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代十國全史Ⅱ:萬馬逐鹿
- 麥老師
- 9字
- 2021-01-26 17:51:41
第二章 從中原到江淮
朱溫和他的鄰居
舊小說常說:“花分兩朵,各表一枝。”但在唐末亂世,這樣的寫法已經不夠了,只能說是花開N朵,一枝一枝地表。
黃巢覆滅后的頭幾年,李克用東西揮戈,間接讓長安、邠寧、盧龍、鳳翔各地的官員集體大換血,從而贏得了所向無敵的名聲,但自身沒得到多少實利。
與此同時,他的第一號仇家,實力暫時比他弱得多的宣武節度使朱溫,正在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謀發展。這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宣武的轄區包括汴(今河南開封)、宋(今河南商丘)、亳(bó)(今安徽亳州)、潁(今安徽阜陽)四個州,但在中和三年(883)七月,朱溫初上任時,實際只控制了其中的汴、宋二州。當年十二月,朱溫在鹿邑擊敗齊軍收復亳州,到中和五年(885)正月,乘秦宗權進犯亳、潁之際,朱溫在焦夷(今安徽亳州東南)會戰中擊敗秦宗權軍,才使潁州刺史王敬蕘(ráo)服從汴州的領導,但潁州在事實上仍保持半獨立狀態。
即便如此,朱溫爭霸亂世的本錢也仍不豐厚。宣武不但在地盤大小上遠不及李克用的河東(中和五年初,李克用的控制區包括太原、麟、朔、代、嵐、忻、石、汾、儀、沁、潞、澤共十二個州府),戰略態勢也惡劣得多,乃人們常說的四戰之地,四境皆是潛在的敵人,而且都無險可守。
在亂世中,身處四戰之地的軍閥,不管對那一個方向用兵,都不能輕易傾盡全力,否則只要另一方有敵乘虛來襲,則老家不保(今后會講到這樣的實例)。但你實力本來就不算強,不傾盡全力爭奪,又如何擔保取勝?不取勝如何進取?若不進取,只求自保,坐待敵人上門,更只有死路一條。
要突破這一連串的悖論,在群雄逐鹿中勝出,需要準確的判斷、高超的手腕,還需要點兒過人的運氣。
第一步,是要確定一個大體的戰略規劃,這點很重要。諸葛亮通過《隆中對》,給劉備集團制訂發展規劃,劉備集團才脫離了總被人趕鴨子的狀態,步入正軌。
戰略規劃這玩意兒細說起來好像很復雜,其實也可以簡化成一句話,就是與時俱進地給你的鄰居分分類,確定在每個特定時段,誰是你的對手,誰是你的幫手,誰是你的點心。分得好,就是高明的戰略。
了解了這一點,就讓我們在分析朱溫的擴張戰略之前,先來看看朱溫的鄰居吧。
宣武的東北,有天平、泰寧兩鎮的朱氏兄弟。
天平節度使朱瑄,可以算朱溫的老鄉,宋州下邑人(朱溫是宋州碭山人,兩地相距不足百里),其家靠販私鹽發了財,為鄉里豪右。其父朱慶碰上朝廷嚴打,不幸“以身殉職”,于是朱瑄改行當了兵,投身平盧軍中,成為曹全晸(zhěng)的屬下。他因智勇過人,在與黃巢軍的戰斗中多建戰功,升至都將。
中和二年(882),見天下大亂,有逐鹿之心的魏博節度使韓簡出兵天平,攻打鄆(yùn)州(今山東東平,天平總部),天平節度使曹存實(曹全晸之子)出戰,兵敗身亡。危亡之際,朱瑄在朱家眾兄弟的力頂之下,挺身而出,收拾殘局。他重新集合了殘兵敗將,穩定住人心,將鄆州牢牢守住。乘勝而來的韓簡大軍圍城達半年之久,竟無法攻克,只得講和退兵,朱瑄也順理成章,成為天平節帥。
朱溫剛至汴州時,泰寧鎮節度使是我們的老熟人,潼關敗將齊克讓。光啟二年(886),朱瑄的堂弟、天平牙將朱瑾向齊克讓之女求婚,以加深天平、泰寧兩鎮之間的傳統友好關系。齊克讓早聽說朱瑄的這位堂弟英勇無比,是天平軍中的頭號猛將,還長得儀表堂堂,他對這門親事極為滿意,很高興地答應了,只是他沒有料到朱瑾要的嫁妝有點兒多。
大婚當天,朱瑾讓一隊心腹勇士充當迎親儀仗隊,將兵器藏在彩禮之中,就在喜宴之上發動突襲,生擒岳父齊克讓。也許是楚楚動人的齊家小姐一陣梨花雨的功效,朱瑾沒有要老泰山的命,只是將他驅逐出境,自領泰寧鎮。
朱瑄、朱瑾兩兄弟乘亂而興,俱非庸才,又各據一鎮,團結協作,共同進退,成為唐末不容忽視的軍閥集團之一。與之相交,或是強援,或是勁敵,必居其一。
宣武東南,是以徐州為中心的感化鎮。
感化節度使時溥,如何逐殺老長官支詳而霸占感化的歷史,前文已有所交代。他碰巧得到黃巢的首級,僥幸“論功第一”,官爵隨之節節高升,至檢校太尉、中書令、同平章事(外藩任同平章事者,不真正參與朝政,通常稱為“使相”,表示擁有宰相的職稱,但不是宰相),并加封鉅鹿郡王(繼李克用之后,第二個封王的藩鎮)。時溥若要印張名片,那得費多大的紙啊。盡管擁有了顯赫的頭銜,擁有了實力不俗的感化鎮,但這也改變不了時溥能力平常的現實,在朱溫的鄰居中,他是偏弱的一個。
宣武的南方和西南,是已分割成三塊并變得面目全非的忠武系諸軍,以及名義上屬于宣武的潁州王敬蕘。
忠武陳州系趙犨(chōu)的事跡已見前文,他實力不強,但能力不弱,是朱溫的鐵桿盟友。王敬蕘與朱溫的關系,同趙犨差不多,也基本可以放心。
許州(今河南許昌)原是忠武的總部,朱溫初至宣武時,節度使為周岌。中和四年(884)底,被田公公趕出山南西道的原忠武八都之首鹿晏弘,一路東歸,途中與忠武蔡州系秦宗權軍合作,攻下襄州(今湖北襄陽),把曾經打敗黃巢而威風過一陣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趕到成都去了。在秦宗權的支持下,鹿晏弘殺回許州,周岌不敵,棄城而逃,許州為鹿晏弘所得。
但好景不長,光啟二年(886)七月,秦宗權大舉進攻許州,鹿晏弘求救于朱溫,朱溫派大將葛從周前往救援。但葛從周部還未到達,許州已被攻陷,鹿晏弘被斬,忠武許州系滅亡。
忠武三部中,最重要的是蔡州系的秦宗權。他在黃巢失敗后,倚仗著淮西彪悍的民風,在接收了黃巢余部的基礎上,突然崛起,已經由小蜥蜴膨脹成了霸王龍。
秦宗權分兵四出,南掠淮南,東襲齊魯,北抵黃河,西至潼關,兵鋒所至,屠掠燒殺,無所不用其極,只留下空蕩蕩的村莊與城鎮,千里之內,難見炊煙。農夫逃走,耕稼幾絕,糧食不足,秦宗權的軍隊就將死人或一路抓到的百姓殺死,用鹽腌成人肉干,裝在糧車上以充軍餉。秦宗權集團可以說是做到了集獸性之大成。
憑借著一時的暴力得手,秦宗權勢力最強時,約有二十萬大軍,控制十多個州府,是此時可與李克用、高駢并列的天下三大軍閥之一。比起李克用和高駢,秦宗權的行事要囂張得多,他于光啟元年(885)三月在蔡州登基稱帝,成為唐末藩鎮中第一個享用“皇帝”這只大螃蟹的人(有點兒奇怪的是,秦宗權的國號失載,網上有兩種說法,一是“齊”,一是“秦”,都出自網友的想象)。
稱帝之后,秦宗權的擴張欲更大,對四鄰的攻勢咄咄逼人,相距不遠的朱溫成為妨礙他擴張的最大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后快。換言之,他也是朱溫目前面臨的最大威脅。
宣武的西北,是朱溫最弱小的鄰居,義成鎮。
義成北鄰傳統強藩魏博,西接河陽諸葛爽,東倚天平,南臨宣武,轄區只有滑(今河南滑縣,即劉裕時代的滑臺)、鄭二州,后來鄭州又被秦宗權攻占,僅余滑州,在亂世眾多刀俎的環繞之下,一看就知道是當魚肉的好材料。
朱溫初至宣武時,義成節度使是咱們的老熟人,王鐸王相爺。王相爺最初以為朱溫是他的老朋友,可以讓宣武軍做自己的武力依靠,兩鎮關系一度十分融洽。但交往時間一久,王鐸發現朱溫的野心和腹黑程度,都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擔心自己一不留神便遭不測,便向朝廷上疏,希望回朝廷任職。當時在朝廷掌權的田公公不想讓王鐸回來,將他調任義昌節度使,另調安師儒任義成節度使。
安師儒原為平盧節度使,后被平盧大將王敬武兵變趕跑。他白吃一塹,不長一智,到義成上任后,仍把苦日子當富日子過,真是美酒灌得安使醉,直把滑州當青州(今山東益都,平盧總部)。
為求閑暇效應的最大化,安師儒將藩府的大小事務承包給夏侯晏、杜標兩個心腹,自己一門心思尋歡作樂。兩個心腹深知“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真理,抓緊時間作威作福,使得小小的義成鎮上下離心,兵怨沸騰,內亂翹足可待。
在對這些鄰居的具體情況分析對比之后,朱溫確定了自己發展戰略的第一階段大方針。
一、鞏固與陳州趙犨的聯盟,爭取天平朱瑄、泰寧朱瑾兩兄弟的支援,與他們結成統一陣營,對抗蔡州的皇帝秦宗權。
二、密切關注義成鎮的動向,一旦出現有利時機,就以一次短平快的突襲將其吞并。
根據這一戰略,首先要做的,是抗擊秦宗權,強化與陳州趙犨的聯盟。這一點,幾乎是別無選擇的,因為從黃巢敗退山東起,朱溫和秦宗權的沖突幾乎一天也沒有停止過。秦宗權攻打陳州,趙犨求救于朱溫,然后朱溫統軍救之,周而復始,差不多成了既定程序。
中和四年(884)七月,朱溫、趙犨聯軍與秦宗權軍戰于溵(yīn)水,朱、趙聯軍先破秦軍于王夏寨,殲敵數千。兩軍再戰之時,朱溫親自率軍沖鋒,不料所乘戰馬突然跌倒,把朱溫摔出去老遠,半天站不起來。蔡州兵見機猛撲上來,朱、趙聯軍受挫敗退,摔傷的朱溫眼看就被甩在了戰場上。
危急時刻,剛剛加入朱溫陣營不久的原齊軍將領葛從周趕到朱溫身邊,將朱溫扶上自己的戰馬,自己則徒步與沖上來的蔡州兵拼殺。
蔡州兵人多勢眾,葛從周臉被砍傷,腿上中箭,身上也被刺中幾槍,但他真是命大,重傷不下火線,硬是拼死護住了朱溫。這時,另一員宣武偏將張延壽掉轉馬頭,奮力來救,朱溫、葛從周才算得以脫身。
朱溫敗回溵水,憋了一肚子火,招集眾將到帥營開會,想殺幾個人解解氣,幸得張夫人苦勸,朱溫只是挨個兒指著鼻子對失職眾將大罵了一頓。然后,朱溫重賞了葛從周、張延壽二人,提拔為大將。
葛從周,字通美,濮州鄄(juàn)城人,黃巢的老鄉,個性忠勇豁達,足智多謀,有大將才。他很早就追隨黃巢起事,但在齊軍中始終未受重視,直到此戰才嶄露頭角,從此成為朱溫麾下最重要的大將之一。
幾個月后,秦宗權再次攻掠宣武南部潁、亳二州,朱溫命葛從周率軍救援。葛從周決定出敵不意,不往南走,卻西出許州,在許州長葛(今河南長葛)擊敗一支蔡州兵,然后掉頭向南,沿逆時針方向在地圖上畫了個半圓,經扶溝,渡肥河,殺至亳州焦夷,從背后一腳踢中了蔡州軍的屁股。焦夷會戰,猝不及防的蔡州軍戰敗,被葛從周斬首三千余眾,將軍殷鐵林、王涓被擒殺,宣武南線暫時又轉危為安。
再說當初秦宗權借兵給楊復光時,經楊復光活動,在蔡州設置了一個奉國鎮,并任命秦宗權為奉國節度使。等秦宗權稱帝,他的奉國節度使頭銜自然不復存在了,但奉國鎮在紙面上也沒有取消。朱溫乘機上疏推薦趙犨為奉國節度使,既狠狠地惡心了秦皇帝一把,也增加了汴州與陳州之間的友好關系。有了這樣良好的基礎,朱溫和趙犨決定進一步增進雙方的友誼,由趙犨的次子趙巖,迎娶了朱溫的一個女兒(名不詳,后來被稱為長樂公主)。通過這一系列的活動,朱、趙聯盟更加鞏固,成為抵抗秦宗權擴張最堅固的堡壘。
光啟二年(886)十一月,讓朱溫期待已久的義成兵變終于爆發了。義成軍偏將張驍集結了不滿的軍卒兩千余人,進攻滑州。驚慌之下,安師儒殺掉夏侯晏、杜標,以安軍心。守軍接戰,勉強將張驍叛軍擋在城外。
【作者按:關于這次兵變的細節記載,各史書記載分歧極大。《新五代史》說變兵驅逐安師儒,推張驍為留后,安師儒逃到汴州,為朱溫所殺。但依此說,張驍不可能再為朱瑄誘捕,故不取。《舊五代史》則稱安師儒已在滑州為變兵所殺,如此張驍仍進不了滑州,似也存疑。《資治通鑒》稱安師儒擊退了張驍的進攻,從邏輯上講,此說似乎最合理。】
時值隆冬,天降大雪,屯于城外的義成叛軍缺衣少食,張驍一時進退兩難。早與朱溫有相同想法的天平節度使朱瑄,乘機派人勸誘張驍,表示自己的愛才之心,愿意接納張驍和他的弟兄。
張驍一時心動,率部投奔濮州。等他一到達,朱瑄立即翻臉,殺掉張驍,收編其眾,然后趁熱打鐵,借著義成軍兵力折損、軍心不穩的大好時機,立即連夜發兵襲擊滑州。
計劃很完美,可惜老天爺不太配合。
上路后不久,風,更緊了,雪,更大了,鵝毛雪片伴著凜冽的朔風,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奔出數十里地后,苦不堪言的天平士卒不肯走了:再這樣走下去,還沒到滑州,咱們弟兄都得凍死凍傷!反正那城池又不會長翅膀飛走,何不停下來歇一歇,等雪小一點兒再走呢?
朱瑄也覺得不好受,他無奈地看了看周圍那幅美麗“凍”人的景象,接受了這一人性化的建議,天平大軍于半途扎營以避風雪。誰知就在這短短的一停頓之間,義成便與他失之交臂,這不能怪朱瑄,怪只怪這世上有些人太“沒人性”了。
差不多在天平軍奔向滑州的同時,朱溫的宣武軍也從汴州出發了,他們在兩員大將朱珍和李唐賓的率領下,正以最快的速度向北疾進。
朱珍,徐州豐縣人,其故鄉距離朱溫的老家也不過百里(朱溫、朱瑄、朱瑾、朱珍,如此多姓朱的厲害人物扎堆淮北,也算唐末的一大奇觀),少年時便與同伴龐師古、丁會、氏叔琮等八十多人,從朱溫一道投奔黃巢,是宣武嫡系中的嫡系。朱珍為人,勇猛、剛毅、沖動、不講情面,兩軍對壘之際,沖鋒陷陣,往往所向披靡。此時,他在宣武軍中的聲望、地位僅次于朱溫,負責創建軍制,訓練士兵,其法度森嚴,是難得的大將之才。
李唐賓,陜州陜縣人,曾從尚讓攻打汴州,尚讓戰敗后投降朱溫。李唐賓的性格其實與朱珍類似,同樣勇猛且沖動,他善使一條長矛,其驍勇絕倫甚至超過了朱珍。數年來,每當朱珍指揮軍隊與敵陷入苦戰之際,只要李唐賓率軍增援,總能大獲全勝。因此,朱溫在自己不便親自指揮時,常常讓朱珍當主帥,李唐賓為副,強強組合,搭配出征。至少在此時,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對黃金搭檔。
那個晚上的老天爺是公正的,天平軍遇上的大雪,宣武軍也同樣遇上了,而且宣武士卒的反應也相同,紛紛要求停下來避避風。這時,平素治軍嚴謹的朱珍發話了:“誰也不許停!跑起來就不冷了。何況雪大,正是天助吾等,義成軍定然想不到我軍會在此時奇襲,難道你們還想等雪停之后去強攻滑州?冷好,還是死好?”
在朱珍以身作則的強令下,宣武軍冒著風雪,一夜之間強行軍近二百里,天明前奔至滑州城下。城上守軍見張驍退走,戒心本已放下了一大半,又見大雪不停,都鉆進室內取暖去了,城頭竟連哨兵都看不見一個。宣武士卒立即架起云梯,登城而入,幾乎兵不血刃拿下滑州。
安師儒可能在此戰中為朱珍所擒,然后為朱溫所殺,也可能他早就死了,守滑州的是另一個未被史書記載的人物,這些都難以確定。可以肯定的是,這一仗后,鎮守義成的長官,是當初積極支持朱溫降唐的老將胡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