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

“小妹呀，來幫我一下——”

透過鏡子，見背后妙子從走廊進到屋里，正在往脖頸撲粉的幸子停下手來，將粉刷遞了過去。她并未轉過頭，只是盯著鏡中映出的自己，身穿和服內襯長衫，后襟下拉露出脖子，眼神仿佛在打量一個外人。

“雪子在樓下干什么呢？”幸子問道。

“好像在看悅子練鋼琴。”

樓下傳來練習曲的聲音，估計是先收拾停當的雪子被悅子逮個正著。悅子這孩子，平日里就算媽媽不在家，只要有雪子在，就肯老老實實地留在家中。可今天媽媽、雪子和妙子三人要一同出門，這下她便不樂意了。于是雪子只得答應等演奏會結束就先走一步，晚飯之前回到家里，悅子這才安分下來。

“知道嗎，小妹，又有人來給雪子說親啦！”

“是嗎——”

妙子用粉刷蘸著化妝粉，從姐姐的后頸一直抹到雙肩。粉刷過處，留下了鮮明的刷痕。幸子并不駝背，但體態豐腴，使得她肩膀到后背的部分微微隆起，覆著濕粉的肌膚在秋日晴空的光照下泛出光澤，顯得緊繃有彈性，完全不像三十多歲的女人。

“是井谷太太介紹的。”

“是嗎？”

“一個上班族，在MB化學工業公司干活。”

“拿多少工資？”

“月薪一百七八十日元，算上獎金大概有二百五十日元。”

“那個MB化學工業，是法國的公司吧？”

“是呀。你連這個都知道哇，小妹？”

“當然知道啦。”

年齡最小的妙子，在這方面比兩個姐姐都知道得更多。姐姐們竟然如此沒見識，這讓她多少有些瞧不起她們，所以說話的口吻總令人覺得她更年長幾分。

“這公司的名字我以前倒是沒聽過。據說總公司在巴黎，是個大資本企業。”

“在日本也有分公司，神戶的海濱路那邊不是有個大高樓嗎……”

“對，說是就在那兒上班。”

“那個人會講法語嗎？”

“嗯，大阪外語學校法語系畢業，還在巴黎待過一陣子。此外，還在夜校給人家當法語老師，一個月能拿一百日元左右，加上工資有三百五十日元了。”

“財產呢？”

“財產倒是沒什么。他母親一個人在鄉下，除了母親的老房子，還有他自己在六甲的房子和地。六甲的房子據說還是貸款買的小戶型文化住宅。當然，具體我也不清楚。”

“那也挺好，算上不用交房租的份兒，能過上一個月四百日元的日子了。”

“你覺得配雪子怎么樣呢？負擔就一個老媽。而且人還住在鄉下，不會搬到神戶來。這人今年四十一歲，說是還沒結過婚——”

“為什么都四十一了還沒結婚？”

“說是只想娶個好看的，就這么耽誤了。”

“這個有點可疑，得好好調查一下。”

“對方可是特別愿意呢。”

“給他看雪姐的照片了？”

幸子上面還有一個本家的姐姐鶴子，所以妙子從小就習慣管幸子叫“中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后來念順了就變成了“雪姐”。

“之前我放在井谷太太那兒一張，她沒跟我說就給對方看了。據說對方是中意得不得了嘞。”

“有那男人的照片嗎？”

樓下仍然不斷傳來琴聲，幸子見雪子一時半會兒不會上來，便說：

“你打開那邊最上頭右邊的小抽屜瞧瞧。”

說著，幸子拿起唇棒，噘起小嘴，仿佛要跟鏡中的自己接吻。

“有吧。”

“有。這個給雪姐看過嗎？”

“看過。”

“她怎么說？”

“還是老樣子，什么都沒說。就一句‘哦，這個人啊’。小妹你覺得怎么樣？”

“這個人嘛，普普通通吧。——不，或許還算不錯吧。——但怎么看都是個上班族哇。”

“他本來就是個上班族哇。”

“有一點對雪姐來說是好事——能向他學法語。”

臉上的妝大體完畢，幸子拿過一個上面寫有“小槌屋和服衣料店”的紙包。包裝繩才解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我最近‘缺B'。小妹，你下去一趟，叫他們把注射器消消毒。”

腳氣病可以說是大阪神戶地區的地方病，或許是受此影響，這家人上自家主夫婦，下至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悅子，每年從夏天到秋天都會犯腳氣病。結果注射維生素B就成了一家人的習慣。近些日子甚至連醫生都不看了，直接在家中備下強力維生素B1注1注射液，想注射了隨時找家里人互相一扎，毫無顧忌。后來，只要身體稍有不適，就把問題歸結為缺維生素B，也不知是誰突發奇想，給起了“缺B”這么個名字。

注1 日語原文為“強力ベタキシン”，即強力維他基辛，為拜耳公司出售的合成結晶維生素B1的商標名稱。

見外面鋼琴聲停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屜，走到樓梯口，人不下樓，只是向下面望。

“喂，過來個人！”她放開嗓門，“太太要注射了——去給注射器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