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在這年的正月初七,李太后下誥,奉符寶于監國郭威,可即皇帝位。郭威正式稱帝,國號大周,定都汴京,史稱后周。
回頭單說河東的劉崇聞聽說自己大侄子已死,還喜滋滋讓自己兒子劉赟去汴京繼位呢,不想方才到在宋州就被郭威派去的人所殺,郭威則自己稱帝。劉崇聞訊恨得咬牙切齒!索性自己在晉陽稱帝,沿用漢為國號,史稱北漢。
此皆后話,一筆帶過!
再說汴梁城,大周新朝初立,又逢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朝廷特意頒旨,這一年的上元節官休兩日,上元當夜,解除宵禁,普天同慶。
時至上元當日,子逸也約了國子監里的幾個兄弟在府上會和,前去相國寺旁明月樓前去賞燈。申時方過,聽得堂屋門外有人高聲道:“仙洲,救我,仙洲,救我。”
循聲看去,見來人十六歲上下,文生打扮,身材高大,身上穿藍白錦繡長衫,外披白色棉袍,足下白襪子青緞棉靴。此人面相十分俊美,方圓臉,面如冠玉,兩邊濃眉,一雙大眼睛,走起步來虎虎生風。此乃是子逸在國子監的同窗、結拜大哥、——呂端,字易直。
子逸笑諷道:“呂大少爺你不是又惹了什么是非啊?”
呂端進得堂上,面露難色,環顧左右,見有程德玄和一個陌生女子在,便拉了子逸到在一旁回廊避人所在小聲謂其道:“前日里去鳳陽樓飲宴,席間和一位觥糾(陪客人喝酒的侍女)小妮子比酒,只說我要是輸了便替她贖身,納作小妾,哥哥不是吹牛,平日里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不說是千樽不醉,也當算得上百盞不倒,哪拿她一個小妮子當回事,誰想終日打雁讓雁把眼給啄了,這小妮子酒量確實了得,居然把哥哥我喝倒了,我看著的沒有半點糊弄,當日里有眾多朋友在場,你說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可此事讓我母親知道了,說要是敢納她為妾就打折我的雙腿,無計奈何我也只好有求賢弟你了……”說著低聲的咳了兩聲,朝門后使了一下眼色,見那門后探出半個腦袋,一雙水靈的大眼睛怯生生的朝這邊望過來。呂端回身招呼那女子過了來,見她身量纖小,頭上卻綰著碩大的發髻,上插佩玉銀釵,身上穿著一件錦緞綠色披肩小襖,小襖下襯著翡翠色百褶連衣裙的裙擺,外披一個翠色長袍。一雙大眼,柳葉彎眉,粉面含春,丹唇盈笑。到在近前,她用手帕遮住笑顏,欠身作揖道:“哥哥在上,小妹韓素娥有禮了……”
子逸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一旁的呂端接話道:“呵呵,你個小妮子倒是聰慧的很,不如以后你二人就以兄妹相稱。”
即為二人引見道:“素娥,這是你程大哥,子逸,這是你素娥妹妹,你二人乃是姑表的兄妹,以后便以表兄妹相稱……”
子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無緣無故,我這倒是多了個表妹!”
呂端道:“哎,說甚無緣無故,你這叫廣結善緣。”
又道:“方才我見堂上還坐著一位神仙模樣的姐姐,看來仙洲你的善緣還非至于此,快快前去給我引進一下。”說完雙手拉著二人前往正堂。三人進入正堂,子逸給呂端,素娥和以沫三人相互引見,眾人行禮已畢,就坐寒暄,素娥倒真是個八面玲瓏的活寶,和以沫二人相談甚歡。
未多時,堂上又來一位公子,見他身量瘦小,穿著一件紫色中衣,外披棉袍,面色黝黑,一雙眼目,囧囧有神。比較呂端和子逸,他雖最是年幼,但行走坐臥頗為沉著,年少老成,有長者遺風。子逸起身于首次謀面的兩位女賓引薦道:“這乃是我的結拜三弟,護圣都指揮使趙大人之子,趙匡義,趙廷宜。”雙方見禮已畢,眾人這才出門趕奔明月樓。單說這一日的東京汴梁,大街之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間有形狀各異的彩燈美不勝收,五代以來,這東京的百姓多有離苦,少有聚歡,難得逢上這新朝初立,一派欣欣向榮的大好景象,好不熱鬧。
丁仙現有詞《絳都春》贊頌上元汴京盛景:融和初報,乍瑞靄霽色,皇都春早。翠幕競飛,玉勒爭馳,都聞道鰲山彩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縹緲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邐御香飄滿,人間開嘻笑,一點星球小。隱隱鳴梢聲杳,游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
且說子逸五人上了明月樓,要了一個二樓的雅間。伙計上了各色干果點心,又獻上一壺熱茶。眾人茶罷擱盞。呂端吩咐伙計拿來一套投壺的玩意兒,邀眾人比斗,輸的一個要說出一件自己的糗事。眾人應允,開始輪番投擲。幾輪下來,玩得正是意興盎然,突然聽得樓梯上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一群衙役上了樓來,扇子形將子逸幾個人圍在當中。子逸五個人見狀大驚,離席而立。那衙役中為首的一個連鬢胡子大高個張手叫來身旁一個瘦子。瘦子上前用手指了一下以沫,與那連鬢胡子耳語了幾句。連鬢胡子又拿出一軸圖畫,上下打量以沫,仔細比較了一番,隨即令左右道:“爾等速將這犯女拿下……”
幾個衙役一擁而上欲要擒拿以沫。子逸見狀搶步上前,高聲喝道:“住手!你等為何要抓她,她究竟犯了哪條王法?”
連鬢胡子用鼻子哼了一聲,不耐煩道:“犯了哪條王法你管得著嗎?我奉勸這位公子你還是少管閑事!”
他揮手招呼左右:“還不動手拿人!”
左右衙役向前一擁,子逸又伸開雙臂阻擋,高聲喊道:“今天不給我個交代,休想帶她走!”
一旁的趙匡義也順勢抄起桌上的茶碗欲要和衙役們做個理論。
再說那呂端,見他表情泰然。上前幾步,走到連鬢胡子跟前,于他拱手深施一禮,起身時順勢握住那人的雙手,右手向他手中塞入一個硬邦邦的玩意兒,那連鬢胡子握緊左手的拳頭,背手到身后,暗自掂量了一下,回手塞進腰間的荷包之內,即刻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呂端也諂笑道:“這位差爺可否借一步講話……”
二人走到一旁,暗作人事,私語了一番,方才又回來。再看那連鬢胡子滿臉諂媚。
走到子逸面前,作揖行禮道:“原來是程公子在此,恕小的我失禮,小人我正是奉閣下義兄,開封府柴大人之命前來緝拿那位女子?”
(劉銖死后,郭威自鄴城招來義子柴榮暫代開封府尹)
子逸正色指著以沫問那捕快道:“她究竟法犯哪條?”
連鬢胡子道:“有苦主張業張員外狀告她殺人逃逸,至于內里細情,小的不得而知,我等只是負責抓人,待到過堂之時才能細做分曉。還望公子您不要為難小的。”
那連鬢胡子也不便多問,但見了子逸關切的神情自知他和女子關系不淺,索性省了刑枷鎖帶。
上前對以沫點了下頭:“走吧,姑娘我等于你方便,還望您配合,根我們開封府走一趟吧!”
以沫側目瞅了一下子逸低聲道:“公子,我……”
子逸朝她點了下頭道:“放心,我相信你,定然是他們妄告不實,我陪你一同前去,柴哥哥他英才蓋世,一定能還你的清白。”
以沫微微點頭,這才隨著捕快們前去開封府。子逸放心不下,唯恐以沫受了委屈,也要跟隨她前去,其他幾人也隨他同去。捕快們也不便阻攔。路上無話,眾人到在監牢,那連鬢胡子和牢頭換了差文,又格外囑咐了幾位公子特殊身份,牢頭自然不敢小覷,安排了間單獨的牢房,還許了眾人牢中探望。
再說程徐二人,一扇牢門將他們隔開,二人對視,不免雙雙落淚。
以沫更是撲簌簌淚濕衣袖,這才訴說整件事情的來由:“我父本是王景崇部下偏將,后來王景崇反叛前朝,兵敗后,我父也不知所蹤,家中受到牽連,我母親憂思成疾,郁郁而終。臨終前囑咐我前去姑媽家中投親。誰想我那表哥竟是個登徒浪子。冬月二十二那日,趁我獨處時,闖入我閨房欲要非禮于我。我拼命反抗,撕打期間,我用護身的匕首胡亂比劃,刺中了他。見他倒在地上,滿身是血,我慌亂逃走,正逢那日圣上揮師京中,我為城中軍兵裹挾,方才遇見公子您舍身搭救……”
子逸這才想到那日她原本只是骨折的傷,裙擺上卻有大片的血跡,方知道原來如此。
一旁的呂端問道:“徐姑娘事發當時可曾有旁人目擊?”
以沫略思了片刻道:“我慌亂出門時曾碰見他府中的一個老家人……”
呂端追問:“可知道他的名姓?”
以沫答道:“具體名字不得而知,只知道府中上下都叫他鄭伯。”
呂端皺眉托腮量道:“只知道姓鄭……那你可記得他的年齡和相貌?”
“他約有五十歲上下……”以沫憑記憶,詳細的講了一下那老家人的相貌。
呂端點了點頭,然后對其余眾人道:“今天天色已晚,我們在這里多有不便。不如我們先各自回家,明日去仙洲那里集合,先去尋找那鄭老漢。”
回頭又安慰以沫道:“徐姑娘你放心,這牢中上下我都打點清楚,他們定不會為難于你。待明日我們找到證人,公堂之上為你申訴,相信柴大人不會冤枉好人。”
以沫點頭稱是,一旁的子逸雖有千般不舍,但想到確實不便在這女牢中久留,只好和以沫依依惜別。眾人各自回府。
單說趙匡義和呂端一道順路,路上趙匡義語帶揶揄笑問呂端:“方才見大哥塞了些玩意兒在那狗吏的手中,他便立即顏色和緩,但不知是什么法寶啊?”
呂端笑答:“法寶倒確實是件法寶,而且還是人人皆愛的萬能法寶,百試不爽,只是兄弟你尚不通此慧門罷了!”
匡義正色道:“如這般私相授受的齷齪人事,我情愿一輩子也不通。”
又道:“晚唐至今,天下擾攘,皆因為這些虎狼當道,朽木為官做吏!如今哥哥你還縱容他們!”
呂端冷笑道:“依你看如那馮可道(五代名臣馮道字可道)之流又如何呢?難道他不是大儒嗎?論孔孟之道,你我怕是都要望塵莫及了。然歷經四代,九異其主,卑顏侍遼賊者,試問他可還有半點廉恥可言呢?當朝宰輔尚且如此,何怪他一個小吏了!”
呂端又道:“這世上,如屈子者寥寥,如馮道者蕓蕓。更何況當下的世道,誰不想保全家小,富貴妻子啊。論及忠君愛國,禮義廉恥,自可以高談闊論,自命不凡,然而若非生在官宦之家,衣食無憂,你我又在哪里來的底氣呢?凡事須要將心比心才是。”
呂端又深深嘆了口氣道:“唉,咱兄弟私下講,要怪只怪身逢亂世,人人自保,皇帝老子尚且信他不得,不信這真金白銀更再無可信啊!盼只盼,有朝一日,你我兄弟能有所作為,能再造清明世界,朗朗乾坤。”
匡義點頭深以為然,二人再無語,默默前行……
翌日一早,兄弟幾人聚齊在子逸府。呂端道:“我昨夜思得一計,今日我們前去張府,如此如此……”呂端于程趙二人計意一番,二人點頭稱贊。
三人來到信義巷,找了家酒樓,隨便點了幾個菜。小二吩咐后廚準備上菜。
呂端叫過小二道:“小二哥過來我們聊上兩句!”
趕在大上午,就這一桌客人。這小二哥閑來倒是樂得聊上兩句,又看這幾位客官穿綢裹段,自知非富即貴,說不好還討些賞錢。
小二上前諂笑道:“客官您瞧得起小人。”
呂端問:“你可知這街上有個張業張員外的府上?”
小二道:“那乃是城中首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呂端又問:“那你可知他府上有沒有一個姓鄭的老家人啊?”
小二道:“那小人倒是不知。這張家上下上百余口人呢!”
呂端道:“那好,我這有件事囑你幫個忙,不知你愿不愿意!”說著取出二兩散銀放在桌上。
小二頓時兩眼放光緊盯著那銀子道:“客官你真是瞧得起小人了,若非作奸犯科之事,小的自然愿意啊!”
呂端笑道:“又怎會讓你作奸犯科呢!你敢做,我也不敢唆使你啊,你且附耳過來,你只需如此如此……”
小二側頭聽那呂端細說計意,連連點頭稱是。
呂端道:“這銀兩你且收下,事成之后另有答謝。”
小二滿臉笑容,一邊上前拿了銀子,一邊道:“小的我愧領了……”
單說這小二拿了銀子,晃到張府大門前,高聲朝門內喊:“張府門上盡是些欠錢不還,不知羞恥的賴皮!”
這樣一喊,惹的路人紛紛上來圍觀,那張府上門房的管事也出來探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二,同在一條街上,約略有點眼熟,知道好像是附近酒樓里的小二,上前推搡了一下罵罵咧咧道:“你這小廝嚷什么嚷,一大早叫爺爺叫祖祖的,哪個欠了你家的酒錢?”
小二冷笑道:“我嚷了嗎嚷,嚷嚷的是看門狗,欠錢不還是癩皮狗…”
門房憤憤向前推搡道:“你罵誰是狗,你罵誰是狗……”
小二道:“我提你名還是道你姓了,呵呵,還有人忙著認狗歸宗的……”
說著二人相互推搡起來,一旁的人過來勸架,才把他們拉離開。
勸架的人中,一個黑胖子道:“有事論事,你們倒是逞啥口舌之快!”
小二對黑胖子道:“這位仁兄有所不知,他家府上一個姓鄭的老兒,欠了我家酒錢,那老兒自詡是他府上管事,說他如何如何了得,我尋常也見他出入他們府上,才允他賒了酒飯賬錢,不想那老兒竟是個賴子,數月已過,也不還賬。既然他自稱是張家的,我不朝他們要,朝何人要。”
那門房聽他說的有鼻子有眼也有些狐疑:“你說那鄭老漢什么名字,是何長相?”
小二答:“他只說是你府上的鄭管事,五十歲上下,面如紅棗,身量高大魁梧。”
門房暗想,莫非真是那鄭老漢見他平時老實巴交竟能做出如此事來。見一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不想多事。于是于小二道:“算了,算了,沒工夫惹你這潑皮,老鄭他今日不在府上,在家休沐,你若是討要酒錢,自去他家找他便是,不要在這里生事。”
小二道:“那你先告訴我他家居住處,我自去討要便是。”
門房好不耐煩知會了他老漢家居住處。小二美滋滋偷笑,心說銀子到手,開開心心回到酒樓,將鄭老漢住址告于呂端等人。呂端點頭稱贊,又掏出十兩銀子道:“這銀子你且手下!”
小二一見驚喜道:“客官這點小事哪值得這許多銀兩……”
呂端道:“收下便是,我還另外有事囑你,你附耳過來”
小二探過頭到去,呂端于他暗授計意……
再說兄弟三人交了酒錢,按小二所說地址前去尋找那鄭老漢,到了住址一看,這可真是蓬門篳戶,籬笆墻圍著一間小土屋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三人來在門前,啪啪啪叩打門環,不多時,柴扉一開,門內出來一個高個兒大男孩,十歲上下,見他粗布衣裳,面如淡金,沖天辮,長得虎頭虎腦,甚是可愛,男孩看見兄弟三人穿綢裹段一時有些怯生、囁嚅問道:“你們……找……誰?”
程子逸上前拱手道:“敢問小哥,鄭老伯他可是住在此處。”
男孩道:“可是要找俺爹爹!”
子逸道:“小哥的父親可是在張府應侍?”
男孩點了點頭。
子逸道:“我等正是要找他老人家。”
男孩回頭朝屋內喊道:“爹,有三位公子來找您。”
又見應聲而來一個老漢,五十歲上下,老漢見三人先是一愣,而后忙道:“三位公子屋里請!”
老漢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回頭對三人道:“我這小門小戶的,臟亂不堪,怕是要委屈三位了!”
三人進得屋內觀瞧,雖然陳設上單單是一套木頭桌椅,但其實整個房間也打理的整潔,只是自一旁的灶房傳來濃重的藥味,屋內靠窗的土炕上半躺半坐著一位老婦人,見她面色蒼白,顯見就是這家中的病人,老婦聞得有人來,起身朝來人方向微微點了點頭道:“老奴家有病在身,禮數不周,還望幾位見諒。”
子逸勸道:“伯母不必客套,好生安歇便是。”
老漢道:“唉,我個瞎老婆子,常年臥病在床,你們不要挑理。”
又回頭吩咐那男孩去準備茶水,一旁的子逸忙勸阻道:“老人家不必客套,您且安坐,我三人來此乃是有事相求。”
說著獻上點心禮盒道:“這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您笑納。”
老漢忙擺手拒絕道:“小老兒何德何能,哪受得起如此重禮。”
子逸道:“老人家,您若不收,我怎好開口相求!”
老漢推讓不過,才勉強收下禮物,回頭道:“小老兒自知,您幾位貴足踏賤地,必是有事而來,公子但說無妨。”
子逸道:“老人家,我等乃是為徐姑娘的案子而來,冬月二十二那日,張府上……”
老漢揮了揮手道:“公子您不必再說,見幾位公子造訪,我便大略猜出是為此事而來。公子且看那邊……”老漢回頭指向屋子東北角破角幾上擺著的一個錦包道,“不瞞公子,那即是張府上送來的封口金。”
老漢又道:“小老兒雖沒讀過圣賢詩書,但我也從沒做過昧良心之事,冬月二十二那日在張府巡防之時,我聽見徐姑娘房中有女子呼救,于是前去觀看,正撞見張家公子欲要強行非禮徐姑娘,徐姑娘拼命反抗失手刺傷了他,他后退時不慎摔倒,頭撞到桌角,那徐姑娘奪門而出,我上前探看,見那張家公子滿頭失血,呼救不及,須臾喪命,徐姑娘逃出府后,適逢當今陛下帥軍進城,四下混亂,便沒尋到她的蹤跡,今徐姑娘到案,按說我本應去公堂上為她作證,可您幾位看我這一家老小全指望著我這點薪給度日,小老兒我已是桑榆晚景之人,若是丟了府上的營生,我這一家三口怕是要斷了生計,那張府上下我又豈敢惹得,我也只得勉強收下他們所送,可那包中之的銀兩,我斷然是未動過分毫的。不過事已至此,還望幾位公子不要為難于我……”
老漢言下之意兄弟三人自是明了,話至于此場面不免僵住。
一旁呂端拆開話題道:“老伯,不知伯母得的什么病?”
“唉!”老漢深深嘆了口氣道:“我那可憐的老婆子,五年前,她去東市買菜,偏偏碰上一眾潑皮打仗,被其中一個推搡在地,頭被碰了一下,自那以后,她便雙眼失明了,時常還頭痛腦脹……”
“嗚嗚……”一旁傳來老婦人的哭聲。
呂端道:“老伯,我家二弟精通醫術,不如讓他為伯母診看一下。”
老漢搖頭道:“唉!怕是白白勞煩公子,這城中的大夫我也請了不少,藥也開了不少,回頭來還是無濟于事。”
呂端道:“看看也無妨,萬一要是看好了呢?”
老漢點頭應允:“那就麻煩公子您了!”,子逸走到老婦身旁,望聞問切一番究竟,而后從錦囊中取出一個皮套,皮套里并排用皮繩箍住十一枚不同長短粗細的銀針,子逸從中取出一枚,左手輕輕的按壓了一下枕骨后的一個穴位,右手將銀針緩緩的推入,再用右手手掌心輕輕敲打百會穴,約過了片刻自那銀針處滲出許多暗紅色的血液,隨之而來可以聞到一股濃濃腥臭,老漢和男孩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子逸回頭向老漢要了一塊干凈的薄娟,系在老婦雙眼上,在老婦人耳畔囑咐了幾句,轉身于眾人道:“諸位且稍等片刻,再看如何結果。”他一邊說,一邊幫老婦人擦拭淤血。呂趙二人倒是對子逸的醫術頗有信心,一旁泰然安坐。只是那老漢緊張地前后踱步,希望有奇跡出現,又害怕空歡喜一場。約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伯母,您試著睜開眼睛看看。”子逸在一旁輕聲呼喚道。見那老嫗雙拳緊握抓緊被褥,呼吸急促,上身微微顫抖,“啊”的一聲,喜極而泣的呼喊出來。“老頭子,恩兒,你們快快過來”
父子二人湊過近前,老嫗僅僅抱住二人,又捧起男孩的臉,細細的撫摸過每一寸面容,一邊道:“兒啊,兒,讓娘仔細看看……你如今也長這么大了。”說著又泣不成聲。一旁的兄弟三人見此情此景也不由動容。再說那一家三口抱在一處,痛哭了多時,老漢才突然回過神來,連忙拉過男孩一起回身下跪給子逸叩頭,口中激動地顫聲道:“感謝恩公,感謝恩公……恩公救治之恩,恩同再造,您就是我們一家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子逸忙上前攙扶道:“老人家你折煞我了。救死扶傷乃是醫者分內之事,我怎受得起您這大禮。容后我再給老人家開幾副藥,她大病初愈,尚需調養!”
老漢道:“好好好,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一旁的呂端道:“老人家,徐姑娘的案子開審在即,事在緊急,不知您方不方便出來作證”
老漢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老漢語帶猶豫,欲言又止。
呂端道:“莫非老人家您還有什么疑慮?”
老漢扭捏道:“小老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老來得子,偏偏這孩兒他自幼憨傻,不省人事。空有一身蠻力,凈在家中給我惹些禍患,公子您醫術高超,人品厚重,望您大發慈悲,將他收留在身旁使喚,粗活累活皆吩咐他來做,若是能學得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則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這也算是了卻了我老兩口兒的心事。”
子逸第一眼見這男孩虎頭虎腦就甚是喜歡,今老漢這樣提了,自然痛快答應,歡喜道:“好好,我就收他在身邊作一個安童(童仆)。”
老漢回頭對男孩道:“還不謝過公子收留之恩,以后他便是你的飯東,他于你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若是惹惱了公子,休要再來找我和你娘親,我二人便不再認你這個兒子了。”
男孩連忙下跪磕頭道:“謝過飯東哥哥,謝過飯東哥哥……”
眾人見他憨態紛紛大笑。
子逸問:“但不知這孩子的叫什么名?”
老漢答道:“單名一個‘恩’字,原是我老來得子,感念天恩之意,今‘恩’字又有一番意味,乃是感念公子于我一家大小天高地厚之恩。”
子逸不勝老漢這番贊譽,面露羞澀。
老漢又道:“既如此小老兒我這就隨公子前往為徐姑娘作證。”
且說眾人準備出門趕往開封府。路上無事,剛過巳時,眾人到在開封府上,先到女監探看以沫,為了不讓以沫一個人胡思亂想,子逸一早便安排了素娥前去女監陪同于她,兄弟幾人進入女監正遇見二人聊天,看以沫倒也很安然,沒有甚異樣,子逸上前和她述說尋找鄭老漢的前情,又向她引見了鄭老漢,二人相互見了禮,以沫這才略有寬慰,眾人這才各自回去候審無書。
再說到了翌日,官休已畢,辰時當下,開封府柴榮柴大人值堂,開審張業訴徐以沫殺人一案,先是命衙役將以沫刑夾鎖戴被傳上堂來,而后行堂書吏宣讀狀文完畢。
柴榮問:“你可是徐以沫?”
以沫答:“正是民女。”
柴榮又問:“訴主張業狀告,你冬月二十二那日在他府上偷盜財務未遂,被其子發現,害怕事情敗露,便將其殺害,你可認罪。”
以沫道:“民女冤枉。乃是他……意圖非禮于我,我這才將他刺傷,雖如此,也并未傷及性命,后來是他失足跌倒,頭碰到桌幾方才致命。”
柴榮又問:“既如此,你可有證人證物可以證明你所說是實?”
以沫道:“張府管事鄭伯可以為民女作證。”
柴榮傳鄭伯上堂,鄭老漢再又如實盡述前情。
柴榮又令傳,張業到堂,以沫立東廊,業立西廊,雙方對簿。
又命書吏,將以沫所述講于張業,而后問道:“張業,我來問你,女子所說可是事實。”
張業恨恨的看了一眼對面的徐以沫和鄭老漢道:“大人英明,前番小老兒所訟卻有隱瞞,只是……小老兒我……另有隱情,只是羞于啟齒。”
柴榮道:“公堂之上,毋庸諱言,你但講無妨。”
張業道:“我子與那小賤人原就定有婚約,有婚約在先,二人即有夫妻之名,夫妻之間行那周公之禮情理之中,何言非禮?那小賤人敗壞門風,謀害親夫,原不是甚光彩之事,我這才有意隱瞞。”(五代各朝多依唐律,而唐律可沒有婚內強奸。)
再說堂上眾人聞言皆驚。
以沫泣聲道:“大人,張員外他胡……說……,我父母既定婚約豈能不告知于我。”
張業道:“現有婚約在此,上有你父親和三媒簽字手押,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說著雙手呈堂一紙婚約給衙役道:“呈交大人觀看。”衙役交到柴榮手上,柴榮接過婚約仔細觀看,而后命衙役拿到以沫面前辨識。
問道:“徐以沫,你看看這簽字可是你父的字跡?”
以沫仔細觀瞧,確是父親的筆跡無疑。一時驚的說不出話來。
柴榮再追問道:“徐以沫,婚約上可是你父的字跡?”
以沫道:“大人,這……”
柴榮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倒是說個清楚明白……”
以沫一瞬間恍若失神,微微點了點頭。
一旁的張業又道:“怕是那小賤人在外早有了奸情,而由生歹意,可憐我那兒啊,枉死在她的刀下”,說至動情,張業他緊咬牙關,目眥盡裂,恨不得將以沫生吞活剝。
以沫聞此言,高聲泣道:“他……血口噴人,大人我冤枉啊……”
張業不理,又側臉恨恨對子逸幾人道:“也不知廊下那幾位公子和這小賤人是何干系?莫非其間有人就是那奸夫不成?”
柴榮阻呵張業道:“唉,無憑無據,你休要妄做猜度。”
又對以沫道:“你既承認婚約之上確是你父的簽字,婚約即無異議,你和死者既成夫婦,你傷人致他喪命,就是殺夫,你還有何話言講嗎?”
此時以沫已是泣不成聲,其心下也焦灼不已,一方面狐疑不知是否父母真的背著自己,定過這門親事,一方面有斷然否定,這等大事父母斷然不會瞞著自己。
柴榮見以沫哭而不答,就要定案,正在此時,聽得堂下有人高聲呼喊道:“柴大人,小人有要事通稟!”
柴榮道:“何人在下面喧嘩,左右帶上堂來!”
衙役即帶一個少年,那少年跪在堂下道:“大人在上,小人有要事通稟!因涉及在審案件,事在緊急。故犯上直呼,往大人恕小的無禮。”
柴榮打量來人,見他十歲上下,長得面貌光潔,舉止得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難得小娃娃一個竟能如此,心中就自來幾分喜愛,便和聲問道:“來者何人,有何事通稟?”
少年道:“徒不言師名,恕個罪說,尊師乃是程子逸公子,我是府上的學徒,姓程,名德玄,小人得知那張員外所謂婚約乃是私自找人偽造,特向大人申告!”
柴榮道:“娃娃,這公堂之上,可不同兒戲,空口無憑,以何為證?”
小玄子正色道:“小人親眼所見他拿了幾封書信讓一個名叫趙普的秀才照著過往書信的筆跡偽造那婚育,現有小人私下撿拾來的那秀才所廢草稿兩張,以為證物。”
小玄子向上呈送,經由衙役交到柴榮手中,柴榮仔細觀瞧,內容筆跡和之前張業所呈所謂婚約大體一致。
又命手下,傳趙普上堂,不多時見堂下來一人,三十歲上下,五短身材,灰布衣衫,往臉上觀瞧,一張圓臉,面白似玉,一對圓眼、眼白大而瞳孔小,炯炯放光,一雙濃眉,垂至鬢發、臉側及海下須髯茂盛,好似鷹梟。
柴榮道:你可是趙普趙秀才。
堂下那人道:“正是小生。”
柴榮道:“現有人狀告你,幫張員外偽造官書。你可認罪?”
趙普道:“小生冤枉!”
柴榮道:“你可敢和告你之人當堂對證。”
趙普道:“但聽大人安排。”
柴榮于是又叫上小玄子。
兩下對證,這趙秀才開始雖還嘴硬,但總歸理虧在先,柴榮又拿出當日的數份草稿,他這才對所犯全部供認不諱。又問出他賄金和張員外書信原版所在,皆一一查實。
事說從來:這張業也非凡俗,他早就派出耳目盯著鄭老漢,程子逸如何去說他出來作證,他盡在掌握。這才一計不成,又生新計:以沫之父,雖人逃亡在外,但尋常和張府還有書信往來,于是張業便讓趙普照著書信的筆跡偽造了婚約和上面的簽字。
前文書呂端早在離開酒樓之時,即安排了那小二暗中探聽張府上下動靜,得知那張業派府上人等四處尋找精工筆墨之人,他隨即前去程府通知了小玄子,小玄子這才暗中跟蹤查訪得了證據,事出緊急,來不及知會他家公子,這才直接上堂申訴。
回頭再說柴榮聽完趙普所供怒拍驚堂對張業道:“張業老兒你竟然暗中使人偽造契約,你可知罪?”
那張業老兒見事情敗露,轉而下跪哭求道:“柴大人,小老兒我……!柴大人,您……您千不念,萬不念,也當念我與當今圣上故舊,況且當日圣上帥軍攻打東京之時,小老兒我也盡了一己綿薄之力,還望您繞過小老兒啊……”
柴榮本無心罪他,但聞此言,氣得面色發青,心想:“之前確實聽父親說過此事,還曾說過要給這位張某人破格安排一個戶部侍郎的空缺以作嘉獎,可你個老糊涂蟲,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提及此時,說甚攻打東京之時你盡了微薄之力,攻打東京之時你單單哄抬糧價來著,你這樣一說,豈不是說你哄抬糧價乃是我父皇唆使!你個不知死的鬼,不教訓教訓你看你是不知好歹了……”想到此,厲聲呵道:“呔,還不給我住口,你個大膽刁民,本官素未聽聞父皇認識你這無名鼠輩,退一萬步,即便與你有一面之識,當今圣上愛民如子,秉公執法,又豈能容爾奸佞仗勢胡為。爾妄高攀貴,欺君罔上,更是罪加一等。左右,給我掌嘴!”隨即啪的一拍驚堂木。堂上幾個衙役不容分說一擁而上,一人自身后腿彎處,將其踹倒,另兩人自身旁高高架起他的雙臂,再有一人抓起發髻,令其揚起臉面,另一人持木板走到他身前,“啪啪啪啪……”,左右開弓,十余下打在臉上,頃刻間,那張業嘴角飆出血來,兩頰腫得再不能言語。
柴榮又道:“爾身為人父管教不嚴,縱子胡為在前,又唆使他人偽造文書,意圖欺瞞本官,理當判你入獄服刑,但本官念你老邁,又加之老來喪子,且罰你銅錢二十萬貫、米十萬石充作軍餉!從今而后,當靜思己過,多行善事,倘若再敢妄議朝事!定罰你二罪歸一,小心你老兒的項上人頭。”
回頭又對堂下趙普道:“秀才趙普,你既為圣人弟子,又習孔孟教化,卻見財起意,知法犯法,偽造契約,是為大罪,理當重罰。來人于他杖責二十,另罰連續三日、每日在本府門前跪誦《論語》《孟子》。”
言罷將刑簽輕輕擲地。左右行刑深諳其意,知道大人是有意輕罰,潦草打了二十板子完事。
柴榮又對以沫道:“徐以沫,你誤傷在先,間接致死者喪命,雖行為有過激之處,但念事出緊急,你為保全貞潔,情有可原,法無外乎情理,今本大人特判你無罪,當庭釋放,為彰顯公道,以正世風,特賜官刊《女誡》一冊,以茲嘉許。”
又對程德玄道:“程德玄,你小小年紀,竟然敢當堂直陳,勇氣可嘉,將來一定有所作為,特賜你銅錢一貫,以茲嘉獎。”
隨即一拍驚堂木,吩咐左右退堂。堂上兩家,歡喜的歡喜,傷悲的傷悲,且不詳表。
再說退堂之后,柴榮特意找手下掌書記王樸吩咐他道:“你替我收那秀才趙普在門下聽用,我看他確實精工筆墨,有兩把刷子,料今后會有用他之時。”
王樸正色道:“此等見利忘義的小人,公留他在,必成禍患。”
柴榮道:“文伯學貫經史,依你看如古之陳平人品何如啊。”(王樸字文伯)
王樸自知柴榮言下之意,一時語塞。
柴榮笑道:“如他那般貪財盜嫂之輩,漢高祖尚委以重用,再者即使是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孟嘗君不也全數收留,更何況此人總算是個讀書人。世人豈能皆如公之德才兼備?特逢亂世,用人之道,若能為“我”所用,當唯才是用,其類好比陳平,若為天下用,則唯賢是用。其類好比張蕭(張良、蕭何),再不然有才卻不能為我者,當則其時而殺之,其類好比韓彭(韓信、彭越)!此其正道也!”
“主公所言極是。”王樸點頭贊許道,心底卻也不寒而栗。
柴榮又道:“既然昔日陳平尚能封侯拜相,我觀趙普其人,面如奸梟,若將來得勢,未必不能。”
王樸點頭稱是,但心底終不以為意。卻不想到后來果真一語成讖。
柴榮此案判理明確,證據詳實,判罰得當,不由聽堂眾人皆贊其英明。
回頭再說這張員外,自少年經商,飽經世故,豈真是糊涂,今日大堂之上,不過是意氣用事,一時失言,經這一番打,倒是令他冷靜了。俗話說光棍不斗勢力,至此后,他便廣散糧財,歸隱山林,竟然又足足活了四十余年,年近百歲,方才駕鶴西游。難怪《老子》中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又有古書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