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是整個賈府里最神秘的一個人,從她的出身到她的死亡,作者含糊不清的敘述和一些前后矛盾的話語給讀者以大量留白和想象的空間。
賈母眼中的得意人
作為賈府的最高權力者和一個閱人無數的老太君,賈母對人對事的態度很重要。那么被列為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之人”的秦可卿就絕非浪得虛名。
縱觀賈府上下,賈母的審美是一種高級審美,要美麗多才比黛玉、聰明伶俐如晴雯、活潑能干像鳳姐。對于“第一得意之人”的秦可卿之貌最詳盡的描寫是在寶玉的夢中。黛玉和寶釵都是大觀園里一等一的頂尖美人,可這位卻將二人的優點集于一身,很自然地組成一種足以艷冠群芳的“兼美”。這樣的美麗在兩府三地,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可卿之才體現在鳳姐的夢里,對賈府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侃侃而談、分析利弊,讓當家奶奶敬畏之余也讓旁觀的讀者對這位東府的少奶奶刮目相看。當時的東府里是尤氏當家,作為少奶奶的可卿應該是助手和協從的身份。但就是這樣,可卿的鋒芒仍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她叮囑鳳姐的那些話大約是她平日的治家之道,從這里可以看出,她的管家之才,絕不在其之下。
正是這樣的傾城之貌與治家之才讓可卿成為賈母的“第一得意之人”。在這之前,也或許,她的婚姻是得到賈母的支持和首肯的。從一些明暗的線索可以得知,棄嬰的身份加上養父的官職,足以證明可卿出身寒微、來路不正。東府正牌少奶奶的位置,當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坐上去的。賈府上上下下的勢利眼太多,如邢夫人、尤氏之流成了當家的太太、奶奶,也免不了會被下人們私下嘲笑其家庭出身和填房之位。
賈母并不在意這些,從王道士給寶玉提親的一些細節中可以看出,她覺得模樣性格很重要,不管根基富貴。也許東府的這位少奶奶正是模樣性格得到了老太太的認可,才能得以“貧女得居富室”,從而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賈珍眼中的好兒媳
可卿因為一次重要的機遇而得以“貧女得居富室”。在此之前,她并不見得比劉姥姥進大觀園時見識得更多。可當我們跟著寶玉一同走進她的臥室時,卻不由得要驚呆一下了。
寶鏡金盤也罷,臥榻珠帳也好,抑或是紗衾鴛枕,這些東西在賈府的很多臥室里都應該算是“標配”。但是在介紹中加進了飛燕、則天、太真、西子之后,其奢華程度一下子達到了頂點。這樣的臥室大約整個賈府里再無出其右者,就算是一呼百應的璉二奶奶也是望塵莫及。這樣的設置和安排只能是出自東府里最高的權力者。
這個人偏偏是她的公公。
可卿與賈珍之間的不倫讓很多讀者為她惋惜,這樣的一個極品的鮮花般的人物偏偏遇上這個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到半點優點的“老渣男”。如果說可卿房間的奢華布置讓賈珍可以幕后操控的話,那么可卿死后,他終于站到了舞臺的正中。
細心的讀者首先會驚異于賈珍的異常悲痛。兒媳亡故,他作為一個理應日常就該避嫌的公公卻像被摘了心肝一樣恨不能要替兒媳去死。接著是他的態度,賈珍公然向大家表示,所謂兒媳要比兒子強上十倍,這個喪禮要“盡其所有”。西府里的當家奶奶鳳姐曾經有一回在家里算賬,說到幾位姑娘和寶玉、環兒的婚事以及老太太的后事,多的花費銀子不過萬八千兩,有的連這個數都不足。而賈珍卻要盡其所有,為兒媳大辦喪事。這還不算,真到辦事的時候就算自己沒有的,也要想法子辦來。一副放了幾年都沒人敢出價錢的親王所能用的檣木棺材,讓一向不理家事的賈政都看不下去。此時的賈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好兒媳,并不在意誰的意見和建議。
大家對可卿的死法一直有很大的爭議,其實病死也好,上吊也罷,方式已經不再重要。她的死與賈珍有脫離不了的關系。對于這一點,那個“爬灰”的公公心知肚明,不知道他聽見可卿亡故的消息時,心里有沒有過一點點的內疚。
賈蓉眼中的嫡夫人
與榮府比較起來,寧府三代單傳的人丁狀況實在是讓人堪憂。作為長房獨子的嫡夫人,可卿身負重望。
可卿結婚幾年身無所出,但她在寧府的地位卻不動絲毫。張揚霸氣如鳳姐者,盡管生了一個女兒,又懷過一個哥兒,還免不了要為賈璉討妾忍氣吞聲。
可卿不用。
可卿不用為不能懷孕生子而忍氣吞聲,因為,她根本就不能生子。這倒不是說她身體上有什么不治之癥。而是她的處境,不允許她生下一男半女。
她有兩個性伴侶,這兩個人,是父子。即便科學發展到現在,也沒有哪種避孕的方式可以萬無一失。所以可卿即便在防護中出了意外,她也不敢、不能生下這個孩子。那個“意外”將是可卿和寧府不可承受之重。
這于賈蓉而言,是一種尷尬到極致的無奈。以可卿之才貌,賈蓉應該是愛憐有加的。但從可卿的口中,我們聽到的評論是他們很互敬而沒有紅過臉的表述。這對小兩口按理說正應是如膠似漆柔情蜜意的年紀,至少也應該像賈璉戲熙鳳一樣過著表面幸福的生活。但他們沒有。
他們不能,因為中間多了一個賈珍。這個婚姻的“第三者”讓他們無法回避也不能回避。于是賈蓉選擇了逃避,他在府里時間不多,他寧愿在外面胡混也不愿意回到家里面對自己的嫡夫人。
就算可卿死了,賈蓉也沒有太多的悲痛,他的表情被父親的悲痛淹沒在寧府白花花的孝布里面了。他只是匆匆地換了吉服,去領受一個新的身份,為的是給可卿一個風光的葬禮,就連這個,也不是他的主張。
可卿走了,賈蓉終于從尷尬的陰影中掙脫出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從容地續娶一個“遠不及可卿”的繼夫人來過正常的生活了。
寶玉眼中的秦可兒
《紅樓夢》里“夢”寫得不少,寶玉的夢,寫得最精彩。這個夢里的另一個主角就是秦可卿。
可卿比寶玉大好幾歲,又是名花有主,僅僅憑著一個春夢和可卿死后寶玉吐血就說他們之間有私情,我是不信的。在我看來,寶玉眼中看可卿大約是和鳳姐一樣的“大姐姐”。
寶玉是因為一個偶然才得以進到可卿的臥室。老媽媽們在提醒叔叔不可在侄兒房間里睡覺后,秦氏公然取笑,說寶玉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根本用不著忌諱這些。可見秦氏只把寶玉當成個小兄弟一般的“叔叔”。
秦氏領寶玉進了自己的臥室,寶玉在困倦入睡之前關于秦氏的影像還未退去,夢見她也不足為奇。在寶玉的夢境里,秦氏是警幻之妹,兼有黛玉寶釵之美,她的使命是讓寶玉改釋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遺憾的是寶玉在這場大夢之后,也只是偷偷地和襲人嘗試了云雨之情,“經濟之道”早又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就算是在夢里,寶玉也不是一個迷途知返、敢于擔當的人,當他面對兇險的時候也只會大喊一聲“可卿救我”。這倒是把窗外的可卿著實嚇了一跳,整個府里,沒人知道她的小名,寶玉卻大聲地叫了出來,這也不由得讓秦氏感到納悶。
可卿在重病之時,寶玉跟著鳳姐再次來到秦氏的臥室。故地重游卻又物是人非,那個風流裊娜的秦可兒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寶玉的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他想起了那個夢里“兼美”的女孩和人生初驗的情愛。長輩的提醒在先、鳳姐的催促在后,寶玉只能戀戀不舍地離開。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可卿。
大多數紅迷都傾向于可卿的懸梁自盡,因此她亡故的消息傳來得很突然。寶玉想起從前的往事,眼見這萬艷同悲的開端,他內心的傷痛無人能解,那一口鮮血,是對這朵早夭鮮花的一種懷念和祭奠。
鳳姐眼中的真知己
在兩府上下,鳳辣子能入眼的人不多,可卿算是一個。
作為兩府里位分尊貴的少奶奶,鳳姐與可卿年紀相仿、才貌相當,她們日常交往甚密。鳳姐得到薛姨媽派人送來的四支宮花,立刻著人拿了兩支送給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初見秦鐘,知心丫頭平兒素知鳳姐與可卿關系親厚,替鳳姐籌備了十分厚重的見面大禮。鳳姐每次到了東府,第一指名要見的人,一定也是可卿。而可卿能在病中掙扎著起來相陪的,也只有鳳姐一人。
鳳姐每次來到東府,都有很多體己話要跟可卿說。她們會支開旁人,創造只有兩個人的私密空間。在東府里,可卿不見得能夠手握實權,但她的“心性極高”和“聰明不過”,鳳姐一定是知曉的。像鳳姐這樣現實又勢利的人,她能如此對待可卿,一定是可卿的過人之處打動了鳳姐。鳳姐在說體己話的時候,向可卿請教一些治家之道也未可知。
可卿在病中的時候,鳳姐是兩府中最關心她的人,日常勤打聽、送吃食、去問候。冰雪聰明如鳳姐,一定知道可卿的心事和她的病因。她當然也知道,“就算是神仙來了,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可卿的命,早就不在自己的手上了。位高權重、長袖善舞的鳳姐,眼看著昔日的好友知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卻愛莫能助。
可卿亡故之前,托夢給唯一的知己鳳姐。她把兩府的將來都寄托在這個“脂粉隊里的英雄”身上。鳳姐對可卿的敬畏之情,雖說是在夢里體現,但也真是鳳姐對可卿的最高的評價。鳳姐去協理寧府,是她對權力的熱愛。但這其中,多多少少也有可卿的情分在里頭,連賈珍都說,只看在死的上面罷。她以自己獨特的形式來送別自己的知己。
尤氏眼中的“一粒沙”
尤氏在東府里名分上是當家奶奶,其實一點主也做不得。賈珍家里家外地胡鬧,她連勸也不敢勸。賈蓉眼里心里也從來沒拿她當個“娘”來尊敬和孝順。她在東府里,至多算是個“傀儡”。
沒有強大的家庭背景做支撐,她只能為人繼室;沒有自己親生的子女,她只能容忍賈珍一個一個地納妾;沒有堅強的后盾,她也只能收斂自己的才能,在東府里夾著尾巴做人。這些也就罷了,偏偏自己的老公和兒媳私通。
這讓尤氏陷入了更大的尷尬之中。
除了裝傻,她別無選擇。外人可以含沙射影地說東府里只有門前的兩個石頭獅子干凈,惜春可以義正詞嚴地說怕被帶累壞了名聲,焦大可以在醉酒后口無遮攔地說出“爬灰”的丑事……這些流言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她原本脆弱的內心,而東府里最大的丑事與那個人見人愛的兒媳可卿密切相關。
為了東府的整體利益,尤氏一面順從賈珍,一面還要在外人面前盡力地夸獎兒媳可卿。她明知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勞,可還是愿意自欺欺人地維護著大家庭的面子。
直至可卿亡故。
可卿不在了,賈珍的胡鬧達到了頂峰。這個戲,她終于演不下去了。
除了裝病,她沒有更好的辦法。她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鴕鳥,把頭埋進沙里,不想面對眼前的現實,一任由著賈珍和鳳姐里里外外地折騰。
可卿一死,尤氏眼里的那粒沙沒有了。她和新的兒媳關系融洽、打得火熱。這一次她終于學了點新的伎倆,引導兒媳去親熱賈蓉,并學會規避賈珍。演戲的日子,她真的是過夠了。
焦大眼中的亂倫人
焦大原本是寧府里一個最不起眼的奴才,不是老少主子的心腹,也沒有什么知親知近的好友,不光沒權沒勢,還沒兒沒女,可他醉酒后的一次罵街,讓人看得驚心動魄。
焦大的這次酒醉大罵,把寧府最大的傷疤揭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原本這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丑事,一直被深深地藏在舌尖之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而相安無事。
那一日碰巧賈珍不在家,焦大還喝多了酒,管家偏又派了他一件深夜送人的苦差事。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焦大借酒撒瘋,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戲。《紅樓夢》里人物眾多,光是上了警幻之冊的美麗女子就有幾十個,很多人的名兒姓兒都讓人記不太清,而這位焦大,出場只這一回,臺詞就那么幾句,可看過《紅樓夢》的人大約都會記得他。可見這場折子戲他演得有多么精彩而且分量十足。
彼時可卿的身體尚可,按照常理來說,離“死”還應該有相當的距離。可當焦大公然罵出“爬灰”的話來,魂飛魄散的又豈止是往他嘴里塞馬糞的小廝們。以鳳姐為主要代表的上層人物們表情淡定,對待“爬灰”之語如同“紅刀子進白刀子出”一樣,當成十足的醉話和混賬話而不予理會。可是聰明多思的可卿卻不能。
焦大的臺詞終于讓可卿無法承受。亂倫的事情被老奴才宣之于口,讓她無法像往常一樣再去扮演她預定的角色了。她被這個老奴才剝光了華麗的外衣而暴露在全府的目光之下。她突然就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可卿死后,她的兩個貼身丫頭一個觸柱而亡一個出家,演好了忠仆的最后一出戲。書中沒有寫出焦大的下場,不過聰明的讀者一定也會從這兩個丫頭的選擇里明了東府里的“規矩”,而猜出焦大的下場。當然,那不會是一個溫暖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