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氣候變化

為了地球母親而遠航

姚松喬

這是我們在南極半島的最后一個晚上了。雖然已經11點多了,但是船艙外面有一種微弱的光亮,這是只在極晝時期才有的,處在日落和日出之間的特殊的天光。環繞“烏斯懷亞號”的,是在這個海灣錯落有致的玄武巖山峰。在強太陽光下本應是墨黑色的山,在這午夜的天光下,透出一種幽靜的藍黑。白雪錯落于山肩、山腰,將一些山頂覆蓋,這藍黑色與白色的交融,讓許多人都在甲板上靜靜地看得出神。南極的顏色,只有特別的顏料才調得出,不僅因為在白色到灰色再到藍色之間不同顏色漸變的精細,還因為這片寧靜大陸獨特的呼吸所帶來的靈氣。我看著這些山峰,萬萬沒想到自己今后還將十幾次來到南極,而且每次都被這久違的深藍打動。

當天早些時候,當結束最后一次登陸時,我們與同船的加拿大科學家雪莉、澳大利亞科學家費恩一起乘最后一艘沖鋒舟回到船上。沖鋒舟靠近船舷,隨著波浪激蕩幾下,然后歸位。我們在水手的幫助下回到船上,剛走過放有消毒液的池子,水手馬上開始清理所有的物品。船也已經起錨,朝著我們晚上停泊的方向行進。我們幾個在甲板上磨蹭,不想馬上回到房間里,我還在回想剛才登陸所看到的企鵝和苔蘚,轉頭一看,費恩已經滿眼淚水。

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60多歲的她終于圓了自己來到南極的夢想。她看著南極大陸,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來。我問起她年輕時候的故事,這才知道,原來她在學生時期就學習過極地科學,本應作為澳大利亞科考隊成員被派往南極考察,但就在出發前不久,她接到南極科考辦的協調電話,科考站發現她是女性,于是她失去了這次機會。那時候的極地科考鮮有女性參加,她也因為性別而不是學術能力或心理素質這樣的硬性原因與南極失之交臂。隨后,她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研究方向,由極地冰雪轉向陸地森林,一晃40年就過去了。我們這次考察,是她第一次踏上南極大陸,她圓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南極夢想,心中百感交集。

我們幾個留在甲板上的人用力地擁抱著彼此,看著淚光中逐漸遠離的南極大陸,真想讓自己的每個細胞都停留在這份純凈里,讓心里清明、溫暖的感受永遠留駐。

一套照片種下的南極夢想

我比費恩幸運多了,我的南極夢想從兒時種下,25歲的時候就得以實現。9歲時,我收到一套南極的照片,是媽媽的同事李叔叔給我的禮物。這套照片共6張,上面有可愛的企鵝、萌萌的海豹,還有海冰和冰山。在20世紀90年代沒有自然紀錄片的時候,我對南極這片神秘大陸的認知都是從這套照片開始的:原來企鵝不僅僅會站著行走,還會把肚皮貼在冰面上爬行;原來海冰成片相連,看上去與天空相接無縫;原來海豹天生有一副笑臉……小時候的我把這套照片當成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藏在我的寶藏箱里,夢想著有一天我能親自來到這遙遠的地方。

在我25歲的時候,作家李欣頻老師邀請我和她在創意界的一些朋友、學生一起加入十幾天的南極之行。我心里十分激動,但是又有許多擔心。南極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從事環保工作快十年的我覺得,我對南極關心并不意味著我必須要到達那里。船票費用本身對當時還是學生的我來說也是天文數字。如何能夠完成這次行程呢?

我決定眾籌去南極,完成兒時的夢想!在國內外1 000多位親人、好友和陌生人的幫助下,我終于到了南極。沒想到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南極之旅,開啟了之后十幾次因不同契機去南極的機會。由于我在船上積極協調探險隊的工作,并且努力推進研究項目,下船的時候,探險隊隊長邀請我在下一個季度來南極工作,為南極探險游輪上的客人講解南極的自然知識和環境變化。我完全沒想到兒時的夢想會以這樣的方式毫不費力地實現。不過,加入“家園歸航”的故事,就沒有那么順利了……

一波三折,搭上“家園歸航”末班車

我在第一次去南極之前就了解到了“家園歸航”項目。當時幾個朋友知道我有去南極的夢想,看到“家園歸航”的全球招募信息就馬上發給了我。我自己在美國就讀的本科學校曼荷蓮文理學院是美國第一所女性高等學府,女性在科學與可持續發展中的領導力也是我特別關注的話題。“家園歸航”的愿景和目標我都非常認可,但是它的第一次航程預定在2016年年底啟航,比我自己規劃的南極之行晚了一年。

從南極回來后,想到自己馬上又將成為探險隊隊員回到南極,我十分激動,又去網上查看“家園歸航”的最新進展,心里琢磨著:“我是不是可以作為探險隊的工作人員,幫助他們做一些工作呢?”

“家園歸航”的網站那時候還比較簡單,我發現這個項目的參與者基本上集中于澳大利亞、美國和歐洲,沒有其他地區的參與者。“家園歸航”致力于女性領導力議題的推動,尤其是在科學和可持續發展領域。可是除了發達國家,其他國家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呀!

在仔細研究了“家園歸航”的資料后,我決定給項目發起人菲比寫信申請加入工作團隊,來推動“家園歸航”與中國的連接。網站上并沒有發起人的聯系方式,于是我試著用菲比姓名的許多不同組合形式作為電子郵件地址盲發了幾封郵件,介紹自己的背景、在南極的經歷,以及想參與這個項目的原因和愿景。

我很快收到了幾封因郵箱名錯誤而彈回的郵件,但沒想到過了幾天,我竟然真的收到了菲比的回信。她肯定了我的意愿和勇氣,但不確定我會如何為團隊做出貢獻,她用非常強勢的口吻說:“給你一頁紙,請你說明自己到底想為項目做些什么。”我收到郵件非常開心,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一張海報,附在一封郵件里發給了菲比。菲比的回復非常簡單,說她會給予我認真的關注,讓我展開說明。最終我忐忑地把自己的想法做成了一套完整的方案,發出去之后,我受到了菲比的贊賞,她說有一些內容真的超出了她們最瘋狂的夢想。

可這也并不意味著我能夠上船,因為所有的核心人員都覺得我的年紀太小。盡管我有許多經驗,但是她們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我的能力,所以讓我提供推薦人的聯系方式。我在牛津大學的教授、世界銀行前首席發言人蒂姆·卡倫(Tim Cullen)接到了菲比的電話,他告訴菲比:“真正的松喬只會更加出色,讓你大吃一驚。”終于,菲比通知我說,我可以加入她們了。但是第一屆已經滿員,她建議我在烏斯懷亞或者遠程幫忙做一些支持。

事已至此,我覺得我已經盡力了,于是也放下了期待,畢竟我還是有機會去南極的,也可以用其他方法幫助“家園歸航”。但又一次沒想到的是,在距離出發只有幾個月的時候,我突然收到菲比的郵件,她說本來計劃參與的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蘇珊·大衛(Susan David)因為醫生不建議她去南極,申請臨時退出,船上有了一個空位!我要做的是把自己弄到烏斯懷亞,然后就可以上船了!

那一刻的我真是十分感謝這位素未謀面的教授,希望她平安健康,更覺得我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第一次跟菲比打電話的時候,她說:“此后十年,你我都將記住此時此刻,這就是偉大的計劃開啟的時刻。”我聽完這句話汗毛豎起,一方面為“家園歸航”項目的巨大可能性而激動,另一方面為自己的幸運而感慨。當然,腦子里也有個聲音說,菲比是故意用戲劇化的語言來激勵我做事吧!時至今日,我越發體會到菲比有特色的戲劇化個性,也越來越相信,菲比說的是真的。

從非洲走到白色大陸

2016年,我從牛津大學賽德商學院畢業,讀完了專注于社會創新的工商管理碩士;在前一年,我在劍橋大學讀完了地理學的碩士。我在攻讀這兩個碩士學位時,有幸拿到了蓋茨獎學金和思科獎學金的全獎支持,還遇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是本科畢業工作三年后才選擇繼續到英國讀研究生的,所以沒有困于書齋,而是趁著在學校的時間做了許多有意思的事。

去英國之前,我參與創立了一個果汁品牌。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創業項目,嘗試從商業的角度來著手解決食品安全和可持續健康問題。在劍橋和牛津的兩年中,我結識了在西非塞拉利昂創業的加拿大人賈森,他創建了塞拉利昂第一家大米加工企業,該企業在埃博拉疫情泛濫期間,發揮了比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更有效、更快速的援助作用,把糧食送到了許多重災區。我帶同學到塞拉利昂考察,并試著在當地開展了一些番茄加工的項目,支持賈森在當地的創業項目。兩年里,我前后去了七八次非洲,考察了尼日利亞、加納、塞拉利昂的農業加工產業,在津巴布韋和埃塞俄比亞為當地的農業企業、農業部及發展援助部門做項目顧問,想要更好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雖然有牛津和劍橋的研究資金支持,但我們的番茄加工項目的開展卻越來越困難。困難不僅僅是資金、技術和人才的匱乏,更是能源、物流、商業機制等基礎系統的不健全。整個塞拉利昂還需要時間來療愈埃博拉病毒和十年“血鉆”內戰帶來的經濟沖擊及民眾的心理傷痛。盡管這個項目進展不順,但我還是想待在非洲。加入“家園歸航”項目前,我正在考慮一個管理世界銀行農業基金項目的職位。這個職位也有其令人糾結之處:一方面,它能夠讓我繼續了解非洲,深入農業進行更多的探索;另一方面,我能看到這份表面光鮮的工作真正能做的十分有限,我可能會拿著比較優厚的薪水,在塞拉利昂過著比當地人舒服得多的生活,然而最終并不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力。

籌備“家園歸航”第一屆的行程,成了一個分散我的精力的工具。我花時間幫忙設計項目網站和學員手冊,注冊了“家園歸航”的微信公眾號,聯系中國媒體傳播“家園歸航”的故事,還為第一屆的隊員找到了絨線帽、背包、水壺和黑白兩色T恤的贊助商。總之,我充滿動力地推進著與“家園歸航”有關的一切。

20箱物資的海關驚魂

終于要啟程去南極了。我在出發之前就聽說了之前運過去的所有物資在阿根廷海關被扣,至今沒有到達烏斯懷亞。我心頭懸著這塊大石頭,這次考察的物資是我找了好幾家中國的企業和機構“化緣”得來的,雖然船上只有我一個中國人,但是來自中國的支持會到達船上的每一位科學家手中。阿根廷海關出了名地嚴格,我們同行的攝影團隊的所有攝影設備也被扣在了海關。提前幾周到達的導演和攝制組想盡了各種辦法,最后被要求繳納高額的罰款。直到我們上飛機的前一刻,還是沒有物資放行的消息。

轉機3次,跨越亞洲、歐洲、南美洲,經歷了48個小時的奔波之后,我終于到達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埃塞薩國際機場。到達時間是清晨6點,打聽到海關所在地離候機樓不遠,我直接拖著行李暴走20分鐘進了海關大樓。到了大廳,我有些蒙,好不容易找到了管理扣下貨品的部門。一番苦苦交涉之后,值班的阿根廷姐姐終于打出了兩張單子,那上面的確就是從中國寄來的物資!那位姐姐看著物品上的東西,說這些是商品,不能這樣進入海關,要把它們留下檢查或者退回中國。我十分著急地解釋,“家園歸航”是一個國際公益項目,這些物品沒有任何商業的目的和用途,而且所有人幾天后就要在烏斯懷亞上船,難道讓她們連防風的帽子都不戴就去南極嗎?

剛坐過國際航班、滿臉憔悴的我可能看起來有點兒可憐,而且特別激動。一個年輕官員把我帶到了一位資深大叔那里,他們兩個人用西班牙語討論了好久,最后跟我說,我可以把兩張單子中比較少的那些貨物取出關,但是要辦很多手續,蓋很多章,而且交很多錢,還必須是比索現金。趕在這兩個人反悔之前,我馬上著手辦理這些手續。海關大廳的取款機全部沒有辦法取款,我又步行回到機場。由于有取款限額,我換了好幾臺機器才最終取出所有款項。我擔心我的銀行卡每天取現額度到達上限,所以也讓好朋友幫我給其他的賬號臨時轉錢。(朋友在接到我的信息的時候,想了好久這是不是詐騙短信。)我終于取好錢,到了三個不同的地方交了手續費以后,海關的大叔同意我去領箱子。我跟著工作人員穿過巨大的裝滿貨物的庫房,終于看到了我的二十幾個箱子。但我只清關了一張數量比較少的貨物單,工作人員只允許我提兩箱出來,剩下的不可以動。

我把箱子拿出來,回到海關,對工作人員百般感謝。海關大叔和我完全語言不通,但是露出了笑容。我趁機厚著臉皮問,有沒有可能把其他的箱子也拿出來,因為這兩個箱子的物資實在是不夠一船人用的,我想請他再次通融。他臉色一變,覺得已經幫了我這么多忙,我竟然還得寸進尺。這時候已經接近下午5點,他們馬上就要下班了,旁邊的工作人員幫我說情。大叔最后說了一句:“好吧,你明天早上再來吧。”拿了這道“圣旨”和兩個箱子的我,激動地對他用各種語言說謝謝,整個辦公室的人大概也覺得沒見過這么堅持的亞洲姑娘,紛紛笑了起來。

第二天,剛剛到上班時間,我就到了海關。但我沒想到大叔竟然不認賬了,他說他可以做的都已經做了,今天不能再讓我把剩下的貨物拿出來了。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一天晚上他答應得好好的,我也已經改了當天晚上的航班,準備拿到箱子馬上出發,但是海關的官員竟然不信守承諾。在海關的好幾個官員面前,我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我用英文說我參加的是一個國際項目,南極是全世界共有的地方,為什么我們的物資會被卡在阿根廷海關出不來?為什么一個為了和平的領導力項目,要遭到這些阻撓?一位年輕的官員大概被我的抽泣和哭訴嚇到了,對旁邊的小姐姐說:“讓這個韓國姑娘冷靜一下。”我難過中又覺得搞笑,弄了快48個小時了,他們竟然還沒搞清楚我是哪國人!

大叔和小哥哥可能是不想再看到我在他們辦公室折騰下去,也不希望每天一上班就看到一個哭喪著臉的亞洲姑娘,終于同意給我放行。又是一通取款、繳款,我有點兒虛脫,坐下來喝水都差點兒睡著。最終,在第二天下班的鈴聲響起之前,我終于把十幾個箱子運出來,坐著一輛海關的高高的大卡車,辦完了所有箱子的出關手續。

在阿根廷國內航班候機廳,我守著這十幾個箱子,感覺它們是自己拿命換來的,一步也不想挪開。把十幾個箱子都托運了之后,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只要付費就可以托運這么多東西。知道它們一定會跟我一起到達,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在去烏斯懷亞的飛機上,我死死地睡了一路,然后遇到了另外四個參加“家園歸航”的同伴,我們一起在機場和這些箱子拍了張照,終于到了!

松喬,歡迎歸隊!

到達烏斯懷亞的酒店,等在我房間里的是一張菲比畫的小人兒,大概是我吧,眼睛、鼻子都是眩暈的樣子,可能就是這幾天勞累的我的樣子。菲比在見到我時說:“你的執著和能力贏得了所有人的贊賞和尊重,歡迎入隊!”

酒店坐落在烏斯懷亞的最高處,往下可以看到整個城市,還有碼頭上即將去往南極的船。我并不是第一次到烏斯懷亞,但是心中還是非常激動。白天,我們跟紀錄片導演還有團隊的其他人一起見面討論,準備晚上的歡迎晚宴。在晚宴上,菲比提到她自己曾經做的關于帶著一船女科學家去南極的夢,還提到夢中看到了紀錄片團隊,我們一起觀看了紀錄片團隊的樣片預告片。

工作團隊的每一個成員,都要站到前面介紹自己。輪到我的時候,我說道,自己從小關注環境問題,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支持。到大學的時候,我發現前幾年忙碌的功課讓自己忘記了對地球母親的關心,我再次被驚醒是在2009年的哥本哈根世界氣候大會上,那一年我在德國波恩學習,深深地被身邊同樣關注環境的年輕人感染。從那以后,我開始投身于環保工作。這些年為了青年面對氣候變化的立場的奔走,常常讓我陷入對行動不夠及時、身邊困難重重的焦慮和恐懼,有時候我很難從這些情緒中走出來。我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其實是因為恐懼。但是2015年我實現了自己兒時來南極的夢想以后,看到這片純凈的、沒有被人類打擾的大陸時,我意識到,應該出于愛來保護這個地方。而“家園歸航”也是關于愛的,它會讓女性把對地球的愛、對彼此的支持傳播到更多的地方。所以我義無反顧地給菲比盲發郵件,也想讓更多中國人關注和參與“家園歸航”。晚飯的時候有一個互動的環節,讓大家對地球母親說一段話,就像對自己的母親說一樣。在這個環節,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就要上船,我覺得自己的任務和學習好像大部分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克服重重挑戰加入了“家園歸航”的團隊,也完成了讓阿根廷人大吃一驚的48個小時內完成海關物資清關這個“不可能的任務”,我好像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成長,南極船上還會發生些什么呢?

最有意義的狀態

終于開始登船,我再一次來到了南極大陸,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運氣。德雷克海峽難得風平浪靜,還有暖暖的陽光打在海面上。船上的課程也開始比較固定地進行,每天早上的開場白時間,大家可以討論自己提出的話題,白天有關于領導力的幾個維度的分享和每一位科學家對自己專業領域的分享,晚上大家一起合作藝術項目,觀看海底探險家西爾維婭·厄爾、動物學家珍·古道爾和因為身體原因未能成行的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蘇珊·大衛為我們錄制的視頻。所有的工作人員每天晚飯前會聚在一起開會,安排下一天的分工。我也逐漸找到工作節奏:每天早晚去船長室把項目進展發給遠在澳大利亞的支持團隊(由她們把信息傳給所有媒體),并且實時更新我們的網站。

每天早上,我都在吃飯前去船長室發送郵件。我們乘坐的“烏斯懷亞號”曾經為俄羅斯工作,還做過美國海洋局的科考船,非常有歷史,設備也就比較老舊,整艘船上只有船長室的兩臺電腦可以衛星聯網。我每天把白天發生的情況進行記錄,配上圖片,然后發給澳大利亞。因為只有我能夠時時用網絡,我也充當了大家的送信員。這些信是寫給自己的家人或最好的朋友的,每一封信都在分享南極感悟,表達她們多么希望心愛的人也能在身旁。每天我把收到的回信打印出來或拍成照片給寫信的人的時候,都是她們特別幸福的瞬間,由此我也了解到有人家中在遭遇著不順,有人的親密伙伴在低谷期,有人面對著喬遷新居的不確定性……真實世界中的種種課題,都通過小小的郵件被發送到這艘南半球大洋的小船上。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了。我每天工作起來常常會忘了吃飯的時間,每次我到餐廳,主廚都很頭疼,要變著法兒地再為我端出菜來。有時候,主廚還會在我的甜點或者意面上畫一個愛心,犒勞一下辛苦工作的我。

船上的每一天都充滿驚喜和新的發現,每一天也隨時會出現挑戰和化解的方法。“家園歸航”項目經歷了兩年的時間終于成行,船上的許多科學家付出了很大努力:各處籌集資金,尋求所在研究機構、學校、企業和公益組織的幫助。有的新媽媽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會流下眼淚,她們放下了身邊的人和事務來到南極,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用來和之前素未謀面的“家園歸航”的家人們在“世界的盡頭”度過。由于每一天的學習安排都非常密集,加上船上的氛圍開放包容,人的情緒和感受會非常自然地奔涌而出,人會找到最放松、最真實的自我狀態。

擔任第一屆“家園歸航”探險隊隊長的格雷格·莫蒂默(Greg Mortimer)是第一個率隊從北坡無氧氣登上珠峰的澳大利亞登山家。由于我是后來才加入船上隊伍的,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被分到一個三人學習小組,不過幸運的是,我和格雷格還有副隊長莫妮卡組成了臨時隊伍。莫妮卡是常駐阿根廷的德國女探險家,在南極有20多年的探險經驗。奇特的是,即使是在我們看來這么厲害的格雷格和莫妮卡,在進行領導力的自我評估的時候,還是發現了自己的思維慣性和模式。我們三個在餐廳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靜靜地分享。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兩個加起來到訪過南極400多次的探險家,跟一個比他們小幾十歲的“小毛孩”分享他們的恐懼和自我評價。

有著傳奇經歷的格雷格本人無比溫柔、低調,他從來不主動談起自己的經歷,只有在被別人不斷追問的時候才會說上只言片語。每天早上,他會用特別輕柔的聲音在廣播里叫大家起床,介紹天氣是怎樣的,來到了哪個地方,周圍是不是有鯨魚或者企鵝。在他的帶領下,每個人都感到無比信任和放松,愿意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都交給南極,完全地敞開自己,接受改變。我在最后一次登陸的地方采訪了格雷格,對我的每一個問題,他的回答都十分簡短,他明顯更享受南極的靜默。后來,我在多次去南極之后才體會到,一個來到這片蒼茫大地的人不用說什么,只是傾聽就足夠了。大多數人因為來一趟南極對他們來說是極其寶貴的體驗,會希望不斷抓取每一個瞬間,非常努力地拍攝、記錄、采訪和學習,這都是特別可貴的。而最難的是帶著一顆寧靜的心,傾聽南極大地自己的樂章。我們的探險隊隊長不是一個勇猛有力、穿著盔甲的人,而是一個有彈性、柔軟、善良又有勇有謀的人。無論是菲比,還是格雷格和莫妮卡,他們都用獨特的自己為我們演繹出了領導力的不同光彩。

謝謝你讓這一切發生

我不是第一次到達南極,但這次的“家園歸航”是我第一次與77名在科學、可持續發展、氣候變化等領域有自己獨特貢獻的女性一起前往鐘愛之地。我每天在自我反思與成長、互相支持與傾聽的基礎上去觀察這片白色的大陸,從中得到了力量。

有一天下著細細的小雪,我們坐在沖鋒舟里,看著一塊塊剛結冰的海冰互相碰撞,形成荷葉冰。格雷格指著落下來的雪花對我們說,雪花會形成一層碎冰,浮在海面上,好像一層淺淺的油光,再湊成碎冰,逐漸形成海冰。我們幸運地看到了海冰結凍最初的過程。同行的天文學家說,這些碎冰和雪花像是宇宙中的不同星系,順著這些碎冰再往里看,是深藍幽邃的大海,它像極了茫茫的宇宙。那一刻我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在落雪的小船中,還是在無垠的宇宙里。

還有一次,依然是下雪的天氣,我在尼克港的海灘旁,看著海浪一次次沖刷布滿小石子的岸灘,看企鵝從風雪中回來,努力地向山上攀登。這里的冰川極其活躍,冰塊落下就會形成小海嘯,所以要時常關注。我看著岸邊的碎冰前后左右地搖擺,仿佛讀出了這片天地獨特的韻律。登陸時間快要結束,我還沒能爬上山頭看冰川的全貌,有20多年南極探險經驗的副隊長莫妮卡經過我的身邊說,你不用守著岸灘,可以向上爬了。于是我跟著幾只搖搖擺擺的金圖企鵝向山上爬去。上山的路白雪茫茫,遠處有一兩個人影也在上山或者下山,雪幾乎沒過膝蓋,讓每一步上山的路都走得不太容易。雖然還在下雪,但不久我就開始出汗。南極的風、南極的雪都出人意料,突然一陣風吹過,我的汗還來不及干就已經凝固在脖子上,風夾雜著雪擋住了我全部的視線,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的。我再也看不到別的人影和山上的巖石,甚至山下的沙灘和周圍的企鵝也消失在視線中。這是傳說中的white out(極地暴風雪)嗎?那一刻,我清楚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恐懼。我突然想,探險家沙克爾頓沙克爾頓是英國著名南極探險家,帶領“堅忍號”前往南極探險,途中遇險后,帶小團隊尋求救援,徒步翻越南喬治亞山脈,想盡辦法最終將全船水手救出,無一人遇難。在越過山嶺、尋找救援的時候,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時刻。無法再辨別方向時,是前進、后退,還是原地不動?他曾經想到自己有可能死在路上嗎?他是如何支撐自己為水手兄弟們尋求救援的呢?我把圍巾、帽子戴好,決定不下撤,繼續往山上爬。風和雪讓每一步都更加艱難,我終于體會到探險家們在面對這一片白色靜寂時心中的感受,恐懼想法一閃而過,回到腳下,只有一步一步的繼續攀登和心中與身外那無限的空寂。終于,爬著爬著,我發現左邊遠處有人影,我調整方向,終于到了最大的一塊巖石旁,坐下來,看著這百萬年前形成的冰山。從地質學家的眼光來看,冰川也只是一種沉積巖,因為當把時間單位放到地質紀年中來算的時候,石頭、冰川的生命都是類似的。格雷格看到我,我們擁抱在一起,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剛才心里經歷了什么,因為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終于,其他人要開始下山,格雷格對我微笑道:“你剛剛上來,可以自己多待一會兒。”

之后十幾次到達南極,我幾乎每次都會來到尼克港,也每次都會走同一條上山的路,對山下企鵝棲息地的幾個特征都爛熟于心,但是再也沒遇到那么大的風雪。后來回憶中的尼克港,大部分時候都是藍天白云,一片晴朗。一年以后,我們在山上挖出了一條長長的雪縫,我們會小心地避開它,但風雪那天,很難說我腳下的每一步是堅實的冰雪,還是僅有一片薄冰的虛空,一腳下去,不知道是否會再也爬不起來。無論到達南極多少次,我都不能放下這份敬畏,這里的風、雪、冰川、海浪,讓我直接面對內心最深處的柔軟和恐懼,讓我只能把自己交付給腳下的這片大地。

在奇幻島登陸的時候,菲比一個人注視著企鵝棲息地,我跟她會合,閑聊了兩句。她問我有哪些收獲,我支吾了兩句南極的神奇,然后問她的感覺如何。她說:“能把自己的夢變成現實,還是感覺不太真實。我今年60歲,希望在接下來的十幾年中,我能像古道爾、厄爾這些女性一樣,努力為世界盡自己的一份力。”我想,對菲比來說,她的使命不是研究黑猩猩或者海洋保護,而是支持我們這些保護和研究地球家園的女科學家。但她的心和比她大20多歲的女性領袖們是在一起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站在我身邊的不是一個我景仰和崇拜的女強人,不是振臂一呼發起一個全球項目的領袖,而是一個對世界懷著美好夢想的女性,她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向自己崇拜的姐姐一樣的女性榜樣們看齊。我給了菲比一個巨大的擁抱:“菲比,謝謝你讓這一切發生。”

錨定方向,開始歸航

一向不太暈船的我,在每天高強度地投入后,終于在回程路過德雷克海峽的時候撐不住了。那天,我在船長室發完一天的郵件和媒體文件后,由于盯著屏幕看了幾十分鐘,我到餐廳已經完全沒有了食欲,只咽下了兩片西瓜。我感到胃里翻騰,好像人已經下到二樓船艙,但是腸胃留在了五樓的船長室。跌跌撞撞回艙房的路上,我抓了身邊的一個嘔吐袋,把剛剛吃的西瓜全部吐了出來。在我露出這副窘相的時候,廚房的工作人員正好路過,送我回了房間,還給我拿了暈船貼。我躺在床上,四肢攤開,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與海浪融為一體。我好像躺在媽媽的子宮羊水里,隨著波浪上下一起一伏。我腦海中閃過還沒有完成的一樣樣事務,閃過菲比說的話,閃過每次登陸看到的景色,又閃過遠方的朋友和家人,我終究敵不過暈船藥帶來的睡意,在德雷克海峽的風浪中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而外面的世界竟然暗了下來。這是最明顯的——我們已經離開了南極大陸,回到了南緯50度左右,不再有極晝,開始出現日落。來到船長室,我們已經隱約可以看到南美大陸最南端的合恩角。

每一艘去往南極的船都是一個獨特的王國,有自己的文化和傳統,每一個王國的子民對自己的土地都有不同的連接。而船長室是這個王國的核心,掌握著整個王國的前進方向。在甲板上,在船艙中,你可以感受海浪的力量,可以眺望日落的景色,可以看信天翁繞著船飛,而在船長室,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海洋的何處,船正在駛往何方,風力、冰情、浪高、溫度如何,周圍有多少船,此處的海有多深,以及船上的各個部分是否在精密準確地運轉——答案都在船長室。換句話說,船長室是整艘船的大腦和神經中樞,決定了船的心臟和靈魂。

“烏斯懷亞號”的船長酷愛古典音樂。當我們行駛在天堂灣的碎冰之中的時候,當我們在狹窄的利美爾水道通行的時候,船上放的是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威爾第的音樂,是百十件管弦樂器一同發出的讓人心弦波動的旋律。在人生這段旅程中,我們在生命的海洋上漂浮,在我們的大腦中播放的又是什么樣的音樂呢?我們有多少時間是確定我們到底在去向何方的,有多少時間在覺察自己外在和內心的狀態呢?在船長室,每15分鐘就校準一次的航海地圖,也像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的生命導航儀。

很快,我們要接近合恩角了,那里有一座雕塑,遠遠地從望遠鏡上就能看到,那是一只鏤空的信天翁。信天翁在波濤洶涌的德雷克海峽上很容易被看到,水手們把信天翁看成自己在海上失去的兄弟的象征,它們向往自由,又無比忠誠。在開往合恩角的時候,我看著格雷格和船長,好像讀懂了他們眼神中更深層的意義。

為地球母親發聲

船靠近烏斯懷亞的那個下午,我們重新踏上碼頭,好多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經回到陸地。而事實上,我們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陸地上的一切也好像已經變成了全新的模樣。也許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和這樣一段無法與人說起的經歷,給人留下的最直觀的就是回到陸地的眩暈感,要讓人慢慢地適應。大家陸續離開烏斯懷亞,而我要在這里等待這個季度剩下的幾期我做探險隊隊員的時間,所以我在這個南美洲最南端的小城又停留了接近十天。我找到了一家有著一間可愛閣樓的旅舍,自己住下,每天看海洋和自然的紀錄片,回憶船上發生的一切事情,跟自己的身體和內心對話,寫下我的恐懼、我的愿望、我想實現的夢想。在船上的每一天,我都忙著工作,沒有辦法完全放松,來享受和接受發生的一切。而下船之后,我終于慢下來,讓之前幾周受到震蕩的思想和感情慢慢地生成、沉淀。

在那個南半球的夏天剩下的幾個月里,我都在南極的船上工作,看著11月我們看到的企鵝蛋孵出企鵝寶寶,寶寶一天天長大,絨毛換成了羽毛,企鵝爸爸媽媽離開,企鵝寶寶終于成年下水開始覓食,到最后它們完全離開自己的棲息地,開始在海洋中的生活。幾個月之后,我和好朋友孫一帆帶了幾個對南極感興趣的大朋友和小朋友來到南極,我寫下了第一版南極考察的探險日志和課本。從那之后,我的重心完全改變了。我意識到這片神奇的土地對我的改變之深,意識到這里是許多人第一次可以完全放下自我、和自然對話的地方,意識到南極可以從根本上把人變成一個自然主義者,而我以往所做的環保工作停留在頭腦方面,不夠讓人有全面的轉變。也因為在“家園歸航”中的體驗,和我自己對南極的領悟,我意識到了來到南極的體驗可以多么不一樣,而這里最值得被打開的方式,就是充滿尊重和敬畏之心,帶著科學精神和人文關懷的地球朝圣。

回到北京之后,我許久不能出門,總是想念南極的風、海、浪。在見識了南極的神奇之后,我突然覺得,之前去非洲的想法是處于自身的小我的動機,即夢想一個人可以改變世界。而我所感受到的憤怒、郁悶和所做出的犧牲,也都是因為自己的付出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或者自己的期待沒有被滿足。而在南極,這里的一切已經足夠完美,來到這里的人,只要被加以引導,就都能受到極大的震撼和感召。我花了一點兒時間重新回到非洲交接所做的項目,然后回國創建了一家地球教育機構——“野聲”。

“野聲”的含義是,我們要為原本無聲的大自然發聲,了解我們跟地球上諸多生態系統之間的紐帶,真正建立深度的聯結,為自己的生命找到獨特的價值,無論從事哪個領域,都能夠為對自然的保護和對我們自身的保護發聲。創建“野聲”的過程就像是另一次旅程,旅途漫漫且辛苦,而且只有起點,沒有終點。我每一天都面對著新的天氣、新的冰情、新的海浪,每一天船內船外也面臨著新的挑戰,但在南極的訓練讓我熟悉了“水性”,我知道要時時刻刻錨定自身,坐在船長室里校準自己的航線。


(關于姚松喬:“家園歸航”第一屆成員,2016年年底隨項目赴南極考察,回國后創辦地球教育機構“野聲”,致力于幫助更多人了解地球母親,創造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未來。)

氣候變化與我何干

王彬彬

在出發去南極前,我幾乎要取消這趟行程了。

氣候變化在很多人眼里是南極冰川融化或者北極熊無家可歸,和日常生活距離很遠。過去十多年,我一直參與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跟不同的人講“氣候變化與你密切相關”的道理,呼吁大家行動起來。當全球自下而上應對氣候變化的聲浪越來越高的時候,我卻被困在一個問題里——人們如果在這個問題上有了相對高的共識,為什么還缺乏行動力呢?我越深想,越迷茫。我希望參加“家園歸航”,和各國關心氣候變化的姐妹好好聊一聊,給自己再打打氣。沒想到,出發前往南極前,我提前找到了答案。就在我反復思考要不要把“家園歸航”的名額讓出去的時候,我得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秘書處前執行秘書長克里斯蒂安娜·菲格里斯將作為第三屆的特別嘉賓與項目成員一同前往南極,我當即決定參加。在全球氣候治理進程中能得到世界各國尊重的人不多,克里斯蒂安娜是其中之一。我無數次和她在同一個“戰場”上互相支持,就是還沒有真正深聊過,能和她一起去南極真是太好了!

如我所愿,在“烏斯懷亞號”上再相逢的我們深度碰撞,惺惺相惜,將彼此引為知己。在臨近行程結束的一次深談中,我告訴克里斯蒂安娜:“我是因為你才來到這艘船上的。”她注視著我的眼睛,微笑著說:“現在你還這么想嗎?”被她一提醒,我才意識到,自己在這趟行程中得到的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期……

黑馬逆襲中央電視臺

我出生在山東北部的一個縣城,小時候,父母經常不在身邊,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和村里的孩子們瘋跑打鬧。現在回憶起來,那感覺真是無拘無束。四歲多時,我跟著父母落戶濟南。被送到幼兒園的第一天,我發現周圍的孩子能歌善舞,而我連普通話都不會說。于是我使勁練習普通話,估計“成為最好的自己”的種子是在那時候種下的。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是家長眼里的好孩子、老師眼里的好學生、鄰居眼里的好榜樣——中學保送大學,大學保送研究生。為了追求“別人眼里的完美”而加倍努力的我,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認識一片空白。

碩士畢業后,我進入中央電視臺新聞中心工作。新聞中心剛成立了一個機動行動組,叫綜合組,目標是做“新聞聯播里的焦點訪談”,要采制和《焦點訪談》同水準的內容,但要把時間從30分鐘壓縮到3分鐘內,在《新聞聯播》里播出。綜合組白天和其他組一樣跑部委會議,晚上按照熱線電話線索分頭出動,采制各種調查新聞。組內同事大多是從各地方電視臺抽調的有豐富經驗的調查報道精英。

我以前真沒干過調查報道,只能從大記者們看不上的“小片”開始練手,就是簡訊、特寫這類社會新聞。有一次,制片人把我寫的稿子摔在地上,說我連新聞ABC新聞ABC是指準確(accuracy)、簡潔(brevity)、清晰(clarity)。——編者注都不懂。我自尊心受不了,回到住的地方哇哇大哭。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我就“長”在了電視臺二樓的機房里。記者們采訪回來都會在這里剪片、寫稿、編片,只要發現有人在干活,我不管認不認識人家,都會湊過去站在旁邊看他是怎么架構文字、怎么用編輯機、怎么上字幕的。我一點點從頭學,每天撐到半夜才回去,白天照常報選題、跑“小片”。

一個月結束了,工作量統計出來,我發了30多條“小片”。雖然我還做不出調查報道,但我發的“小片”也有幾條上了《新聞聯播》。當月我的業績排進了全組前三。再見到我時,制片人說:“沒想到你是匹黑馬啊!”

情歸阿里,屬于你的世界可以更大

在中央電視臺的日子過得飛快,我逐漸適應了作為機動組成員的常規狀態:24小時隨時待命,哪里危險去哪里,白天西裝革履上“兩會”,晚上喬裝打扮下基層。調查報道成了家常便飯,我沒少和采訪對象斗智斗勇。只用了一兩年的時間,我跑遍了所有省份,見識了各色人等。我盡管表面上經歷豐富多彩,但常常有不能深入了解、只能略知一二的遺憾。

2005年,西藏自治區成立40周年。新聞中心派隊伍進西藏,兵分幾路,做專題報道。我們這支能吃苦、能戰斗的隊伍被分到了條件最艱苦的阿里地區。阿里在很多書里被描述為“最后一片凈土”。凈土,換個說法就是條件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我們一路采訪,一路拍攝,一個月內走遍了阿里七縣。阿里有一座非常有地位的神山——岡仁波齊,它被稱為“萬山之源”,是苯教和藏傳佛教的發源地。那里每年吸引成千上萬的信徒來朝圣,他們用轉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信仰。我們趕到岡仁波齊山腳下拍攝轉山人,看他們一步步叩著長頭,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都是一樣的虔誠。

岡仁波齊一日有四季,剛才還艷陽高照,轉瞬就可能烏云密布。正拍攝的時候,雞蛋大小的冰雹忽然砸下來,我們趕緊收了機器往車里跑。這時候身后傳來悠揚的歌聲,開始是一個人唱,后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歌聲縈繞在半空中,在云霧里盤旋,和冰雹抗爭。我被歌聲吸引,拽著攝像師往回走。眼前的畫面讓人震撼,那些轉山人,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因為突如其來的冰雹而驚慌失措。他們的臉上呈現著超然的平靜,在此起彼伏的歌聲里繼續行著長頭大禮往前走,不在乎前方有沒有泥濘,不在乎冰雹砸在臉上疼不疼。我趕緊蹲下來,盡量把話筒舉得離他們近一點兒來收錄歌聲。我想,打動我的一定可以打動觀眾。那一刻,外面的世界被按了暫停鍵,純粹的歌聲直擊心靈,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簌流了下來。

當晚,因為淋了冰雹、吹了風,加上長途勞累,我開始發燒。在海拔5 000米的地方發燒是有生命危險的。我吃了藥昏睡過去,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神清氣爽,燒退了!走到屋外,岡仁波齊鉆石形的山頂正從朝霞中露出來,光芒萬丈。遠處的轉山人都停下來,朝著山頂的方向膜拜。我也閉上眼睛,默默感謝神山的眷顧。

在阿里的街頭,我還遇到過一個乞丐,他走過來問我要一角錢。當時我的錢包里只有一元的,我順手抽出一張遞給他。他愣了一下,低頭在自己的包里找了一會兒,兩只手捧了九角錢遞給我。我說,沒事,一元都給你。乞丐說:“我只要一角。”他堅持要把九角錢還給我。我很奇怪。他卻說:“這輩子你給我,下輩子我給你,世間有輪回,不能多貪多要。”

在阿里,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它們盡管不一樣,卻并不沖突,反而因多元而美好。從阿里回來,我離開了中央電視臺。世界很大,我想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

很快,我入職一家旅游雜志社,成為專題策劃,專門負責和各國駐華使館、旅游局打交道,開發高端旅游線路,第一時間去踩線體驗,我選擇這份工作就是為了能去更遠的地方。隨后幾年,我去了十多個國家,頭等艙、奢侈酒店、米其林餐廳是每次出差的標配,我要做的就是衣著光鮮地盡情體驗廣告上經常出現的各種感官刺激和物質誘惑,回來把自己的感受寫成文字,刊登在雜志上,吸引更多游客。第一年,這種高端奢華真讓我興奮。可是第二年,我就開始覺得哪里不對勁了。我像是飄在空中,沒有著落,我的工作狀態和我在當記者時了解到的這個國家大多數人的真實生活距離太遠。很快,“花花世界”失去了吸引力。我開始專挑艱苦的線路跑,穿越柴達木盆地,徒步于巴丹吉林沙漠;干干凈凈地進去,面目全非地出來。同事們都覺得奇怪:這個人怎么自己找罪受?他們不知道,只有去這樣的地方,我才能找回自己真實的心跳。

有一次,我到了西昌螺髻山,與彝族的管理站站長一起登山。站長領著我看漫山遍野的杜鵑古樹,真是太美了。閑聊的時候,我了解到管理站很窮,第一反應是在山頂蓋座廟,賺點兒香火錢補貼一下。站長說:“王老師,您去過很多國家,我一輩子就在這個小地方,我的見識肯定沒您多。我只知道,彝族祖先說這片山、這些樹不是我們的,是子子孫孫的。我要替我的子孫看護它們,不能動這里的一草一木。”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啊。足跡踏遍萬水千山又如何?我的世界觀還不如哪里都沒去過的人。

哥本哈根,一腳“踹”出個新大陸

2008年,汶川地震。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災區一幕幕人間悲劇,淚如雨下。心里的聲音說,我想去災區幫助那里的人。可彼時彼刻的我除了會扛攝像機、寫稿、出鏡、編片子,還會什么呢?我去災區能幫上什么忙呢?

這時一家國際人道救援與扶貧發展機構在中國招聘媒體官員,幫助他們寫災后重建工作報告。這份工作太適合我了!我加入了這家機構,去往災區,通過走訪災民完成自己的工作。那段時間雖然辛苦,但我心里很踏實。

5·12地震一周年工作報告順利發布,幫助捐款人了解了他們捐的每一分錢都花到了刀刃上。我剛從繁忙的工作中喘口氣,領導就把我叫進辦公室:“年底要在哥本哈根召開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你去吧!”聯合國?氣候變化?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也不懂啊!領導鼓勵說:“沒事,咱們沒開這個方向的業務,當然沒人懂。你去了,一邊干一邊學,回來就懂了!”

就這樣,2009年12月,我被一腳“踹”到了丹麥首都哥本哈根,作為該機構代表團第一位來自中國內地的代表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15次締約方會議(COP15)。這次大會被媒體稱作“人類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次機會”,而它也開啟了我和氣候變化這個議題的緣分。

我在出發前看了大量氣候變化的資料:氣候變化是在一定時間尺度內年平均溫度的變化,是第二次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排放過量溫室氣體造成的,近百年來呈全球變暖的趨勢。概念有點兒抽象,于是我專門去甘肅農村考察,想了解當地人受氣候變化影響的情況。

在村口,我們遇到一位蓋房子的老人家。考察就從嘮嗑開始,我隨口問了一句:“大爺,您知道氣候變化嗎?”我原以為直接問氣候變化這么專業的術語,大爺肯定不知道,沒想到大爺把手里的鐵锨一撂,說:“我當然知道啊!以前這個地方十年九旱,這十幾年是十年十旱。原來3月會下點兒雨,現在雨不下了,今年還下冰雹了,我的玉米全被砸死了!”大爺帶我們來到玉米地邊上,順手掰下一根玉米棒子。表面上看不出這根玉米棒子有什么問題,可打開一看,里面的玉米粒全是癟的。這一幕深深定格在我的腦海里。農民靠天吃飯,天變了,農民就吃不上飯了。這就是氣候變化最直觀的負面影響。

這次調研讓我心里有了底。在哥本哈根,我和國際團隊的同事們跑前跑后,張羅發布會、組織媒體培訓、協調會議,還要抽空自己補課,忙得不亦樂乎。兩周內,我們白天過哥本哈根時間,晚上過北京時間,顧不上吃飯成了“家常便飯”。

第二周,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趕到哥本哈根大會現場會見聯合國和各國領導人,積極斡旋,希望推動這次大會取得實質性進展。但是,190多個國家和地區開會,實在是眾口難調,最后不但沒有達成各方期待的法律協議,西方媒體還順手把談不出成果的責任推給了中國。和所有在場的其他中國同事一樣,我覺得心里堵得難受,塞滿了委屈。

回國后,我開始積極推動多方合作,搭建對話平臺,氣候變化成了高頻詞。在國際場合,不能只強調政府怎么說,民意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指標。2012年,我組織了第一次全國范圍的公眾氣候變化認知調查,了解中國公眾對氣候變化問題的認知情況。結果非常令人振奮,超過93%的受調查者對氣候變化有一點兒了解,并支持政府應對氣候變化。在年底的多哈氣候大會上,時任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秘書處執行秘書長的克里斯蒂安娜引用我們的數據,肯定了中國的貢獻,鼓勵中國有更積極的表現。

沒過多久,機構要在中國組建第一支氣候變化專業團隊。毫無懸念,我成了這個新團隊的負責人,設計戰略,帶新人,和國際同事、國內伙伴一起開展氣候變化與可持續發展相關的政策研究,動員公眾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我每天都充實地忙碌著,工作涉及的主題從農業到生物多樣性,從貧困到公正,從性別平等到青年領導力。我這才發現,只要是可持續發展的相關議題,都和氣候變化有扯不開的關系。我們一邊學一邊干,訪村入戶,組織專家調研,設計試點,發布研究報告,抓住各種機會組織公共演講,設計靈活多樣的活動鼓勵公眾行動。對團隊每一個人來說,那都是一段閃光的日子。

2015年,我們和伙伴共同推進的陜西低碳適應與扶貧綜合發展計劃宇家山試點項目入選“改變先鋒——發展中國家可持續低碳發展”優秀案例。那年12月,我在巴黎氣候大會現場見證了190多個國家和地區通過《巴黎協定》。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我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一面。

出訪越南,變日常為永遠

2016年8月底,我陪同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別代表解振華帶隊的中國政府代表團考察越南項目點,了解這個國家廣大民眾的實際需求,以便更好地設計國家南南氣候合作的項目。解振華一生執著于環境保護事業,歷任原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局長、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國家氣候變化事務特別代表,大家習慣尊稱他為“解主任”。解主任從2007年開始參加氣候變化談判,帶領中國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尊重和認可,可以說是這個領域的精神領袖。

在我們考察的這個項目點,氣候變暖導致海平面上升,海水倒灌,紅樹林嚴重退化,原來種植水稻的良田變成了水塘。在社區項目的設計過程中,項目人員充分咨詢村民的實際需求,為村民提供了改種植為養殖的替代選擇,并發展當地生態旅游,開設有機生活咖啡館,使村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

這次考察讓我們看到,減緩氣候變暖速度和提高氣候適應能力要和脫貧、發展經濟、保護當地生態環境很好地結合起來,在生態得到保護的同時,改善村民的生計,只有這樣才能可持續發展。考察結束時,解主任問我:“你為什么一直推進多方合作?”我想當然地回答:“這是我的工作啊。”解主任看著我說:“應對氣候變化不只是一份工作,它是一份事業!”那一刻,我豁然開朗。原來,我早已把它當成了自己的事業。

此行之后,我追問自己,在這個領域收獲了那么多成長、信任和支持,既然這是一份事業,我還可以做些什么?對,起碼可以把我的經歷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中國在氣候變化議題上怎樣實現了政府主導、社會共治的多元治理格局,還可以激勵更多青年人走上氣候治理的道路。

2018年4月,我的專著《中國路徑:雙層博弈視角下的氣候傳播與治理》出版了,讀者反饋說這本書是“氣候圈入門指南”,這也正是我最初對它的定位。很快,這本書入選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簽約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出版社之一——施普林格出版集團。我可以向國際社會好好講講中國故事了。

懷著感恩的心,我把新書送到了解主任的辦公室。解主任問:“下一步你想干什么?”我只能實話實說:“我還沒想好。”擺在眼前能讓我“名利雙收”的選擇倒有幾個,但我提不起太多興致。應對氣候變化已經內化為一份事業,我不甘心看它受到美國退約的沖擊,不甘心看它受到負面影響,我想盡己所能再做點兒什么。但作為個體,在大國博弈面前,我還能做什么呢?我把心里的困惑倒出來,解主任笑著說:“不甘心是吧?來我的研究院!”

就這樣,我加入了一支全新的“超能陸戰隊”。解主任把自己獲得的“可持續發展獎”的全部獎金捐出來,在清華大學校領導的大力支持下成立了氣候變化與可持續發展研究院。這支隊伍的使命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為全球氣候治理進程提供創新方案。我們總結出了八個字:“氣候征程,攜手共進!”

一段新征程開始了。

南極,打開十年心結

2019年是我入行氣候變化領域的第十個年頭兒。這十年,我和不同階段的戰友們緊鑼密鼓地推進氣候治理,把自己變成了一杯“行走的雞血”;這十年,我當了媽媽,有了兒子馬達和女兒斯加,兩個孩子的名字加起來是我掛念著的受氣候變化影響的非洲第一大島“馬達加斯加”;這十年,我“回爐再造”,一邊給馬達喂奶一邊復習考博,懷著斯加準備博士學位論文,就在《巴黎協定》通過的那個晚上,我落筆完成了畢業論文定稿。

十年是人生中不長不短的一個節點,參加“家園歸航”考察南極是我送給自己的最好紀念。期待中的考察收獲不少,我對自己堅守的事業也更有信心,而和20多個國家的女性科學家日日夜夜的交流開啟了我對人生和自我的不同層次的思考。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航行途中的夜談,這次談話幫我解開了十年前的一個心結。

夜談主持人是克里斯蒂安娜,她這次的任務是帶大家學習自我、他人與環境的關系。她邀請三位成員上臺,分享自己用什么方式影響了自我、社區和政府。我被點名從與政府合作的角度分享自己的經歷。我有點兒猶豫,說實話,我最想分享的是在哥本哈根感受到的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成見。可看著臺下坐著的這幾十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同伴,要是我把我的真實感受說出來,她們能理解嗎?

既然這是一直梗在心里的結,既然被推上臺了,那我就說出來吧!我講了十年前我在哥本哈根看到的中國政府代表團的進步,講了最后時刻中國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講了過去十年我看到的各方的努力,講了推動合作過程中的挫折與堅持。我說,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夠看到一個進步的中國。講述的時候,我有種豁出去的心態,不管有沒有人能理解,反正我把在心里憋了十年的話講出來了!克里斯蒂安娜激動地說:“中國從2009年被動地跟隨,到2015年成為《巴黎協定》的重要推動者和貢獻者,值得我們所有人尊敬!”又一次,我的眼里充滿淚水,這一次是感受到自己和自己的國家被接納、被尊重后從內心迸發的喜悅的淚水……

你好,人生!

直到碩士畢業前,我還在問自己:我究竟要過什么樣的人生?有一天,一個實在被我問煩了的朋友說:“嘿,老天爺給你一輩子時間,如果你這么早就找到了答案,那剩下的時間你干什么?”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后來我一路走,一路找,一直找。直到從南極歸來,我知道,我終于接近答案了。

我要的人生,就是我正在經歷的!也就是接受當下的自己,卸下“堅強的面具”,與習慣追求“別人眼里的完美”的那個我握手言和,感受內心深處的柔軟和力量。

在正前方,我還有很多書要看,有很多知識要學習,有很多朋友要認識,有很多成見要打破,有很多次成長要經歷。

我的朋友,你呢?


(關于王彬彬:“家園歸航”第三屆成員,氣候變化行動研究者,戶外運動愛好者,馬達和斯加的媽媽。)

全心投入可呼吸的人生

王春光

“你要活得精彩,要敢想,更要去做,成為最好的自己!”這不是一句名人名言,而是我的父親對我最重要的教導和鼓勵,也是我的父輩在我心中埋下的一顆種子。這顆種子生根、發芽,到2019年我航行在南極的時候,它早已融入了我的全部身心。

在“烏斯懷亞號”上,我曾望著南極純凈的冰山大海,坐下來回憶以前的日子。我想象著,等我到了老年的時候,我的一生會如何被記錄下來呢?我們是人生的過客,我希望在回味我的人生時,我的生活是充滿色彩和生機的,有愛、有追求,我在幫助世界變得更好的過程中曾貢獻自己的力量。我的父親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導師,他不止一次教導我:“你要活得精彩,要敢想,更要去做,成為最好的自己!”從他那兒,我明白了人應該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在青少年時,探索自己的喜好,了解世界,形成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在中年時,滿懷熱情、執著投入地在自己的領域暢游,陪伴在親人和愛人身邊,品嘗人生的酸甜苦辣,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對人類的進步做出自己的貢獻;到老年,亦能老當益壯,盡享天倫之樂。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全心投入、努力付出都必不可少。

自由的成長之路

感恩生活,我確實很幸運,成長在一個幸福的原生家庭。雖也曾顛沛,但開明的父母依然讓我從小就接觸了科學、自然、音樂和語言,也讓我有機會在童年遇到了各領域的大師和能人。對音樂的喜愛讓我有幸在國外求學時一直在交響樂團和室內樂團參加演出。音樂作為橋梁,讓我了解了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化,甚至與多位演奏家相識,成為一生的摯友。在這樣一個充滿自由的成長環境里,我能根據自己的興趣和愛好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由此我相信,做最擅長的事得到的快樂是永恒的。

我的音樂啟蒙老師寶老師是上海音樂學院的高才生,他那時在鄉村里當一名臨時的教書先生。偶然的機會下,他開始教我彈鋼琴、拉小提琴,日后還讓我有機會學習拉低音大提琴。他跟我說:“愛上音樂,它會陪你一生。”我父母在我6歲時把他們當時向單位預支的一年工資加上以前的積蓄攢到一起,給我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把琴。直到今天我都很感動,他們竟能如此無條件地支持小孩在當時看似不靠譜兒的一個愛好。我還真猶豫過,換作是我,我是否會拿出現在我家一年的工資和以前的積蓄去花在我孩子未知的一個喜好上。在父母和老師的支持下,音樂陪伴我走過了童年、青少年的許多時光。命運有時真是不可思議。到美國讀大學時,我曾拿著音樂方面的獎學金在四個州的交響樂團演奏,以及到各地巡演。無論是在興奮開心時還是在備感壓力時,一彈上琴,我就會很快放松下來,馬上又充滿不能阻擋的力量。

在我的成長路上,老師對我諄諄教誨。他們盡心地教育我,給對數學和化學癡迷的我“開小灶”。那段時光真是快樂,讀書、玩樂兩手抓。雖說班主任總會對我的貪玩不滿意地批評一下,但因為我的成績沒落下,老師也只是提醒一下。就這樣,我邊學習邊玩耍,高中三年拉琴和踢球都沒耽誤。為躲過老師的檢查,我曾借穿男同學的球衣到操場去踢球,短頭發的我硬是沒被認出來。當時的高中班主任建議我去國外讀書,她覺得我能適應境外的學習,能拓寬視野。我的父母對此很支持。于是我就在20世紀90年代去美國讀大學了,這在那時還是件稀罕事……

在美國求學時,恰逢跨學科的教育變革。對求知若渴的我來說,橫跨數據分析、能源系統和計算機領域的學習實在令人興奮且有趣。我是如此雀躍,跨學科的應用可以讓橫向思維挑戰現有的盲區。你知道土木工程課上的流體力學模型可以被用到醫學生物課程中去跟蹤人體癌細胞嗎?你知道能源流的數據可以清晰指導不同能源的進出口在智慧城市上的應用嗎?——這是個新奇、令人振奮的研究領域。我在之后的職場中還接觸了能源運行數據在航空航天火箭發射上的應用,并參與了幾個國家的能源數據分析工作,這些不斷加深著我對這個領域的理解。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要基于實業的建立和發展,而實業的發展對能源系統的依賴度是很強的。國家戰略布局要保證能源結構的成熟性,這樣才能支撐工業的發展。我發現數據分析如此神奇,它可以引導大家看到表象之下深層的意境。每一個算法模型的應用都直接關系到我們的健康和生活領域,我在這個領域中找到了自己持續多年的熱情和事業。

成年的人生路上,同樣幸運的我同知己走入婚姻并相互支持、鼓勵,一起照顧老人,培養孩子;職場上,我在自己癡迷的領域有幸師從行業引領者,他們帶我接觸和了解了科技在能源領域的應用。當生活和事業都在正軌上推進時,我沒有止步于安然享受這一切。在美國典型的精英階層的生活方式和路線中,我不曾停止追問自己:我在社會中的價值和意義在哪里?在物質生活充裕的當下,成長的使命和責任讓我回到自己熟識的領域。面對環境的污染和下一代因空氣質量出現的健康問題,數字化的能源變革是我們這代人肩上要擔負的重任,我們要為自己和下一代重新審視使用能源的方式,并做出改變。

可以呼吸的人生

我的童年是在父母下鄉的地方度過的,我總記得北方冬天燒蜂窩煤那濃重的煤煙子味兒。出門回來洗把臉,臉盆里的水有灰灰的一層。到了冬季下午,看到的太陽都是褐黃色、灰蒙蒙的。騎自行車路過工廠,能看到一直冒著臟煙的大煙囪。柴靜當年的紀錄片重現了那時的狀況,可那時的人沒有改變的方法。

對我來說,青少年時期的記憶一直跟鼻炎治療有關。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從醒來到走出家門一直在打噴嚏,眼睛疼,同時喉嚨難受。治療鼻炎的方式,除了服用那些藥物,最直接的就是鼻內穿刺倒流減壓,但凡治療過的都知道治療中的痛楚和自己端著盤子接那些液體的尷尬。每每想到這里,我都很感謝一直陪我治療的父親,他告訴我:“只有身體有特殊本領的人才需要這樣治療!”他的幽默曾安慰著十幾歲的我度過那段無比難受的日子。這段關于鼻炎治療的經歷持續到我去美國讀大學的時候。雖然父母精心地準備了我所需要的藥品,但我的鼻炎在換了個環境后神奇地痊愈了,我的呼吸終于順暢了。我在美國求學、工作了許多年,仿佛都忘記了當年那段時光。可我卻沒有想到,2014年我們一家回國后,我的孩子也因為環境引起的肺炎苦不堪言。

我在美國的求學和職業經歷,其實一直是圍繞著能源領域的。我不知道這跟我早年的鼻炎經歷有沒有關系,或許它們有一種冥冥中的關聯。在美國的這些年,在能源方向的學習讓我從系統工程方面充分了解了能源架構的流程,不論是發電端、電網,還是用能端,每個節點都有其節能優化、數字化和智能化的空間。我們完全能夠幫助社會從傳統石化能源使用的依賴中解脫出來,改為使用分布式能源和清潔能源,使其逐步替代不可持續的煤炭和石化能源。在美國工作的十余年中,不論是在美國能源部、州政府還是在高校和企業中,我多次目睹了新的科技改變傳統的模式,這些技術既提高了管理效率,又能節能減排。我也看到,公開透明的數據真實地展示著空氣中的塵埃顆粒成分和它們對身體健康的影響。

久而久之,干凈的空氣成了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標準,那些落在紙上的環境污染數據似乎又跟我有了距離,直到2012年的一次回國開會。下飛機當天,還沒有倒好時差的我開始打噴嚏、眼睛疼,同時喉嚨難受。那一剎那我意識到,久別二十年的鼻炎回來了。那年,我也在媒體上和各類科普文章中了解到國內社會開始熱議PM2.5(細顆粒物),了解到中國能源機構在節能減排上面臨的壓力。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北京參加會議,會議室外的PM2.5值超過了400。對當時的我而言,這只是偶爾會遇到的情況,但對身處其中的人們來說,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我心中五味雜陳。

從那以后我一直在想,在這件事情上,我能夠做些什么。

我在麻省理工學院所學及研究的領域,一直是能源系統的數字化應用。舉個例子,你如果戴著健身追蹤器,就能知道自己每天做了多少運動,消耗了多少能量。就像能量健身追蹤器一樣,能源數據也可以幫助大型能源消費者(例如鋼廠、水泥廠、化工廠)了解它們的每分鐘能耗,并實時調整其運營,保證安全穩定性,既使其經濟不受任何影響,同時又能節能。總之,既開源又節流。任何一個復雜的系統都是可以用簡單的文字解釋清楚的:能源使用都是有記錄的,這些引導信息就像我們每天關注的孩子的學習進度,我們可以據此相應地調整策略,以保證其運行正常有效,“學有所成”。現在,當整個社會開始關注人工智能的應用時,當我們探討一種技術如何深入一個行業并產生影響時,在能源行業,有個問題常常被提出:我們是否可以依托大數據算法模型,通過數字化轉型從源頭跟進碳排放指數,了解不同的能源系數和能耗使用?可這個并不能對真正的能源轉型起根本作用。更多的問題被提出來: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對實時大數據的分析來推動節能手段的應用,從而達到直接減碳的目的?而使用什么樣的算法應用才能在可量化的角度看到結果?這個能否從能源需求側帶動能源供給側的改變,數據分析和應用能否完成數字化革命的愿景?從科研到商業化應用的技術有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在不斷的嘗試中去驗證其應用性。這個想法讓我激動不已。

這些我無法一一找到其準確答案的問題卻讓我停不下來,事情總是在慢慢探索中呈現本來面目的。2012年,我著手在國內建立一家以大數據分析為主要業務的科技公司,幫助實現能源優化和智能維網的想法,以支持低碳未來的目標。這個想法讓我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我也希望,未來我不用再為我女兒可能會得肺炎而擔心。

低碳未來:不易的創業路

科技創業之路充滿艱險和不確定性。每次挑戰又摔倒后,我們都要復盤當時的假設和判斷的漏洞,在戰略和戰術上進行調整。每每遇到挫折,我都會回想當時做這件事的初心——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科技顛覆能源系統,抵達低碳未來。這個信念不斷激勵我敢于夢想和踐行,不斷拼搏,在做的過程中不斷學習并探尋答案。

建立低碳未來,并不是一個遙遠的目標。這幾年里,我和團隊的伙伴們接觸了大量的合作伙伴和應用場景,大家對這個領域都充滿熱情且寄予厚望。從能源使用方入手,我們看到了工業和電力領域運維優化的空間;在選用清潔能源的同時減少煤炭的使用,既能保證用戶的能源使用量,又能減少空氣污染,一舉兩得。創業四年,從當初不成形的想法到現在的項目落地,我看到了非常多積極的成果。比如我們的技術產品將工業線上預警安全保障的精準度從75%提高到了99%,也就是說,我們能夠預知問題并及時處理,這代替了以前發生隱患才來維護的情況。這使得從事高危工作的人員直接減少了70%,這類人員每年在事故現場的比例在減小,更重要的是,這種方式還能在不影響正常運營的情況下減少5%~20%的能源成本。每一次客戶告訴我們這些產品技術帶來的結果和價值時,我心里總不免一暖。當時的想法就這樣在一點點地被驗證、實踐。

我盡管在美國已經走過創業的路,但回到國內來建立億可能源,還是不免有各種“水土不服”。有偏差的市場判斷和推廣中的跌跤,讓我在既定的戰略面前一次次反思,一次次調整戰術。在國外做的技術不能直接套用在中國市場上,要重新推翻一些假設來搭建產品技術路線,這些都在挑戰著我和團隊的恒心和耐心。我們通過每一個落地的項目來驗證應用中的每個環節,產品帶給客戶的真實價值才是內驅動力。但對于如何理解客戶的需求和決策流程,我發現在國外待太久的自己反倒“聽不懂中國話了”。很多次我們考慮得太技術化,但沒有把很技術化的內容用通俗易懂的話語表達出來,也沒能做到站在客戶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直擊要點。“說人能聽懂的話”需要練內功,多溝通,多花時間理解和分析,還要學會多請教。我不斷地學習著。

除此之外,作為女性,我也面臨著額外的挑戰。能源領域在過去幾十年一直是個傳統行業,我們接觸的高層幾乎是清一色的男士。作為為數不多的女性CEO(首席執行官),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都曾被客戶或甲方問道:“你先生不介意你做的事情嗎?”我每次都笑笑,告訴他們我的家人很支持我,而對方的不理解盡顯臉上。

在創業初期,我曾在懷孕8個月的時候到客戶單位開會。一進辦公室,服務人員說:“你走錯了,我們在等王總。”當我回答“我就是”的時候,一屋二十幾位男士都很吃驚,尤其是我還挺著個大肚子。經過幾個小時的溝通和現場考察,客戶表示很喜歡我們的方案,但他們依然對我“都這樣了還這么拼”感到很困惑。我一直工作到生孩子之前,這在國外是常態。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我真的不會去斤斤計較投入和回報,但很多人并不能理解。我確實給了我的客戶很多不舒服的感受,包括在生了孩子后曾帶著孩子去參加國際會議,也曾扛著背奶包出差,以確保孩子有充足的“食物”,我也能做我的工作。但我依然相信而且在用行動證明,這些都是可以平衡和同時推進的。

社會文明的發展程度已經越來越高了。我們可以看到現今中國的發展,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對環境有了顯著的關注和重視,意識到能源消耗和碳排放影響與經濟發展是要平衡的。全球各國都對氣候變化的嚴峻程度提出了自己的戰略方案,而不接受氣候變化說法的政客都無法直面眼前的事實。大眾的環保意識提高,更多人開始尋求如何逐步建成零碳社會。暫且不說零碳實施的困難,從現狀推進到低碳,最終到零碳,這是有可能達到的。就像我們從人類駕駛發展到人機共同駕駛,最終到無人駕駛,這個變革已經是可預見的,甚至正在發生……想到這些變化,創業的艱難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

我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回國重新打拼的過程對我、對家庭都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幸好家人很支持我的想法,一直在身邊陪著我。而我也時刻要求自己,無論多忙都要定期留出“家庭時間”、“約會時間”和“母女時間”,確保自己對所愛的人的高質量陪伴。畢竟,他們一直是我最重要的力量來源、前行的動力和互相陪伴的人生伙伴。更何況,做好自己,有時也無形中成為對身邊人的一種激勵。2018年,我去菲律賓領取“亞洲新能源領軍人物”獎,順便帶家人休假。領獎時,我的大女兒北辰在臺下,她聽著我的發言,很驕傲地跟身邊的人說:“That is my mom! ”(這是我的媽媽!)自此,她就一直說她要成為科學家,要發明一種可以自己發電的材料,讓她生活在木星。我們的下一代會過上怎樣的生活?我知道一定比我們這一代更神奇、更精彩!而我們也要給下一代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去實現他們的藍圖。

在最遙遠的地方回歸本質

“烏斯懷亞號”繼續航行在南極半島,我很榮幸在老船長的許可下開著船,我想,那些探險家在尋求心中的那條路時,不就跟我們“探索一條應對氣候變化的路”如出一轍嘛!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摸索可行辦法的道路上完成自己應承擔的使命!我望著湛藍的天空,感受著身邊一群有著深切社會責任感的女性傳遞出的熱情,想起自己在被問及“為什么要參加‘家園歸航’項目”時的回答:回到最終的本質,作為人,應該對地球有所關心,而不只是關心自己、家庭和所在的區域。關心南極,相當于關心全球環境變化。我們要保證良好的環境可以更持久,為下一代負責。南極的變化可以讓我們意識到我們看不到的潛在威脅,從而更積極地采取行動。

我希望每個人都懂得珍惜現在的生活、環境和健康。我也堅信,我們這一代就能看到低碳未來,呼吸到清潔的空氣,享受幸福而自由的人生!


[關于王春光:“家園歸航”第三屆成員,億可能源創始人,能源領域的大數據應用AI(人工智能)專家。愛音樂、愛旅行,是兩個可愛女兒北辰和美辰的媽媽。]

路漫漫兮,真摯前行

盧之遙

父母給我起名叫盧之遙,他們在開玩笑時會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讓我滾遠點兒,在認真時會告訴我,這個名字的寓意里包含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包含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也包含了對遙遙領先的期許,希望我能觸及遙遠的地方,走好長長的人生路。如今,我走在自己熱愛的環保公益路上,滿懷熱情地做著我認同的環保工作。我走到了世界盡頭的南極,探尋人與自然最純粹的關系。回頭想想,此刻的我,是不是我想成為的自己?一路上,我經歷了怎樣的成長、困境、執著和轉變?一路走來,我有沒有實現兒時最初的心愿?

“你長大了想當什么?”這是每個孩子都會經歷的“靈魂拷問”,我人生中曾被問及兩次。我三歲時,父母帶著我在人民廣場上游玩,我突然被拎到垃圾桶上站著并被“拷問”,我轉頭看到廣場上另一個和我一樣站得高高的人,那是毛主席的雕像,于是回答,我長大就當毛主席吧。第二次是被幼兒園老師提問,我媽在接我放學時被老師告知,“你女兒說長大了要當毛主席”。大人們估計是認清了我沒法兒正經回答和思考這個問題,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被問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于是我開啟了順其自然的隨機成長模式。

家里買手風琴讓我學習樂器,我只記得手風琴抱著挺沉,至今還不識五線譜;學習舞蹈,我下不了腰也劈不了叉;學習毛筆字,我模仿隸書、行草等各種字帖,書法沒有自成一派,倒是練就了現在龍飛鳳舞的字體。然而,從小有一件事總是能讓我感到欣喜,那就是到自然環境里去認知和感受自然。在野外山林里奔跑,在小溪里蹚水,小松鼠沖我扔松果,抬頭看鳥兒飛過藍天,這些都是我最純真的快樂和美好的記憶,我小時候最多的照片就是在碧水藍天中燦爛且放肆的笑臉。帶著這份對大自然最純真的喜愛,普通話還說不太明白的我,在貴陽市小學生演講比賽上用一口“貴普話”真誠地演講:“我要為了美好的地球家園保護生態環境!”縱觀我的小前半生,我也就對這一件事情說到做到并堅持了下來。

擁抱自然,攝取能量

要真正保護生態環境,我能做點兒什么?我用了十余年的專業學習來一點點尋找答案。不斷認識和了解自然,探尋人與環境的關系,在每個不同階段獲得更深入的認知,一次次加深著我對環保領域的熱愛。同時,我也越發看到自然的脆弱,因它受到破壞而失望,因想促成即使是小小的改變所面臨的困境而沮喪。而每一次,愛與憎交互幻化出的力量,都使我重拾希望繼續前行。

在貴州長大的我,見多了綠水青山,上大學時,我選擇去濱海城市青島,在中國海洋大學讀海洋生態學專業。在青島,我第一次見到了大海,也開始認識海洋。我在課堂上學習海洋生物和海洋生態系統,最令我激動的是隨海大的科考船出海實習,科考船漂在平靜的海面上,我們清晨到甲板上看漫天金紅的海上日出。船上的科學家會介紹開展的海洋研究,描述曾經圍到船邊來的一群好奇的海豚,最難忘的是聽他們講在南極度過極夜的故事。從小莫名喜歡企鵝和向往南極的我對此無比羨慕和仰望,心想,我有沒有可能去南極看企鵝?然而,我看到的是塑料垃圾對海洋的侵蝕,海洋生物因為污染而無法生存,美麗多彩的珊瑚礁變成白色墳場……太多觸目驚心的場景,令人揪心。而這些污染也正在影響人類的健康和生存環境,和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面對這些,我們該如何做出改變?

在中央民族大學讀碩士期間,我來到云南西雙版納的布朗山,研究老班章村里的古茶樹及原始森林里的傳統藥用植物。我清早背著標本夾和干糧出門,與當地專家和布朗族村民在山林里鑒定物種,采集標本。布朗族和哈尼族世代生活在這山間,與這片山林相依生存,這里處處體現著他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智慧和經驗。這種人與自然共生的美好彌足珍貴。完成工作后,需要趕在天黑前返回村里,我腿短走得慢,趕不上大家的步伐,一個人掉隊,走了幾個小時的山路。一路上,我有小灌木叢、蘑菇、野花、鳥鳴的陪伴而不感到孤單,也感嘆著自然給予了我們太多的饋贈,無論是在偏僻山村還是在繁華都市,我們都享用著食物、水和空氣等自然資源,人類有什么理由不去保護自然環境而是肆意地破壞?我們應該用怎樣的方式和自然相處呢?

走在路上,遠遠看到山那頭村里的燈光和飄出的炊煙,我鼓勵自己加快步伐。晚上,在村主任家聊完古茶樹和植物用藥,我獨自走到村子另一頭的村民家里借住。漆黑的小徑上,我借著手電微弱的燈光膽戰心驚地挪動著步子,每家的狗遠遠近近都吠了幾聲。正想努力快速走完這段黑路的我,無意間抬頭望向夜空,發現罩著我的是一整片璀璨的星海,漫天繁星點綴,浩瀚銀河清晰可見,感覺與我就在咫尺之間。我呆呆地仰頭望著,頭上這片星空掃除了我一天的疲憊,一股勇氣和力量涌入心房。我是多么幸運能置身于如此美麗的自然景象之下,在接下來的人生路上,我也多次從這片星空中獲取過能量。

在繼續深造的路上,我有兩個選擇:接受美國佛羅里達大學人類學博士研究生的錄取,或者繼續在中央民族大學“死磕”我學了很久的生態學。雖然有各種現實原因左右著選擇,但是我想我內心對自然環境的執著還是影響了我最終的決定。我將博士研究生的研究課題地點選在了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雷公山上,在森林里打樣方、采樣品、測數據,在村里填問卷、做訪問、查資料,研究不同的林權制度與森林生態系統及當地苗族村民的關系和對其的影響。然而,隨著學習越來越專業化,我的學業和研究卻成了我遇到的最大挫折。

被壓力逼出的潛力

原本三年的學制,在我博三公派去耶魯大學聯合培養后回國時已經超了半年,畢業資格要求的多篇學術論文、英文SCI(科學引文索引)文章的發表和畢業論文的撰寫我都還沒有完成。更讓我苦惱的是,這一切必須達到的要求都不是我擅長的,我注定要延期畢業。同屆的同學,甚至晚我一屆的學弟學妹,都按時畢業離校了,而我還在和數據處理分析、文章撰寫這類我不擅長的學術工作較勁。這時,學校不再給延期畢業的學生分宿舍,我需要三天兩頭“打游擊”。家里人開始埋怨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工作了,而我為什么讀了這么多年書還畢不了業。我陷入自我懷疑中,還產生了“既然沒有熱情去完成剩下的任務,那就干脆放棄”的念頭。

面對艱難的外部條件、眾多質疑和自我否定,我的眼前似乎不太光明。回想起布朗山上那片星空,夜幕越黑,星星就越閃亮。我想,如果我不竭盡全力邁過這道坎,在接下來的路上,我要怎么闊步前行?要么認輸,要么改變!我選擇逼自己一把,必須完成博士研究生學業!我原本做了延期一年的準備,現在決定只給自己半年的時間!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憋著一股勁兒加速分析實驗數據、看文獻、寫文章、改論文,每天從早到晚泡在實驗室,困了就在沙發上躺幾個小時,天亮了繼續開工。都說女博士“白天愁論文,晚上愁嫁人”,而我白天晚上都在愁論文。最終,中文學術期刊、英文SCI文章和畢業論文我都完成了。當論文通過了盲審,我成功結束畢業答辯的時候,導師欣慰地對我說:“我本想著你明年能畢業就不錯了。”

這一段拼命努力的日子里,我不僅完成了學業,也更好地認識了自己。原來,我是可以激發出自己的力量來戰勝困難的;原來,竭盡全力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的感覺這么好。

但是,依然有一個問題橫在我心里:通過學術科研來更深入地研究生態環境問題,到底是不是我想做的?

跟隨內心選擇使命

走出象牙塔,我面臨就業的選擇。大多數博士研究生在畢業之后會順理成章去高校或科研院所,我跟隨著這個步伐,也拿到了一份高校工作的邀請。我身邊的老師、同學、家人,甚至陌生人都在告訴我,女性進入大學當老師是最好的職業選擇,既穩定又光鮮,而我卻遲疑了。

社會給大學教授貼上了一個光鮮的標簽,但對我而言,成為一名科研人員是我追求的夢想嗎?我內心最深處的聲音回答說,我其實不享受學術研究,我的熱情來自具體的行動,我期待的是通過執行具體的環保項目來提升公眾的環保意識,推動更多行業的改變,解決真正的環境問題,改善人與自然的關系。于是,我拋開外部的聲音,遵循自己內心的選擇和判斷,一頭扎進了中國本土環保公益機構北京市企業家環保基金會(SEE Foundation),開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剛入行的我感覺自己像一塊海綿,有太多的新知識和新形式需要吸取。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十年如一日在一線開展環保工作的小伙伴的執著,看到企業家們為了碧水藍天做出的實際改變,看到更多的公眾被影響而做出的環保行為,這些都鼓舞著我堅定地走在這條道路上。

我在SEE中參與的工作包括推動企業建立綠色供應鏈和開展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推進垃圾治理和污染防治等項目。我帶著對這個領域的認同和熱愛,全力學習和成長,希望能為環保事業創造一份價值。同時,身在其中,我也看到了諸多存在的問題,所以我越發珍惜這份使命感,希望能和中國的環保機構、公益行業一起成長和改變,為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而努力。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在機構有了個“盧公子”的外號,雖然它聽起來并不溫柔可人,但是我卻莫名地喜歡,感覺它無形中在為我更勇敢地面對各種挑戰而助力。

我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意識到生態環境問題是全球性的。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有幸入選國家公派留學項目,到耶魯大學進行聯合培養,在耶魯的學習讓我得以從更多元的視角和不同維度來認識環境問題。在環境外交和全球環境政策的課堂上,教授引導我們探討如何就氣候變化、海洋保護等議題開展全球化治理,帶領我們到聯合國紐約總部聽取各國代表的見解和實戰經驗。而我發現,無論是課堂討論還是研究課題,中國的環境問題和政策表現都一次次被提及,例如中國空氣污染的治理進程,中國是否在規范野生動物貿易市場,政府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如何,等等。每次在這樣的話題氛圍中,大家的目光都會聚集在我這樣的中國留學生身上。我越來越體會到在全球環境治理中,中國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也感受到了小小的壓力和使命感。當時,我的同班同學,一位來自不丹的女生將我們討論了一學期的發展中國家通過減少砍伐和毀壞森林來減少碳排放的計劃(REDD+)帶回了她的國家。在不丹這個森林覆蓋率達到70%的國家,推動這個計劃的落地尤其重要,她為自己的國家貢獻著她的價值和力量。我也在思考,面對當今具體且緊迫的環境問題,交完作業、走出課堂,我還能做些什么?我能否像她一樣和我的國家一起行動?

2019年,我參與了中歐民間組織交流項目。在德國柏林舉辦的一場公開活動上,原本是中歐兩方就共同的社會和環境問題進行溝通和討論,卻因為個別發言人提及敏感的中國政治問題,活動氛圍被帶得很政治化且不太友好。中國代表團的一個朋友勇敢地離場以表抗議,而我是接下來討論環節的嘉賓。在微妙的氣氛中,我決定上臺參與這場討論。

果然,無論是主持人還是歐洲觀眾,都將關注點集中于中國,提出了諸多對中國環境治理的疑問。他們詢問中國政府是否讓民間機構參與氣候變化議題,問中國青年為什么從不參與國際青年的氣候游行,質疑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就是轉移污染,質疑中國的企業只是在“洗綠”。其實這些問題的提出體現著歐洲民眾普遍對中國缺乏了解,甚至帶有誤解。得益于在工作中的積累和觀察,我有足夠的底氣客觀真誠地回應臺下一道道關切的目光。我告訴他們,我是一位在中國民間環保公益機構工作的人員,請他們相信我比在座的每一位歐洲人都更在意中國環境治理的成效,很高興能有機會告訴他們我在中國所經歷、參與和看到的。中國在全球應對氣候變化議題上正起著引領者的作用,民間組織的力量被中國政府視為很重要的部分,我工作的機構就直接與政府進行溝通與合作,雙方互相補充和支持。也正是在這樣的主流政治氛圍下,中國的青年沒有再去游行抗議,例如,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簡稱CYCAN,是中國第一個針對青年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的組織,于2007年8月由7個中國青年環境組織結合各自應對氣候變化的優勢資源共同成立。——編者注所做的,就是影響中國幾十萬名大學生,使他們切切實實在高校里開展低碳校園的行動。中國青年不僅呼吁和倡議,還踐行切實的行動。“一帶一路”倡議很注重綠色發展。除了政策和原則,還有民間機構專門對綠色海外投資進行監測和評估的項目。現在中國環境信息的公開和透明,以及環境數據庫的建立,都讓企業很難去“洗綠”。相反,我們通過建立綠色供應鏈等具體的行動去推動企業的可持續發展,越來越多的企業將綠色低碳視為一種競爭力。以上這些都是中國社會各界在環境問題上做出的努力和實際行動。一個半小時的討論結束后,我得到了全場的掌聲和贊許,其實我并不確定我的回答是否幫中國贏得了理解,但它是我給自己的一份答案。

環境保護是全世界的責任,各國相互加深了解,建立國際合作,往共同的方向努力十分重要。當我有機會做那道溝通的橋梁時,我有這份責任和義務來發聲,自信地告訴國際社會我們所做到的,也坦然面對我們所欠缺的。

在2019年年底召開的馬德里氣候大會(COP25)上,我坐在會場,看著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與國際空間站總指揮實時視頻連線。從太空看,我們的地球無比美麗,又十分脆弱。全人類可以合作創造頂尖的技術探索太空和宇宙,為什么不可以一起攜手守護好我們寶貴的家園?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能貢獻這份力量,都承擔得起一份責任。

懷揣期待行向遠方

從小喜愛企鵝并憧憬南極的我,通過“家園歸航”實現了去南極的夢想。這一趟充滿愛、成長和探索的行程,甚是美好。回想在南極的一個下午,我們坐著橡皮艇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遠處是萬年的冰川,眼前是靈動的浮冰,溫柔的陽光灑在臉上。兩頭座頭鯨毫無預兆地在我們身旁不遠處浮出水面,聽著它們暢快地呼吸、吐水的聲音,看著它們那代表性的美麗尾鰭探出海面,劃出優美的弧度又沒入水中,我靜靜地融入這個場景。那一刻,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和自然最純粹的聯結。自然給予過我太多的愛和能量,我只希望能回饋我的愛,守護自然的美好。我只希望,未來的孩子們都能在樹林里看到松鼠扔松果,能去森林里認識多樣的動植物,能感嘆珊瑚礁的五彩繽紛,能抬頭看到絢爛的銀河,能目睹座頭鯨躍出水面。

雖然盧之遙這個名字蘊含著走向遠方的寓意,但我也從沒預料過,我真的能觸及遙遠的世界盡頭。你是否也感覺,南極離你太遙遠?但你可知道,你的日常行為正在影響南極?你的生活其實和環境保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減少使用一次性塑料制品或低碳出行,能幫助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減少南極冰川的融化;你隨手的垃圾分類,能讓海洋生物得以生存;你對野生動物的保護,也許就能避免人類遭受未知病毒的傷害。我們需要對自然懷有敬畏之心,需要采取切實的環保行動,需要攜手守護共同的地球家園。

路漫漫,讓我們懷揣期待與夢想,向著遠方和未來,真摯前行。


(關于盧之遙:“家園歸航”第三屆成員,熱情且執著的環保公益人,熱愛生活的多面女性,喜歡探尋世界的旅人,不能吃辣的貴州人。)

身體力行,協行方遠

王怡婷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毛澤東,1957年初冬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假小子”。不知道是因為母親總是把我的頭發剪得很短,從來也不給我買裙子,還是家人聽從了“把女孩當男孩養”這樣的“民間智慧”,抑或是不慎聽到當年奶奶得知媽媽懷的是個女孩時的沮喪,我似乎也就認同了這樣的定位。我時常有個感慨:我要是男孩就好了,那我就能在外面跟小伙伴摸爬滾打到更晚才回家,長大以后可以有更多專業和職業的選擇,可以去做更多刺激的事情,甚至——就像現在諸多環境公益同行都有過的夢想——乘上綠色和平的“彩虹號”,去阻止他國的捕鯨船。總之,沒有那么多人會對我的選擇指指點點。雖然不能改變性別,但我仍然要做男孩可以做的事情。帶著一絲逆反心理,生長在“少不入川”的“天府之國”成都的我,毅然在高中時決定要走出國門,求學于遠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我是在美國念的大學本科。入學之前,學校給所有新生布置的任務是閱讀一本夏日讀本——《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伊麗莎白·科爾伯特(Elizabeth Kolbert)的《來自災難前線的筆記:人、自然和氣候變化》(Field Notes from a Catastrophe: Man, Nature, and Climate Change)。讀完之后,我第一次覺得作者關于全球變暖、海平面上升、極端天氣頻發研究的總結,以及在和這些變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抗衡的前線社會的描寫離我所在的現實生活已不遠。本來已經定好要主修經濟學的我,又多修了一門環境研究的入門課程。第一個暑假放假前,我投遞了許多行業的實習申請,都杳無音訊。最后,我憑借自己在成都郊外農村叔叔家的農田里生活過的“豐富”經歷,成功說服了位于科羅拉多州西南角的一個有機農場聘用我做實習農民。三個月300美元的補助剛剛夠我買往返機票,農場管吃住。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從丹佛坐上一輛長途公交車,翻越落基山,經歷8個小時的顛簸后,最終被扔在了一個叫杜蘭戈的地方。我的主管艾比是一個臉上皺紋溝壑縱橫但其實只有五十出頭的強悍女人。第一眼看到開著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皮卡來接我的艾比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每天的工作大概是上午趕在被這里高海拔半干旱地區的烈日曬暈之前為綿羊群搭建臨時放牧區(為避免過度放牧,每個小羊群每兩天換一塊草地),下午兩三點以后開始除雜草,到傍晚叫回山羊群開始擠羊奶。為了降低甚至消除對化石能源的依賴,這里沒有拖拉機,而是啟用一批大馬來耕地;不用除草劑和化肥,而是用實習勞動力和堆肥取而代之。我最期待的事情是每周六我們幾個人開卡車去杜蘭戈的農民集市賣用于做沙拉的菜葉、各種香草配料和其他在那周收獲的新鮮蔬菜。在還不知道羊駝和美洲駝是什么動物之前,我就已經被這兩種牧場必備家畜的奇特形象征服了。它們和牛羊混在一起,會首先察覺各種驚動和潛在的捕獵者的腳步,放出讓大家警惕的信號。羊駝的個性尤其突出,喜歡以吐綠色唾液的方式來警告同伴或者人類:別來煩我。

在這里,我遇到了幾位意料之外的美國人。農場的創始人是曾參與曼哈頓計劃的核物理學家,他留下一部分遺產交給家人,讓其負責經營這塊可持續農業的實驗田地。當時的幾個經營者中,有大學畢業多年、從事有機農業的專業種植者;有我的主管艾比這種,從自己父輩那里學到了如何用最簡單的方法經營土地;還有留著臟辮、追求嬉皮精神的一家三口,他們經營農場只為在后現代世界里找到一點兒本質生活。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但得益于鄰近的灌溉資源和一群追夢者,一塊綠洲由此而生。農場里的一位來自加州的大叔凱爾告訴我,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們給予他諸多生活的動力。當地的納瓦霍人有句諺語——“你創造你的現實”。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在一個農業高度工業化的國家里,當人們慢慢開始反思被單一物種、機械化、轉基因、農藥化肥依賴“綁架”的現代糧食生產所帶來的各種環境污染、生態失衡和營養流失時,一些年邁的有志者和氣壯的青年決定用自己的雙手在傳統和現代化之間創造另一種可能。現今美國大部分的超市里都有有機鮮蔬的柜臺,也有越來越多的消費者愿意為其支付溢價。在消除饑餓和農業可持續發展之間應該有多條道路可以通往“羅馬”。

帶著這個信念,我一次又一次出發,踏上尋找平衡環境保護和發展的解決方案之路,尋找我在其中的角色。通過學校老師的介紹,我前往位于印度新德里的科學與環境中心(Center for Science and Environment,縮寫為CSE)實習。和主管商量后,我決定寫一份當地家用太陽能產業發展研究報告。我對印度一直充滿各種想象,好奇這個人口很快能超過中國的國家是如何解決發展和保護的沖突的。令我驚喜的是,原來CSE本身就是在印度環境正義運動里的一面旗幟。創始人阿尼爾·阿加瓦爾(Anil Agarwal)是第一批開始關注和報道20世紀70年代印度北部喜馬拉雅地區農村婦女發起的草根環保“抱樹運動”的調查記者之一。該地區外來伐木產業的興起導致了毀林、水土流失,嚴重影響了依靠薪柴、野味、野菜和其他森林中的資源來維持生計的當地婦女,她們開始結社、“抱樹”,阻止伐木工人進場,以抵抗商業伐林者和政府在這里給予的特許經營權。多年后,印度著名的女性生態主義學者范達娜·席娃(Vandana Shiva)在她的《生生不息》(Staying Alive)一書中評論道,“抱樹運動”是一場婦女引導的生態運動,它甚至早于1972年在斯德哥爾摩召開的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這些無名無權的樸實角色反而成為印度反思其發展模式的先驅之一。而CSE的主要方式便是通過深入淺出的報道來教育公眾,喚起社會對弱勢群體和無法發聲的自然界成員的關注,引入對如何平衡發展與環境保護、進步與公平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和討論,并把這些被邊緣化的人納入解決方案設計的核心。雖然我的調研報告因為獲取原始數據渠道有限而最終未能發表,但是在CSE的這一個多月讓我認識到了一些跟西方引領的環保主義運動完全不一樣的角色和演變軌跡。

有人會說,中國和印度這兩個發展中大國似乎最終都無法避免西方國家的“先污染,后治理”這個發展模式。在“女人能頂半邊天”的解放思想下和改革開放的春天里成長起來的我,經歷了父母在國有工廠私有化之后的“光榮下崗”,也收獲了中國經濟迅猛發展下私營企業發展和中國中產階級結出的果實,才有機會成為成千上萬個去海外深造的中國留學生之一(雖然有全額獎學金,但父母用積蓄為我提供了寶貴的生活費)。太多前人栽下的樹苗,造就了今日中國的這棵大樹。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我同廣大的中國老百姓一樣,也是發展所帶來的環境污染的買單人(我也不曾經歷在成都市區可以看見西部雪山的空氣質量)。一邊有人在栽樹,一邊有人在毀林。我通過我的學習和經歷不斷意識到,在這些代價沉重的現代化和工業化的生產生活消費方式之外,還有很多創新和傳統兼具的技術治理手段及意識文化,可以在人類工業文明不可逆轉地破壞地球的生態平衡之前,扭轉乾坤。

“綠色中國,少年中國”

中國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前副局長潘岳曾經在2007年闡述中西方現代文明與環境保護的沖突的核心和中國環境治理的出路,他提到:“一個可持續的、公平的、民主的、和諧的社會主義綠色中國只能在你們這一代手中完成。我相信,一個綠色中國,同時也必然是一個少年中國!”帶著這份“少年綠則國綠”的意氣和信念,在那之后的多年里,我大致穿梭于倡導者、創業者和研究者這三種角色之間,試圖找到答案。

2009年在華盛頓特區全球青年綠色能源轉型大會上的一次偶遇,讓我成為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的一名志愿者。2009年秋,在機構的組織下,40多位來自各地的中國青年組成史上第一支青年代表團參加了哥本哈根氣候大會的談判,和全世界的環保人士一起呼吁政府、私營部門和社會各界采取更積極的行動,保護我們共同的家園。作為被選中的一員,我為了籌集路費,給校長和其他相關的科系及教學中心寫信申請經費;出發前在導師的輔導下,我獨立研究了氣候談判的一個炙手可熱的議題——碳交易和清潔發展機制。在兩周的峰會里,我們和國內媒體合作跟蹤報道碳交易、碳污染排放核查機制等議題的談判;聯動美國青年代表團組織了中美青年交流會,與分別會見的中美談判代表一起敦促中美帶領其他成員國達成談判結果;在會場內布置了各式創意宣傳活動,包括上演了一場以“中醫診斷”寓意東方智慧推動談判進程的“表演行動”。但大會結果不盡如人意。一位印度青年這樣對談判的代表說:“從1992年啟動《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算起,你們已經用了我將近一生的時間在談判了!”的確,在參與第一次氣候大會之后,我已有些幻滅的感覺:要讓全球將近200個國家和地區在保護自己選民、產業利益的前提下在全球集體減排行動上達成一致,要讓這個談判機制來算清發達國家工業革命以來的歷史爛賬,談何容易?但同時,發展中國家難道也就真的無法避免“先污染后治理”這個陷阱嗎?在全球科學家達成共識,氣候危機迫在眉睫之際,誰能帶領全社會走出“自動駕駛”的僵局?

頂層談判不易,我試圖嘗試自下而上的改變。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內羅畢總部的傳播部門做實習生時,我認識了非洲青年氣候變化倡議網絡在肯尼亞的成員。這個網絡的個人會員和機構成員遍布肯尼亞。我和幾個在肯尼亞大學讀書的成員一起走訪分布在肯尼亞全國三地的網絡成員機構,了解它們分別是如何在當地推廣清潔低碳灶臺和沼氣利用的。燃燒不充分的傳統灶臺每年能導致全球300多萬人因呼吸道疾病提前死亡,其中大多是婦女和兒童。正是被這些機構和個人鼓舞,我和幾個肯尼亞朋友成立了農村能源企業家網絡,希望能在倡議的平臺下面發起更有針對性的社會企業家支持工作。我甚至休學了一個學期,為這個新網絡的建立做籌備,包括給機構注冊、討論組織的運營模式、開發工作和籌資計劃。然而宴席組織得快,散得也快。當幾個發起人都不得不回到校園時,大家的精力和我的遙遠距離都不足以支撐機構化的過程了。雖然在我離開后不久,機構成功注冊為一個合法非政府組織,但它幾乎沒有再開展過任何活動。

在這之后,大學都沒畢業的我暫時放棄了創業的想法。國際談判制定的政策方案具體落實并造福于發展中國家的老百姓的道路非常艱難,我決定用更多時間做更深入的學術田野調研,更系統地了解是什么使一些項目成功而另一些卻失敗了,哪些因素和國際層面的政策方針有關,在地經驗和平民之聲如何能更好地貢獻于政策的決策過程。帶著這些問題,我兩次回到肯尼亞,去了烏干達,又重返印度(我去了當年“抱樹運動”盛行的印度西北部喜馬偕爾邦,通過一系列問卷和人種志的調查手法,了解當地一些社區是如何接受新技術的,以及碳交易機制資助的技術如何影響了當地婦女和社區,如何可以更合理、更公平、更有效地設計政策和機制)。一方面,我發現大多數的政策和技術發明經不起推敲——要么難以落實,要么會產生難以預料的負面影響,也可能產生新的問題,這讓我一度覺得也許任何行動都是徒勞的。另一方面,在探尋了更多的商業和創新模式之后,我也認識到,發展中國家能源變革之路面臨諸多挑戰,但同時充滿機遇。舞臺很大,能容下失敗的案例,也不乏成功的喜悅。通過發表同行評議的文章,我也和調研伙伴們分享了我的研究成果。

研究生畢業以后,我很幸運地找到了較好結合了對上述三個問題的研究的一份工作——我加入了世界自然基金會北京代表處,為中國領跑全球革新項目做項目戰略開發、發展和運營。目前,中國在加速參與全球化進程和與其他發展中國家進行經貿合作(包括“一帶一路”倡議)。中國的資金、技術和發展模式如何真正為當地帶來可持續發展,避免西方傳統的發展模式及中國在之前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所付出的巨大環境代價,這些問題正是世界自然基金會所關注的。我協助項目主管協調一個有20多人的團隊,利用政策、金融、市場等手段,探索促進投資貿易綠色化的途徑。然而這種工作策略的挑戰也在于,要用頂層政策去影響中國企業在非洲某個國家的行為很難,因此變化比計劃快,而如果從某家企業或者某個示范項目開始,苦心經營的成本也不一定能換回可復制的成效。

“最壞的時代,最好的時代”

南極不僅是氣候變化對地球影響的最前線,也是我人生的一個遠方。因為氣候變化的嚴峻挑戰是推動我走上環境保護這條“不歸路”的重要原因,我也一直對南極這片作為氣候災難最前線的廣袤大地充滿想象與期待。我不曾想到在近代的南極探險、開拓和科研的歷史里,女性是如何被拒于其外和從人們對南極的想象中被抹除的。在不久的過去,我偶然明白,原來我拼命希望自己是個男孩的夢想其實是一種“厭女癥”,也就是連女性也看不起女性,不認為自己可以走得很遠。能同80多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踏上南極的征程,這得益于一代又一代推動社會政治經濟和科技進步的男男女女,也是我堅持不懈,努力不被社會框架的洪流淹沒的結果。

在船上的三周里,領導力課程給了我們難能可貴的自我認知的機會,讓我們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集體協作的方式,回到自己所在社區帶來更多的改變。合作、包容、傾聽、考慮長遠等品質,正是解決當下紛繁復雜、多利益糾結的議題與全球環境問題所急需的品質。這個世界呼喚更多的女性領導人,而這些品質不只屬于女性,也不一定與生俱來,而是人作為一個社群物種可以后天學到的。在南極的時候,最考驗這些品質的時刻往往是大家遇到分歧的時候。隊員們爭論過“烏斯懷亞號”前進的方向,估測了項目最終的產出,也討論了導師教學的方式。盡管反思過程讓人痛苦,但我們仍能達成一致或是能夠照顧到每個人的感受。這些都是值得我這個社會實踐者學習的。

最后,對于為什么要有女性領導力的項目,我也有了切身的體會。很多時候,女性會害怕把自己置于聚光燈下,怕自己的言論受到抨擊。正是這種脆弱和不安全感讓我們難以踏出“舒適區”。有意和無意的性別歧視都是阻礙女性發展的一個因素。很多女性的特質,比如合作精神、包容、關注長遠,在解決社會問題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母性的生理因素會讓我們更多地考慮社會的繁衍。我們害怕當我們提升個人曝光率的時候,我們對世界來說更加可見了,而當我們更加可見時,我們也更容易被觸碰,當我們更容易被觸碰時,我們就更容易受到傷害。所以,我們必須要意識到,如果我們不能夠卸下保護自己的盔甲,我們將難以和更多的人勇敢地對話,也難以承擔更大的責任。

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最好的時代”:在中國,國家崛起,人人奔小康的目標觸手可及,生態文明的藍圖振奮人心;國際全球化,科技現代化,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限制女性的“玻璃天花板”被不斷敲碎。也有人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最壞的時代”:中國經濟遇到發展瓶頸,中國崛起面臨四面楚歌的形勢;全球氣溫“蒸蒸日上”,水資源枯竭,土地受到污染,塑料污染嚴重,漁業崩潰;“文明的沖突”火花四濺,種族關系緊張……個人與國家的命運、國家與環境的命運前所未有地被捆綁在了一起。我希望成為一個能給他人賦能且能促進團隊作戰的人。紛繁復雜的公眾環境議題需要更多人參與,需要團隊和集體努力。我們面臨的許多危機都是追求個人或者小部分群體的利益最大化造成的。我們不需要呼喚英雄。我只希望作為一個“授粉者”,能更多地激發集體的意識和力量。就像那句非洲諺語所說的:“獨行快,眾行遠。”


(關于王怡婷:“家園歸航”第二屆成員,參與過四大洲不同的環境保護組織的工作,推動全球環境治理的公平性、可持續投資與貿易、科技與社會創新。于2009年加入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現任理事長,幫助組織青年代表團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談判,踐行民間外交。)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沂市| 柳林县| 新龙县| 永和县| 汪清县| 新和县| 双桥区| 米泉市| 申扎县| 济南市| 新昌县| 财经| 莱西市| 宁陕县| 滨海县| 罗山县| 洪湖市| 宝兴县| 临夏县| 长顺县| 托里县| 山阳县| 阿瓦提县| 临猗县| 碌曲县| 平舆县| 锡林郭勒盟| 博白县| 河北省| 道孚县| 贵溪市| 白沙| 岑巩县| 金寨县| 察隅县| 林西县| 定远县| 武夷山市| 定日县| 黄石市| 资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