視的嚴謹之法,能否回答弗洛伊德所研究的那些偉大問題?

與諸多學科一樣,在心理學中,通常而言,一個問題的嚴謹性和重要性往往是相互矛盾的。這種矛盾的困境被稱為“內在效度與外在效度”,換言之,就是“嚴謹與現實”。越能捕捉現實世界的問題(外在效度),它的嚴謹性(內在效度)就越低。反之,方法越嚴謹,它捕捉現實世界問題的能力就越差。這是多么悲哀啊!這就是“小白鼠和大二學生”的問題:研究人員可以控制和測驗小白鼠與大二學生在實驗室里的行為,但將任何實驗結果應用到人類身上都是難題。比如,遭到電擊的老鼠患上胃潰瘍和一個失業女性患上十二指腸潰瘍,兩者可以同日而語嗎?

弗洛伊德意識到了這一困境,而他所說的一位男士站在明亮的街燈下四處尋找遺失于其他地方的手表,僅僅因為燈下光線更好的故事,就是關于這一點的。我們可以借此看出,弗洛伊德認為外在效度比內在效度更重要。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行為主義者,他們的態度很激進:即使最終找不到丟失的手表,也要去尋找光線充足的地方。這些行為主義者被我稱為“原子主義者的直系后裔”。

“原子主義”是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收獲的第二個,也是更為狡猾的原則,也就是想真正理解萬物只能從頭開始。只有當先發現和分析復雜現實世界的單一構件,再將它們重新組合起來以重建現實,我們才能對現實世界的問題有清晰的認知。這個模型的典型代表是元素周期表。在各個元素之間的關系首次被揭示并編入元素周期表之前,化學一直是個混亂的領域。元素周期表出現后,人們終于理解了各種分子之間的關系,化學才得以飛速發展。

哲學的邏輯原子主義始于20世紀初,隨著羅素和維特根斯坦的著作問世,他們在邏輯實證主義和行為主義領域得到了充分的發展。羅素和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證明,看似很草率的算術其實可以從幾個邏輯前提中推導出來,從而建立在更堅實的基礎上。只有在這樣堅實的基礎上,不容置疑的真理方可存在。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2中對此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他認為,要理解現實,就必須發現它的“邏輯原子”以及理解它們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如果缺乏這樣的基礎,所謂的理解就只是一種困惑。在帶有瓦格納歌劇風格的《邏輯哲學論》末尾,有這樣一句經典的結束語,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這一理念:

不可言說之事,必將無言以對。

維特根斯坦認為,因為善良與邪惡、美麗、政治、科學、宗教的問題都缺乏堅實的基礎,所以人們無法嚴謹和徹底地理解它們。人們普遍認為,維特根斯坦是在描繪“已知島嶼的邊界”。但他的一位追隨者給出了一個更浪漫的詮釋:維特根斯坦是在“描繪海洋的邊界線”。

一種更為粗糙的解釋是邏輯實證主義,它將《邏輯哲學論》結尾的警句轉為“驗證原則”,即只有能夠被經驗驗證或(邏輯上的)同義反復的陳述才是有意義的。邏輯實證主義曾在20世紀50年代大放異彩,但后來逐漸不再被追捧,原因之一在于它無法應用于自身:驗證原則本身既不是(邏輯上的)同義反復,也不是可驗證的。

當應用到哲學理應研究的問題上時,原子主義主張,在解決現實世界的問題,諸如倫理、科學、政治、道德、美、幸福等相關的問題之前,必須先著手解決關于語言、知識和思想方面的基本哲學困惑。

這個問題構成了那充滿戲劇性的“維特根斯坦的撥火棍”(Wittgenstein’s poker)的核心。1946年,在大屠殺的陰影下,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對劍橋的道德哲學俱樂部(Moral Philosophy Club)的成員們進行了抨擊,而這個俱樂部恰好是維特根斯坦及其擁躉的聚集地。那時,維特根斯坦已經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分析型”哲學家之一,被其追隨者視若神明。波普爾認為,世界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是哲學的分內之事。波普爾認為,維特根斯坦教唆整整一代哲學家去研究低級的問題而非真正的難題,從而征服了他們。維特根斯坦對此的反應是向波普爾揮舞壁爐里的撥火棍,然后摔門而去。

我就讀普林斯頓大學時的大多數老師都深受維特根斯坦的影響,那些對謎題進行細致和合理分析的工作都會被分配給學校里的優等生。那些提倡打破舊習的老師,比如研究無神論和道德的沃爾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教授,以及研究美學的阿瑟·賽茲莫利(Arthur Szathmary)教授,全部被排斥孤立。諾齊克之所以能夠幸存,是因為他和其他人一樣善于分析。但正如我們即將看到的,這并不是他唯一一場打得出色的比賽。

在哲學領域,邏輯原子主義和邏輯實證主義最終從人們的視野里淡出,然而,它們在科學心理學領域依舊受到人們的青睞。它們在操作主義中擁有了話語權,操作主義是心理學模仿物理學的一種嘗試。像“智力”這樣的概念對科學而言實在過于模糊,但是如果把它“翻譯”成一個智商測試分數,使其可操作化,智力就瞬間成了一個可研究對象,該對象的存在或消失,甚至是數量,都可以用科學的方法客觀地進行測量。

羅伯特·諾齊克。該照片攝于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讀研二的時候。1961年,諾齊克成為我哲學課的首任老師。之后,他成為世界著名哲學家之一。35年后,他在積極心理學的構建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Courtesy of Getty Images.

我的哲學畢業論文解決了一個小難題。這是一篇仔細分析“同樣”和“同一”之間差異的論文,這是在反對“心智和身體是同一的”這一論點的道路上邁出的一步,因為“同一”意味著具有一模一樣的時空坐標。心智和身體有著相同的時間坐標(二者可以同時發生),但空間坐標不同(二者不會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心智和身體是不同一的,論證完畢。畢業時,我的這篇論文還獲得了哲學獎。

走進心理學

在大三升大四的那個暑假,我做了第一份心理學實驗工作。在拜倫·坎貝爾(Byron Campbell)的實驗室里,我研究了電擊作為懲罰措施的效果。通過證明老鼠會逃避電擊,而且電擊越強,它們越想逃,證明了當時關于老鼠的馬索克現象理論(10)不成立。我的畢業論文和這次初涉心理學領域的實驗,都采用了原子主義和嚴謹的方法來解決定義明確的問題。這兩篇論文都達到了在學術期刊上發表的水準。研究老鼠的那篇論文讓我第一次在頂級學術期刊上公開發表了文章,同時我的畢業論文也成了哲學文獻的一部分,但是沒有署我的名字,而是署了導師喬治·皮徹(George Pitcher)之名。這兩篇論文只是我在職業學術生涯中邁出的第一步,但我對此頗為自豪。

不過,我對這種研究方法并不是特別滿意。我想知道,它究竟有多嚴謹?究竟有多實用?這是心理學在未來的50年里轉變的中心,也是我在這個過程中要扮演的角色。

盡管當時我無法洞見癥結,但發表這兩篇論文的確都是最初步的準備,而且都沒有說清楚我把“手表”遺失在了什么地方。

當然,我的生活并不是只有哲學和心理學。與女生交往約會對我產生的影響也非常大,這讓我心曠神怡,但我并沒有做好準備。從青春期開始直至大學畢業,我一直被困在全是男性的環境中(11),覺得女人既神秘莫測,又充滿異國情調,和她們相處時我感覺很不自在。

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度過了大二升大三的那個暑假。大多數的時間里,我都在酒店里一邊打著橋牌,一邊害羞地打量著女人。但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選修了心理學課程。馬丁·奧恩(Martin Orne)是一名社會心理學家,也是一名開明的精神分析學家,備受我們的推崇。奧恩虎背熊腰,身高接近2米,體重100多公斤,說起話來帶有一絲維也納人的口音。奧恩舉辦了一場名為“社會心理實驗中的需求特征”的小型研討會,雖然這個題目非常晦澀難懂,但我還是報名參加了。

“需求特征”是一種人為因素,它使被試偏向于做實驗者想讓他們做的事情。如果被試走進一間標有“感官剝奪實驗室”的房間,迎接他的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的研究人員,之后讓被試簽署一堆放棄法律追責權利的文件,這些文件全部與心理幻覺和死亡的風險相關,毫無疑問,在被剝奪了視覺和聽覺幾個小時后,被試真的會出現幻覺。如果這個房間門口寫的是“意義剝奪實驗室”,迎接被試的是穿著牛仔褲的研究人員,并且不讓被試簽署任何放棄法律追責權利的文件,那他根本不會出現幻覺。這種真相的揭露,對我的批判性思維、消極性以及對“相關”科學的探索都頗具吸引力。那場研討會剛開場半個小時,我就已經完全被吸引了。奧恩完美地把診所和實驗室結合在了一起,后來,奧恩成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精神病學教授。令人遺憾的是,奧恩于2000年英年早逝。

我與布林莫爾女子學院(Bryn Mawr College)的女生們也是頗有緣分。我的室友兼橋牌搭檔布萊恩·X.施密特(Brian X. Schmidt)把我介紹給了他的高中朋友克麗·米勒(Kerry Mueller),然后我們就在周末開始約會了??他愂遣剂帜獱枌W院希臘語和拉丁語專業的大二學生,她向我詳細講述了她對希臘神話的研究,以及她那令人稱奇的教授梅布爾·朗(Mabel Lang)。我被克麗深深地吸引了,實際上,她是我認識的第一位既漂亮又與我一樣對學術研究非常認真用心的女性。

真是緣分天注定。兩周后,我搭乘火車前往費城,在車上與一位不修邊幅的中年女士攀談了起來。她告訴我,她是布林莫爾學院的一位教授。

“您認識一位叫梅布爾·朗的教授嗎?我認識她的一位學生,那位學生對她非常推崇?!蔽覇柕?。

“我就是梅布爾·朗,”她回答道,“是誰說了我這么多的好話???”

“克麗·米勒?!?/p>

“哦,是克麗呀。我真高興我有這么一位對希臘語滿懷熱情的學生,因為我的教學內容非?;逎y懂,我的大多數學生,即便是布林莫爾學院最聰明的女孩子也不怎么喜歡我的這門課程,但現在發現一位本科生這么全情投入……”梅布爾·朗教授自顧自地一直說著。

我被深深地迷住了,不是被梅布爾·朗教授(克麗很崇拜她),而是被克麗,我深陷愛河不能自拔。我們倆一起經歷了兩次國家創傷。

“我看這個周末我們都將死去?!笔矣淹柛ダ椎隆な┟艿拢╓ilfrid Schmid)在我們公寓的頂層對我和克麗大聲說道。施密德是我認識的本科生中最老成持重的人,他對當時發生的古巴導彈危機發表了見解。我們一連幾天都趴在收音機旁,等待著危機的結束,但那場危機遲遲沒有得到解決,在飄搖不定當中,我們迎來了1963年的11月。

“你們的總統中槍了?!碑斘掖┻^華盛頓路去心理實驗室時,一位德國研究生對著我喊道。

當我回首往昔,捫心自問什么是這一生中最令我悲傷的事情時,我驚愕地發現不是我母親的去世,也不是我妻子的流產,而是約翰·肯尼迪和羅伯特·肯尼迪遭遇的暗殺??他惡臀叶自谕栠d館那臺超大的黑白電視機前,和我們擠在一起觀看電視新聞的還有普林斯頓大學100多名同學和他們的約會女友(記得那天應該是有個周末派對)以及十幾位老師,所有人都哭紅了雙眼。那時,在肯尼迪總統的私生活未被泄露之前,他是我們的英雄。從個人情感上說,我們無比熱愛肯尼迪總統,以至于無法再認同他的前任或繼任者。

不久,接踵而來的是另外一個令人傷心的消息。我們的室友艾倫·托爾·鄧納姆(Alan Toll Dunham),一位來自科羅拉多州托爾溪谷(Toll Valley)的金發單純男生,他的尸體被人從哈得孫河打撈了上來。那是在11月22日,鄧納姆從喬治·華盛頓大橋縱身一躍,頭部朝下,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50年后的今天,我依舊會回憶起他行色匆匆地走在大街上,我一下子撲上去摟住他的畫面,就如那天我在普林斯頓大學見到他的最后一面那樣。

克麗和我的感情并沒有被接二連三的事件湮沒。就在第二個周末,我們倆驅車回到了奧爾巴尼,向父母宣布我們訂婚了。在畢業的前一天,克麗和我結婚了。

彼得·麥迪遜(Peter Madison)曾試圖幫我找到我的“手表”掉在了哪里。我讀大二的時候,普林斯頓大學聘用了麥迪遜,在教師隊伍中,麥迪遜如離水之魚,過得并不自在。這個院系的其他同事幾乎都是實驗心理學家,各個都傾向于按部就班地行事而非靈活地應對現實,這似乎是當時所有知名的美國心理學院系教師的寫照。我曾經想探尋這個局面是如何形成的,所以我問了杰爾姆·布魯納(Jerome Bruner),當時他是美國眾多實驗心理學系主任之一。

布魯納前幾年剛剛離世,享年100歲。他曾經說過:“這種局面形成于1946年,當時我也置身其中?!边@個決定性的時刻發生在一個煙霧繚繞的房間里,當時實驗心理學學會(Society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的年度秘密會議正在這個房間舉行,這個學會類似于榮譽兄弟會,是由該領域一群最資深、最刻板的教授組成的。我是該學會的一名會員,但越來越被邊緣化,這一點將會變得很明顯。

1946年,這群人開始宣揚操作主義,希望通過模仿科學金字塔的塔尖學科——物理學,來幫助心理學獲得真正的科學地位,并贏得渴望已久的聲望和資金。但是壓力也在另一個方面聚集起來:美國士兵正從戰場上歸來,他們的身心遭受了無盡的創傷。1946年頒布的《退伍軍人管理法案》(Veterans Administration Act)承諾為心理學家優先提供就業和津貼,如此一來,之前猶如一潭死水的心理學一下被歸入醫療保健行業(即疾病護理)。三位頗具影響力的心理學院系主任——哈佛大學的加里·博林(Gary Boring)、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塞繆爾·費恩伯格(Samuel Fernberger)和普林斯頓大學的赫伯特·朗費爾特(Herbert Langfeldt),他們齊聚一起,共同宣布,他們偉大的院系未來將“不再聘任應用心理學家”。心理學將是關乎心理的物理學。

彼得·麥迪遜是一名人格心理學家,而非實驗心理學家,當然,他也不會研究關于心理的物理學。要不是普林斯頓大學心理咨詢中心需要一位新的負責人,要不是懵懂無知的本科生要求講授諸如精神疾病和性問題等“相關”問題的課程,普林斯頓大學是不會聘用麥迪遜的。麥迪遜是從斯沃斯莫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過來的,他在那里對每個大學生的個人生活進行了廣泛且深入的研究,隨后這個項目繼續在普林斯頓大學進行。我自愿參與了這個項目。當時,這個項目要求每人寫一本自傳,但如今我找不到當年寫的自傳了,現在這本書則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嘗試。

當時在撰寫自傳時,我需要為自己挑選一個筆名,于是選擇了“杰弗里”。麥迪遜問我為何選擇這個名字。我向他講述了杰弗里·艾伯特的故事。故事說了一半,麥迪遜就打斷了我,這讓我大惑不解。原來,麥迪遜聽說過杰弗里。杰弗里與我一起入讀普林斯頓大學,但在大二的時候,他開始自甘墮落,成績一落千丈,最后因為吸毒被學校開除,并被送去了一家昂貴的私人療養院接受治療。麥迪遜問我為什么要用這樣一艘“沉船”的名字作為自己的筆名。這真是個犀利的問題,是啊,為什么在我的人生漸入佳境的時候,我卻依舊對杰弗里滿懷嫉妒之情?

麥迪遜是我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人格心理學老師,并在我面臨職業選擇的關鍵時刻,幫助我走上了心理學的道路而非哲學的道路。

Photo courtesy of David Madison.

我參加了所有的人格測試和智力測試,最終參加了麥迪遜的“高級人格”課程班的面試。我這么做不僅僅是出于自戀和對自己的好奇;上這門課程似乎是一種更好的發自內心學習“柔軟”心理學的方法,而不是上一門聲名狼藉的被冠之“勇氣”的課程。麥迪遜所列的一份人格清單中曾有一個問題,詢問我所期許的未來自我是什么樣子的,我寫道:“要像維特根斯坦一樣,被忠實的學生和追隨者簇擁?!绷硪豁検菍ξ业闹巧踢M行測試,很明顯,測試得分到了高分段的頂部。麥迪遜告訴我,我的智商得分是185分。

我很了解麥迪遜。他個頭高大,說話輕聲細語,待人謙遜有禮,但與現在的我一樣,聽力很差。在大四即將結束的時候,我迫切地向麥迪遜尋求個人發展建議。1964年4月,我打開了一個大大的信封,喜出望外地發現自己拿到了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的研究生獎學金,我可以任意選擇一所大學學習實驗心理學。但沒過多久,我又收到了另一個大大的信封,我獲得了富布賴特獎學金(Fulbright Fellowship),我可以跟隨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Magdalen College)的杰弗里·沃諾克(Geoffrey Warnock)學習分析哲學。那么問題來了,是做一名心理學家還是當一名哲學家?

哲學還是心理學?

實際上,我陷入了三難選擇的困境。從十幾歲起,我就對橋牌極為癡迷,并且我當時還是普林斯頓大學橋牌冠軍隊的隊長。(事實上,在寫這段話的時候,我正在參加一個大型的互聯網橋牌比賽,等著對手出牌。)幾乎是在接到兩個大信封的同時,賓夕法尼亞大學橋牌亞軍隊的隊長邀請我和他一起轉為職業橋牌運動員。由于我真的很熱愛橋牌,我認真地思考了這個提議。

與學術界不同的是,橋牌有明確的結果:要么贏,要么輸。更妙的是,打橋牌的知識是日積月累的,它可能比心理學或哲學更像一門科學。在那個年代,叫牌體系正在逐步完善,并且橋牌擁有幾乎和心理學一樣多的正規的學術期刊。

但有三個現實的問題打消了我成為職業橋牌運動員的念頭。首先,我真的不那么擅長打橋牌。有些人天生是橋牌高手,而我只是一名“學生”。我通常要冥思苦想,有時會花幾分鐘的時間思考怎樣出牌,但仍然經常出錯。其次,把橋牌作為謀生的方式是一種冒險。如果到不了頂尖級別,一般的職業橋牌運動員會把車當成家,只要能找到一個每天肯付給自己25美元的新手搭檔就已經是件令人感激的事了。相反,從事學術研究,即便淪為二流的教授,最起碼我也能夠獲得一筆可以勉強養家糊口的工資。最后,這一點對我而言具有決定意義,即使橋牌在我看來是最好的游戲,但也只是游戲;我想幫助人類,而不僅僅是玩耍。

這么一來,我面臨的選擇就是研究心理學還是研究哲學。我找到羅伯特·諾齊克,問他我該做出何種選擇,結果我得到的是最殘酷也最善意的建議:“馬丁,哲學只是從事其他工作的基石?!敝Z齊克認為,我永遠都無法登上哲學的最高峰,即使在那時,諾齊克自己也沒有登上哲學的最高峰。

我最終沒有選擇走上研究哲學的道路。就在完成這本自傳之際,在細細斟酌了諾齊克的忠告50多年后,我以英國著名的臨床心理學家戴維·克拉克(David Clark)的特邀客人的身份,第一次走進了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這個世上,是否真的存在“昔日重現”,能夠讓我們再度體驗另一種人生呢?如果真存在的話,那么我體驗到了。

我坐在貴賓席,與一位哲學教授唇槍舌劍起來,這場景猶如維特根斯坦向敢于蔑視他的波普爾揮舞撥火棍一樣;之后,我一邊品嘗著一瓶古老的馬德拉葡萄酒,一邊與一位英國教授探討是否可以運用我的大數據方法來測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幸?;虿恍抑笖怠N覍θ绾卧谫F賓席上表現得風度翩翩、如何融入牛津大學的哲學圈了然于胸,而這得益于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和威爾遜學會舉辦的晚宴。

可在1964年,作為一名實驗心理學的學生,我對于如何做到彬彬有禮渾然不知,當年的我與如今的我有著天壤之別??紤]到諾齊克的建議,我決定省去漂洋過海的麻煩和支出,本來在4月的時候我應該去一趟莫德林學院實地看一看的。

我問彼得·麥迪遜自己該何去何從。麥迪遜告訴我,在他看來,我生來就是一名心理學家。當麥迪遜告訴我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也頗為認同:在心理學方面,我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聆聽一場講座或傾聽一位同事的困惑,通常我很快就能“未卜先知”,在我還沒來得及解釋自己是怎么獲知答案之前,答案就已經有了。但在哲學方面我沒有這種直覺,就像打橋牌一樣,哲學也同樣讓我絞盡腦汁而不得其解,而且我經常會得出錯誤的答案。我很重視直覺作為一種認知方式所產生的作用。簡而言之,在我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我通過頓悟和直覺選擇了心理學。

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之際,我的精神世界已然發生了變化。我認識到科學直覺的作用,并極為重視自己最初的直覺。我不分晝夜地不斷探究著科學方面的問題,就像人們能夠繞著一個復雜的三維體來回審視。我每天“白加黑”、每周“五加二”地工作,樂在其中,對一切稀奇古怪甚至匪夷所思的觀點都非常歡迎,尤其渴望一種“千真萬確”的感覺來激發我。在我的那些夢中,我所做的是“搭建框架”,對那些我重復面對的問題去構建解決的捷徑和模塊。與打橋牌或進行哲學思考不一樣的是,于我而言,完成這些工作易如反掌。

1964年4月末的一個清晨,麥迪遜在我們離別之際告訴我:“人們選擇心理學往往出于兩種原因,第一種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第二種是不想碌碌無為。我希望你選擇心理學是出于第二種原因?!?/p>

在麥迪遜和諾齊克的建議下,在大四下學期的4月底,我決定去讀實驗心理學的研究生。當時我要在耶魯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之間做出選擇,于是我分別去了這兩所學校。我的第一站是紐黑文市,我去拜訪了著名的尼爾·米勒(Neal Miller)實驗室。米勒接待了我,他面色紅潤、身材魁梧、待人熱情,且自信滿滿,猶如統治著實驗心理學的君王。他將動物實驗室和精神分析結合了起來,并因為試著把弗洛伊德的理念應用在老鼠身上而享有盛名。對我來說,這樣的研究與我的志向非常契合:從實驗室獲取臨床認知,然后進入可被測試的環境之中來予以驗證。

但我還是對米勒心存疑慮。他對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以及他和學生將要做哪方面的事情都胸有成竹。米勒告訴我,在學習中,有兩個基本過程。一個是操作性學習,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明顯的“自愿”反應,比如按下一個按鈕,可以獲得食物作為獎勵,于是體力就會增強;另一個是經典條件反射,在這種條件反射中,有一個明顯的“非自愿”反應,比如高心率,而在這種反應出現之前會有一種條件刺激,比如聲音。但他認為,這兩個學習過程本質上是一回事,并沒有什么區別二致。為了證明這個觀點,你需要觀察自己是否可以通過獎勵來增加非自愿反應,比如提高心率;或者是否可以通過懲罰來降低心率。米勒擁有一支由優秀的博士后和研究生組成的研究團隊,他們正在努力證明這個觀點。如果他們成功了,米勒將會因發現所有學習模式的共性而被載入史冊。

米勒邀請我加入他的研究團隊,并額外向我提供每月500美元的國家科學基金會研究生獎學金。這很吸引我,因為當時我每月的獎學金只有200美元。但如果加入的話,我就只是這臺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小齒輪,這臺大機器所研究的理念并非源于我自己的思想,并且我對這樣的理念也不是完全接受,因為我覺得無論是操作性學習還是經典條件反射都沒有觸及學習的本質。

我的下一站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理查德·所羅門在他的辦公室接待了我。所羅門皮膚黝黑,頭發稀疏,衣著得體,穿著一件棕色的粗花呢夾克,他整個人都流露出那種開明的態度。所羅門是賓夕法尼亞大學從哈佛大學搶走的青年心理學家之一。作為首位獲得哈佛大學終身教職的猶太科學家,所羅門以研究對恐懼的條件反射的不可逆性而聞名。20世紀50年代早期,他訓練狗在聽到預示著電擊的聲音時跳過障礙物以躲避電擊。首先,動物們通過跳過障礙物來躲避電擊,但它們很快就知道,如果在聽到聲音的時候(受到電擊之前)就能跳過障礙物,那么它們就能完全躲避電擊。于是,即便不再有電擊,狗狗也會在聽到聲音時跳個不停,躲避危險的想法永遠不會消失。所羅門認為,對恐懼的習得可能是不可逆轉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這將對治療恐懼癥等問題產生深遠的臨床意義,而嚴謹的實驗研究與治療精神疾病之間的關聯,使所羅門成了一位頗具吸引力的導師。

與尼爾·米勒不同,所羅門對自己以及所從事的研究項目并沒有夸夸其談,他總是試圖引出我的觀點,盡管有時候我并沒有觀點。所羅門會用一種非指導性的、生動活潑的語氣在實驗室談論著困擾他的問題,希望我能提出創造性的觀點,把他從困惑中解放出來。

然而,我非但沒有說出任何特別有價值的東西,還犯了一個錯誤,我問所羅門是否愿意將給我的獎學金增加到500美元。他同意了,但多年以后,在所羅門去世后,他的女兒告訴我,所羅門永遠不會原諒我居然向他提出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請求。不管怎么說,我對所羅門所談及的內容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同時,與所羅門的一次閑聊令我終生難忘。

理查德·所羅門是我的博士生導師,也是他那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學習理論家之一。他的最高成就是當選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

所羅門說:“我發現實驗室里的那些狗都相當無助,可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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