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淬礪
- 豐年之路
- 曾臻
- 5399字
- 2021-01-22 09:59:34
日子到了1961年,國家出臺政策,分給社員少量自留地,準允一個人借地二分。有了地,撒上菜籽,幾天就冒出了芽兒,十幾天就有吃的了,也就餓不死人了。
種秋的時候,人們種了大量的紅薯。紅薯高產,成為一年中最主要的口糧。秋莊稼成熟的時候,宋慶喜在院子里選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準備挖紅薯窖。宋豐年向老師請了假,回家來挖紅薯窖。爺爺已62歲,患有哮喘,身體羸弱。父親一天到晚為隊里忙碌著,四個弟妹尚小,這勞作的重擔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再說,八十厘米左右的窖口,要下挖兩米多深,大人在里面也伸不開手腳。
身子單薄的宋豐年舉起鐵耙子掘開地皮,向下刨去。從小就勤快的他從來不怕干活,窖口挖深了,他就臥蜷在里面,揮動著短把兒?頭不停地刨著,把刨下來的土鏟到桶里,由上面的爺爺、母親將土一桶一桶拔出去。窖筒越來越深,里面潮濕悶熱,他打著赤膊,只穿著褲頭,“呼哧呼哧”地刨著,汗流浹背,渾身泥土。在里面最多只能干上一小時,就得蹬著腳窩爬上來透透氣。一出窖口,豁然涼爽,涼絲絲的小秋風一會兒就把身上的汗吹落了。歇過勁來,下去繼續挖刨。干完一晌活兒,汗與土粘了一身,一爬出窖口,就往門外的池塘那兒跑,撲通一聲跳進秋涼的水里,痛痛快快洗了個澡,自是渾身爽快。紅薯窖挖了兩米多深后,向左向右掏出兩個窟穴,當地人叫掏埯,埯掏得大了,父親就能下來幫著挖了。空間一直要挖得能碼下三四千斤紅薯。就這樣,宋豐年一連干了五六天。
宋豐年挖好紅薯窖,為家里完成了一項大工程,高高興興地回校上課了。他坐在課堂上,感到身上酸困無力,想是累的了,歇過勁兒來就好了。不想幾天后,身體越發疲憊,渾身酸困乏力,好像有些發燒,以為是感冒了,他一聲不吭堅持著,想著挺一挺就過去了。不想越挺越重,這天上午上完第二節課,他突然站不起來了,雙膝僵硬酸脹。“我這是咋啦,咋站不起來啦?”一向爽朗的他聲音澀滯。同學們圍了上來,范媛瞪著大眼著急地問:“宋豐年,你咋啦?”“我像是發燒了,兩腿酸軟。”他捋開褲筒,發現雙膝紅腫,他使勁往上挺了挺身子,雙腿像灌了鉛似的酸沉遲鈍,無力支配,一下急出一頭冷汗:“我這是咋了?”老師來了,讓同學們趕緊把他背著送回了家。
從來都歡蹦亂跳的宋豐年突然病成了這個樣子,一家人急得團團轉,母親急得流下了眼淚。奶奶叨叨著:“俺豐年這是咋啦?咋不叫俺替他得病哩!”爺爺說:“還不快進城上醫院!”父親背上他就往省人民醫院跑。一二十里路,父親不歇腳地走著,伏在父親背上的宋豐年心里焦躁又酸楚。
在省人民醫院,他被診斷為急性風濕性關節炎。吃藥打針,治療月余,不甚見效。他仍不能走路,渾身肌肉酸困,關節脹疼,連指關節都變粗變形了。宋豐年心里火燒火燎般煎熬,要是以后站不起來成了瘸子,這輩子就完了!什么理想事業都與自己不相干了。一家人四處打聽良醫良藥,聽說市里有一家扎火針治療關節炎的診所,父親背著他去了那里。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中醫給他看了,說:“這孩子濕邪內侵,病得不輕啊!扎扎火針治治看,火針是通過腧穴將熱導入身體,激發經氣鼓舞血運,引熱毒外宣。不要怕。”宋豐年說:“我不怕,你扎吧,只要能醫好,該咋扎咋扎!”說著胸脯挺了挺深吸一口氣,心里也是直發怵,但自己必須站起來呀!想著《三國演義》中的關云長為毒矢所傷,箭毒入骨,華佗為他破臂刮骨,刀刮得咯咯響,人家還談笑下棋呢,這一根針算個啥!只要能醫好,就是火刀也得接受!老醫生手在診桌上輕叩一下,笑道:“這孩子,還真行!大多孩子一說扎火針,都嚇得打揪不干了。”宋豐年眉梢一挑,晶亮的眸子殷切地看著醫生說:“沒事!醫生,肉是我的,病是醫生的。”老醫生激賞地瞅著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半大小子:“噫!這小子,有你這般心性意志,病就已經好五分了!”
一旁的父親慌忙說道:“醫生,他這病不輕,治了好幾個地方,都不見輕,得勞您多費心哪!”醫生點了點頭說:“這樣的孩子真還不多見哩!不過,他體內的濕毒熱毒也確實很重!”宋豐年坐在診療床上,看著醫生將一根長鋼針的針尖在燈火苗上燒得赤紅,不由得攥著拳頭繃緊了神經。醫生對宋父說:“你按好他的腳。”又對宋豐年說:“你轉過臉去!”
“不礙事,你扎吧!”他沒轉臉,就是要看著扎。醫生捏著針柄,火紅的針尖“咝——”一下刺進了他跟腱旁的皮肉里……宋豐年渾身一顫,“疼何懼哉!”心里大喊一聲,疼也就忍過了。
扎完針,局部出了一個水靈靈的火泡,腫了起來,過幾天火泡癟了就還來扎。雙腳腫疼難以落地,仍堅持著扎下去,直到老中醫說:“中了,濕邪已經逼出,不能再扎了,治療不可過度。”
宋豐年經過這番火針治療,身上慢慢不疼了,也能站起來了,但腳趾手指還隆著風濕疙瘩,兩個變形的膝關節仍然無力,走起路來兩條腿往外叉著一瘸一拐,行姿丑陋。范媛和同學們來家看他,他頗為自慚形穢,很不愿讓范媛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但是范媛偏偏一趟一趟往家跑,還帶著同學來家幫著干活,他心里既難受又感動。
宋豐年在病痛里煎熬著,整日心念著學校,但終因病體無法支撐,他休學了。
不能這樣呀!無論如何不能當老拐腿呀!他內心痛苦地吶喊著。他想起那個老醫生的話,“你這般心性意志,病就已經好五分了”,看來老醫生已用完了五分醫術,留下這五分病真要靠自己的意志膽氣來煉化。
宋豐年看著門前的一棵老槐樹,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雙手抓住一條遒勁旁逸的樹枝,吃力地將一條腿抬起,艱難地把腳搭在樹枝上,關節的筋骨一陣撕裂般疼痛,另一條腿瑟瑟發抖,頭上冒出了涼汗。“就不信你直不了!”他咬緊牙關將上身的力朝變形的膝關節傾軋下去,額頭上的汗淌了下來……這是意志與病魔的對決,必須把這腿壓直了。疼對于他已經算不得什么,他覺得疼只是一種心理作用,越怕就越疼,不怕也就不疼了。只要能把腿拉直,再疼也得忍!壓完了一條腿,歇息片刻,再努力地把另一條腿抬上去……就這樣反復交替把腿抬上抬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鍛煉,是火與水的淬煉啊!鍛煉一段時間之后,粗隆的膝關節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變直,倒是有了力量。他便琢磨著如果能把身子倒掛起來,那腿豈不就拉直了?于是,他艱難地爬到樹上,把兩只腳掛在樹杈上,頭倒栽下來,兩只手掌著地靠雙臂的力量支撐著,筋骨驟然間坼裂般撕疼,頭上血管怒張,天地顛倒,汗從發根冒了出來……他仿佛看到了范媛,范媛瞪著大眼在看他,他看到了自己挺脫的雙腿,健步如飛……這五分病癥必得在心性意志中煉化啊!指關節病變的雙手撐在干硬的土地上,雙臂在瑟瑟發抖,決不能當老拐腿!他咬牙堅持著,一分鐘、兩分鐘……撐不住了!手腕一軟,“撲通”一聲,整個身子從樹杈上重重地跌下來。臉撞在地上,擦出了血,胳膊腿磕破了,他隨手在地上抓起一撮土摁在傷口上,止住了血……總是那樣力不從心,常常摔得鼻青臉腫。后來,為了避免摔傷,他在下面墊了些虛土。就這樣,堅韌地將自己倒掛在樹上,一掛再掛,每掛一次,就像經歷一次酷刑,結締組織中的炎性粘連被一次次撕裂、彌合、再撕裂……開始只能掛一小會兒,慢慢能掛上十幾分鐘,練到后來,一掛就是一個多小時,他自我戲謔為“倒掛金鐘”。奇跡終于出現了,腿不疼了,關節腫消了,人能站直了。這是任何一本醫學書抑或民間偏方輯錄上都沒有的治療手段,他以一個少年難以忍受的剛韌走出了生命的煉獄。
為了強健起來,他開始學打拳。無師可拜,不懂套路,他憑借著從武俠小說上看來的一些名堂,從鄉野間得來的一招半式,琢琢磨磨,半知半解雜糅在一起,比畫起來,慢慢地有了路數:白虎靠山、猛虎探爪、虎穴探子、青龍出海,他從書中知道了何為沖拳、劈拳,提膝插掌、劈腿斜沖,懂得了力直出招兒無橫力,截其橫;橫出招兒無直力,截其直;上出招兒無下力,挑起下;下劈招兒無上力,打其上……領會著拳術理趣:剛柔相濟,陰陽相承,迎機赴節,靈活柔韌,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臟腑骨隙筋絡相合……會得一心。噫!無不含蘊人生哲理呀,這些均漸漸融入他的生命智慧里。宋豐年越打心路越亮,日趨精進,形成了自己的套路,打得虎虎生風,頗有“手似流星眼似電,身似游龍腿似箭”之勢。又練鐵砂掌,弄一筐子綠豆,弓著腰,雙肩發力,帶動肘腕,左右開弓,輪番往綠豆里嘩嘩地抄,手指繃著一抄到底,指尖磨出了血,繼續抄……直練得手上功夫了得,一拳下去一塊磚就碎了。宋豐年經過艱苦卓絕的鍛煉,終于蚌病成珠,煉沒了病,煉出了意志,筋骨強健肌肉也發達起來,又黑又胖,壯壯實實。他長煉不怠,抓起架子車轱轆能連續上舉一百次;上百斤的糧食布袋,蹲下身,一手拽著布袋角,屁股一撅就上肩了。
再就是有足夠的時間看書了。在貧陋的屋子里,他擁有一個很像樣的木書箱,《三俠五義》《七劍十三俠》《聊齋志異》《三言二拍》《今古奇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裝得滿滿當當。他看完了《鐵道游擊隊》,就跑到鐵路樞紐站去學飛身扒火車。
樞紐站數十道鐵軌,車頭將重新編組的一組一組車廂推到一個叫“駝峰”的制高點上,然后脫去車頭,車廂就從“駝峰”向不同方向咝咝地溜放下去。宋豐年看著一列列溜放車在鐵軌上滑行,有快有慢,隨處都可供操練飛身扒車技能。他開始扒慢的,追著火車跑,瞅準腳蹬,跑著跑著,伸手迅速抓住車廂上的梯蹬,手一搭上,手臂就被拉直,身子跟著就飛起來,再凌空一縱,踩著腳蹬就躍上去了。那感覺遠勝過偷偷扒火車的游擊隊,簡直就是獨步天下的江湖飛俠,令人心魄激蕩。當然,腿、胳膊摔傷、碰傷在所難免,磕出一個血淋淋的大傷口,也不過抓把土往上一摁了事。扒火車練的是速度,越練越快。扒快車,與飛馳的列車競速,那才最具挑戰性!從飛馳的列車上下來的時候,那可就不是速度問題了,必須沉住氣,腳蹬著梯蹬,手緊抓上面的梯蹬,身子努力向后挺躺,千萬不能向前俯沖,不然,就會被車輪的風拽下去,向后挺躺著身子覺得腳跟著地的時候,松開手就下來了。
宋豐年的功夫在遠近村莊有了名氣,宋砦的孩子們因為有了宋豐年,也就有勢可仗了,倘若跟鄰村的孩子發生了矛盾打斗,一旦打不過,就說:“快去叫豐年!”有一回,宋豐年一手拎一塊紅磚就上去了,到了跟前,并不跟對方交惡沖突,只將兩塊磚舉到頭的兩側,對著自己的腦袋,兩手猛然一個閃合,只聽“咔”一聲,磚就兩截了。這群半大小子一個個看得咋舌瞪眼,服氣得五體投地,對方不戰而退。其實,他玩的是借力打力,兩磚相擊,只一個手疾如電,虛實一晃剎那間就完成了,自己毫發未損。
宋豐年的功夫在孩子們中間越傳越神,就連鄭州市里也有孩子慕名而來,要向他拜師學拳。他說得輕松:“所謂功夫,就是力大打力小,手快打手慢。”其實,他的這種無師可承、自成一體的無套路的雜家路數,不好修煉也不易破解,這是在與病魔惡戰中淬煉出來的,沒有遭受過那般病痛折磨的人,何以能達到這般功夫!不只是功夫,人生的智慧也在同步成長,酷烈的淬礪澆灌了他青春生命的剛韌與意志,一輩子留在了他的體魄中,使他成為生活的強者。
田野里秋莊稼快熟了,玉米長滿了籽粒,高粱穗沉甸甸地搖曳著。隊里要派社員夜間護秋,一夜兩分,沒人愿意看。不是嫌工分少,是害怕。夜半,四野渾黑,齊烏烏的莊稼地里像有鬼魅似的,這兒嘩啦嘩啦,那兒咝溜咝溜……體魄和內心都強大起來的宋豐年主動請纓,要去莊稼地里護秋。夜晚他爬到高聳在地里的塔架上,安然地躺在上面,秋風吹拂,遍野蟲鳴,天籟之音不絕于耳……他心思著,真要有鬼魂來倒好,看看究竟什么樣子。若親人去世了,能見到鬼魂豈不更好!
就在1962年這個冬季,臘月二十二日,疼他愛他的爺爺走完了貧苦的一生。
1963年春,休學一年多的宋豐年終于可以回校復學了。老師對他的課業進行了測試,所學的英語幾乎忘完了,就記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老師說:“還隨進一年級里吧!”
范媛早他一年畢業。暑假,畢業了的范媛來到宋砦村,找到宋豐年,臉紅得像含苞桃花一樣,低著頭從兜里掏出一個用繡花手絹裹好的包兒,遞到宋豐年手里。宋豐年打開一看,是一只綠瑩瑩的玉鐲,心中驟然像潮水一樣,轟然掀起波瀾、濺起浪花,以往那種朦朧的、散發著青青氣息的春萌之戀,霎時綻放得芬芳燦爛,馥香逼人!這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心突突突地狂跳起來,按捺不住激動、慌亂、手足無措,他那落拓不羈的個性一下子收斂得全無跡影,變得靦腆羞澀起來。他沒見過這樣貴重的佩飾,他曾聽同學間言傳,范媛的爺爺是個小資本家,也只有她這樣的家庭才會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這是只翡翠鐲子,翡翠這一玉名源自翡翠鳥,雄鳥羽赤為翡,雌鳥羽綠為翠,合為翡翠。這樣的表白已不再是白饃換紅薯了,這是昂貴的翠玉,清純無瑕的處子戀情。時間凝固了似的,屋子里靜得只剩下彼此粗細不勻的鼻息。范媛勾著頭,垂目含羞,兩只捧出情愫的纖手不安地交握著……良久,宋豐年的目光從手鐲上移開,深吸一口氣,環顧著自家貧陋的土墻茅屋,哪里是珍放這件寶物的地方呀。他心中激蕩的潮水漸漸退去,慢慢歸于平靜。這茅屋不是范媛這樣的姑娘能待的地方,愛一個人,就應該給她最好的,他不能讓她住在這樣的茅屋里,不能沒有白饃讓她吃。他把玉鐲重新包好,還到范媛手里,冷然道:“我畢業后要回鄉勞動,不能誤了你的前程!”范媛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羞澀轉為木呆,清澈的眸子中瞬時淚花盈盈。宋豐年以冷峻的理性,錐心的疼,以利劍般的霜冷虐殺了兩人的清純戀情。他無翡玉相匹配,他天性中有著高傲的自尊,又有著柔軟的情懷和強烈的責任,他的決然絕情誰能說不是一種至愛呢?范媛走了。那一汪清淚和玉鐲的瑩瑩翠綠在宋豐年的生命里一直晃著,“柳條花纇惱青春。更那堪,飛絮紛紛。”三十年后,他坐著桑塔納去找范媛,兩人相望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