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面的告白(二)
- 三島由紀夫代表作品集(全5冊)
- 燁伊 陳德文 曹曼
- 22210字
- 2021-01-05 15:41:12
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一直玩著大人送我的奇特的玩具,心里充滿一個孩童的煩惱。那年我十三歲。
那只玩具隨時可以增大體積,似乎暗示著玩起來會挺有趣味。可是,哪里也沒有寫明具體玩法。因此,當那玩具開始想同我玩的時候,弄得我一籌莫展。這種屈辱和焦躁,有時難以忍受,甚至使我想毀掉它。但是,最后面對這只不馴的、從表情上看來暗含著甘美的秘密的玩具,我只有屈服,無目的地注視著它那任性的樣子。
于是,我更想虛心傾聽玩具所向往的地方。這樣一想,這只玩具已經(jīng)具備了固定的嗜好,即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時的記憶,總是脫離不了夏季海邊見到的裸體青年,神宮外苑游泳池的游泳選手,那個和堂姐結(jié)婚的淺黑的小伙子,眾多冒險小說中的勇敢的主人公,一個連著一個。以往,我將這些系列同另外的詩的系列混為一談了。
玩具依然向著死亡、鮮血和堅實的肉體揚起臉來。學(xué)仆有的,或從他暗中借給我的故事卷首畫所見到的血腥的決斗場面,青年武士切腹的畫,中彈后咬緊牙關(guān),緊抓胸前的軍服,鮮血從手指縫滴落下來的士兵的圖像,還有像“小結(jié)”[20]一般不很肥壯的大力士的照片……一看到這些,那玩具立即抬起好奇的頭顱。如果說“好奇的”這個形容詞欠妥,那就換成“可愛的”或“欲求的”好了。
隨著對這些情況的理解,我的快感漸漸有意識有計劃地運動起來。進行選擇,進行整理。故事雜志卷首畫的構(gòu)圖不夠火候,我便用彩色鉛筆描摹下來,據(jù)此充分加以修正。這些畫畫的是:手捂胸前刀傷、猝然倒地的馬戲團青年,從高空墜落下來摔碎頭蓋骨、半個臉面浸在血泊中的走鋼絲的演員。上學(xué)時心中充滿恐懼,擔(dān)心家中書柜抽屜里這些殘虐的繪畫會不會被家人發(fā)現(xiàn),根本聽不進老師的講課。由于我的玩具對這些畫的摯愛,我總也舍不得將這些摹仿下來的繪畫匆匆撕毀、扔掉。
就這樣,我的不馴的玩具空度歲月,不要說第一目的,第二目的——所謂“惡習(xí)”這個目的——也不知如何獲得實現(xiàn)。
我的周圍發(fā)生了種種環(huán)境的變化。全家離開我出生的舊宅,搬到另一座城鎮(zhèn),分別住進彼此相距約半公里遠的兩棟房子。一棟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棟是父母和弟妹,形成兩個家庭。后來,父親受官府之命出訪,到歐洲各國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不久,父母一家又搬遷了。父親想趁此機會將我領(lǐng)回,他的這一遲來的決心如愿以償,我終于轉(zhuǎn)移到父母才搬的新居。我經(jīng)歷了同祖母別離的場面,父親將這一場面稱作“現(xiàn)代悲劇”。這座新居同原來祖父母的家之間,隔著好幾個“省線”[21]車站和“市電”車站。祖母日夜抱著我的照片哭泣,約定每周我都必須到那里住一宿,如果毀約不去,祖母就會立即犯病。十三歲的我,倒有一位六十歲的深情的戀人。
其間,父親離開家人,轉(zhuǎn)任大阪。
有一天,我有點兒感冒,沒去上學(xué)。借著這個時機,我把父親收到的幾本外國畫集,搬到自己房里仔細翻閱。尤其是意大利各城市美術(shù)館的介紹,由此所見到的希臘雕刻的寫真版,簡直使我入迷。眾多裸體的名畫,唯有黑白寫真版最合我興趣。理由很簡單,因為看起來更現(xiàn)實。
眼下我手里的這類畫集,今天是初次見到。吝嗇的父親生怕它被孩子的手弄臟了,一直藏在書柜的最里頭(一半是怕我迷上名畫里的裸女,可是他完全打錯了算盤!)。可是我呢?我對這些名畫也不像對故事雜志的卷首插圖那般著迷——我把所余不多的畫面又向左翻了一頁,發(fā)現(xiàn)一個角落出現(xiàn)了一幅畫,那幅畫簡直就像專門等待我的來臨。
那是熱那亞帕拉薩盧索宮收藏的雷尼[22]的《圣塞巴斯蒂安》[23]。
畫面以提香[24]筆下憂郁的森林和傍晚天空晦暗的遠景為背景,微微傾斜的黝黑的樹干是他的刑架。英俊無雙的青年光裸著身子被綁在樹干上,兩手交叉,高高舉起,捆著兩只手腕的繩子系在樹上。此外,看不到繩結(jié),一塊粗白布裹著青年的裸體,松松地盤繞在腰背上。
我也知道,這就是殉教圖。然而,文藝復(fù)興末期唯美折中派畫家繪制的這幅賽巴斯圣徒的殉教圖,倒是帶有濃厚的異教的馨香。為什么呢?因為這副比得上安提諾烏斯[25]的肉體,看不出其他圣徒身上常見的傳教的辛苦和老朽,只有青春和光明,只有美麗和逸樂。
那素潔的無與倫比的裸體,置于冥冥薄暮的背景之前,光艷奪目。作為一名禁衛(wèi)軍人,那慣于挽弓揮劍的健壯的臂腕,高舉著構(gòu)成一個頗為自然的角度,捆著繩索,正巧交叉在頭發(fā)上方。他的面部微微上揚,圓睜著仰望上天榮光的雙眼,深沉而安詳。他那挺起的前胸,緊縮的腹部,稍稍扭曲的腰身,隨處飄溢著的不是痛苦,而是回蕩著的某種音樂般悒郁的逸樂。假若沒有深深扎入左側(cè)腋窩和右側(cè)腹脅的箭鏃,那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位羅馬斗士,背倚薄暮的庭樹,暫時歇息一下疲倦的身子。
箭矢射進他那緊繃繃的洋溢著青春馨香的肌膚,點燃了無上痛苦和歡喜的烈焰,以圖從內(nèi)部焚燒他的肉體。但是,不畫流血,也不畫其他塞巴斯圣徒那樣的無數(shù)箭鏃,只有兩支箭矢,將靜謐而端麗的影像沉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體上,宛若樹枝映在石階上的陰影。
不過,上述這些判斷和觀察,全都是后來才體悟到的。
看到這幅畫的一剎那,我的全部存在,都被一種異教徒的歡欣所搖撼。我的血液奔騰不息,我的臟器儲綻著憤怒之色。我的巨大而鼓脹的一部分,空前激烈地等待我的指使,責(zé)怪我的無知,憤憤然喘息。我的手沒有受任何人的教唆,不知不覺開始行動了。我感到我的內(nèi)部有一種黯淡而輝煌的東西迅速襲上心頭,轉(zhuǎn)瞬之間,伴隨著恍惚的酩酊迸發(fā)了……
——片刻之后,我憂戚滿懷地環(huán)顧著我面前的書桌周圍。窗外楓樹明麗的陰影,擴散到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寫真版畫集,以及筆記簿上。白濁的飛沫,落在教科書的燙金標題、墨水瓶的肩頭和字典的一角等上面。所有這類東西一概混濁而憂郁地滴落下來,有的呈現(xiàn)出死魚般凝滯的目光……幸運的畫集,因我立即出手制止才免于污染。
這就是我最初的ejaculatio[26],也是我最初不太高明的突發(fā)性“惡習(xí)”。
赫希菲爾德[27]作為精神異常者特別喜愛的繪畫雕刻類作品首推《圣塞巴斯蒂安》,我之所以看中這幅畫,也是出于偶然的濃厚興趣。這種興趣要是發(fā)生在精神異常者尤其是先天性精神異常者身上,那么就更易于推測,此種異常的沖動和sadistic[28]的沖動,難解難分、錯綜復(fù)雜的場合依然占著壓倒的多數(shù)。
圣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紀中葉,后來做了羅馬軍隊的禁衛(wèi)軍長官。傳說他三十多年的短暫一生,因殉教而結(jié)束。他死去的那年是二八八年,戴克里皇帝[29]治世時期。這位貧苦人家出身、平步青云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眾人所仰慕。但副帝馬克西米安厭惡基督教,他把遵循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征兵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萊納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同樣地受宗教控制。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可以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的。
禁衛(wèi)軍長官圣塞巴斯蒂安暗暗皈依基督教,慰問獄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誘使市長及他人改換宗教的行動,終于接受戴克里死刑的宣告。他的被棄置的尸體被射入無數(shù)箭鏃,一位虔敬的寡婦前來安葬他,發(fā)現(xiàn)他還保有體溫。在她的護理下他得以復(fù)活。但是,他忽然對皇帝不敬,口吐狂言,冒瀆了他們的眾神,終于被亂棍打死。
傳說他死而復(fù)活的主題,只能是出于對“奇跡”的渴求。那無數(shù)的箭創(chuàng)之下,什么樣的肉體能夠得以復(fù)生?
為了使人們深入理解我的官能的激蕩的歡悅究竟屬于何種性質(zhì),我把許多年之后未完成的散文詩抄寫于后。
圣塞巴斯蒂安(散文詩)
一次,我發(fā)現(xiàn)教室窗外有一棵隨風(fēng)搖曳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的內(nèi)心激動起來。這是一棵令人驚異的秀美的樹,在草地上構(gòu)筑成一個端正的三角形,眾多枝丫燭臺一般左右相稱地支撐著濃重的綠色。在那團綠色的下面,可以窺見黝黑的黑檀木臺座似的無可動搖的干。完美而巧致,不失“自然”那種既優(yōu)雅又從容的情味。那棵樹挺立著,堂堂正正守著一份自我創(chuàng)造者的沉默。同時,它又像一部作品。抑或是音樂的作品,德國音樂大師為室內(nèi)音樂而創(chuàng)造的作品。那堪稱圣樂的宗教的靜謐的逸樂,仿佛織入一幅壁毯的圖案,組成一首謹嚴而肅穆、充滿鄉(xiāng)戀之情的音樂……
因此,樹的形態(tài)和音樂的類似,對于我來說具有某種意味。當兩者結(jié)合構(gòu)成更強大更深刻的東西襲擊我的時候,此種難言的靈妙的感動,至少已不再是抒情,而是宗教和音樂匯合后常見的那種憂戚的酩酊。即便如此,也不奇怪。“不就是這棵樹嗎?”——我突然捫心自問。
“年輕的圣徒被反剪雙手綁在樹上,一股股圣潔的鮮血宛如雨后水滴,順著樹干流淌下來。怒火中燒的青春的肉體劇烈地抵磨著樹干,掙扎于臨終前的痛苦之中(抑或那棵樹就是地上所有快樂和苦惱的最后見證)。那不就是那棵羅馬的樹嗎?”
據(jù)殉教史所傳,那位戴克里皇帝登基后數(shù)年間,夢想獲得如飛鳥般自由翱翔的廣被天地的權(quán)力,就想起那位昔日為阿德里所寵愛的禁衛(wèi)軍長官。那位著名的兼有東方奴隸體軀和海洋般非情的叛逆者眼神的年輕長官,終因奉祀被禁止的諸神而被問罪逮捕。他英氣勃勃,傲視一切。他的兜鍪每天早晨都插著一枝鎮(zhèn)上姑娘贈送的白百合花。一陣激烈的訓(xùn)練過后,休息時,百合順著他那英武的發(fā)型,優(yōu)雅地低垂著,宛若白天鵝的頸項。
誰也不知他生在何處,來自何方。然而,人們預(yù)感到了,這位具有奴隸的體軀和王子面相的青年,是作為逝去的人來到這里的。這位恩底彌昂[30]是牧羊人,他被選送到這個牧場放牧,這里的牧草比任何牧場都更濃綠。
幾個姑娘確信他來自海上。因為她們聽到他胸中有澎湃的濤聲;因為他的眼睛里那生于海邊又不得不離去的瞳孔深處,浮現(xiàn)出大海饋贈的神秘而永不消失的水平線。他的呼吸猶如夏季的海風(fēng)一般灼熱,發(fā)散著被潮水沖上岸邊的海草的氣息。
圣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wèi)軍長官——所顯示的美,不就是被殺戮的美嗎?那些健壯的女子,不是由于羅馬鮮血淋漓的肉味和透骨美酒的香醇滋養(yǎng)著她們的“五感”,方才及早覺悟到他自身尚不知曉的厄運,因而愛上他的嗎?她們窺視著他那潔白肌肉的內(nèi)側(cè),等待著不遠處肌肉被撕裂時,由縫隙中奔涌而出的熱血,更加迅猛地遍地流淌。那些女人,怎么會不傾聽那種鮮血熱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他是更加不遜的兇犯,亦可稱為光芒四射的人物。例如,即便于甘美的熱吻之中,鮮活的“死苦”[31]也多次掠過他的眉宇。
他自己也朦朧地有所預(yù)知。前方等待著他的只有殉教。將他從凡俗中分離出來的,正是這種悲慘命運的標記。
那天早晨,圣塞巴斯蒂安迫于繁忙的軍務(wù),天一亮就折身而起。他拂曉時分做了個夢——夢見眾多不祥的喜鵲群集他的胸前,撲打著翅膀蓋住他的嘴巴。夢境縈繞枕上,久久不去。他每晚所偃臥的粗陋的寢床,每晚都發(fā)散著被潮水沖上岸邊的海藻的氣息,誘使他進入海的夢境。他站在窗邊穿著鎧甲,發(fā)出惱人的鏗鏘之聲,同時遙望遠方神殿周圍森林的上空,正在沉落的瑪扎羅斯[32]星團。一旦看到這座異端的壯麗的神殿,他的眉宇之間就浮現(xiàn)出最適合于他的近乎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喚著唯一的神的圣名,吟詠著兩三句敬畏的圣言。于是,那輕微的音響,經(jīng)過數(shù)萬倍放大,回蕩云天,似乎從神殿那個方向,從分割成一列圓柱的星空一帶,傳來驚天動地的呻吟。星空搖撼,大音轟鳴,仿佛一種異樣的堆積崩塌了。他微笑了。然后低下眉頭,俯視著曉暗中照例走來的一群姑娘,她們?yōu)榱顺慷\,各人手里拈著沉睡的百合花,秘密登上他的住所……
那時是初中二年級嚴冬。我們習(xí)慣于穿長褲或直呼其名(小學(xué)時代,老師命令我們叫名字時加上“君”,再熱的夏季也不許穿露膝的襪子。第一次穿長褲的喜悅,在于不必用緊縮的吊帶箍在兩腿上了),習(xí)慣于開開老師玩笑的美風(fēng),習(xí)慣于咖啡館里的歡聚宴飲,還有圍繞學(xué)校森林長跑野游,以及校內(nèi)的寄宿生活。不過對我來說,寄宿生活還是個未知數(shù)。因為謹小慎微的父母借口我病弱,請求校方免除我中學(xué)幾乎強制性的寄宿生活。其實,最重要的只有一個原因,怕我住校會學(xué)壞。
走讀的學(xué)生寥寥無幾。到了二年級最后一學(xué)期,這伙人里只增加一名走讀生。他就是近江。他因為行為粗暴,被趕出集體宿舍。以前,我對他不大在意,自打被開除而背上所謂“惡劣少年”的印記之后,我的目光再也不會匆匆離開他的身影。
一位親切愛笑的小胖子同學(xué),閃現(xiàn)著兩個酒窩來到我身旁。這時的他,肯定掌握著什么秘密。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離開暖氣邊。
我和這位要好的同學(xué)走到廊下,背倚窗戶。窗外可以看到狂風(fēng)勁吹的靶場,這里大致是我們密談的場所。
“近江這人啊……”——這位同學(xué)紅著臉,似乎很難開口。這少年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大伙每談起“那種事兒”,他就立即否認,言之鑿鑿。“那絕對是撒謊,我全都知道。”他還規(guī)勸我:“聽說有個同學(xué)的父親患中風(fēng),這是傳染病,你少和那位同學(xué)接觸。”
“近江他咋啦?”我在家里輕聲細語,像個女孩兒,一到學(xué)校就滿嘴粗話。
“實話對你說吧,近江這小子,是個‘過來人’哩!”
這是自然的事。他已經(jīng)留級兩三回了。近江骨骼秀媚,或許臉蛋兒的輪廓比我們更出眾,閃耀著青春的特權(quán)。他那莫名的蔑視一切的天性,帶有高貴的品位。在他看來,沒有一樣不值得蔑視。正因為是優(yōu)等生,是老師,是警察,是大學(xué)生或公司職員,他才都一概投以輕蔑的目光,訕笑不止。
“嗯——”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軍訓(xùn)中精干的近江小隊長的英姿。他因為修理步槍非常靈巧,因而受到軍訓(xùn)教師和體操教師的破格提拔和優(yōu)遇。
“所以嘛……所以啊。”那位同學(xué)強忍著淫褻的微笑,那哧哧的笑聲只有中學(xué)生才理解,“那小子的那玩意兒好大哩。不信,下次玩‘抓小雞兒’,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謂“抓小雞兒”,就是在該校初中一二年級學(xué)生之間,必然蔓延下去的傳統(tǒng)游戲。仿佛真正的游戲就應(yīng)該這樣,較之游戲,更像一種疾病。大白天,眾目睽睽之下,照行其事。一人呆立時,另一人斜刺里窺探靠近,瞅準機會,伸出手臂。如果一把抓住,則勝利者逃逸遠方。接著,敲鑼打鼓,喧鬧一番。
“好大呀,A那玩意兒,真大哩!”
此種游戲,且不說會不會引起某種沖動,首先,被害人會不由得將胳肢窩里的教科書之類扔掉,伸出兩手捂住被襲擊之處。大家的興趣,或許就是為了看那副狼狽相吧。但嚴格地說,他們會因笑聲而獲得解放,從而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羞恥心,再加上被害者因臉紅而表現(xiàn)出的共同的羞恥,通過爽朗的笑聲,感受到一種嘲笑他人的滿足。
被害者不約而同地喊道:
“呀,B這家伙,真下流!”
于是,周圍的人一起隨聲附和:
“呀,B這家伙,真下流!”
近江是這種游戲的老手。迅速出擊,大都以成功告終。他的本領(lǐng)是,一上場就能吸引人注意,暗暗期待著他快些出手。其實,他也屢屢遭到受害人的報復(fù)。不過,誰的復(fù)仇也不會獲得成功。他一直將手插在褲兜里走路。一旦伏兵襲擊,他就用褲兜里的那只手和外頭的一只手,迅速組成雙層鎧甲。
那位同學(xué)的話,在我心中培育出一種毒草般的觀念。這之前,我只是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以極其天真的心情參加“抓小雞兒”游戲。但那位同學(xué)的話,將我自身無意識嚴格辨別的那種“惡習(xí)”——我獨自一人的生活——和這種游戲——我的共同的生活——置于一種難以避免的關(guān)聯(lián)之上了。他的“摸摸看”這句話,蘊含著其他天真無邪的伙伴所難以理解的意味,不管接受與否,硬是猝然裝填進我的內(nèi)心之中。
自那之后,我不再參加“抓小雞兒”游戲。我害怕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襲擊我的那一瞬間。當游戲即將爆發(fā)的時候(事實上,這種游戲猶如暴動或叛亂,會在沒有任何跡象之時突然發(fā)生),我避開大家,只是從遠處一眨不眨地盯著近江的身影。
……話雖如此,在我們意識到這一點之前,近江的感化就已經(jīng)開始浸染我們了。
例如穿襪子。當時,軍人式的教育已經(jīng)侵蝕我的學(xué)校。著名的江木將軍“質(zhì)實剛健”的遺訓(xùn),又被舊事重提,時髦的圍巾和襪子都被禁止。規(guī)定不許圍圍巾,只能穿白襯衫、黑襪子,至少是無色的。然而,只有近江一人,從來不缺白綢子圍巾和時髦的彩色襪子。
這一禁制的第一個叛逆者,有一套詭秘的手法,將他的惡行冠以“叛逆”的美名。少年們對叛逆美學(xué)的認識是何等薄弱,而他卻看得很透。他在那位熟識的軍訓(xùn)教師——這位鄉(xiāng)下出身的下士軍官,看起來簡直就是近江的跟班——面前,故意慢吞吞地往脖子上纏著白綢子圍巾,模仿拿破侖,將金扣子外套的衣領(lǐng)左右敞開。
然而,眾多無知的叛逆,總是停留于吝嗇的模仿。一旦有可能,就躲開最后的危險,只是品嘗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也僅是剽竊時髦的襪子這一點。我也不例外。
早晨,到學(xué)校去,上課前的教室很嘈雜。我們沒有坐椅子,而是坐在課桌上聊開了。早晨,誰要是換上新款式的花襪子,他就會優(yōu)雅地提起褲線,靠在課桌上。這時,就會立即迎來如夢初醒的贊嘆聲。
“呀,好刺眼的襪子!”
我們不知道有沒有比“刺眼”這個詞兒更好的贊語。但是自己這么一說,或是被別人這么一說,就會聯(lián)想起近江只有整隊時才露出的那副傲岸的眼神。
某個晴雪的早晨,我一大早就趕往學(xué)校。因為同學(xué)們打電話來,說明天早晨要打雪仗。我這個人,第二天要是有什么事,頭天晚上就難以成眠。翌日一大早醒來,不管時間早晚,立即去學(xué)校。
雪剛剛埋沒鞋子。太陽尚未升上高空。因為有雪,景色顯得陰慘而不秀美,看起來,就像裹在街道風(fēng)景傷口上的臟污的繃帶。街道的美只能是傷口的美。
學(xué)校前邊的車站越走越近了。我從乘客稀少的“省線”電車車窗,看到工廠街遠方升起的太陽。風(fēng)景充滿一派喜色。朝陽映射著雪的假面,不吉地聳立著的一列煙囪,還有那單調(diào)的晦暗起伏的石棉瓦屋頂,震顫在這種假面的朗朗狂笑的陰影之中。這出雪景的假面戲劇,往往上演著革命或暴動的悲劇事件。積雪輝映中行人蒼白的臉色,也使人想起了那些挑夫。
我在學(xué)校前的車站下車時,聽到車站旁邊搬運公司辦事處屋頂上,及早消融的雪水流瀉下來。我只認為那是光的流瀉。鞋底帶來的污泥,在水泥地面涂上一片虛假的泥濘。那光一面一次次大聲呼喊,一面投向那“虛假的泥濘”墜身而死。一道光錯誤地投身于我的脖頸……
校門內(nèi)還沒有一個人影。存物間也上著鎖。
我打開二年級一樓教室的窗戶,眺望森林的雪景。森林的斜面有一條小徑,由學(xué)校后門向上通往這座校舍。雪面上的巨大腳印,沿著這條小徑一直抵達窗下。足印在窗邊折返回去,消失在左側(cè)斜面看來是科學(xué)教室的一座建筑物后頭。
似乎有人來了。從后門上來,瞅瞅教室的窗戶,看到?jīng)]有人,就獨自向科學(xué)教室后面走去。后門幾乎沒有學(xué)生通過,風(fēng)聞只有那個近江,來往于女人家時經(jīng)過這里。不過,只有整隊時才能看到他的身影。不是他又能是誰呢?這么大的腳印,只有他才有。
我從窗戶探出身子,凝神望著印著這種腳印的黑土鮮潤的色調(diào)。看上去,那是步履堅定、充滿力量的腳印。那股無可形容的力量,將我引向那雙腳印。我真想倒豎身子,沉落地面,將臉孔埋在那雙腳印之中。可是,我遲鈍的運動神經(jīng),照例有利于我的保身,我把書包放在課桌上,慢騰騰爬上窗欞。制服胸前的暗扣抵在石造的窗欞上,蹭著我脆弱的肋骨,那里感覺到一種混合著疼痛的悲哀的甘甜。我翻越窗戶跳到雪地上時,輕微的痛楚使得胸脯一陣快活地緊縮,同時充滿戰(zhàn)栗的危險的情緒。我悄悄將自己的套鞋,合在那雙腳印之上。
巨大的腳印幾乎和我的相同。我忘記了,這雙腳印的主人或許穿著我們之間時興的套鞋吧。看來,那腳印似乎不是近江的。——追尋黑色的腳印,或許會背叛我當前的期望,但即便處于這種不安的期望中,也有某種東西使我著迷。此時的近江,已成為我期望中的一部分。對于先我而來,及早在雪地上印下腳印的那個人,我抱有為某種被侵犯的未知而復(fù)仇的憧憬,這種憧憬抑或緊緊抓住了我。
我氣喘吁吁地追尋那道鞋印。
猶如跳過一塊塊腳踏石,鞋印順次印在各種地方,有的是黝黑而鮮潤的泥土,有的是干枯的草地,有的是結(jié)實的污雪,有的是石板小路。走著走著,我不由得也和近江完全一樣,邁開了大步。
我走過科教室后邊的背陰處,來到廣闊的運動場前邊的高臺。三百米的橢圓形跑道,以及圍在跑道內(nèi)的各個場地,一律包裹在閃閃的白雪之中。廣場一角,并立著兩棵高大的櫸樹,在晨光里伸展著長長的樹影,為雪景別添一種朗朗謬誤的意味——即便冒犯偉大也在所不惜。大樹憑借冬日的藍天和地面的雪光,以及側(cè)面的朝陽,以可塑的致密高高聳立,干枯的樹梢和開裂的樹干,時時掉落下來金沙般的雪粉。運動場對面并排著的一棟棟少年宿舍和毗連的雜木林,依然一動不動地沉睡,似乎一絲微音也會引起廣袤無邊的反響。
我在這鋪展的閃光中,剎那間一無所見。雪景可稱為新鮮的廢墟。只有古代廢墟才有的無邊無際的光明與輝煌,也降臨在這虛假的喪失之上。于是,廢墟的一隅,寬約五米的跑道的雪面上,描畫著巨大的文字。最靠近的大圓圈是O,對面有M,遠處寫著一橫又長又大的I。
是近江。我追尋而來的腳印向著O,再由O到M,由M來到I的一半之處站住了。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圍著潔白的圍巾,不時低下頭,兩手插在褲兜里,眼下正在雪地上趿拉著他的那雙套鞋。他的身影和運動場櫸樹的陰影平行,旁若無人地在雪地上盡情伸展開來。
我的面頰熱辣辣的,戴著手套團了一把雪。
雪團投過去了,沒有到達他身邊。但是,他畫完I這個字母,或許無意中將視線轉(zhuǎn)向我這里了。
“喂!——”
盡管我擔(dān)心近江會露出不悅的神情,但還是被一種莫名的熱情所驅(qū)使,高喊一聲,隨即順著高臺的陡坡俯沖下來。沒想到他也敞開有力的嗓門,對我高聲呼叫:
“喂!——不要踩了字啊。”
看樣子,今天早晨的他同平時不一樣。通常,他回家絕對不做作業(yè),教科書鎖在存物箱里,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去上學(xué)。他總是掐準時間,手腳麻利地脫掉外套,及時排在隊伍的末尾。可今天早晨,他不但獨自一人消磨著時光,還以獨有的親切和粗魯?shù)男δ樣游遥ㄆ剿厮盐耶敵蓚€孩子,不肯瞧我一眼)!我是多么盼望看到他那副笑臉和整齊鮮潔的白牙啊!
然而,這笑臉一旦接近,清晰可見之后,我的心便把剛才呼喚他的熱情忘卻了。理解阻擋著我。他的笑臉,或許是為了彌補“被理解”這個弱點,與其說損害了我,毋寧說更損害了我所描畫的他的影像。
看到他在雪地上描畫的表示他姓名的OMI三個巨型字母,他的孤獨的各個角落,我都半無意識地了解了,諸如他如此一大早趕來學(xué)校,以及他自己未必深知的本質(zhì)的動機——我的偶像,眼下如果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地辯解“我一早來學(xué)校是為了參加打雪仗”,那么,我心目中將會喪失較之他所喪失的驕矜更為重要的東西。我很焦急,心中盤算著應(yīng)該主動出擊了。
“今天雪仗打不成了。”我終于開口,“本以為雪會下得更大些呢。”
“是啊。”
他露出一副掃興的樣子,面頰上固有的線條變得僵硬起來,重新恢復(fù)了對我的鄙視與輕蔑。他極力把我看作小孩子,雙眼又增添了憎惡的光芒。對于他寫在雪上的文字,我不曾詢問一句,他心靈一隅對此表示感謝。他那抵抗此種感謝的痛苦使我迷醉。
“哼,你的手套像小孩子用的。”
“大人也戴毛手套。”
“好寒磣,你大概還沒體會到戴皮手套的感覺吧?——試試看吧。”
他把浸滿雪水的手套猛地貼在我熱乎乎的臉頰上,我躲開了身子。那活生生的肉感,烙印一般留在我的臉孔上。我感到我在用非常清澄的目光凝視著他。
打這時起,我愛上了近江。
假若這種粗俗的說法能夠獲得諒解,那么對于我來說,這是有生以來的初次戀愛,而且是明顯關(guān)聯(lián)著肉欲的戀愛。
我等待夏天,至少等待著初夏。我以為那個季節(jié),將給我?guī)碛^察他的裸體的機會。同時,我也會把更為隱蔽的欲求,深深埋于心底。那就是很想看看他那“大玩意兒”的欲求。
兩種手套在我記憶的電話里串線了。這種皮手套還有下述慶典時戴的白手套,一種是真實的記憶,一種是虛假的記憶。他那粗野的面容,也許更適合戴皮手套,也許正因為面容粗野,才更適于戴白手套。
說到粗野的面容——給人的印象,只不過是交混在少年之間的一張普通青年的臉。他骨骼壯實,個兒比我們之中最高的學(xué)生矮一頭。只因我們學(xué)校的制服硬邦邦的,很像海軍士官的軍服,套在未成年的少年身上,總有些不合體。唯有近江一人,在自己的制服里存儲著充實的重量感和一種肉感。用充滿嫉妒和摯愛的目光,凝視著從他那藍嗶嘰制服上可以窺視到的肩膀和胸脯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
他的臉上始終浮現(xiàn)著堪稱晦暗的優(yōu)越感的表情。這多半是越受害就越容易燃燒的那種情緒。留級,開除……這些厄運對于他,似乎是一種受挫的意欲的象征。何種意欲?憑我漠然的想象,一定有一種他的“惡”的靈魂所促成的意欲。而且,這廣大的陰謀,即便他自己也還沒有充分認識到。
說起來,他那渾圓黝黑的面頰上,聳峙著不遜的顴骨,秀挺而豐腴的不很高的鼻梁下邊,有著仿佛用絲線括緊的神秘的嘴唇和堅實的下巴頦兒。從他的面孔上,可以感受到充溢全身的奔流的熱血。那里存在著一個野蠻的靈魂的衣裳,誰能從他那里看到“內(nèi)面”呢?他身上所能期待的,只是我們遺忘在遙遠過去的那個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時他心血來潮,走過來偷看我所閱讀的不合年齡的深奧的書籍,我大都帶著曖昧的微笑合上書本。這并非出于羞恥。因為,下面所有的預(yù)測,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痛苦。諸如他對書籍感興趣,他顯得笨手笨腳,他討厭自己無意識的完整。我為這位漁夫忘卻鄉(xiāng)國伊奧尼亞[33]而感到痛苦。
上課期間,運動場上,我一直左右打量他的身姿,終于塑造出他那完美無缺的幻影。記憶之中他的幻影,找不到任何缺點,原因就在于此。至于小說式的敘述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可愛的脾性,以此用在人物身上,從而使得人物栩栩如生的一些缺點之類的東西,一概從近江身上尋找不到。反之,我從近江身上找到了無數(shù)別的東西。那就是存在于他身上的無限多樣性和微妙的韻味。這些包括生命完整的定義,他的眉毛,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頦兒,他的頸項,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脯,他的手,以及其他無數(shù)的東西。所有這些,我都從他身上尋找到了。
以此為基礎(chǔ)進行淘汰,完成一個嗜好的體系。因為有了他,我不認為富有理智的人都親切。因為有了他,我不再為戴眼鏡的同性所吸引。因為有了他,我開始愛上力量、充沛的血的印象、無智、粗野的手勢、粗放的語言,以及一切絲毫不被理智所腐蝕的肉體所具備的野蠻的憂愁。
不過,這種不合理的嗜好,對我來說,打從一開始就在邏輯上包含著不可能。沒有比肉體的沖動更符合邏輯的東西了。透過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一開始交合就猝然衰退了。對方所發(fā)現(xiàn)的些微的理智,也會迫使我做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在愛的相互作用下,對對方的要求,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要求。因此,祈求對方無智的心,盡管是一時性的,也會要求我的絕對的“對于理性的謀反”。這類事情,無論哪條道路都行不通。因此,不論何時,我都提防著,決不和未被理智侵犯的肉體的所有者,即流氓、水手、士兵和漁夫等進行語言交流。只能以熱烈的冷淡遠遠離開,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他們。抑或只有言語不通的熱帶蠻荒之地,才是我易于居住的家園。說起來,對于荒蠻之地暑氣蒸騰的炎夏的憧憬,早在孩童時代就存乎我心中了……
關(guān)于白手套的故事。
每逢舉行慶典的日子,我習(xí)慣戴白手套去學(xué)校。手腕上的貝扣散射著沉郁的光,手背上縫著發(fā)人冥想的三道線。只要戴上這副手套,我就會回憶起天氣晴明的節(jié)日的印象:舉行盛典的晦暗的禮堂,臨回家領(lǐng)到的一紙袋鹽瀨[34]包子,一天的進程有時會因中途明朗的哄笑聲而受到干擾。
冬日的祭典,那是紀元節(jié)[35]。當天清晨,近江少有地一大早就到學(xué)校來了。
還不到集合的時間。將學(xué)校一旁浪橋上的一年級學(xué)生趕走,這是二年級學(xué)生冷酷的樂趣。那些二年級學(xué)生,本來看不起浪橋這類小孩子游戲,但內(nèi)心里又對這種游戲戀戀難舍,他們硬把一年級學(xué)生趕走,實際上并非真心想玩這種游戲,而是半真半假,逞逞威風(fēng)罷了。一年級學(xué)生遠遠地圍成一圈兒,眼看著二年級同學(xué)得意揚揚、受人圍觀的粗暴的勝負——瞅空子將對方從搖蕩的浪橋上推落下去。
近江雙腳站定在浪橋中央,那架勢簡直就像一個被追擊得走投無路的刺客,不住地盯著新上來的敵手。同學(xué)中沒有人敵得過他。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剛一登上浪橋,就被他迅速推下去,踩碎了一地晨光閃耀的嚴霜。每當這時,近江就像一位拳擊手,伸出戴著白手套的兩只手,在額前緊握,顯現(xiàn)出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被他驅(qū)趕的一年級學(xué)生也不計前嫌,為之齊聲喝彩。
我一直盯著他的白手套。那手套精悍地揮動著,出奇的準確。那是狼一般幼獸的雙手。那雙手時時像響箭一般穿越冬日早晨的空氣,向敵方的腹脅奔擊而去。被他推落的對手,有的腰背猛然撞擊在霜地上。推倒對手的一剎那,近江為了恢復(fù)傾斜的身子的重心,有時在蒙著一層薄霜的滑溜溜的圓木上,做出痛苦掙扎的樣子。但是他那靈巧的腰肢的力量,再次使他回復(fù)到那副刺客的架勢。
浪橋無表情地、有規(guī)律地左右搖蕩。
……看著看著,我驀地不安起來。那是一種坐臥不寧的難解的不安。似乎是搖蕩的浪橋引起的眩暈,但又不是。可以說,這是精神的眩暈,抑或是我內(nèi)部的均衡,因看到他危險的一舉一動而被打破所帶來的不安吧。這眩暈之中,依然有兩種力量爭奪霸權(quán)。自衛(wèi)的力量和欲望的力量。后者更深刻更激烈地欲圖瓦解我內(nèi)心的平衡,這是一種常使人無意識委身其中的某種微妙而又隱秘的自殺的沖動。
“什么呀,都是一群膽小鬼,沒人敢上來嗎?”
近江站在浪橋上,左右輕輕搖擺著身子,戴著白手套的兩手叉在腰間。帽子上的鍍金徽章在朝陽里閃閃發(fā)光,我從未見過他這般英俊。
“有我哪!”
激烈的心跳準確地測定了我要說出這話的瞬間。我敗于欲望的瞬間總是這樣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對于我來說,這是不可避免的行動,更是預(yù)先安排好的行動。所以直到多年后,我依然誤認為自己是“意志型的人”。
“算啦算啦,你肯定要輸。”
我在一片嘲諷的歡呼聲中,從一端登上晃動的圓木,剛一登上就險些滑了一跤,大伙兒又是一陣喧鬧。
近江帶著一副滑稽的表情迎我而來。他拼命做著鬼臉,模仿我滑倒的樣子。還搖晃著戴手套的手指取笑我。在我眼里,那手指就像隨時刺向我的危險刀劍的鋒鏑。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幾次互相交手。每次我都被他的掌力推壓,身子搖擺起來。看樣子,他打算盡情耍弄我一番,不想讓我過早敗北,故意調(diào)整著力量的大小。
“啊,危險,你好強啊!我失敗了,馬上就要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出舌頭,學(xué)著掉落的姿勢。
看著他那副鬼臉,他在不自覺地破壞著自身的美。對我來說,這是不堪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進逼,低伏著眼眉。他瞅空子伸出右手用力推我一下。為了不掉落下去,我的右手反射性地抓住他的右手手指,活生生體驗到了他那戴著白手套的手指的觸感。
那一剎那,我和他四目對視。確實是一剎那。那副滑稽的表情從他臉上消失了,又漲滿了簡直有點兒可笑的真率的表情。既非敵意又非憎惡的無垢的東西鳴響了弓弦。那也許是我想得太多的緣故。抑或是手指被拽住,身子失去平衡的瞬間里所展露的虛空的表情吧?然而,隨著兩人手指交叉時產(chǎn)生的閃電般戰(zhàn)栗的力量,我發(fā)現(xiàn)近江從我凝視他的瞬間的視線里,感悟到我很愛他——也僅僅愛他。
兩人幾乎同時從浪橋上跌落下來。
我被攙扶了起來,是近江把我攙扶起來的。他粗暴地拽住我的膀子,默默無言地撣掉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和手套沾滿了白霜閃亮的污泥。
我嗔怪地抬頭望著他,他挽著我的手臂邁開了腳步。
我的學(xué)校從小學(xué)時代起,同班同學(xué)一律手挽手肩并肩,那種親切是很自然的。當時,集合的哨子一吹響,大家一齊趕往操場。近江和我一同跌落下來,不過是看厭了的游戲的結(jié)局。我和近江即便挽著臂膀走路,也并不是一道特別顯眼的風(fēng)景。
不過,我靠在他的臂彎里,邊走邊感到無上喜悅。或許我天生羸弱,所有的喜悅都摻和著不祥的預(yù)感。他的臂腕強健而結(jié)實的質(zhì)感,仿佛順著我的手臂流貫全身。我巴不得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一來到集合場所,他就毫不猶豫地甩開我的臂膀,排到自己的隊列去了。接著,便不再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慶典進行期間,我把自己白手套上的污泥,和同一排隔著四個人的近江白手套上的污泥,比較著看了好幾次。
對于我對近江莫名其妙的傾慕之心,沒有加以有意識的批判,更不用說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圖集中意識,我已經(jīng)不在其中了。如果有不具有持續(xù)和進行式的所謂戀愛,那么我就是其中一個。我凝視近江的目光,總是“最初的一瞥”,亦可稱“劫初[36]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關(guān)聯(lián)于此,守衛(wèi)著我十五歲的純潔,以免除不斷的侵蝕作用。
這就是戀愛嗎?初見時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其后經(jīng)過多次反復(fù),這種戀愛也具備了獨特的墮落和頹廢。這是較之俗世愛的墮落更為邪惡的墮落。頹廢的純潔,在世上所有的頹廢之中,也是最惡質(zhì)的頹廢。
然而,我對近江的單戀,是人生中最初遇到的,在這種戀愛中,說真的,我就是一只將天真無邪的肉欲隱藏在翅膀底下的小鳥。使我迷惘的,不是獲得的欲望,只是純粹的“誘惑”本身。
至少我在上學(xué)時,尤其是在單調(diào)的課堂上,我的眼睛始終離不開他的側(cè)影。我不知道,所謂愛,就是渴求和被渴求。對于這樣的我來說,還能做些什么呢?愛之于我,不過是將很小的謎語問答依然作為謎語,互相考問一遍罷了。我的一番傾慕之心,究竟會以何種形式獲得報償,我連想象都未曾想象過。
因此有一天,我感冒并不嚴重也請了假,那天正巧是三年級第一個春季體格檢查的日子。直到第二天去上學(xué)我才知道。體檢當天請假的兩三個人到醫(yī)務(wù)室去,我也跟著去了。
煤氣爐藍色的火焰,在射進屋內(nèi)的陽光里,看起來若有似無。充滿了消毒藥的氣味兒。平素,少年們的裸體總是互相擠在一起,到處飄溢著體檢時特有的,似蒸乳般甘美的薄桃紅的味道,如今全然沒有了。我們兩三個人,瑟縮著身子,默默無言地脫掉了襯衫。
一位和我同樣易患感冒的瘦削的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到他那長滿汗毛的瘦骨嶙峋的白皙的脊背,我的記憶突然蘇醒了。我一直想看近江的裸體,想得簡直要發(fā)狂。體檢這么好的機會給漏了,我真是愚不可及。那就只有渺茫地等待下一次機會。
我面色蒼白。因為我的裸體上那令人寒磣的雞皮疙瘩,含蘊著一種類似寒冷的悔恨。我用空茫的眼神掃視了一下自己細弱的胳膊上可憐的牛痘痕跡。我被點到了名字。磅秤正像一副絞刑架,它似乎宣告了我的行刑時刻。
“三十九點五!”
護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醫(yī)報告。
“三十九點五。”校醫(yī)一邊填寫病歷,一邊自言自語,“好歹總要達到四十公斤啊。”
每次體檢,我都要嘗受這樣的屈辱。但是今天很放心,因為近江不會在一旁眼看著我的屈辱。剎那間,這種安堵成長為喜悅……
“好了,下一個!”
助手狠狠推了我一把。要是平常,我會滿含厭惡地對他怒目而視,但這次我沒這么做。
然而,我的初戀會以怎樣的形式告終呢?雖說有些朦朧,但我也不是一點兒沒有預(yù)料。這種預(yù)料帶來的不安,抑或是我快樂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這天似乎是展示標準夏裝的一天,也可以說是夏天的舞臺彩排的一天。為了萬無一失地迎接真正的夏的光臨,夏之先驅(qū)只在這一天里,前來檢查人們的衣柜。這種檢查合格的標志,就是人人在這天穿著夏衫出行。
盡管天氣炎熱,我還是得了感冒,并發(fā)支氣管炎。為了“參觀”體操課(不參加體操練習(xí),只是在旁邊觀看),我和一位拉肚子的同學(xué)到醫(yī)務(wù)室開了必要的診斷證明。
回來的路上,我倆盡量慢騰騰地踱著步子,朝操場大樓走去。因為只要說去了醫(yī)務(wù)室,就可堂而皇之地成為遲到的借口;再就是即使觀看,那種無聊的體操課,也還是希望越短越好。
“真熱啊!”
我脫掉了制服上裝。
“行嗎?感冒了還這樣。當心拉你做體操。”
我立即又穿上了上裝。
“我拉肚子,反正沒關(guān)系。”
同學(xué)故意逞能,這回輪到他脫掉了上裝。
到那里一看,操場墻壁的釘子上掛滿了夾克,其中也有開領(lǐng)襯衫。我們班一共三十人,集體站在操場對過的單杠周圍。以陰暗的雨天的操場為前景,樓外的沙地和單杠的草坪周圍,倒是一派明麗。我因為病弱,總是覺得不如人家。我一邊放任地咳嗽,一邊向單杠走去。
長相寒磣的體操教員,從我手里接過診斷書,瞧也不瞧一眼。
“過來,做引體向上!近江,你示范一次,給大家看看。”
我聽到同學(xué)們都在悄悄呼喚近江的名字。上體操課時,他經(jīng)常去向不明,不知在干些什么。這回他又從一片枝葉閃光的綠樹蔭里,懶洋洋地出現(xiàn)了。
我一見到他,胸中就鬧騰起來了。他脫去襯衫,只穿一件白棉背心,黝黑的皮膚反襯著純白的背心,顯得格外潔凈。那是一種香遠益清的潔白。胸部清晰的輪廓和兩只乳頭,宛若石膏浮雕。
“引體向上?”
他不屑一顧但又帶著幾分自信地反問老師。
“嗯,是的。”
大凡體軀健壯的主兒,往往表現(xiàn)出一副桀驁不馴的姿態(tài)。近江也一樣。于是,他走向沙地,緩緩伸出手臂。他用地下的濕沙子涂在手心里,然后站起來,一邊粗剌剌地搓搓手,一邊望著頭上的單桿。那副眼神閃現(xiàn)著瀆神者的決心。倏忽將影像掉落在他眼眸里的五月的白云和藍天,被他寄宿在清涼的污蔑之中。一個跳躍縱貫他的全身,忽然,兩只無遜于那錨型刺青的臂膀,將他的身子吊在了單桿上。
“嗬——!”
操場上回蕩起學(xué)生們的贊嘆聲。誰都知道,那并非針對他孔武有力的身體,那是對青春、生命和優(yōu)越的贊嘆。他的腋窩冒出的豐饒的腋毛,令他們嚇了一跳。或許少年們第一次看到,原來那里生長著如此繁盛的、近乎不必要的、眾多夏草般的毛!宛若夏天的雜草蓋滿庭院還綽綽有余,又接連向石階蔓延。那毛溢出了近江深深凹陷的腋窩,鋪展到胸脯兩側(cè)來了。這兩片青黑的草叢,沐浴著陽光,熠熠生輝,那一帶的皮膚格外潔白,被襯托得像白沙一般透明。
他的兩只臂膀堅實而隆起,兩肩的肌肉如夏云高聳。將他腋窩的草叢折疊在暗影里,看不見了。胸脯高高同單杠磨合,微妙地戰(zhàn)栗著。就這樣,引體向上反復(fù)做了好幾次。
生命力,眾多無益的生命力,壓服了少年們。生命中過度的感應(yīng),暴力的,簡直只有生命本身才能說明的無目的感應(yīng),此種令人不快的充溢的冷漠,壓倒了他們。一種生命,在他本人不知不覺之間,潛入近江的肉體,占領(lǐng)他,突破他,從他那里溢出,企圖隨時凌駕于他的頭上。在這一點上,生命好似疾病。他那被粗暴的生命腐蝕的肉體,只是為了不怕傳染的瘋狂的獻身而置于這個世界。對于那些畏懼傳染的人們來說,那副肉體只是作為一種非難而印入他們的眼睛——少年們畏畏縮縮地后退了。
我同他們一樣,又多少有些差別。在我這里(這事兒充分使我面紅耳赤),看到他那眾多的腋毛的一瞬間,我一下子erectio[37]了。
我擔(dān)心春秋穿的薄褲會不會惹人注意。即使沒有這種不安,此時占據(jù)我心間的,也不單是無垢的歡欣。仿佛我想見的東西就在那里,渴望一見的沖動,反而發(fā)掘出未曾預(yù)料的別一種感情。
那是嫉妒——
就像完成一項崇高的作業(yè),我聽到近江的身體“撲通”一聲落在沙地上。我閉上眼睛搖搖頭。于是,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愛近江了。
那是嫉妒,那是強烈的嫉妒,它使我斷絕了對近江的愛。
也許從那時起,在這樁事情上,寄予了我對自身萌生的斯巴達式訓(xùn)練法的要求(寫這本書,就是這種要求的一種體現(xiàn))。幼年時代的病弱和溺愛,使我憚于仰望別人的面孔。對于孩童的我來說,從那時起就信守著“必須強健起來”的格言。我在來往的電車上,不分彼此地一直凝視著每位乘客的臉,我在這種注視中找出了這種訓(xùn)練法。一般的乘客,被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所凝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厭煩地轉(zhuǎn)過臉去,很少有人瞪著眼回敬你。一旦轉(zhuǎn)過臉去,我就感到勝利了。就這樣,我逐漸能夠面對面地正視別人的臉孔了。
深信已經(jīng)放棄愛的我,總算放棄了自己的愛。初看起來很是迂闊。愛的最明白不過的標志就是erectio,我把它給忘卻了。Erectio其實是永恒的,不自覺發(fā)生的,獨自一人時,它所促成的“惡習(xí)”,也是永恒的,不自覺進行的。關(guān)于性,我雖然已經(jīng)具備一般知識,但還沒有因差別感而產(chǎn)生煩惱。
話雖如此,但我并不相信放縱自己常規(guī)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統(tǒng)的,也并不相信每個同學(xué)和我都抱有相同的欲望。令人愕然的是,我在沉湎于浪漫故事的閱讀時,簡直就像不諳世事的少女一般,將一切都雅的夢幻都寄托于男女戀愛與結(jié)婚之上了。對近江的愛,我已經(jīng)投進了不屑一顧的謎的垃圾堆,不再深究個中意味。如今,不管我寫下“愛”字還是“戀”字,我都感受不到一切。我做夢都不會想到,這種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間,會有什么重大的關(guān)聯(lián)。
盡管如此,直感要求我的孤獨。那是作為一種原因不明的異樣的不安——前邊已經(jīng)說過,幼年時代起,我就有著濃厚的長成大人的不安——而表現(xiàn)出來的。我的成長感一直伴隨著異樣的尖銳的不安。那個時代,我發(fā)育迅速,每年都必須將褲腳放長,因此,新做的衣褲都要縫進一大截衣褶。每個家庭都一樣,我家的房柱上用鉛筆標著我的身高。這種事兒,總是在餐廳里當著全家人的面進行。每長高一分,家人就拿我開玩笑,單純地樂上一陣子。我強作笑臉。然而,一想到長成大人那種高度,就不能不預(yù)感到一種可怕的危機。我對未來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脫離現(xiàn)實的夢想的能力,同時又驅(qū)趕我奔向“惡習(xí)”,以便使我向那種夢想逃逸。不安證實了這一點。
“二十歲之前,你肯定要死。”
同學(xué)們看我很虛弱,都跟我開玩笑。
“你這話太無情啦。”
我苦笑著繃緊了臉,從這句預(yù)言里,我嘗受了一種奇妙的甘美而感傷的迷醉。
“打個賭吧。”
“要是打賭,我不是只能賭我活著嗎?”我回答,“假若你賭我死的話。”
“是的,好可憐啊,你要失敗的。”
同學(xué)們帶著少年的殘酷,重復(fù)地說著。
不光我一個人,同班同學(xué)也都一樣。不過,我們的腋毛不像近江的那般茂盛,只是一點兒像細草芽般的東西。因此,以往我從不特別注意這部分。作為我的固定觀念的,明明是近江的腋窩。
洗澡時,我總是久久地站在鏡子前。鏡子極不情愿地映著我的裸體。我就像那只堅信自己長大后一定能變成天鵝的丑小鴨。這和那英雄式童話的主題恰恰相反。我的肩膀也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像近江的胸脯,我滿懷這種期待,對著眼前的鏡子,硬是從那映照出的細瘦的肩膀和薄弱的胸脯上仔細尋找,卻總也看不出相似在哪里。其間,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布滿我心中的各個角落。與其說不安,毋寧說是一種自虐的確信,一種“我決不能和近江一樣”的神示的確信。元祿時代的浮世繪,往往將相愛男女的容貌,畫得驚人的相似。希臘雕刻中美的普遍的理想,也近似容貌相似的男女。其中難道沒有一種愛的奧義嗎?愛的深處不正涌流著企圖和對方分毫不差的這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熱望嗎?這種熱望不正驅(qū)使著人們將不可能由另一極端變成可能,從而引導(dǎo)他們走向那種悲劇性的叛離之路嗎?既然相愛的人兒不可能完全相似,那么不如干脆使他們致力于相互之間毫不相似,使這樣的叛離完整地作用于媚態(tài)。難道就沒有這樣的心靈構(gòu)想嗎?然而可悲的是,“相似”結(jié)束于瞬間的幻影里了。為什么呢?因為愛戀中的少女縱然變得果敢,愛戀中的少年縱然變得內(nèi)向,他們依舊會穿越彼此相似的存在而飛向彼方——已經(jīng)沒有對象的彼方。
為此,我有一顆強烈的嫉妒之心,我甚至對自己說:我已放棄了愛。對照上述的奧義,這種嫉妒依然是愛。我自己的腋窩,緩慢而游疑地一點點滋生、成長,漸漸變黑了。我終于可以愛“和近江相似之物”了……
暑假到了。對我來說,它是盼望已久而不堪收拾的幕間休息,又是夢寐以求而居心叵測的招飲燕集。
打從罹患輕度的小兒結(jié)核時起,醫(yī)生就禁止我照射強烈的紫外線,絕對不準在海岸上將身子暴露在直射陽光里半小時以上。每當打破這種禁令,我的臉上就火辣辣地發(fā)燙。由于不能參加學(xué)校的游泳課,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會游泳。聯(lián)想到后來在我內(nèi)部執(zhí)拗生長的、有時震撼我的“海的蠱惑”,我不會游泳是一種暗示。
縱使這樣,那時的我,還沒有遇到海的難以抗拒的誘惑。百分之百不適宜于我的夏季,而又以莫名的憧憬教唆著我的夏季。為了送走一個不至于太無聊的夏季,我和母親,以及弟妹,在A海岸終于度過了這樣一個夏季。
……
我猛然覺察,我被留在一塊巨巖之上了。
剛才,我和弟妹沿海邊尋找?guī)r石縫里閃亮的小魚,走到了這座巖石旁。因為沒有什么感興趣的獵物,年幼的弟妹都玩夠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到沙灘有遮陽傘的母親那里去。我不愿和他們一起行動,她便留下我,只帶著弟妹走了。
夏天過午的太陽,朝著海面不間斷地打耳光。整個海灣是種巨大的眩暈。洋面上的那團夏云,雄偉、悲壯,將預(yù)言家的姿態(tài)半浸于海水里,默默佇立。云的筋肉似雪花石膏般蒼白。
說到人影,沙濱駛出兩三只游艇、小船和幾只漁船在海面上徘徊,除了船上走動的幾個乘員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人影。精致的沉默存在于一切之上。海的微風(fēng)帶著一副微妙的神經(jīng)兮兮的表情,將快活的宛若昆蟲無形的振羽聲,傳送到我的耳邊。這一帶海岸,由那些向海面傾斜的渾圓而柔順的巖石組成,像我身下這般陡險的巨巖,其余只有兩三座。
波濤以不安的膨脹的綠色形狀,自遠洋滑過海面而來。突向海面的較低的巖群,高高聳立,一面阻擋著猶如求救般揚起素腕的飛沫,一面又似乎沉浸在深深的充溢感之中,夢想著掙脫捆綁的浮游。但是,膨脹的綠波又舍它而去,以同樣的速度滑向水岸。不久,某種東西在綠色的包衣中醒來,站立。波濤隨之立起,將砍向水線下面的巨大海斧鋒利的側(cè)刃,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深藍色的斷頭臺,飛濺著白色的血花砍落下來了。于是,追擊著破碎的波頭跌落下來的瞬間的波背,映照著垂死者的眼眸里出現(xiàn)的至純的藍天,但那不是此世的青藍——海面上掙脫而出的未被腐蝕的平滑的巖群,隱身于經(jīng)波濤襲擊瞬間泛起的銀白的泡沫之中,隨著余波的后退燦爛生輝。我看到巖石上寄居于暈眩中的寄居蟹,搖搖晃晃,身子一動不動了。
孤獨的感覺,倏忽同對近江的回憶雜糅一處了。事情就是如此。近江充滿生命的孤獨,生命捆綁他時所產(chǎn)生的孤獨,我對這些東西的向往,使我期望也像他那樣孤獨。眼下,表面上我的孤獨近似近江的孤獨,我希冀仿效他的做法,以便享受面對橫溢的大海此種虛空的孤獨。我一人理應(yīng)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為此,我必須找出和他的共同點,哪怕一星半點也好。要是這樣,近江自身抑或無意識抱有的孤獨,將由我來替代,在有意識的行動里,宛若這種孤獨充滿著快樂,將看到近江時我所感到的快感,不久使之成為近江自己所感到的快感。我完全可以到達這種空想的境界。
自打迷上《圣塞巴斯蒂安》繪畫,我每逢裸體,無意中總是習(xí)慣于將兩手交叉放在頭頂。自己的肉體弱不禁風(fēng),面貌里缺乏圣塞巴斯蒂安的豐麗。如今,我也毫不經(jīng)意地這么做了。于是,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腋窩。不可理解的情欲涌現(xiàn)出來。
隨著夏天的到來,我的腋窩本來不如近江那般豐盛,但也有了青黑色草叢的萌芽。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點。這種情欲,明顯地有近江的介入。盡管如此,無可否認,我的情欲依然是針對自身的那個部分。當時,震顫著我的鼻孔的潮風(fēng),火辣辣照射著我裸露的肩頭、胸脯的酷烈的夏陽,以及一望無垠、沒有一個人影的空間……猬集而來,驅(qū)使我于藍天之下干出第一次“惡習(xí)”。我選擇自己的腋窩作為對象。
……我的身子戰(zhàn)栗于不可思議的悲傷之中。孤獨如太陽般炙烤著我。深藍的毛織內(nèi)褲,粘濕濕地貼在小腹上。我慢騰騰地從巖石上下來,兩腳泡在海水里。余波使我的腳看起來白皙得像兩只死貝。海水中鑲嵌著貝殼的石板路,在波紋里搖搖蕩蕩,歷歷可見。我跪在水中。這時,細碎的波浪高聲呼喊著向我涌來,撞擊著我的胸脯,任其飛沫將我整個包裹起來。
波濤退去時,洗凈了我的污濁。我的無數(shù)的精蟲,隨著退去的水波,同波中的眾多微生物、眾多海藻的種子,以及眾多魚卵等諸生命一起,卷進洶涌的海浪沖走了。
秋季到來,新學(xué)期開始時,近江沒有來。我看到布告欄里張貼著他被開除學(xué)籍的告示。于是,仿佛死了僭主的人民,我的同學(xué)人人都在談?wù)撍傻膲氖隆VT如他借了十塊錢沒還啦,他笑嘻嘻地把進口鋼筆強行奪走啦,他掐人脖子啦……似乎人人都受過他欺負。唯有我不曾記得他干過什么壞事。這件事使我嫉妒,使我發(fā)狂。然而,因為他被開除的理由尚無定論,我的絕望才獲得一些安慰。關(guān)于近江為何被開除,就連哪所學(xué)校都有的那些消息靈通的學(xué)生,也找不出令眾人確信無疑的理由。即便老師,提起所謂“壞事”,也只是笑笑罷了。
只有我,對他的作惡抱有一種神秘的確信。他肯定參與了自己尚未充分意識到的某個龐大的陰謀。他的“惡”的靈魂所促起的意欲,正是他的價值、他的命運。至少我是這么看。
……于是,這種“惡”的意味在我心中變形了。它所促成的龐大的陰謀、具有復(fù)雜組織的秘密結(jié)社、一絲不茍的地下戰(zhàn)術(shù),都應(yīng)該是為了某個不可知的神明而存在。他侍奉神明,試圖改變?nèi)藗兊男叛觯K于被人出賣而遭秘密殺害。某個黃昏,他光裸著被帶往山丘的雜木林。在那里,他兩手被高高綁在樹上,第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腹脅,第二支箭矢貫穿了他的腋窩。
我的思緒在深入。這樣一想,他抓住單杠做引體向上的姿勢,最容易使人首先聯(lián)想到圣塞巴斯蒂安。
***
中學(xué)四年級時,我患了貧血癥。臉色越來越蒼白,手也黃瘦起來。登上一段高臺階之后,就得蹲下來歇一陣兒。白霧般的龍卷風(fēng)降臨到我的后腦,戳穿了一個洞,險些使我暈倒。
家人領(lǐng)我去看病。醫(yī)生診斷我是貧血癥。這是一位相熟的頗為風(fēng)趣的醫(yī)生,家人問他貧血癥是怎么回事,他說回頭查查參考書再說明吧。我看完病,站在醫(yī)生身旁,家人坐在醫(yī)生對面。醫(yī)生翻看的書頁都被我瞧見,家人卻看不到。
“……那么,下邊談?wù)劜∫颉U撈鸬眠@種病的原因嘛,多半是‘十二指腸蟲’引起的,哥兒也可能是。有必要查查大便。不過‘萎黃癥’[38]很少見,且多數(shù)是女人才有……”
接著,醫(yī)生跳過一段病因的說明,只在嘴里嘟囔一會兒,合上了書本。但我看到了他跳過的那段病因,那是關(guān)于“手淫”的。我出于羞愧,心跳加快了。醫(yī)生也看穿了。
處方上開著注射砷劑。此種毒性的造血作用,一個多月就治好了我的病。
但是,有誰能知道,我之所以缺血正是由于同對血的欲求結(jié)成的異常的關(guān)系。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夢想流血的沖動。可是這種沖動,使我的身體更加喪失鮮血,也越來越渴求鮮血。這種傷害身體的夢幻的生活,鍛煉和砥礪了我的想象力。當時,我雖然沒讀過薩德[39]的作品,卻從《你往何處去》[40]關(guān)于圓形劇場[41]令人感佩的描寫中,確立了我的殺人劇場的構(gòu)想。在那里,年輕的羅馬斗士,僅僅為了慰藉而提供年輕的生命。死必須洋溢著鮮血,并且要舉行儀式。我對所有形式的死刑及刑具都很感興趣。至于拷打刑具和絞首架,因為看不見血則棄而不用。我也不喜歡手槍和使用火藥的槍炮之類的兇器。盡量選擇原始而野蠻的武器,諸如弓箭、匕首和長矛等。為延長痛苦而瞄準腹部。犧牲者應(yīng)使之感到長久、悲痛、傷心等無可言狀的存在的孤獨而吶喊。于是,我的生命的歡樂自幽深之處燃燒起來,最后以吶喊回應(yīng)此種吶喊。這不正是古代人們狩獵的歡樂嗎?
希臘士兵、阿拉伯白人奴隸、蠻族王子、飯店開電梯者、侍者、懶漢、軍官、馬戲團青年演員等,都被我空想的兇器殺戮了。我因為不懂得愛的方法而誤殺了所愛的人,就像那些蠻族的掠奪者。我在那些倒地的人還在微微翕動的嘴唇上接吻。有一種刑具,軌道一頭固定著刑架,十幾把短刀插在人形的厚木板上,由軌道的另一頭滑來。這是我受到某種暗示發(fā)明的。有一家工廠,貫穿人體的鏇床朝夕轉(zhuǎn)動,生產(chǎn)瓶裝甜味血漿發(fā)售。眾多的犧牲者雙手被捆綁在一起,被一個個送到我這個中學(xué)生頭腦中的圓形劇場內(nèi)。
刺激逐漸強烈,達到了人所能達到的一種最壞的幻想。這種幻想的犧牲者,依然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一位善于游泳的體格十分健壯的少年。
那里是地下室。正在舉辦秘密宴會。純白的桌布上點燃著典雅的蠟燭。銀質(zhì)刀叉分別擺在盤子兩旁。照例裝飾著盛開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的空白尤其大,看來過會兒一定有巨型的菜盤放到這里。
“還沒好嗎?”
一位食客問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聽起來是老人威嚴的聲音。看來,黑暗中每位食客都看不清臉孔。只看到兩只白手伸到燈光下,操持著銀光閃亮的刀叉。有人小聲地談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除了時時有椅子咯吱咯吱的響聲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響。這是一個陰慘的宴會。
“我想快好了。”
我回答。人們報以黑暗的沉默。對于我的回答,看樣子都很冷漠。
“我去看一下。”
我站起身打開廚房的門。廚房的一角連著通往地面的石階。
“還沒好嗎?”
我問廚師。
“哪里,馬上就得啦。”
廚師也很冷淡地一邊切著菜葉般的東西,一邊低著頭回答。兩鋪席寬的又厚又大的案板上什么也沒有。
石階上傳來笑聲。只見另一個廚師挽著我的同班同學(xué)的膀子走下來了。少年穿著普通長褲,套著深藍短袖衫,敞開著胸懷。
“啊,是B呀。”
我若無其事地喊了一聲。他走下石階,兩手插在口袋里,沖著我詭秘地一笑。這時,廚師突然從后面跳過來,卡住少年的脖子。少年激烈地反抗。
“……這是柔道的一手……柔道的招數(shù)。那叫什么來著?……對了……絞首……不會真死……只是昏過去一陣……”
我一邊思考,一邊觀看這場殘酷的打斗。少年在廚師結(jié)實的臂腕里很快耷拉下腦袋。廚師平靜地將他抱起來放在案板上。這時,另一位廚師走過來,無動于衷地扒去少年的短袖衫,摘取手表,褪掉褲子,身子眼看著全裸了出來。裸體少年薄薄張開著嘴,仰面倒在那里,我與那張嘴久久地接吻。
“仰著好還是趴著好?”
廚師問我。
“仰著好。”
我回答,仰著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琥珀色的胸膛。另一位廚師從碗櫥里端來一只恰能盛下整個人體的西洋大瓷盤。這是一只奇妙的瓷盤,兩邊各開著五個小孔,一共十個小孔。“唉喲嗨!”
兩個廚師將昏迷的少年仰面放倒在盤子里。他們愉快地吹著口哨,把細繩穿在盤子兩邊的小孔里,緊緊綁住少年的身子。那快捷的動作,表明他們是多么熟練。巨大的沙拉菜葉,排列整齊地包裹著裸露的身體。盤子里增添了特大的鐵刀和叉子。
“唉喲嗨!”
兩位廚師舉起盤子。我打開食堂的門。一種好意的沉默迎接我。燈光明亮地映照著餐桌,盤子放在空白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從大盤子旁邊,拿起特大的刀和叉。
“從哪里下手呢?”
沒有人回答,我感到眾多的面孔都伸向盤子周圍。
“可以從這里切割。”
我拿起叉子朝心臟戳去,血水正好濺到我的臉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將胸肉慢慢地、薄薄地切下一小片來……
貧血雖然治愈,我的惡習(xí)依然強烈。上幾何課時,在老師中我百看不厭的是最年輕的幾何老師A的面孔。聽說這位老師當過游泳教練,他具有被海邊的陽光灼黑的面容和一副漁夫似的渾厚的嗓音。冬天,我一只手插進褲兜,一只手將黑板上的字抄寫在練習(xí)簿上。其間,我的眼睛離開練習(xí)簿,無意識地追逐A的身影。A一邊用年輕的嗓音反復(fù)講解幾何難題,一邊在講臺邊上上下下。
官能的苦惱已經(jīng)侵入我的出行坐臥之中。年輕的教師不知何時以一副光裸的赫拉克勒斯[42]的幻象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一邊用左手揮動著黑板擦子,一邊用右手里的粉筆寫著方程式。我從那皺起的衣服襞褶里看到了“引弓射箭的赫拉克勒斯”筋肉的線條。我終于在課堂上犯了惡習(xí)。
下課后,我迷迷糊糊地低著頭,走向運動場。我的戀人(他也是一位害單相思的留級生)走過來問我:
“喂,你呀,昨天到片倉家吊喪了吧?感覺怎么樣呢?”
片倉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他死于結(jié)核病,前天剛辦完喪事。聽朋友說,他的遺容完全與平時不同,簡直像惡魔。我瞅準火化之后才去吊唁。
“沒什么,已經(jīng)燒成灰了。”我只有冷冷地回答,忽然想起那個對他表達好意的口信來,“噢,片倉的媽媽要我轉(zhuǎn)達對你的問候,她說今后她會很寂寞,希望你常去玩玩。”
“傻瓜!”——一種激烈而溫?zé)岬牧α孔矒糁业男男兀刮艺痼@。我的戀人的面頰,被少年般的羞赧染紅了。他的眼神泛濫著光輝,帶著尚未稔熟的親切看著我。“傻瓜!”他又說了一遍。“你也變壞了,總是意味深長地笑著。”
我一時弄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迎合著他而笑,稀里糊涂過了半分鐘,我終于明白了。片倉的母親還很年輕,她是一位婀娜多姿的漂亮寡婦。
更使我感到心情沮喪的是,這種遲鈍的理解,未必出自我的無知,而明顯來自他和我所關(guān)心的事情的差異。我所感到的這種明顯的距離感,自然是可以預(yù)料到的。但對此發(fā)現(xiàn)如此之晚令我震驚。我為此追悔莫及。
片倉母親的口信在他那里會產(chǎn)生怎樣的反應(yīng),對此我未曾想過。我只是無意識地覺得,那個口信只是對他表達好意。我的這種幼稚本身的丑陋,宛若小孩子啼哭后那張被風(fēng)吹干淚痕的臟污的臉蛋兒,令我絕望。我為何不能長久保持我的心境不變呢?我曾經(jīng)千遍萬遍地反躬自問。對于這樣的問題我已經(jīng)倦了,不想再繼續(xù)下去。夠了,我將要因純潔而弄得身敗名裂。我有了心理準備(這是多么招人喜愛啊!),我似乎也可以擺脫這種狀態(tài)了。我還不知道,我如今所厭惡的明明是人生的一部分,一如我相信,我所厭惡的是夢想,不是人生。
我接受了命令,催促我快些從人生出發(fā)。是從我的人生嗎?縱然萬一不是我的人生,我也必須步履沉重地向前邁步。這樣的時期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