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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妙絕倫

火車離開巴黎,駛過法國鄉村,文森特·梵高在火車上睡了一夜。這是一趟從首都駛向南部的20小時的旅程。9點30分,火車在里昂(75)停留后,文森特坐在他的隔間里,被變換著的風景吸引住了:鄉村漸漸變得崎嶇、多山,石板瓦房頂逐漸變成了南部的紅瓦屋頂。午后沒多久,就在到達阿維尼翁前,梵高第一次在普羅旺斯的景色中見到了若隱若現的馮杜山(Mont Ventoux)。那是2月的冬日,被白雪覆蓋的山頂居然有些神似富士山,梵高感覺仿佛到了日本。他寫信給提奧:“在到達塔拉斯孔前,我觀察到了一些絕美的風景——黃色的巨石雜亂地堆積在一起,形態詭異……壯麗的紅土地種植著葡萄藤,遠處還有用最柔和的淡紫色描摹的群山。山頂覆蓋著白雪,映襯著明亮如雪的天空,就像日本畫家筆下的冬日景致一般。”(76)

火車在1888年2月20日星期一下午4點49分駛入阿爾勒站。(77)在文學作品里,法國南方總讓人聯想到陽光與明亮,梵高也是懷著這樣的憧憬去往法國南方的,可沒想到突然遭遇了罕見的寒潮。整整一天,氣溫都在0℃以下。(78)

天光漸暗,梵高穿過叫作“騎兵”的老城門遺址。他走過道路兩旁的咖啡館,拐到了色彩斑斕的皮紹(Pichot)噴泉右邊的那條路上。噴泉得名于一名當地作家,幾個月前剛剛竣工。

經過一天一夜的舟車勞頓終于抵達普羅旺斯,疲憊不堪的梵高在下午5點30分左右走進位于阿梅德皮紹路(rue Amédée Pichot)30號的卡雷爾(Carrel)家庭旅館兼餐廳。(79)或許是有人在巴黎提到過卡雷爾旅館,他徑直走向了這個旅館。(80)他選了一間房間,放下行李之后,就出門到城里走走,認認路。他來到這條街上的一家古董店,和店主聊起在哪里可以買到阿道夫·蒙蒂切利的畫,正如他之后和提奧說起的。(81)蒙蒂切利19個月前在馬賽去世,梵高兄弟倆曾計劃投資他的作品。當時,阿爾勒城里有4個古董商人,而梵高所去的那家店可能是博賽特(M. Berthet)先生開的。這是家大商場,橫跨兩條街,和新鋪了鵝卵石路面的阿梅德皮紹路拉開一段距離。(82)

在1944年空襲中被炸毀的卡雷爾旅館曾經是一棟位于舊“騎兵”城墻內主干道上的兩層樓建筑。在一樓,既有給旅館客人提供餐食的食堂,也有對公眾開放的餐廳。

有煙囪的磚瓦屋頂和教堂塔頂,阿爾勒,1888年

二樓是臥室,樓頂有半遮陰的屋頂陽臺。正是在這個陽臺上,梵高在4月末畫下了看向附近圣瑞利安(Saint-Julien)教堂的屋頂圖。

阿爾伯特·卡雷爾(Albert Carrel)第一次遇見梵高的時候41歲。他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了這家旅館兼餐廳,父親在他5歲的時候就過世了。母親在他20歲時也去世了,幾個月后他娶了17歲的凱瑟琳·加爾桑(Catherine Garcin)。他用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投資了房地產,并與許多梵高后來認識的人建立了業務往來。與當時的許多旅館一樣,卡雷爾的主要客人是單身的牧羊人和一些偶爾路過的旅行者。(83)

阿爾勒令梵高喜出望外。這里有保存完好的中世紀城墻,有數量驚人的老房子,但是整座城市比梵高想象的要小。1888年時,那里的人口大約是13300人——要比之前人們預計的少得多。(84)這項數據的修正是很重要的,這將有助于我們理解當地的居民們在梵高精神狀況惡化時的反應。

梵高來到阿爾勒的第一天有著驚喜的結尾。當他晚上8點回到旅館餐廳用餐時,天空開始飄雪。根據官方氣象記錄,那天晚上下了大約20厘米厚的大雪,第二天雪還在下。(85)在城里,下雪是個大事件。一份當地的報紙報道降雪達40~45厘米厚,城里仿佛“死寂一般,因為雪落下來,神奇地隱去了所有噪聲”,只有孩子嬉戲的聲音。報道里這么告訴讀者:“路人被雪球打中,人們在街道上紛紛堆起雪人。”(86)他興奮地寫信給弟弟:“這里下了一場至少60厘米厚的大雪,到現在還下著呢。”(87)

大雪在普羅旺斯是件稀罕事,所有事都慢慢停了下來。我常常是唯一走上街頭的人,偶爾會遇到另一個瘋狂的北方人。大雪覆蓋下的阿爾勒增添了一分優雅,變成了一幅神奇的景象。梵高不能去往更遠的地方,選擇了近在眼前的第一個繪畫對象——旅館餐廳對面的當地肉店。

梵高的畫作中布滿了線索,能幫助我們了解他在阿爾勒的經歷。它們記錄下了他的想法、他的朋友和他的生活方式。我試圖探明每張圖是在何時何地、因何故、以何種方式畫成的,希望能在其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進一步揭露這一年的大事件——他懷著如此大的期許迎接這一年,卻在如此黑暗的一幕中結束。

坐落在阿梅德皮紹路61號的肉店是安托萬·勒步耳(Antoine Reboul)和他兒子保羅開的。(88)勒步耳肉店在梵高1888年到達阿爾勒之前,就已經是阿爾勒的一家名店了。二十多年來,這里不僅僅是一家肉鋪,它還是專賣熟肉的熟食店(charcuterie)。(89)在油畫里,你能看到掛在窗戶右邊的香腸,也能大致辨認出表示“熟食店”的部分字母。在19世紀的法國南方,人們很少吃鮮肉,因為肉在那邊很難保存。肉店里做的熟肉不算太貴,也能存放很久,是人們日常飲食的一部分。實際上,城里大多數的肉店都在騎兵門附近,因為冷藏室用的大冰塊都儲存在那兒。街名格雷希路(rue des Glacières,意為“制冰者之路”)也體現了這個地方的用途。

在油畫中占據主要位置的前景畫著餐廳的熟鐵制窗框。左窗扇上的裝飾性卷曲線條顯示出這是一扇窗,而不是門;右邊的金屬制品構成了一個X形。這個裝置在今天的普羅旺斯仍在使用,用于保護窗子不被突如其來的大風關上而撞碎——這對一個強風說來就來的地區而言尤為緊要。油畫中唯一出現的人物,是一個匆匆跑過街頭、將要踏入肉店的婦女。她頭上戴著帽子,肩上披著一條綠色的圍巾,手提裙角,仿佛要避免裙子沾到冬天的泥雪。在人行道上,有些近日里的融雪殘跡。從氣象記錄來看,我發現雪天不間斷地持續了整整4天,直到2月25日下起了雨——對梵高在南方的日子來說,這真是個奇怪的開端。我從地圖上查到,勒步耳肉店的窗戶朝向正西,冬日的太陽只可能在較晚的下午直射店門,因此根據被泥雪遮蓋的街景和部分閉合的百葉窗,可以相對精確地推斷出它的繪制時間。1888年2月24日左右的一個下午,午市已經結束,梵高坐在他借宿的阿爾勒旅館的餐廳里,畫下了勒步耳的肉店。

幾乎在同一時間,梵高還為一名老婦人畫了一幅肖像畫,這是他在阿爾勒的第一個女性繪畫對象。老婦人身穿傳統服裝,頭上戴著寡婦的黑色圍巾,坐在床邊。她很可能是梵高在旅店借宿期間認識的人,幾乎可以斷定是伊麗莎白·加爾桑(Elisabeth Garcin),她是阿爾伯特·卡雷爾的寡婦丈母娘,時年68歲。(90)

我們很容易忘記這么一個事實:在我們翻閱雜志、觀看電影電視或是在網上瀏覽網頁時,所看到的圖像要比生活在19世紀的人一生所見的還要多。雖然在阿爾勒的一些商店里也賣一些油畫和素描,但是這些畫本質上更傾向于古典,繪畫的主題往往遵照傳統的意象——歷史圖景、風景畫、肖像畫、宗教藝術。梵高一開始選擇畫一家肉店、一位老婦人,對當時的阿爾勒人來說都顯得相當驚人、超前。“一個藝術家來到了阿爾勒”的消息傳得很快,沒幾天就有人來登門拜訪梵高了。“周六傍晚,有兩個業余畫家來拜訪我,一個是賣雜貨和畫具的,另一個是看起來和藹而聰明的治安法官。”(91)賣雜貨的叫朱爾·阿爾芒(Jules Armand),他經營的店離旅館幾步之遙,賣一些基本的繪畫用品。他一定是在經過卡雷爾旅館的餐廳窗戶時,看到了梵高畫畫的樣子。后來,這一年春天,梵高找到那個和藹的治安法官歐仁·吉羅(Eugène Giraud),請他幫忙擺平一樁糾紛。

盡管糟糕的天氣仍然是個問題,但梵高在積雪漸漸消融之時,開始到附近的鄉間作畫。當2月轉入3月,緊接著降雪而來的,是當地凜冽的“密史脫拉風”,這使得在戶外寫生變得極具挑戰性:

現在,終于,今天早上的天氣變得溫和了——我也有機會來看看密史脫拉風究竟是什么樣子了。我在這附近徒步走了好幾次,但這風讓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天空湛藍,大太陽那么炫目,幾乎要把所有的雪都融化——但是這風太冷、太干,讓你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盡管如此,我已經看到了太多美好的東西——山丘上殘破的修道院里種著冬青樹、松樹和灰色的橄欖樹……我還沒有在溫暖舒適的環境下作過畫。(92)

對畫家來說,要安頓下來并不容易,尤其是與當地人交朋友要花很多時間。僅僅因為發色和身高,梵高就已經顯得與眾不同了——和普羅旺斯人相比,他是個大高個兒。他作為一個外國紳士,卻住在農民和鐵路工人聚居的窮人區。在他到達后的幾天里,周圍的街坊們每個人都和他混了個臉熟。這雖然并不意味著當地人除了常規的禮節外,還會和梵高聊些別的,不過他來到阿爾勒這件事已經備受矚目了。他的姓氏“梵高”在法語中幾乎讀不出來,讀起來好像“梵勾(Van Gog)”。他在到達之后,給在巴黎的弟弟提奧寫信:“終有一天,在畫冊目錄里,我的名字一定要按照我在帆布上落款的方式寫就,即文森特,而非梵高。因為一個絕妙的理由——這兒的人讀不來我的姓。”(93)的確,在阿爾勒,人們只知道他叫“文森特先生”。

幸好,他的孤單只是一時的。3月初,他認識了一名也住在阿爾勒的丹麥藝術家克里斯蒂安·穆里耶-彼得森(Christian Mourier-Petersen)。(94)兩人發現他們在巴黎有一些共同好友,于是很快就一起畫畫了。

穆里耶-彼得森住在城里一個主要廣場上的弗洛姆咖啡館(Café du Forum)里,離卡雷爾旅館步行只要幾分鐘。(95)在放棄了醫學學習后,他來到普羅旺斯潛心研究繪畫。梵高曾在一封信中揣測,他逃離醫學是由于一次精神崩潰。他這么告訴提奧:“當他剛到這兒時,考試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96)梵高很樂意他的朋友有些“緊張情緒”,后來甚至聲稱高更該去看看醫學專家,因為他正受“瘋癲”的折磨。(97)然而穆里耶-彼得森的真實情況并非如此。他能獨立謀生,只是想要成為一名畫家而已。

在一封寫給丹麥朋友的信中,穆里耶-彼得森這樣描述他與梵高的初次相遇:“我正在畫一些油畫,與一個很有趣的荷蘭人做伴,他是個定居在這兒的印象派畫家。起先我以為他可瘋呢,但是現在我想,這是一種藝術家的表現方式吧……我記不住他的名字,馮譜(Von Prut)還是什么的。”(98)同一天,梵高寫信給提奧:“這個傍晚我有了個伴兒,因為我在這兒遇到了一個特別好的丹麥年輕畫家。他的作品很干澀、中規中矩、羞怯,但是我倒不怎么反感,他還年輕、聰明。”(99)

穆里耶-彼得森從未解釋他認為梵高“可瘋呢”的原因,但他并不是唯一做出這種判斷的人。可能有幾個原因使人對梵高有這樣奇怪的第一印象:他古怪的行為,還有他的衣著和說話方式。穆里耶-彼得森除了反抗學醫這件事外,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個古板的年輕人。而與此相反,梵高天生放蕩不羈,剛剛從巴黎來到這兒,穿著打扮、行為舉止都是首都的時髦范兒。在梵高的人生中,他步向危機的一個標志就是對自己的形象無所顧忌。有時候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穿了什么。這對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來說并不罕見,卻讓人誤以為梵高一直都穿得衣衫襤褸。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的小說對此更是添油加醋——“瘋子”文森特·梵高是個胡子拉碴的邋遢漢,一點兒都不懂什么是紳士的舉止、衣著和禮儀。(100)許多證據表明,事實并非如此。他在巴黎的自畫像顯示出他穿著非常得體。在南方,他有時打扮得相當華麗。他以身著白色西裝、頭戴草帽而知名,后來為了模仿他的英雄阿道夫·蒙蒂切利,他還買了件黑色絲絨夾克。(101)然而他在阿爾勒住得越久,他就越常學習當地人的著裝,不論這在當時讓他身邊的人覺得有多奇怪。他開始穿起當地勞動者的衣服,例如在他耳朵扎著繃帶的那幅自畫像中所穿的牧羊人夾克。

由于大多數關于梵高的回憶都是在他過世后,由那些已經知道他精神崩潰的人寫成的,所以很難確切地了解他是如何與他同時代的人交往的。人們常常將他描述成一個過分熱情、有些古怪的人。高更提及梵高有些奇怪的步態,有著與眾不同的快速步伐。另外,因為在1886年掉了10顆牙齒,他說話有點口吃,語速很快,還夾雜著一些荷蘭口音,使得人們很難理解他的話。(102)他有著很特別的說話方式,荷蘭語、英語和法語句子一股腦兒往外涌,然后眼睛往肩膀后面一瞥,牙齒間發出“嘶嘶”聲。其實,當他激動的時候,他看起來“不只是一點點瘋”,——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人說。(103)

盡管穆里耶-彼得森一開始有些猶豫,但他和梵高很快便成了鐵哥們兒。由于之前有過一次藝術旅行,他更熟悉周邊的環境,于是他和梵高開始在阿爾勒周邊的鄉間探險和徒步。(104) 3月中旬,阿爾勒的天氣轉暖,春天到來的第一個標志出現了。普羅旺斯之春是令人驚嘆的,那是個變幻莫測的色彩萬花筒。杏樹瘋狂地生長,在2月末開出了第一波春花。仿佛在一夜間,樹上就綴滿了花朵。每天都有最美麗的彩色花朵綻放:白色的巴旦木花、纖弱的粉紅桃花,還有總是最后開放的純白色的杏花和梨花。(105)突如其來的春天是無比美麗的,梵高的靈感受到了激發。“這天早上,我在畫開花了的李子樹果園。突然一陣大風刮起,我只在這里見過這樣的美景,它時不時又來一次。風吹起的時候,陽光讓每一朵小白花都閃閃發光。真是太美了!”(106)

在巴黎的城市氛圍里,梵高很少有機會直接在自然環境下工作,但是他在首都學到的印象派捕捉稍縱即逝的瞬間的繪畫技巧,在描繪阿爾勒郊區星羅棋布的果園時就非常適宜了。那個春天,他完成了17幅開著花的樹的油畫。同一時期,穆里耶-彼得森也畫了一幅果園的畫。他回憶道,他們“形成了一起工作的習慣”,在他們最喜歡的咖啡館碰頭,然后一起出發,“勇敢地面對密史脫拉風,畫下果園”。(107)他們會在一起并肩作畫:梵高坐著畫,丹麥人則在支起的畫架上開工。(108)這并不是他們作畫方式的唯一區別:梵高使用一種幫助他固定構圖的透視框,他在南方也運用自如;而穆里耶-彼得森所使用的,是一個更加現代的裝置——相機。這是相當不尋常的,因為那個時候攝影大多是在工作室中進行的,只有相對富裕的人才可能擁有一臺相機。

梵高存世的照片非常少,我懷著深切的期待,希望找到更多穆里耶-彼得森在他們共事時拍攝的梵高相片。我查了丹麥的電話黃頁,給4位姓穆里耶-彼得森的人一一寫信。其中3個人回復了,他們都是這位藝術家的后裔。他們告訴我,穆里耶-彼得森的照片在他兒媳過世后的一次拍賣中全部賣掉了。或許某天,這些很可能仍然存在的照片會重見天日。(109)

1888年3月幾乎整月都狂風大作,其中有10天都刮起了密史脫拉風。(110)但是梵高到南方就是來畫畫的,沒有什么阻止得了他。他得找一個在戶外工作的辦法:“我修理了我的畫架,這樣就能把它釘在地上,自如地工作了。這太美妙了。”(111)現在,有了好友做伴和積極的心態,梵高開始認真作畫。他寫信給提奧:“到處都有巴旦木樹開著花……我親愛的弟弟——你知道,我覺得我仿佛在日本。我再說最后一遍,就一遍,我一眼望去到處都無比美麗。”他給妹妹薇兒寫信說:“我一點都不后悔來到這兒,因為我發現這里的自然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112)他在普羅旺斯的前9周里,一鼓作氣完成了三十多幅畫。

1888年4月1日,復活節的周日,那是一個美麗的晴天,城里來了許多觀光客。兩年前,復活節正式成為法定假日,所以當人們來到阿爾勒度過一個長長的周末時,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節日氣息。整個城里都有供游客消遣的東西,演奏臺上有音樂會,人們穿著好看的衣服,在公園里、林蔭道上閑逛。節日里的一項盛事是在羅馬競技場里舉辦的本季第一次斗牛。梵高滿懷好奇,想要體驗普羅旺斯所有的驚喜,他決定在下周末看看斗牛。“5個人往牛身上扎短扎槍和緞帶……斗牛場里充滿陽光和人群的時候真美。”(113)這是梵高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盡管他對虎頭蛇尾的收場頗為失望——斗牛士在跳過障礙物時傷到了自己而被迫退場。(114)

在西班牙斗牛中,斗牛士割下牛耳,送給人群中最美的女士作為獎賞。1938年,讓·德布肯(Jean de Beucken)暗示梵高的耳朵就是給姑娘的一個“圣誕禮物”——“她想要圣誕禮物,而在斗牛中,耳朵就是給予女士至為尊貴的褒獎”。(115)在普羅旺斯,這是流傳最廣的“梵高割耳”的原因,似乎聽上去也算是一個完美的解釋。然而,在寫給埃米爾·伯納德的信中,梵高敘述道,他見到了“許多牛,卻沒有人斗它們”。(116)我對這句話感到好奇,因為這暗示了他見到的是普羅旺斯式或卡瑪格式(Camarguaise)斗牛,在這種斗牛中既不會殺死牛,也不會把牛弄殘。我翻閱了檔案和當地的報紙,它們佐證了在梵高參與的那些日子里,只進行過普羅旺斯式斗牛。考慮到他從未見過西班牙式斗牛,很難證明他的自殘行為是基于上述那種原因。(117)

下一個周末,有個叫作威廉姆·道奇·馬克奈特的美國藝術家,將從他居住的鄰近城市豐維耶(Fontvieille)來到阿爾勒。(118)步行穿過城市時,他無意中遇到了和穆里耶-彼得森一起出門的梵高。梵高和這位美國人有一個共同好友——澳大利亞藝術家約翰·拉塞爾,他曾在巴黎介紹他們雙方認識。穆里耶-彼得森1887年時在豐維耶住過一段時間,也認識馬克奈特。(119)梵高操著生硬的英語寫信給約翰·拉塞爾,告訴他這次相遇:“上周日我遇到了馬克奈特,還有一個丹麥畫家,我打算下周一去豐維耶看看他。我更愿意將他看成一個藝術家,而不是一個藝術評論家。他的觀點真是太狹隘了,讓我覺得可笑。”(120)把這封信與他對穆里耶-彼得森畫作的那些評價放在一起考慮,顯示出梵高自認為在藝術上跟他的新朋友們不在一個等級上。這或許是因為他的年齡——他要略長他們幾歲——但可能更反映出他人格中極端的一面。這些評論點出了他性格中根深蒂固的特征,這些特征后來愈演愈烈——他拒絕接受任何人的觀點。在之后的幾個月里,他的精神健康每況愈下,他變得更加固執于自己的觀點,不接受也不容忍被人否定。

4月23日,按照計劃,梵高和穆里耶-彼得森出發前往豐維耶。再下一個周末,那個美國人又來回訪了一次。不久之前,馬克奈特寫信給比利時藝術家歐仁·寶赫,邀請他一起來南方——一個小型藝術圈子漸漸建立起來。(121)

不同于大眾心目中“一個遠離朋友和家人、在南方寂寞空虛”的形象,梵高周圍有不錯的伙伴,并且深受創作氣氛的鼓舞。到達阿爾勒后的幾個月里,他發現自己已經被一圈藝術家包圍了。寶赫是瓷具制造商唯寶(Villeroy&Boch)的繼承人,他在這群新朋友中非常典型,他們都是生活獨立的受過教育的中高階層紳士。那一年晚些時候,穆里耶-彼得森和馬克奈特離開了普羅旺斯,而寶赫留了下來,和梵高在阿爾勒一起度過了一段時間。梵高覺得到目前為止,寶赫是他新的畫家朋友里最敏感也最有天賦的。

6月,穆里耶-彼得森即將離開,梵高好心安排他在回丹麥途經巴黎時借宿在提奧家。“我仍然與這丹麥畫家是好朋友,但是他很快就要回家了。他是一個聰慧的男孩,忠誠、懂事、有禮貌。但他的畫還是很糟糕。”(122)穆里耶-彼得森只比梵高小5歲,梵高在他們相遇時快滿35歲。梵高在信中的語氣居高臨下,但他們倆開始繪畫的時間其實差不多。盡管梵高自己的天賦從未得到當時世人的肯定,但他輕視他在阿爾勒遇到的所有其他畫家。梵高要比他身邊的人更有天賦,他自己相當清楚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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