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東莞回來，跛子像變了個人似的，別人能看得出來，他自己當然也能感覺得到。

不說別的，單說自己最拿手并引以自豪的車工技術，居然也大打折扣，仿佛一個選手，大敗而歸后，對一切失去了信心，練都不想練了，還談什么精益求精、更上一層樓。人一沒了精神，運氣也跟著背時了，連喝水也塞牙了，放屁也砸腳后腦了。跛子感覺平時熟悉得像牛一樣馴服的電車也開始反過來欺負他了。那天一上來就似乎特別不聽使喚，馬達轟隆隆的響聲仿佛在向他發泄著不滿，認為他給它帶來了麻煩，延長了它的線路，增加了它的負荷。針頭上下飛舞，仿佛一支支利箭扎著它的心；那徐徐往后拖出的線頭，針腳細密、均勻，但看起來像一只只烏龜在眼前爬。抬起頭，跛子看見那個現在還沒找到主人的烏龜牌子被吊在燈架上晃來晃去。此刻，貼有烏龜圖像的一面正對著自己，仿佛在對他說，我是烏龜，我是烏龜。又想起那晚唐蓮請自己吃夜宵，還把他當知己說了那些隱私，人家老公都那樣了，她還不離不棄。自己不過跛了一條腿，老婆就移情別戀了。要是老婆有唐蓮一半好，也不枉為人一世。可老婆居然讓自己當了烏龜。

跛子就這么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手中不停地車著貨，結果，頭腦里一團亂麻，車出來的公仔就成了次品。

一位QC（質檢）提著十幾只烏龜公仔氣沖沖地跑過來，邊跑邊喊，跛子，跛子，快停下，快停下，別車了，你看看你車的是啥子貨嘛，全是次品啊。

唐蓮聞聲跟過來問，怎么回事？

QC說，跛子把烏龜腦殼掛反了，而且，脖子止口車得太大，脖子縮進去了，顯得短了許多。

唐蓮抓起一只公仔看了一眼，說，這看起來還真有點兒像縮頭烏龜了。

全拉的人就跟著笑了起來。

跛子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咬了嘴唇強忍著。但一股氣流從丹田那兒快速上升，很快到了頭頂，接著四處尋找出口，兩只鼻孔自然首當其沖，呼出的氣流像冒出的白煙，還發出呼呼的響聲。但這無濟于事，還有大部分氣流找不到出路就像蒸汽一樣把跛子整個人從座位上往上頂。

跛子再也按捺不住這股氣流的力量，唰的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喊，我是烏龜，我是只真烏龜，行了吧。說著，他一只腳踢開凳子，身子就像風一樣往外跑，眼里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

人們以為跛子瘋了，但看見跛子還會流淚，證明沒瘋。

淚水可以博得同情但博不到原諒，半個小時后，烏龜牌子還是掛到了跛子的車位頭頂上。

其實跛子這回成了烏龜，是他老婆惹的禍。

這批貨一連趕了兩個月，幾十萬只烏龜公仔堆滿了整個倉庫。為了趕工期，中間一天假也沒放過。本來，這個周末終于可以放假了，工廠早幾天就宣布了放假的消息，為的是讓工人再鼓一把勁兒，爭取圓滿出貨。

算起來，跛子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老婆了。自從老婆去了東莞，想見面難于上青天。雖說上回老婆是負氣走的，但時過境遷，自己早已消除了對老婆的成見。隨著假期的臨近，思念像長上了翅膀，載著心兒早已飛到東莞去了。

放假的消息，跛子提前就通報了老婆，畢竟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聽到跛子要去看她的消息，老婆心情似乎也不錯，話也說得甜，那你來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我來車站接你。

為了這回團聚，跛子還特意提前向拉長打了招呼，爭取周六晚上不加班，早點動身走，坐大巴趕到東莞，周日晚上再趕回來。這樣，他們夫妻就擁有了一個囫圇的周日了。

到了周六的中午，跛子就洗了澡，換洗了內衣內褲。下午剛上班，跛子就被老板曾五錫找去了辦公室。

跛子走到辦公室門口時，老板正在打著電話，聲音很大，很生氣的樣子，看樣子是在跟人吵架。見到跛子，老板一手抓著話筒，一手示意跛子進去。

跛子站在大板臺前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板對著電話喊，能不能緩幾天，幾十萬貨我們已出了百分之九十九啦，就幾天，我們都有兩個月沒放假了，工人已吵翻天了。

什么，出不了貨后果自負？我這邊后果已經夠大了，把工人逼走光了，我們大家都得完蛋，到時，你有單也沒人幫你做了，老細（老板）。

放下電話，老板粗魯地罵了一聲，他媽的，沒人性的東西，工人是人嘛，又不是機器，有單就了不起啊。

老板，你找我有事？跛子問。

是啊，老板指著對面一把椅子，坐吧。跛子坐在椅子上，雙眼困惑地看著老板，等老板發話。老板喝了一口水說，你剛才都看到了不是，要出貨要出貨，這貨逼死人啊。

那明天，假，假，放不成了？跛子戰戰兢兢地問。老板卻問他，跟老婆聯系好了吧？

是。

哦，那，那就算了。老板說到這兒，扯開抽屜，拿出一個紅包說，拿著，代我問你老婆好。

老板，這，這使不得，我又沒做什么。

拿著吧，又不多，一點兒小意思罷了。老板說。

那明天趕貨，假還放嗎？

放，一定放。再不放工人都會跑光了。

那貨呢？

貨照做，由自愿留下來的人做得了。

做得完嗎？

做不完也沒辦法，是不是？我們這種來料加工的廠子，刀把子捏在人家手里啊。老板說完，跛子就跟著發起了牢騷，到處都是資本家，全是大魚吃小魚的景象。

有那么可怕嗎？老板也笑了。

跛子就聲明，但老板，你，你是好人。老板大笑起來，好人？老弟，這個社會好人是玩兒不轉的，你見過綿羊有自己的地盤嗎？

說得也是，老板。

你去吧。

跛子退到門邊，老板問，你老婆在哪里做啊？

東莞。

嗬，可夠遠的。

跛子回頭說，也不算遠，坐車兩三個鐘頭就到了。

有機會還是叫她回來做吧。這樣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嘛。還是小兩口啊。

沒辦法，性格合不來哉。

這樣把錢扔到大馬路上，劃得來嗎？你們就不心疼？

人各有志嘛。老板。

我理解，我理解。老板向他揮了揮手。

跛子趁人不注意，跑進廁所，打開紅包一看，見是一張百元大鈔，心里一震，這可是相當于自己一個月工資的七分之一呀，原先自己猜測頂多十元錢。

老板沒開口留自己，可現在比開口還讓人麻纏了。沒想到老板這么會來事兒。明明工廠臨時要加班要出貨，老板卻不明說。叫花子講客氣，明明餓得不行，偏不向人伸手。那天他不但不強留工人加班，還把人叫去辦公室問寒問暖，并且還問了跛子老婆的情況。完了，又遞過來一個百元紅包。老板把事情做到這樣，跛子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好意思走了。何況第二天，全廠工人都來了，坐在車間使勁兒趕了一天貨。老板當時激動得像什么似的，來而無往非禮也，索性再送個人情，宣布晚上加雞腿，假期挪到下個星期天補上。當場工人就爆發了長時間的掌聲。要知道工廠兩個月沒放假了啊。

跛子無法按約定去東莞，便打電話通知老婆，但沒找到老婆本人，只好請人家轉告老婆了。

接下來，跛子一個星期都在期盼中度過。真到了星期天，真放假了，內心那份躁動倒沒有了，心里開始盤算起花銷來，一來一往的車費，還有伙食，這些還罷了。兩口子約會，總得有間房有張床吧，住旅館肯定很貴，深圳這邊，單間一夜好的百多元，差的也要好幾十。東莞那邊一定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一算下來，就上百多元了。好在手中揣著老板給的紅包，不然，這趟就是牛郎到了八月，一切看明年了。

那天去東莞，出門就不順透，打車的時候，跛子掏出錢給售票員。售票員看了一眼錢，說到東莞茶山二十元，還差一半呢。

跛子臉紅了，說，平常不是十元的嗎？

售票員說那是平常，今天是星期天，你不知道？

這不是坑人嗎？跛子嘀咕一句，腳也往后顛了一下。

售票員問，你是殘廢軍人嗎？你有證嗎？待看到跛子一臉茫然就說，你什么也拿不出，那就幫不到你了，我們也是承包的。

承包的就可以坐地要價？車上有人嘟噥了一聲。售票員理直氣壯地說，舍不得那錢就省下，你可以走路去，反正不太遠。

跛子補交了錢，但車上很擠，沒有空位。他看了一眼貼在車窗上面的溫馨提示，售票員卻扭頭走開了。坐在車上的乘客都把他當瘟神似的躲著，眼睛盯著窗外。其實，窗外有什么，除了房子就是樹，還有看不完的各色車輛和從車屁股后面排出來的黑色廢氣。跛子的心境就像豆腐掉進了灰里，拍打不得，算是糟透了。這哪像去赴約，分明是赴刑場。

這輛破車真敗心，一路搖晃，老牛拉磨似的喘，偏又遇個狠心腸的主人，只管賺錢，不管死活。一路走一路上客不止。見到路邊乘客就像老虎見到綿羊撲過去，但食物到手反而不珍惜了，車廂像老虎的肚子，不顧頭尾，一股腦兒往里填。這時，一個女人被擠到跛子的跟前。女人個子很高，奶子也很大，像兩座山一樣壓著跛子的臉。換成別人還不算壞，但這女人一身騷狐味兒，害得跛子一路直打噴嚏。

好不容易到了茶山，跛子該下車了，他從人縫中擠出來，才發現全身上下都被汗濕了。這趟車居然坐了四個多小時，此時已是正午了。跛子下得車來，發現這邊的房子與深圳那邊沒啥區別，就禁不住自嘲地笑了。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先前，有人說，東莞是黃都，開始聽了他以為東莞的房子都刷成了黃顏色，后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跛子當時很生氣，不光因為他老婆在這邊打工，重要的是人們為什么把不好的東西跟黃色攪在一起。

黃色不好嗎？黃色看起來讓人心里亮堂、舒服、神氣。在古代，黃色是尊貴的象征，就連黃色衣服都不是普通人能穿的。黃色上面要是繡上飛龍的圖案，那就是皇帝老兒的專利。現在黃色卻與性、與污穢不堪的東西扯在一起，讓人憎惡。

跛子頭還在神游古代，手卻觸到了現實，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錢包被人偷了。跛子回頭去找那輛破車，這回破車卻跑得快，早沒影了。跛子走到一家小店鋪，想給老婆打個電話。店老板娘是個中年人，看起來蠻體面的那種，見跛子走過來很是熱情招呼，老板，你要點什么？跛子觍著臉告訴她自己身上沒錢，錢包被偷了，能不能打個電話？老板娘一聽卻不體面了，去去去！沒錢打什么電話？你知道電話費多少嗎？一分鐘三塊錢呢！

跛子聽后摸了一遍身上，實在找不出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交換，就落寞地退到一旁。他懷里揣著老婆的地址，如果有車把自己送到，再由老婆付車費，這也是一個辦法。跛子在十字路口攔住一輛摩托車，車主看了地址，說十元錢。跛子說，行，十元就十元，就坐了上去。車主卻不發動車，回頭對跛子說，不好意思，得先給錢。跛子說我錢包被偷了，你開到了我會給你錢，一分不會少你的。車主就說，沒錢坐什么坐，下去。

跛子說，我真沒騙你，到了我就叫我老婆給你錢。車主笑了，你老婆要是跟人跑了呢？不在那兒做工了呢？我找誰要去。

跛子這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跛子想到了警察，但四處張望也沒見“雷鋒叔叔”的身影。當然可以撥110，但手頭沒錢也報不了警。跛子的倔脾氣就上來了，他決心徒步尋找老婆的工廠。人在路上，路在嘴上，手里有老婆的地址還怕找不到老婆嗎。大活人還讓尿憋死了不成。

跛子邊走邊問人家路，但偌大的一個東莞，不算小的一個茶山，居然沒有人能幫他。人們都太忙了，沒時間聽他閑扯。他是跛子，但他還很年輕，還能走路，因此用不著同情和憐憫。人們是要講效益的，支出是要核算成本的，是需要回報的。付出了時間和金錢，要收獲鮮花和掌聲，再不濟也收獲微笑。哪怕是無償援助，電視上也能把放大制作的支票被人舉得高高，讓人們看清數額，也看清姓名，無論是被援助的還是援助的。

跛子太微不足道了，不在此列，幫助他還不如幫助一位老太太或一個迷路的孩子讓人快樂和滿足。跛子像被人遺失在大山里一樣，找不著出路。

到真的找到老婆所在的工廠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一個紅盤子消失在廠房的后面。街邊路燈也亮了起來，取代了太陽。老婆的工廠已經開始晚上加班了，門外一片寂靜。

跛子疲憊不堪地走向門衛室。得到的答復是今晚加班，上班期間不許找人。那名保安怕他沒聽懂似的好心加了一句，你早點到就見到人了。

跛子一天沒吃沒喝了，他向保安討了一杯水喝，喝完就蹲在旁邊的一個花池邊等老婆下班。明天還要上班，但現在還沒見著老婆，而且身無分文，想走身上都沒本錢。

等人的時刻是難挨的，跛子又不抽煙，不然可以向保安討根煙抽，聊以排解難耐。終于等到工人下班了，那些男男女女的打工仔打工妹，嘻嘻哈哈地從跛子身邊走過去，買了吃的又折回去，這中間就沒有自己的老婆。最后問到一個小妹子，人家吃驚地問，她是你老婆啊？

跛子回答，是啊，怎么啦？

沒什么，沒什么，小妹子慌不迭地說，你老婆請假，今晚沒加班。說完，人就竄進工廠去了。跛子心想，一定是老婆知道自己要來了，特意請了假等他的。沒見著人才去了街頭尋他去了。

終于見到老婆了，這時已是晚上十二點了。跛子擦了幾遍眼睛才確認那是他的老婆。老婆穿一套白色連衣裙，遠遠看去有點兒像仙女下凡。但老婆是與一個男人坐車回來的。車子停在路邊，老婆很優雅地走下汽車，還站在那兒對著反光鏡整理了一下頭發，接著與那個男人手牽手有說有笑地向這邊走過來。老婆顯然沒有看到跛子。事實上跛子太不起眼了，他餓得發暈，縮在一樹花叢后，像一只小貓，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條廢棄的破麻袋。

跛子硬著頭皮站起來，喊了一聲老婆的名字。老婆跟那個男人就被火燙了一樣雙雙把手分開。老婆走到他面前，說，你來了？那個男人訕訕地沖跛子笑了一下轉身就走回汽車去了。

跛子問老婆，他是誰？

老婆若無其事地說，你緊張啥子嘛，一個才認識不久的朋友罷了。

才認識不久，就手牽手的？

這有啥子？

看起來好親熱，不怕人笑話？

愛笑不笑，都啥子年代了。老婆說。老婆沒有問他吃飯沒有，也沒有問他到了多久了，只管低著頭把他往遠處帶，看樣子是想離開廠門越遠越好。

跛子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問，你這是要到哪里去？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那男的是誰？告訴我，他是誰？

你不要在這兒大吵大鬧好不好，你今天來是吵架的嗎？老婆生氣了，告訴你，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老婆反過來說他無理。這讓跛子有種好心扶起老太太卻被當作肇事者，感到莫大的侮辱。

跛子強壓心中的怒火，說，我不想吵架，你只要告訴我，那個龜孫子是誰？

已告訴你了，一個普通朋友。

可你們手牽手。

那又怎么樣，男女握手的多的是。

牽手和握手一樣嗎？

不都是手嗎，有什么區別來哉。

我日他姐的，這個世道。

你不要說臟話，這是個文明社會。跛子一陣苦笑，仿佛孔子被人罵作不懂規矩不講禮貌。

是啊，文明社會，當面講文明話，背后做骯臟事。

你不要再鬧了，要不然我回工廠去了。老婆說著真要轉身回工廠去。跛子就慌神了，他一天沒吃沒喝了，這會兒倒不覺餓了，似乎氣都氣飽了。但他身無分文，老婆要是真走了，他明天怎么回深圳啊。跛子就軟了下來。老婆見跛子不再鬧了，也就把身子靠了過來。

到了山邊，老婆停了下來，說，上星期天你說來的沒來，我等了你一整天。

跛子說，哪知道臨時要加班啊。我打小店電話找你，人家說找不到。

當然找不到了，我老早就去車站接你去了，害我請了半天假又白高興半天。

兩人坐到一塊草地上。餓鬼沒有了，但色鬼出來了，跛子聞到老婆的體香，一把把老婆掀翻在地，身子要壓上去。老婆說，等下去旅館開間房吧。

開不成了，沒錢了。

你錢呢？

來時被小偷摸了。老婆恨恨地說，你也就這點能耐了。

跛子要剝老婆的裙服，老婆說，內衣別脫了，草地太冷，又臟。

跛子說，那有啥子意思？

老婆不耐煩了，你就湊合一下吧。兩人草草做完那事，跛子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仿佛身下壓著的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塊待處理的肉。而自己就是一只狗，只因為饞了才不得不吃上一口。

跛子坐起來，問，往后咋辦？老婆站起身來，看了一眼跛子，還能咋辦，當農民沒地，當工人沒錢，當太太沒間房子，窮得連根打狗棍也沒有，你說能咋辦？

我們有手有腳。

老婆卻揶揄他，有手有腳，說得好聽，你有嗎？

所以，你就移情別戀了。

你有本事，你金屋藏嬌，養起我呀。老婆一邊扯著自己的裙擺，一邊回擊跛子，你要是有錢，你就請個保鏢二十四小時看著我呀。你能嗎？

我是無能，我沒錢。

我早曉得了，虧你還是個男人，連自己老婆都養不起，還好意思在這兒瞎嚷嚷。

你就這樣看我的？

這還算好聽的，我勸你干脆把自己閹了，做個女人跛著一條腿興許還能博取點兒同情。

你罵得好，是啊，我不是男人，我是只烏龜王八蛋，行了吧。

要是那樣倒好了，大王八還能賣個大價錢。

是啊，我連烏龜王八都不如，我是一條狗，就剩下汪汪叫了。

老婆便惡毒地罵起來，你連一條狗都不如，狗都不吃屎了，你還在這兒學幾千年前的孔老二，滿腦子三從四德、禮義廉恥。

這有錯嗎？

你不改變，那你連屎都吃不到了，你以為現在還是以前啊——越窮越光榮。

窮當然不好，更談不上光榮，可大家都窮，至少活得還有點尊嚴。哪像現在這日子，窮的太窮富的太富，人比人，氣死人。越活越窩囊。跛子被老婆罵得沒脾氣了，他仿佛掉進了一個怪圈，抓著了小偷反而被當作打劫的；學一回雷鋒，人家會罵你出風頭；住了十幾年的鄰居相互叫不出姓名……只有一條是真的，黃世仁能讓喜兒過上好日子。

老婆罵完了，氣也消了。月光躲進了云層，星星們群龍無首也紛紛散了，看起來天要下雨了。跛子對老婆說，你回去吧。那你呢，老婆說，廠里是不許住外人的。我就在這附近隨便湊合一夜吧。

老婆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了，轉身回來說，那邊有個草棚，我陪你吧，反正一夜也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