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基因,從父親那里帶來,既有遺傳,也有變異。我不知道這意味的是什么,是改良還是退化?我的個子一直不高。學校讀書時,全班同學排隊我總是排在最前面。母親總是對別人說我長得晚,將來會長起來。其實,我一直長到母親說的將來也沒有父親高。父親說:南方的大米不養人。
凡是見過我父親的人都說我父親一見就是典型的北方漢子。身材魁梧,四方臉膛,嚴肅堅定,性格耿直。20世紀中葉,戰火紛飛,中華大地正經歷改朝換代。共產黨千軍萬馬如摧枯拉朽從東北一直打到西南。紅色鐵騎后面是浩浩蕩蕩的支前民工獨輪車隊,再后面就是我父親這些新中國建設者的鐵路大軍。當年,我父親獨自一人跟隨奔涌鐵流從遙遠的東北來到江南。他血氣方剛,過黃河,跨長江,舉目茫茫,身旁沒有一個親戚朋友。他不分晝夜,駕駛著火車頭,轟轟隆隆,拖拽著長長的車廂,巨龍一般風馳電掣。爐火映紅了他的臉膛,敞開胸懷,眺望遠方,任著勁風撲面而來。漫長的千里鐵道線維系著他的情感和思念。每當鄉思涌上心頭,伸手拉響汽笛,笛聲回蕩在大地上空。長鳴的汽笛呼喚著遠方的親人。兩年后,母親帶著我的姐姐和大哥從北方追隨父親也來到江南。從此,父親鐵心踏地,在這片新的土地上,開始新生活。幾年后,他一連又添了三個兒子。他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本書的主人公呱呱落地時,他正跨入而立之年。
父親是個性格剛強的人。對我們幾個孩子,很少流露出感情。在我的記憶中,他沒有帶我們看過一場電影,上過一次公園。自從我雙腳踏上地面會走路以來,他就沒再抱過我一次。我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在父親的帶領下大街上散步。那些孩子爬上自己父親的脖子,兩腿跨著騎馬馬肩肩,高高地由父親駝著,幸福無比。我沒有過這種享受。在我家平房門前小院里,我只能在父親飯后喝了點酒心情高興時蹭到他身邊,攀著父親粗壯的胳膊,彎起腳打個晃晃。有時,父親不耐煩臉色一沉,悶悶的哼一聲。我趕緊躲開他,畏縮的立一旁看著他偉岸的身軀。父親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還粗,大手那么有力。我見過他拿一根比手指還粗的鋼條很隨意地擰成一只捅灰的爐鉤。只要他輕輕一送,我就能坐上他的肩頭。但是,我視那肩頭比皇帝的龍椅還神圣。
小時候,我時常站在門檻內百無聊賴倚著門框,一只臟手指塞在嘴里吮吸著,兩條黃鼻涕粘在腮幫子上,目送著父親高大寬厚的背影走進炫目的霞光里。父親去開火車。無論白天黑夜,刮風下雨,只要聽到叫班父親就立即出發。火車日日夜夜在鐵路上奔馳,乘務員隨時準備待命出發。有專門通知工人上班的叫班員。白天我會看到騎自行車的叫班員急匆匆而來,急匆匆而去。烈日酷暑,數九寒冬,風雨無阻。那輛破自行車除了車鈴到處都在響。夜里,寧靜的小鎮時常回響起叫班員的聲音。
“張小三,六八〇七,一點五十四開。”“王老五,四二一八,二點零六開。”六八〇七、四二一八是列車編號,叫班員喜歡把〇叫洞,一叫幺,七叫拐。夢鄉被打破,四鄰被吵醒,大家都是鐵路上的也已習以為常。夏夜,路旁草地飛舞著流螢,我趴在窗口望著父親的手電光消失在星空里。寒冷的冬夜,父親頂風冒雨走出門。窗外北風呼嘯,屋里寒氣襲人,我使勁往被窩里縮。想著父親在黑夜里與風雨搏斗,心中說不出來的崇敬。每當父親下夜班回來在家中睡覺,我們在家里走路都輕手輕腳。說話也不能大聲。
父親永遠是母親談論的主題。聽母親說,父親一生有過幾次危險的經歷。父親那幾次危險的經歷被母親當作故事娓娓道來,我聽來是那么富有傳奇色彩,驚心動魄。母親的敘述在我的心靈中塑造出一個英雄父親。誰也不能批評兒子對父親的崇拜。
有一年夏天,父親開的那輛火車頭在工廠大修,這樣的大修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進行一次。在我童年一段日子里,隨著我的成長,我的雙腿能夠自由地跨過門檻,任意地在街道,學校,還有工廠漫游。那是我生命里程的一段寶貴的時光。我從課堂學不到什么知識,無心念書到處閑逛,消磨掉許多似金的光陰。我常到父親上班的鐵路工廠里看工人修火車。火車頭推進工廠,爐子里的火熄滅,鍋爐里的水放凈,輪子拆下來。工廠闊大的廠房是那課堂無法相比的,就是學校開會的大禮堂相比也差遠了。高大的火車頭從闊闊的大門開進開出。站在大車庫里,向穹窿般的屋頂仰望,脖子都酸了。一排排天窗被油煙染黑,透出縷縷陽光,灰霧蒙蒙,暗淡無光。廠房的中間臥著兩臺正在修理的機車。橫七豎八的鐵軌上停放著許多大大小小車輪。許多工人在勞動。機器聲轟轟隆隆,震得人透不過氣來。鐵錘聲叮叮當當,電焊的火花放射刺眼的閃光,頭頂上天車來往穿梭。我目不暇接,小心翼翼雙腳跨過地上一汪汪油污。巨大的升降機把龐然大物的火車頭頂起來。火車肚子被打開,那些工人爬上爬下,鉆進鉆出,好似筑巢的蜂。渾身滿是煙塵油垢,臉上烏漆抹黑,一雙眼睛白多黑少。他們給機車換上各式各樣的新零件,再將火車頭落下來,裝上新輪子。
機車修好后,刷上新漆,整座火車頭巍巍峨峨,烏黑發亮。比人還高的鐵鑄車輪漆成大紅色。輪子邊緣用白漆畫一道圈,紅白對比極醒目,漂亮極了。煥然一新的火車頭停在工廠內,時刻準備出發,開上鐵道線,拉上長長一列車廂馳騁千里大地。
一天,父親的火車頭剛剛修好,停在車庫里。他登上機車去做最后的檢查。父親是司機長,是這輛火車的頭頭。那天,他在機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之后,拿著一只手電筒從還沒有封口的膛孔鉆進鍋爐,想再看看鍋爐內部情況。正當父親在黑洞洞的鍋爐里一絲不茍對工作極端負責地檢查時,工廠里給火車頭點火的工人來了。他酒氣酗酗不知鍋爐里還有人,也不呼喊警告,咣當一下把入口鐵門關起來,隨即搖搖擺擺蹣跚而去。
父親被關在密閉的鍋爐內無法出來。黑暗中,他大聲呼喊著,用手電敲擊爐壁。厚厚的一層鋼鐵阻隔了一切聲音。嗓子喊啞了,電筒敲碎了,父親憋得滿頭大汗,幾乎絕望。事后父親向母親講述這一經歷,當然他有些輕描淡寫,但是母親聽得驚恐萬分。她知道,機車很快就要上水點火,父親如果出不去,就會被水淹死,然后高溫下沸騰的水汽把他煮成泡沫。當這一切已成故事,她向我們復述時,還心有余悸,嘆道:真險啊!
父親當然沒有英勇就義。我知道,父親必將逢兇化吉。我看過《西游記》里神通廣大的孫悟空的故事。孫悟空被西天路上的妖魔魔瓶罩住,魔瓶法力無邊,凡是裝進去的人,一會就化成膿水。據說孫悟空在魔瓶里也險些玩完,屁股上的老繭都軟了。他急中生智,用腦后的毫毛變把金剛鉆,把魔瓶鉆了個洞。魔瓶漏了氣,失去了魔法,孫悟空就跑了出來。父親沒有會變金剛鉆的毫毛。他后來在情急中忽然想起機車鍋爐底部有一個小排水孔,是在上水前最后才堵上的。他飛快向那里爬去,看見了一束微細的亮光。感謝上蒼,這只排水孔還沒有被堵上,希望的光從那里射進來。父親慶幸著,撲過去。小孔只有拳頭大,父親筋疲力盡,將手從小孔伸出去搖動著,直到被人發現。
父親得救了。事后,那位不負責任的點火工人對父親說:“司機長,你命不該絕。如果我不鬧肚子,急于上廁所,那只排水孔早就堵上了。”言下之意,父親得救還應歸功于他的肚子。
點火工人為什么會鬧肚子?據說是前一天晚上吃了一只冷肉棕。那只肉粽從初五放到二十都變味了。他為什么吃這變味的肉粽呢?原來他與老婆吵架,老婆罷工,拒絕給他做飯。他老婆為什么跟他吵架?是為了某一件小事。什么事我也無法刨根問底交代得清楚了。別人夜間曾聽到他家傳出爭吵聲,第二天問點火工人時,他顯出極羞澀的神情。這使我想起了大人們曾說過:夫妻夜里吵嘴,旁人不宜去勸架。那時我不明白,現在細想一想,很有點曖昧的味道。
一連串的偶然事件救了父親的命。不過,據我看來,這一連串的事情看是偶然,其實是必然。那一年,父親正值盛年,他的日子紅紅火火,他的家庭兒女成群,他的小兒子嗷嗷待哺。不要看他一臉臟兮兮,拖著兩條黃鼻涕,父親正是從他那雙深深的總是凝視著什么,半是憂郁半是思索的眼睛看出了與眾不同,將來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父親對我們是很嚴厲的。記得有一次,還是我讀小學時,我在外玩耍把一只新買的鉛筆盒丟了。回到家中,吞吞吐吐告訴母親。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必須趕緊得到新的文具,不然上課沒有使用的。母親問我怎么丟的文具盒,她很嚴肅。我一急,就想推卸一些責任,說是在教室不見的。母親說放在教室怎么會不見呢,一定是哪位同學拿去了,問我有沒有告訴老師。我說沒有。母親說應該告訴老師,這問題很嚴重,班上發生這種事情,并說她明天將要親自到學校去告訴老師。我一聽就慌了,結結巴巴改口說不是在教室丟的,是在操場上丟的。母親大為生氣,責罵我為什么要撒謊,拿起掃帚在我屁股上抽了幾下。丟下掃帚還余怒未息,威脅說:等你爸回來,讓他教訓你。
這里我奉勸諸位心地尚存忠良的讀者,倘沒墮落到撒謊嫻熟老道就不要撒謊,否則得不償失。這并不是撒謊會使鼻子長長,而是要警惕母親的笤帚疙瘩和父親的巴掌。母親這一關好過,那幾掃帚真如撣灰拂塵,父親那一關就難了。父親很少動手打我們。但是,我們畏懼父親遠甚于母親。
父親上班還沒有回來。我晚飯都沒心思吃,預感到風暴要來,慌慌悚悚爬上床,這是我的方舟。我用被子蒙住頭,任外面洪水滔天,期望一夜過去,第二天會雨過天晴。可是第二天一覺醒來,我從被窩里探起頭看到的不是橄欖枝,而是父親揚起的巴掌。
小哥不聲不響從床上爬起來,用飛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離開床躲到我遠遠的地方去,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樣子。我嚇得賴床上不肯起來。
父親走過來,面帶怒容,我不由戰戰兢兢爬起來。父親問:“你撒謊了。”
我還有點不識時務。小聲嘟噥:“是別人拿走的。”
“你不老實。”父親喝道,手揚起來。我本能地一縮脖子,后腦勺挨了一巴掌。
我哭起來。母親在一邊對父親說:“別打孩子頭。”父親那一巴掌并不重,如果父親使足了勁扇一巴掌,那我準得腦震蕩。
父親的大手又高高舉起來,決心揮淚斬馬謖。撒謊他認為是原則問題,原則問題父親是一定要堅持的。他又狠揍我幾巴掌,這幾巴掌揍在屁股上。因為沒有腦震蕩之虞,加了幾分力。我的屁股立刻火辣辣地痛起來,深刻感受到原則的威力。父親這幾巴掌雖然打在我屁股上,但對我大腦的震蕩一直持續了幾十年。父親話不多,他一向不善言談。從父親凝重的神情,以及剛才落在我屁股上巴掌的分量,我已深刻明了他要向我表達的全部含義。有如枰錘擲兒,我需折節從學。這時,我哭起來,流下悔恨的淚。母親過來,阻止了父親繼續揮動他的巴掌。母親又數說了我一通,她將父親的行為進行了一番語言的詮解,像所有善良的母親一樣嘮嘮叨叨規勸我。我抽抽搭搭哽噎著,獨自領會著父親母親的教誨。
門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班上的同學。那時,我剛剛被選為班長,掌管著班上的鑰匙。很長時間,我還沒有去學校開門。上課時間快到了,同學們進不了教室,就找到家里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幫。我不知道一把小小鑰匙為何這般興師動眾,偏又在這種時候。見到同學我大窘起來,竭力想保持一種體面的姿態。無奈穿著短褲,光著腳丫,蓬頭垢面,淚跡斑斑坐在床上。我想,同學們一定要譏笑我了,我這班長真是威信掃地了。但是,這并不影響到我的名譽。在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我牢記父親母親的教誨,正是努力以正直誠實去贏得和保持我的名譽。
父親對鐵路有著極深的感情。用父親那個時代的語言來說,就是他生活戰斗過的地方,最難忘崢嶸歲月稠。我家現在還保存有一張父親和他車班全體人員站在機車旁的合影像片。那是一次抗洪搶險慶功會后報社記者來照的。
那一年夏天,雨下個不停,大水把龍王廟都沖倒了。父親在狂風暴雨滔滔洪水中駕駛機車一趟又一趟運送救災物資搶救災民,三過家門而不入。他英勇無畏犧牲精神得到表彰。相片上一共有十三人,前面蹲著五人,有兩人捧著鏡框鑲的獎狀,他們是車班的年輕人,父親手下的伙計。父親站第二排,穿著短汗衫,臉上棱角分。身后,火車頭威武雄壯,通體黑色,機車型號是—-1942。父親晚年,千方百計把他的幾個子女招進鐵路,有心讓他的兒子繼承他的事業,當個火車司機,駕駛著火車奔駛在千里鐵道線上。我記得過去看過一部紀錄片電影:一條新建的鐵路勝利通車,火車開進偏僻的山鄉苗寨,那些住小木樓,騎小毛驢的鄉親載歌載舞,給火車披紅掛彩。如今,父親的時代已經過去,火車司機已不是人們羨慕的職業。父親將感失望的是他最厚愛的小兒子竟然很長時間委曲在一所學校里,恧恧縮縮當著一名修理工人,一天到晚同破銅爛鐵打交道。不過,他沒有自慚形穢,他理解為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