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一千一百二十四天。

是分離之后，安燁第一次來找他的日子。

盡管胥云山一直都知道安燁這一千多個日夜里的動向。

數(shù)著日子，倒不是胥云山閑的無聊無事可做，像個望妻石般，只能望著日子一天天鐘擺聲中流逝。

在這個一千多的日子前，他還是一個茶商，可沿途中幾乎暴露，生死攸關(guān)就在零江畔的一瞬間。

沒有美救英雄。

只有一位姑娘伸出狀若柔骨的細(xì)手執(zhí)刃在他的脖頸間。

那時的胥云山自然能瞬間制衡住這突如其來的場面。

可是他卻不能大度聲張，這零江之上，只有這一艘船能夠從細(xì)細(xì)盤查的渡口通行。

也是他先帶著一身血跡，先行狼狽地冒犯了這船上獨住一間倉房的姑娘。

胥云山內(nèi)心暗呼自己大意！因為根據(jù)他混上船后的觀察，這間很少有人過來，倉門也不似船艙主人和其家眷的尊貴派頭。

很像是間雜物間。

胥云山可料不到當(dāng)他翻窗而入時，他翻越進(jìn)來的地方，徑直是一位小女子的下榻！

再一看四周，赫然就是一個女兒家該會有的房內(nèi)配置，而且那女兒家，望向他的眼神里顯然也震驚無比。

可初見時的她，雖是起初對面站立，卻很膽大。

因為竟然不害怕他。

盡管他是一身的血，還滾臟了她的地盤。

面容婉麗，心胸竟也如此遼闊膽大。他眼看著她當(dāng)時就拿著刀刃沖他而來。

而胥云山現(xiàn)在再看著她手中的刃時，還是止不住下意識嘆了會兒氣。

他剛剛說他能制衡住她的話不假。

但最主要的是，可是她手中的東西，看似能對他有不利之可能，但卻未開刃。

“這位姑娘，如果我存心殺你，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能已經(jīng)不能趴在我身上了，我只求姑娘能讓我順利渡江。”

意思就是，他不計較她突如其來的……不計男女嫌隙。

本是她一手心用力摁住，受了傷的胥云山就該動彈不得。還能空一只手拿武器威脅他。

怎么看都是應(yīng)該她占盡先利。

可是先發(fā)制人的姑娘貌似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形和眼前人對比起來，實在是有些慘烈了。就不放心地瞬間曲肘，使得她的右小臂再度壓制住胥云山的胸膛。

眼神里多了一點，你敢動我就敢現(xiàn)在解決你的神氣。

可吐息在雙方之間流轉(zhuǎn)。

胥云山有些受不了這樣的距離，嚇得淺淺咳嗽了幾聲。

希望在他剛剛的提醒下，她能夠收斂一下這不太妙的制衡之術(shù)。

可她只收起了刀刃，卻沒有收走壓制他起身的小臂。

胥云山覺得，自己居然能容忍一直被她壓制住，也是不容易。

優(yōu)勢其實還在他這里，但他依然感覺到自己昏了頭般地竟任由她支配。

他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別的情緒。

“別激動嘛，我就是想給你長長經(jīng)驗，以后碰見誰突然靠近你的喉結(jié)，你一定要立馬做出反應(yīng)，最好先發(fā)制人！胥云山？你一定就是胥云山對不對！，我剛來你就出現(xiàn)了，我剛才都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是你。我們真是太有緣分啦！”

她說了她的第一句話。

可什么經(jīng)驗？她的話還是奇怪。

胥云山當(dāng)真是一頭霧水，他陷入了疑惑且警惕的地步。

她竟是說，他該當(dāng)心今后不要輕易被人抹了脖子。

這確實是每個革命者都該要敏捷反應(yīng)的防身之術(shù)。胥云山認(rèn)同這一句。

可還是不對勁。

因為執(zhí)行任務(wù)的原因，他早已多年不被人喚‘胥云山’。

他有自己的代號——季風(fēng)。

當(dāng)然，若她剛剛叫出的是他的代號，他就該立刻殺了她！

能知道季風(fēng)的，還是他不認(rèn)識的，就只會是敵人！

他多年行走在外販茶，只說自己姓云，家中行三，現(xiàn)在如今已無親人在側(cè)，眾人唏噓不已皆不多問，幾乎也都默契地稱呼他為‘云先生’。

“小姐認(rèn)錯人了，行走在外多年雖自在無狀，但鄙人姓云。”他對她還是難免不存警惕。

哪知身上的女子卻更為激動了，“我就知道真的是你！我沒有認(rèn)錯人，全部都對上了！不過那個什么我都知道的，不方便，我可以叫你阿云的，你長得真帥！那書上的照片，竟遠(yuǎn)不及你的十分之一！果然是美色令人……難以專注學(xué)習(xí)呀！”

什么照片？

她突然輕言輕語，也沒能讓胥云山不警鈴大作。

暴露個人資料是很危險的行為！

“照片是什么照片，除了你，還有誰看過？”

安燁看他如此，卻笑吟吟地婉轉(zhuǎn)道來，“阿云！是我傾慕你啊，所以你的照片自然只會是我能看的！”

胥云山聞言終于能放心一些了。

可她口中阿云這個稱呼，讓他無法適應(yīng)。只想趕緊糾正后再問她照片的來源。

“小姐請自重，我已有未婚妻了。家就住在這蓮橋城，是……”

胥云山還未說完，就眼見地看著她更生氣了。

幾乎是一瞬間，她氣呼呼地推開他自己起了身。

好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

伸出手指，顫抖著指著他。

胥云山終于可以起身了，可也只敢撐起半個身子。

她在對他苦大仇深地聲討著，竟也讓胥云山以為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jīng)混蛋地不經(jīng)意有了什么紅顏知己。

可他想了很久，確定是沒有。

于是他只能試探著問，“你是安燁？”

而眼前的小姐，終于氣笑了。

“果然是不記得我了，我可是一瞬間就認(rèn)出你來了，但你竟然不認(rèn)識我！還說我越距！胥云山，我就算是今天把你拉到我床上又如何？這不合理嘛！”

胥云山理虧。

但他不認(rèn)，因為他也沒見過安燁，雖然是有著婚約十幾年。

那但早已是陳年舊事，都是父母輩年輕時的一時暢言。

既無婚書，也未定媒。

他早就只當(dāng)當(dāng)年父母口中，要他多多往來安家，未來好結(jié)親的交代當(dāng)成了一句空話。

這是新時代，身為新青年的胥云山很難不覺得娃娃親有些泯滅人性。

最主要的是，他不是輕視安家，而是他在投身革命的那一刻，他就決定此生都孓然一身了。

“我無從確定你的身份，其實我和安燁從未見過面，而且我此生都不打算娶妻，請你諒解。”

胥云山話雖如此，但他心下已然知道眼前的人對他并無惡意，言行舉止也頗為外放，不像是心機(jī)深沉的人。

安燁聞言時當(dāng)然是呆滯的，可她隨后眼珠一轉(zhuǎn)溜，又有了新的說辭。

“什么意思啊？你和你未婚妻，都十多年了十多年呀……不見面！合理嗎？”

他見她也開始了懷疑人生。

胥云山也有些尷尬，確實是他單方面不與安家有往來，她若真是安燁，她譴責(zé)他是沒問題的。

“可不對，你一定是在唬我的吧？我有這么差勁嗎？還是說你確實覺得我不是你的菜，竟然讓你一見面就有要退婚的心思了。”

胥云山覺得話題開始荒謬了，只是他剛想反駁，就被她捂住了唇，撐起的身體再度被她摁了下去。

“噓！有人過來了。”

她和他雙雙掩蔽在窗體之下，還行為示意著胥云山先不要逞口舌之快。

胥云山也覺得，他這個樣子確實不能再被第三人看見，哪怕眼前人是他的未婚妻。

他乖乖地被安燁捂嘴了，也適時對外邊的情況報以警惕。

“小姐，您氣兒消了沒？雖然您交代過不能打擾你，可是老爺那邊很擔(dān)心您的身體，您今天午時就和老爺一起用膳吧，老爺可就您一個孩子了，他那天就是氣糊涂了可他更在意您呀。”

門外說話的人是安燁的父親身邊伺候的管家。

“是管家叔叔。”安燁聽出了這聲音，對著胥云山解釋道，讓他也不要緊張。

胥云山當(dāng)然不緊張，難怪這幾天不見這屋子有人來，原來是有一層緣故。

隨后安燁就狀若無事地對著門外的人扯了兩嗓子。

“辛苦趙叔跑一趟了，我今天午飯會過去的。告訴我父親，我想吃椒鹽排骨了。”

門外人的驚喜都在話里了，“好好好，小姐的排骨一定管夠，現(xiàn)在就讓廚房加緊備菜，那小姐您就繼續(xù)休息著。”

說完便跑著走開了。

“瞧瞧，都六十多的老人了，開心起來還跟個孩子似的。要是我母親還在，趙叔早該是頤養(yǎng)天年的人了。”

當(dāng)門外的腳步遠(yuǎn)了之后，安燁就打開了窗，看著外邊人喜形于色的身影卻忍不住感慨道。

也對著他說著。

“胥云山，你現(xiàn)在總該不懷疑我的身份了吧？安家的情況，相信你作為我的未婚夫，肯定也有所耳聞。我母親走了之后，對我父親的打擊很大，也曾差點就……他都是為了我，才勉力撐起安家。可是他依然憂慮他百年之后的我，怕我無人依靠，怕我饑寒受凍……胥云山，我不貪心的，你就借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一過，你們現(xiàn)在新文化的沖擊下，不是也在提倡什么夫妻之間沒了感情可以離婚嗎？我們也可以離，真到那時候，我一定不會再糾纏你……”

她是略帶傷感的語氣說完了這句話，卻不是讓胥云山就此心軟的理由。

胥云山從來不會去心疼他人命運。

可笑的是，他覺得這樣居然很好。

而接受這荒謬的一切的原因，只因為當(dāng)時的胥云山在籌謀里，確實需要一個身份，來掩護(hù)自己在蓮橋開啟新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網(wǎng)。

安家雖有脫離世家之列的頹勢，卻正好是他能不顯眼地大施拳腳。

如此，他能披回那個籍籍無名的胥云山外皮，來完成季風(fēng)的人生信條。

“我答應(yīng)你，三年的時間，我以胥云山的身份入贅安家。”

可胥云山在后來數(shù)著的第一千一百二十四天里，才發(fā)現(xiàn)在零江畔上動之以情的人是安燁，此生都真動情的人……是他自己。

他跟著安燁回了家。

安燁也高高興興地籌備婚禮。

籌備婚禮的過程中，胥云山也在短時間內(nèi)，做好了互通零散的同志，并成功解救了被關(guān)在蓮橋檢察署的人質(zhì)，即將完成合并架構(gòu)。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推進(jìn)順利。

可是他還需要一個更大的掩護(hù)。

茶商的身份此刻雖然被他褪下，倒是還不夠。

他還需要一個保護(hù)傘。

理所當(dāng)然的保護(hù)傘，而且他還得做得十分顯眼。

最好是軍政區(qū)的什么職位。

所以，蓮橋城的人后來都知道本是異鄉(xiāng)貴族胥云山來蓮橋后經(jīng)營茶葉賺了一點錢，準(zhǔn)備在蓮橋安家了，可安家前也得立業(yè)。就順手在軍政大樓買了個部長秘書的閑職。

反正又不是什么十分不常見的走后門行為，人還謙遜友善，也不涉及老百姓利益的重要官職。胥云山的行為在外人看來也并未十分不妥。所以如今只等入贅安家抱得美人歸了。

入職之后，胥云山還是很快意識到不對勁了。

果然如他所料。

事情太順利，就容易有亂子。

胥云山發(fā)現(xiàn)他主張救出的人質(zhì)，反水了。

如不是他未曾親自出面，那位被解救的人質(zhì)，就是他和安燁最大的威脅！

正當(dāng)籌謀著殺掉人質(zhì)的計劃后，離家兩天的他還是決定先回去看一看安燁，可他還未走到門前，就能看見上下的縞素。

驚慌失措！

他幾乎是一瞬間推開大門，看見的還是只有在院落里哭倒的一片人，他不想問他們?nèi)魏稳耍幌胗H眼確認(rèn)安燁的安全。

不敢相信叛徒動作如此之快。

可就算暴露，那該死的人也是他自己。是他的大意就該是他自己承擔(dān)。

不該有別人被無辜牽連！

胥云山心都被提起來的時候，驀然看見了靈堂前跪得如風(fēng)中殘燭的安燁。

她活著！

孤身一人地，以安家最后一個血脈地活著。

不出事，也和出事無異了。

胥云山也完全來不及接受安家這一切突如其來的變故。

安世祿死了。

安燁的父親，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走了。

他急忙跪往安燁的身側(cè)，扶著她，得先問一句她有沒有受傷，安家到底怎么了……

可安燁只是在接觸到他身體的下一秒就暈了過去。

而他這時也只能急忙地抱著安燁去往了這附近最近的診所。

十分焦急地。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急。

是因為能夠給他掩護(hù)的安家大廈將傾。

還是，可能他確實就是個混蛋，美麗的事物朝他走來，他就忍不住迎了過去。

胥云山不確定，可是也沒想很久。

因為在榻前一天一夜的守候照顧后，安燁才轉(zhuǎn)醒過來。

而這一天一夜里，他也通過趙叔知道了這變故的前因后果。

兩天前，安家正好要去外地談一筆生意。本來是不用安老爺親自去的，可偏偏那個生意場上的合作伙伴竟是老爺?shù)呐f時老友。

到了老爺他們輩里的如今這個年紀(jì)，還處在三股勢力的攪渾的局勢中，依然能安然無恙的人是少之又少。

安燁父親激動得老淚縱橫，便當(dāng)下就臨時決定他也前去去會一會老同學(xué)。

本想著快馬加鞭當(dāng)日就能回來，就未能和正在外面辦事的安燁細(xì)說。

且那時正值胥云山有要緊的公務(wù)，提前去了外地執(zhí)行，安燁本因此提前讓自己的父親安世祿盡量別出門，可安老爺當(dāng)時十分不解。

覺得安燁有些過于風(fēng)聲鶴唳了。

他并非身子極差，且覺得自己去去就回來，想著應(yīng)該也不打緊。

安燁當(dāng)時也在回府之后，才得知自己就出去一小會兒，府中的人就任由著自己父親還有趙叔就帶三五個人就出門了，十分生氣。

當(dāng)下就帶著家中訓(xùn)練有素的一隊家丁就去追自己父親而去。

幸運的是，安燁的舉動還真就救下了當(dāng)時正巧在打劫自己父親的的一干山賊等。

都是些亡命之徒。

安燁若未再帶人手，早就是一堆人都成了山賊刀下的冤魂。

安父倒是成功被解救了出來，安燁卻因此受了傷。

她為安父檔下了要刺向心脈的尖刀，正中她的右手臂。

胥云山才知道當(dāng)時為何他抱起安燁去診所時，安燁的手臂還在滲出血跡。

可事情卻還沒完，安父當(dāng)時雖是沒事，卻也是十分兇險地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還害得自己的親生女兒如今居家修養(yǎng)。

安父是身懷了十分感激的。感念自己能死里逃生，同時也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就也想著給自己女兒祈點福氣，才決定在安家門前施些粥食，積攢福報。

在自家門口做這些，也正是謹(jǐn)記自己女兒的囑咐，以免再出事端。

防止流民躥亂，英勇抵抗山賊的家丁們也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時刻關(guān)注安父的動靜。

他們并未失職。

安父卻當(dāng)場中毒身亡了。

沒人知道為何安父會中毒，當(dāng)時前來拿食的流民乞丐們也十分慌亂，紛紛指責(zé)安父存了歹毒之心，結(jié)果反害了自己。

雖然后來檢察署的人接到報案后，過來查驗當(dāng)日的粥食確認(rèn)了并無問題。

可百姓的怒火依然要鬧著討要賠償與說法。

最后還是安燁一人，一身素縞啟門而出，還更顯眼的是她那雙哭紅了的雙眸，但她只是默默地看著，看著那些想把她家踏平的流民和百姓。

檢察署的人在一旁見狀也是心中心中不忍，朝著群眾大喊著。

“我看今天這事兒，你們受牽連是假，安家老爺走了卻是真。想想他的先夫人，如此醫(yī)術(shù)高超之人不也是沒救下自己嗎？可是人家先夫人有吝嗇過對窮苦百姓的醫(yī)者仁心嗎？”

十分有威懾力的發(fā)言。

門外的人囔囔幾句后也漸漸散去了，本就是一場除安老爺外再無其他傷亡的悲劇。

而安燁也不做多余反應(yīng)，只是語氣沒有起伏地問著自己的小丫頭敏敏，詢問著：

姑爺幾時回來？

他才不在兩天。

安家卻是天踏得幾乎底朝天了，就兩天的時間。

她醒來，終于看見胥云山回來。

他就在她的身邊。

安燁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卻還是止不住地嗚咽地抱住床前的胥云山。

“都怪我！我這個廢物，我連個人都看不好！為什么父親還是沒了，我真的以為我已經(jīng)把父親救回來了。”

胥云山也一陣心痛。

她醒來時，不是在責(zé)怪他這位未來的夫婿沒能保護(hù)好自己，明明在敏敏的轉(zhuǎn)述里，安燁等著他回來一直撐著一口氣。

如今他已經(jīng)將安父的身后事料理好。

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安燁了。

胥云山很難不懷疑是因為自己的紕漏害了他們。

他悲戚神傷連同著安燁一起。

這一夜里，安燁在他的懷里泣聲不止，

也是這一夜里，胥云山?jīng)Q定下一步就將安燁送離蓮橋城。

彼時明暗，風(fēng)云涌起，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議，至少現(xiàn)在，他再看不了安燁再出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