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跛子被掛了烏龜牌，跑回宿舍大哭，中午也沒起來吃飯。同宿舍的工友喊他，跛子卻把頭縮進了被窩。到了晚上，老板曾五錫從外頭回來，聽說此事后，親自來到跛子宿舍，掀起蓋在跛子身上的被子，硬是把跛子從床上拉了起來。曾五錫在兄弟中排行第五，人稱老五。他坐在跛子的床邊沒好氣地說，這么點兒破事，你就難受成這樣，這就是你當初出主意的結果。
對不起，老板，是我的錯，我思想開了小差，可我不是故意的。跛子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誰說你是故意的了，誰也不會這么弱智啊。你是個什么人，平時大家看得一清二楚的，我也不是瞎子，人人都長著一雙眼睛，心中都裝著一桿秤。
可我還是被掛了牌子。老板說，牌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能掛上去也能取下來嘛。
可我拖了拉上的后腿。
想辦法趕上去就是。
別人會怎么看我??？
不要想那么多了，先起來吃飯吧，人是鐵，飯是鋼。你也不愿在我工廠發生餓死人的事吧。跛子慢慢地穿著衣服，看了老五一眼，又垂下頭去。
老五就說，這就對了嘛。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擦把臉，我請你去撮一頓大餐。
不用了，老板。
別啰唆了，我在樓下的車里等你。
當跛子坐進車里，老五問，說，去哪兒吃，皇后，還是云天，隨你選。
那都太貴了，就到一家排檔吧。
想幫我省錢啊。老五笑著說，我還想主搭客便，好好撮一頓呢。
可你的錢也不是銃打來的啊。
老五望了一眼跛子，動情地說，所有的工人都像你這么想就好了，在他們眼里，我就跟從前那個黃世仁、南霸天似的。
跛子說，怎么會呢，黑的白的都分不清了。
老五說，魚龍混雜，看花眼了唄。
老五又說，我還是帶你沾沾仙氣去，就把跛子帶到了云天。云天大酒樓只是一家三星級酒店。說起來不太高檔，但當時卻很出名。據說，建這座大樓時，由于地基的原因，有人說是建在一條大蟒蛇身上，曾一度停建了好幾年。有人說站到大樓頂端，能感覺到大樓搖擺，肯定成了爛尾樓了。還有人說，這座大樓一動工，它的老板生意就直線下降，皆因這座樓風水不好?？傊?，各種版本，五花八門。
但最后還是弄成了，樓建起來后，有人特意爬到樓頂去印證，看是不是真的搖擺，下來后說，哪有啊，直直的，一動都不動，跟死人一樣硬邦邦的。后來新的故事又出來了，說，大樓的老板福大命大，終于打敗了大蟒蛇，生意又好起來了，要不哪還能蓋起樓。
大樓蓋在蛇仙身上，裝修成了酒店，自是令人神往，有錢人都想沾沾仙氣，就趨之若鶩。這下大樓老板的生意真的好得出奇了。
十多分鐘車程很快就到了，老五領著跛子往酒店走去，入門處，站著的禮儀小姐果然是一等一的美女。一襲紅色旗袍，開衩卻很高，露出里面一片白肉。
走過小姐，老五就曖昧地說，這些小姐夠漂亮吧？
跛子才受到老婆打擊，對女人沒有好感，那又咋的，還不是皮肉包著骨頭。
老五驚異地看了一眼跛子，咦，這么刻薄。
跛子就說，本來嘛，漂亮女人和有錢男人一樣。
哦，老五看著跛子，說下去。跛子說，都不可靠。
老五就笑了，這話倒是大實話，深刻，經典。
進了包房。跛子見包房啥都有，電視不說了，還有沙發、麻將啥的。老五讓跛子點菜，跛子哪見過這場面，激動地推讓。老五就不再客氣，也不看菜譜，一連說出好幾個菜名，龍啊鳳啊什么的。跛子聞所未聞，心里又開始喊了?？傻炔硕松蟻頃r，跛子又大失所望，原來不過是平常的綠色食品而已。
老五眼尖，覺察到了跛子內心的變化，就說，你可別小看，這東西既綠色，又環保，不施肥，不施藥，原生態，原汁原味，但價錢也不比大魚大肉便宜哦。
跛子就深感遺憾了，花大錢吃這個還真不如大魚大肉飽餐一頓呢。又心想老板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大魚大肉吃膩了，哪記得飽漢不知餓漢饑的道理。這就像過年時，跟小孩大談節約和浪費的事，還不如給他一只雞腿更實在、更有誘惑，皆大歡喜。
這些平常的蘿卜白菜娘也會做，而且比這做得更好吃，里面放上辣子，都趕得上名菜了。老板是湖南人，應該吃辣的，但來了廣東，口味也改了，連辣也不吃了，要在四川，不光辣，還要麻辣。
蘿卜白菜在老家根本不算個事，但到了這兒就是綠色和環保了，從碗里移到盤子里，從尋常百姓家再移進這座大樓就成美味佳肴了，能賣大價錢了。原來錢是這么好賺的。
但娘卻不在了，娘從醫院接回家后，不久就走了。去世那個下午，跛子一直守在床邊。娘一反常態，雙手在空中抓著啥子，仿佛那兒有能救命的稻草，嘴巴里也是從未有過的惡毒語言，句句罵著跛子。跛子開始不在意，娘罵得久了，連老婆聽了也不舒服了，說，看看，你還是孝子呢，錢花光了，到頭來得到的倒是一頓臭罵。
跛子就躲到一邊大哭，可想到娘是病入膏肓的人，神經肯定不比常人了，便抹干眼淚回到娘床邊。這時，娘卻不罵了，神志異常清醒，喊了一聲，娃啊，你一定要撐起這個家，莫再走歪門邪路啊。跛子還未來得及回答娘，娘脖子那兒突然梗了一下，接著頭一偏，就撒手人寰了。
娘的安葬費是岳父岳母出的。拿來錢時，他們大罵了跛子一通，你個敗家子，就該讓你拿席子卷你娘去埋。
挨了臭罵，但跛子還得觍著臉對老丈人感激涕零。畢竟現在不是從前，現在他是伸手要錢的一方。
岳父岳母在安葬完娘后就在路上分手回去了，拉著女兒，風涼話不斷，養崽入錯行，養女嫁錯郎。往后只是苦了我家娃兒了，對跛子看都不看一眼。
回到家。老婆又是一頓數落，你少了一條腿，你連嘴也沒了嗎，就不能對我爸媽服個軟說句好聽的話。
你叫我說啥子嗎？跛子氣惱地說。他老婆也不想想，其實他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只是人倒了霉，坐轎的成了抬轎的，說啥子好話都沒有分量了。
我是一個孝子，全醫院的人都是公認的，村里的人也這么說，要不沒這點好當初你也不會嫁給我，怎么到現在我的優點倒成了讓人數落的缺點了呢，想不通，真讓人想不通嘛。
有時，跛子心里又想，一個人，身兼丈夫和兒子雙重身份，面對老娘和老婆，兩者必取其一時，他應該如何選擇。殺身成仁，還是舍生取義。他應該成為陳世美，還是李克用。
但跛子卻認為他兩面不討好，娘臨死還在怪罪他，而老婆對他不滿怕是要持續一生一世了……
來，喝酒，別想那么多了。老五和跛子已喝了好幾瓶了。雖說是啤酒，度數不高，但跛子心情不好，不勝酒力，才喝了三瓶就顯出了醉意，嘴里含糊地說，老板，我醉了，不能再喝了。
老五也看出跛子不是裝的，就說，好，酒可以不喝，但話不可不說，你告訴我，你最近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跛子果然酒后吐真言，告訴你也無妨，老板，我老婆紅杏出墻了。
瞎說。老五聽后也是一震。他和跛子兩口子算是桃園三結義，一路走來，交情不淺。只是后來，跛子老婆因不滿跛子讓人直呼跛子生氣去了東莞。難道這么快由生氣變成生分了？
她跟別人好上了。跛子說。
怎么個好法？
我親眼看見的，她從那男人車里出來，還手牽著手，有說有笑的。
那也不能說明什么啊，如今的男女之間……
難道真要捉在床上才算真的嗎？老板。跛子就哭開了，老五也不攔他，讓他哭，心想哭過就好了。跛子人太實，心緒堵久了會出事。
老板，早知會出這種事，打死我也不出來打工了。
老五就說，你不出來，你做什么，你又不能種田，再說你會種田也沒田可種了，你們家不是移民了嗎？
我還可以賭嘛。
要是再上賭桌，你現在也許連另一條腿也沒了。
有時真想，要是回到從前多好。
哪個從前，舊社會嗎？
不是，我是說回到小時候，那時，雖然窮點，可看見大人們在一起出工有說有笑的，關系多好，可也沒鬧出啥丟人的事來。
那是你的想法，過時了，你沒錢，才想著找個靠山。
難道真像老五說的，人沒錢了，就想找個靠山。可老婆從前并不是如此啊。那時，家里為娘治病弄得一貧如洗，有回跛子跟老婆說，這沒錢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要不讓我再去賭一回？
老婆斜了跛子一眼，你還不死心，我看你是嫌一條腿都多了。
娘都死了，興許否極泰來呢。
別做夢了，天上掉餡餅，也只砸到高個子頭上，你跛了一條腿，沒那個命。
你就這么看不起我。
咋的，還要我把你供起來不成？爭到最后，老婆下了通牒，只要去賭，你前腳走，我就后腳回娘家。跛子聽了就不敢了。
一天，跛子和老婆清理娘的遺物。從娘的一雙舊鞋里翻出一千元錢。這是跛子平時悄悄給娘的零花錢。娘居然舍不得花一分。
老婆陰陽怪氣地說，想不到你娘還攢私房錢。
跛子沒好氣地說，娘的私房錢還不是我們用。
幾天后，跛子和老婆就拿著娘的私房錢上路了，他們決定到深圳去闖一闖。
到了深圳后，跛子才曉得深圳并不是想象中那樣，遍地黃金，俯拾皆是，隨便彎一下腰，就能撈個盆滿缽滿。
小兩口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住。開始，他們是投奔老鄉去的，老鄉的工廠并不招工。老鄉私下把他們弄進去住了一晚，第二晚，他們再不敢去了。工廠晚上是要查宿舍的，他們正在睡夢中，突然被老鄉從床上拖起來拉進了廁所。他們才關上廁所門，兩位保安走進來，一間床鋪一間床鋪看過去，末了，走到廁所門口，用手推了推，問誰在里面。老鄉說，我在上廁所。
一位保安還嘟噥了一句，深更半夜上雞巴廁所，屎尿多。
另一位保安說，沒藏別的人在里面吧，抓住了可是要扣錢的，沒得客氣講的。老鄉說，誰敢藏啊，不怕打飯碗哪。
知道就好。兩位保安就去別的宿舍了。
三人從廁所出來相互一看，頭上都是汗水，衣服也濕透了，想笑又不敢出聲，就捂了嘴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第二天，好心的老鄉擔心他們人生地不熟，還請了半天假，特意陪他們去找工。招工的工廠不少，但條件也苛刻，要三證，要女性，要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而且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跛子一看心就涼了半截。
到了中午，終于找到一家不那么嚴格的廠子，人事主管見到兩位女工鼓掌歡迎，聽到有一位女工來不了就氣泄了一半，待到還要再搭上一個男工后，就變得不通融了。老鄉從旁好說歹說，末了，悄悄承諾說，事成送他一條好煙抽，人家才松口。臨到叫過去填表，人事主管一看跛子一拐一拐的，就生氣了，原來你是——跛子二字沒有罵出來，改口用廣東話發牢騷，有沒有搞——錯，不行，不行。這時再憑好說歹說，也不行了。人家說，我們這活很重的，他做不了。
老婆說，他有力氣。
有力氣也沒用，我們的貨很值錢的，他扛不穩摔了怎么辦？
一天下來沒找到工，晚上又去不了老鄉那兒，也不敢去住旅館。怕到時工作還沒找到錢又花光了。老鄉就告訴他們，晚上可以待在錄像廳看錄像。兩元錢可以待一整晚，只是要當心派出所來查暫住證。
兩人想想這倒是個辦法，警察總比保安好說話吧，再說住在廠里被發現，老鄉就要被炒魷魚的。自己還沒著落，再拉一個出來墊背就太不值了。
到了天黑，兩人不敢在外逗留，就花了四元錢買了兩張票，進了錄像廳。
錄像廳倒是寬敞，座位也舒服，是長沙發，困了還可以躺下去睡覺。
片子大多是武打片，鬧騰到下半夜，他倆有些困了，這時卻放黃片了。男女都是外國人，赤條條的干那事連床也不用，就在汽車屁股外邊。有人就開始起哄，哦哦地叫，老板出來罵了一句，老婆也跟著罵了一句，無聊，就睡了去。跛子卻沒有睡意了。這時后排有人開始學樣了，氣也喘得粗聲大氣的。原先坐在前面的人紛紛起來往后面跑。都是一男一女，成雙成對的。跛子細看差不多都是與自己一樣找工的，還有更年輕的不知是學生還是附近的孩子?？吹骄o要處，跛子也來了精神，手伸向老婆。開始被老婆擋了回來，再去時，老婆就緊緊抓住跛子的手，頭晃了晃后面。跛子明白了，兩人就賊一樣弓著背也往后面去。
完事后，兩人抱著不起來，想好好躺一躺。突然，錄像廳的老板走進來，急促地說，你們快走吧，警察來查夜了。本是看不到腦袋的座位上就一片混亂，有些還衣衫不整。一位女孩還大聲嚷嚷，我的鞋，我的鞋掉了，男的就唬她，還要什么鞋子，快跑吧。
跛子也麻利地起來，拉著老婆一頭竄進了廁所。老婆問，這管用嗎？
想跑也跑不了啊。老婆才明白跛子的難處。
等會兒來查了呢？
跛子就說，像昨晚一樣，你答話，說在上廁所，警察聽到女人在里面哪好意思會在外頭待太久。后來，警察并沒有來，老板說，警察去別處了，老婆就說，肯定是老板想睡了，故意搗的鬼。
跛子想了想，說，對頭……
想到這些，跛子感嘆不已，那時的老婆多好啊，這才過去多久啊，就換了個人似的。
是人，都會變的，老板也發出感嘆，世上哪有永恒的東西。不變的東西就是靜止的東西，靜止的東西又如何能長久得了呢。
跛子就學著老板的口氣，老板，你這話好深刻、好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