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前與李醫生鬧得不太愉快,谷源惠也沒有再去找她,故而沒能見到一年后靜養在療養院的何驚蟄。無法親眼看一看他的狀態好不好,這讓谷源惠這幾天有些坐立難安。
好在每天都可以與一年前的何驚蟄視頻,加上他們一直進行測試的計劃,讓谷源惠吃下定心丸。只要扭轉了歷史,一切便都在一念之間,到時候不用去療養院,健康的何驚蟄就在家里。
沒有車禍,沒有植物人。
谷源惠每天和一個虔誠的教徒一樣,睡前來告訴自己一遍,早上起來告訴自己一遍。若是有個人在一邊,估計都要被她神神叨叨的樣子嚇到。
為了防止出現巧合,谷源惠并沒有在挖到小木盒之后就立刻開始下一項計劃。第一階段的測試她足足進行了三次,用埋的方法之后,兩人陸續在小區不遠處的自助儲存箱放置物品,在“時光郵筒”投信。不出二人所料的,何驚蟄放完東西之后,谷源惠再去拿都可以找到。并且紙張也有了時間的痕跡。
谷源惠紅著臉拿著何驚蟄寫給她的信,小心翼翼的裝在小木盒里。被她擦洗干凈的小木盒里放著的,都是這段時間何驚蟄從過去寄來的禮物。把裝著兩人愛意的木盒妥帖放好,谷源惠把計劃表上的第一階段劃去:“小物品測試成功。”
這樣的實驗表明,類似書信,U盤的物件可以因為二人的臨時起意,而從一年前保存到一年后,且沒有產生別的蝴蝶效應。
那么第二階段,就要比以上物件更加的出格一些。
谷源惠拿起手機,一眼看見了鎖屏上的日期——二零二一年,七月八日。
時間快要到了。
計劃得快一點實行。谷源惠壓下心里因為這個時間而升起的躁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睜眼看向窗戶外面的藍天。
這個新家外的景色……她還沒有仔細的欣賞過。
大概就是從告白那天起吧,一切的事情都脫了軌。谷源惠二十多年的人生,從沒有這半個月來的魔幻。她每天奔波在公司與岐本公寓之間,白天工作,晚上為了改變何驚蟄的命運熬夜修改計劃。
何驚蟄這些天說的最多的話,是讓她停一停,看一看窗外,看一看天空。甚至有一次何驚蟄想要與她再看一次日出,被谷源惠拒絕。
那個時候她正揪著頭發,糾結著第二階段拿什么東西實驗才好。何驚蟄勸了她三次她才磨磨蹭蹭的去接了杯水,潤潤已經干裂的嘴唇。何驚蟄無數次想要開口,讓她放棄,讓她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讓她回歸到以前的生活,讓她做回她自己。
可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看到谷源惠緊鎖的眉,那些寫滿了字的計劃書,何驚蟄發現自己無法說出口。
他可以平靜的接受自己變成植物人的結局,但是此時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改變歷史上的谷源惠,大概是無法接受的。
即將出口的“放棄”,變成了“我們等一場日出吧。”他害怕再等等,就沒有機會了。然而正在奮筆疾書的女孩兒頭也沒抬,一邊寫一邊說道:“想看日出了?等等哦驚蟄,等我們結束計劃之后一起去看。”
說完她還是抬起了頭,朝著何驚蟄露出期待的笑容:“到時候我牽著你,咱們走小路,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何驚蟄從沒有苦笑過,但在那天,凌晨三點半,他品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束向日葵,慢慢的、慢慢的背離了陽光,甘之若飴。
而他無可奈何。
谷源惠瞇著眼睛看著窗外的的藍天恍了神,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一抹高層的涼風讓她打了個激靈,看了看時間立刻急匆匆的拿上包,離開這個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欣賞的新家。
北城的七月是火熱而猛烈的,即便是下午七八點,不撐一把太陽傘都難以抵抗強烈的紫外線。
谷源惠來到岐本公寓對面的自由創意涂鴉館,進入館內對著手機那邊的何驚蟄說道:“我一會兒就去五號房間,你到了就選擇五號房間……慢慢來,不要緊張。”
“好,我不緊張。”何驚蟄笑了笑,讓谷源惠放心。
這些天為了谷源惠的計劃,何驚蟄出了不少的門,當然是針對他以前來說,這幾天的外出足足抵得上過去的十幾年的總和。谷源惠地點選的巧,離他的家不遠,且都是不怎么需要和人交流的。
這樣的實驗反倒是收獲了意外之喜,讓何驚蟄對于外界的抵觸越來越輕。如今這一次的涂鴉館之行,在入口需要和人有一定的交流,谷源惠本是打算放棄這一項計劃,沒想到是何驚蟄執意要進行。
一個原因是,在這里即將實行的計劃能夠更加直白的證明時間的漏洞,另一個,是何驚蟄對自己的一次嘗試。
或許,試一試與人面對面交流,也許可以成功呢?剛剛進入公司時,與公司里的陌生的同事視頻都可以交流,現在只不過是面對面了,沒什么不一樣的。
何驚蟄一路上都在做著心理準備,不斷地練習等一下要說的話。
可是一走到涂鴉館門前,看著里面聽到聲音過來迎接他的年輕男生,何驚蟄原本做好應對的所有的話都瞬間消失,大腦一片空白。
“先生你好,請問是紙張涂鴉還是墻面噴漆?紙張涂鴉在大廳即可完成,作品您可以選擇帶走或者留在本店。墻面涂鴉的話我們這邊可以為您永久保留,但是相應的您將付下高昂的租金。”
男生打扮的很新潮,頭發染的也是花里胡哨的。何驚蟄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對上男生有些茫然的表情,他嚅動了幾下嘴唇,冷汗都已經緩緩流下,可是嗓子如同塞了棉花,除了壓抑不住的顫抖,想要扭頭就跑的沖動,和躲避男生的視線,何驚蟄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咦,你瞧他,像不像你書桌上那個綠頭發的手辦?”谷源惠可以看見何驚蟄那邊男生的的模樣,耳機里何驚蟄的喘息聲大到不正常,她連忙急中生智,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若是能夠讓何驚蟄把對陌生人的恐慌轉移,換成一個他比較熟悉的事物,或許可以嘗試一下。
“索、索隆?”何驚蟄聽著谷源惠的聲音,終于擠出了幾個字。耳機那邊谷源惠黃鶯一般輕快地笑聲傳來,消減他了極大一部分的焦慮。
“對啊!好像哦,眼神都一樣,有點兇兇的,是不是嚇到你啦?我隔著屏幕都被嚇到了。”
谷源惠的話音剛落,何驚蟄對面的男生聽到何驚蟄的話,有些赧然的撓了撓綠色的頭發,一笑整個人就變得憨了起來:“好多人都說我染了頭發有點像索隆。”
他這一笑,原本有些攻擊性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不少,再加上突然被加入的索隆濾鏡,何驚蟄發現好像這個人也沒有那么可怕。
他越看越覺得男生就像書桌上熟悉的手辦,耳機里谷源惠的呼吸聲仿佛她就在自己的身邊,何驚蟄咽了咽口水,張張嘴,努力把每個字都說清楚:“五號、房間。”
“啊?好的,馬上為您安排。”何驚蟄跳躍的思維,讓剛才還沉浸在自己和動漫人物撞臉中的男生沒反應過來,他在電腦上一陣敲打,末了抬起頭,笑的憨厚:“進門左轉第三間,房間密碼您設置好之后,這間屋子以后除了您不會有人再進入。”
何驚蟄點了點頭,腳底生風的一路跑到五號房間,設置好密碼,關上門的一瞬間,他才重重的喘了口氣。
“哇驚蟄,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么嗎?”谷源惠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在大廳里來回踱步:“你剛才和一個從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唔,長得有點兇的陌生人說話,并且成功的在這里定了一件涂鴉房間!”
何驚蟄心臟“砰砰”直跳,還有些缺氧,耳機里谷源惠興奮的聲音跳躍在他還有些緊繃的神經上,雖然沒有回話,但是他緩緩勾起了唇角,眼神也越來越亮。
“瞧?你現在和我有什么區別?”谷源惠壓低了因為興奮過頭而不自覺變大的嗓音,捋了把頭發眉飛色舞道:“在別人的眼里,你就是一個有一點害羞的男孩子罷了。”
“真、真的嗎?”
這感覺,太棒了。
何驚蟄打開屋內的燈,和陌生人說話的緊張刺激,讓他還有點回不過神。谷源惠的鼓勵像凝實的麻繩,把他搖搖欲墜的靈魂抓回到地面。
他做到了。
何驚蟄不自覺地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剛才的畫面,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讓他從黑暗,走到了光明。
“我、我剛才呼吸聲是不是有點重?”何驚蟄抓住每一幀的細節,喋喋不休:“好像還有點結巴?音調也有點奇怪。汗流的也有點太多了……我倒退了幾步,會不會讓他覺得受傷?我沒有惡意……”
谷源惠安靜的聽著他一遍遍的復盤,不做插話打擾。自我鼓勵也好,自我反省也好,此時的何驚蟄需要一遍遍的肯定自己。他需要不斷地確認:是的,他做到了。
即便漏洞百出,即便有無數的不自然,但是他做到了。
在何驚蟄察覺到自己說了太多的時候,谷源惠適時的回話:“這是不一樣的驚蟄,這是你面對面和陌生人交流。在我第一次來到北城,不認識路和路人問路的時候,我也會結巴。再稍微靦腆一點的人,表現的甚至還不如你呢。”
“你的病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谷源惠的笑容總是帶著讓何驚蟄著迷的溫暖,他把一直高懸的心安安穩穩的放好,靠在墻壁上,渾身是從未有過的輕松,垂眸輕嘆:“這病,也沒什么了不起。”
不是泛濫的同情,沒有過分的憐惜。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讓他知道,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病人。
就像感冒了,發燒了一樣。旁人見著了,也只會說,你不過是發燒了。
*
谷源惠讓何驚蟄在涂鴉之前就把底稿給她看,他扭扭捏捏半天不想發,谷源惠無奈的強調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他才磨磨蹭蹭的把畫發了過來。
看到畫的一瞬間,谷源惠終于知道何驚蟄為何如此羞澀了。
這家伙又畫了一張她的畫像,是在洋槐花田野間奔跑的畫面。
谷源惠現在已經能夠很好的應對這些怦然心動了,她控制好面部的表情,咳了咳嚴肅道:“畫的不錯……”
然而笑彎了眼睛的人也藏不住內心的歡喜雀躍,讓何驚蟄又臊了個大紅臉。
“待會兒到了涂鴉館,在你畫畫之前我就打開門,倘若就是這幅畫,”谷源惠正色道:“那么像墻面,涂鴉這類會在別的與我們無關的位置,留下痕跡也是可以被允許的。”
在路上就這樣商量好了計劃之后,何驚蟄順利進入五號房間,告訴了谷源惠密碼,在他準備涂鴉之前,谷源惠便對著已經變成黑色頭發的索隆說道:“你好,我要打開五號房間。”
“進入五號房間需要密碼,核對原主人信息,并且留下您的聯系方式。”
有主人信息?谷源惠挑了挑眉,看來驚蟄他一年前可不僅僅是只說了四個字。
“驚蟄,你今天就已經這么棒了,后面說不定可以直接來公司找我了。”
谷源惠小聲和那邊的何驚蟄嘀咕,對上男生看過來的目光,她報上何驚蟄的聯系方式以及姓名。確認過信息之后,男生留下谷源惠的信息,便放她進去了。
一邊往五號房間走,谷源惠一邊調侃何驚蟄:“等你畫完之后,你還會留下你的信息給這家店,看來你已經不害怕索隆了。”
“我已經,我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何驚蟄挑選顏料的手緩緩下落,眉梢的喜悅卻漸漸要飛了起來。
“是啊,你已經很棒了。”谷源惠站在五號門前,輸入密碼,推開門之前,她輕快道:“讓我看看畫在墻上的谷源惠,是不是和照鏡子一樣——”
手機那邊的何驚蟄垂了垂眼眸,聽著谷源惠那邊開門的聲音,他緩緩握住了手里的顏料,一個計劃之外的想法突然跳進腦海。
他是不是,也可以和她一起撒野在高樓外的世界了?
“……這是怎么回事?!”
谷源惠看著面前的涂鴉,目瞪口呆。
何驚蟄順著手機看過去,瞬間瞳孔震顫。
奔跑在田野間的女孩兒一襲粉色碎花裙,她壓著白色粗針線漁夫帽,頭頂是火一般的夕陽。本該停止在這里的畫面,在她身側,卻站著一個一頭棕色自來卷,高高瘦瘦的男孩兒。
他只有一個側臉,手里抱著金燦燦的勛章菊。他如同稚嫩的花骨朵,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新奇,視線卻緊緊抓住眼前人不放。
在推門的一瞬間,閃過腦海的畫面,此時出現在了墻壁上。何驚蟄手里的顏料落在地上,發出聲響。
“谷源惠,這是臨時起意。在你推門的一瞬間,我才構思的。”何驚蟄抓了抓頭發,自來卷變得毛躁起來:“若不是你剛才說我會留下個人信息才走,告訴我我不僅僅只說了四個字……我是準備按照底稿畫的。”
這是谷源惠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命運”。
明明第二階段算是成功了,可是谷源惠此時卻并不覺得輕松,甚至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那些調侃的話只是她隨口一說,若她不說……何驚蟄就不知道自己還留下了信息,那么、那么會不會他就不留了?
還有這幅畫,若是她不展示給何驚蟄看,會不會他的畫多多少少都與面前這幅有點出入?
牽一發而動全身。
所有看似偶然,看似不經意,看似臨時起意,都構成了命運的齒輪,讓一切的歷史順著他們一言一行鋪下的軌道前進。
這樣厚重的命運感,讓谷源惠始終不愿正面面對的,何驚蟄變成植物人的結局,都仿佛沿著她沒注意到的某句話,某個動作,緩緩地成型。
或許,她現在所做的改變歷史的行為,也是促使何驚蟄的結局的命運齒輪。
反抗,還有意義嗎?
谷源惠不得不強迫自己正視問題,今天所有的偶然,都促使著何驚蟄改變想法,重新構思了那幅畫。那么她現在所做的,會不會也促使著何驚蟄有了開車的勇氣,去鄰省開肅清大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