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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金閣寺
  • (日)三島由紀夫
  • 12161字
  • 2021-01-05 15:58:20

父親的一周年忌日快到了。母親辦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因為我處于勤勞動員時期,原則上不能回鄉,母親便計劃自己帶著父親的牌位來京都,委托田山道詮住持花幾分鐘為舊友念經。她給住持寄了一封信,原本就沒什么錢,只能賭一賭舊日情分。住持答應了她。然后我才收到了通知。

聽到這個通知時我真是一點喜悅都沒有。一直不曾給母親寫信,我是故意的,而且有原因。因為我完全不想聽聞母親的任何事情。

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曾責備母親半句。甚至從未提起。母親恐怕都沒注意到我知道這件事。但是從那往后,我再也沒有原諒過她。

那是我進東舞鶴初中第一年的暑假,從叔叔家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彼時母親有個親戚叫倉井,是個上門女婿,在大阪做生意失敗回到成生,妻子根本不讓他進門。無奈之下,倉井只能寄宿在父親的寺院里,等著事情過去。

寺院里蚊帳很少。母親和我跟患了結核的父親睡在一個蚊帳里(現在想起來沒被感染真是萬幸),還要再加一個倉井。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夏天深夜院子里的蟬鳴,短促頻繁,蟬在樹間飛來飛去。可能就是這個聲音把我吵醒了。海浪聲正聒噪,海風吹起淺綠色蚊帳的一角。蚊帳正異樣地晃動著。

蚊帳兜一團風進來,然后過濾出去,每次都伴隨不情愿的搖晃。被吹得鼓起的蚊帳沒有完全隨風擺布,反而被減弱的風力抹去了棱角。蚊帳底部跟榻榻米摩擦,發出風中竹葉的沙沙聲。不過,蚊帳同時傳來的不是風造成的動靜。比風細微,搖晃著粗糙的紗網,像漣漪一樣在蚊帳上擴散。我眼前的蚊帳如同漲潮的躁動湖面。湖面上遠遠有艘船正推來先遣波浪,也有可能是已經遠去的航船的余波……

我戰戰兢兢地把眼睛朝向源頭的方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睛像是被錐子刺了一般。

四個人擠在窄窄的蚊帳中,躺在父親旁邊的我,睡覺總是翻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父親擠到了角落。我和我見到的東西之間,只隔著皺巴巴的白色床單。背后是蜷著身體睡覺的父親,鼻息剛好噴在我的衣領上。

我意識到父親醒著。他正在拼命壓制著咳嗽,不規則的氣息急促地沖擊著我的后背。突然,十三歲的我,眼睛被巨大的溫暖的東西遮了起來,什么都看不到了。毫無疑問,是父親從背后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至今想起來那手掌都是溫熱的。寬大的手掌。從背后繞過來,把我眼前的地獄景象阻擋在外的手掌。外界的手掌。不知是出于愛、出于慈悲還是出于屈辱,這手掌果決地把我正見證的恐怖世界埋葬于無盡的黑暗中。

我在這手掌中輕輕點了點頭。諒解和會意馬上被接收到,父親的手掌從我小小的臉上移開了……接下來我按照手掌的指令,一直緊緊閉著眼睛,直到不眠之夜過去,強烈的光亮穿透眼皮。

請回憶一下,后來父親出殯,我匆匆趕去只為見他最后一面,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再回憶一下,手掌的羈絆隨著父親的離世而斷開,最后一面只是讓我人生第一次確認自己正活著。面對那雙人們會稱之為“愛”的手掌,我一直念念不忘要復仇。但是我從未想過報復母親。母親跟那段不可饒恕的記憶是兩件事。

母親將在忌日的前一天來到金閣寺,按照事先的約定可以留宿一晚。住持寫信讓我在忌日當天跟學校請一天假。勤勞動員只要每天去一次就可以。要回鹿苑寺的前一天,我心情沉重。

單純的鶴川為我久違的母子相見真誠地開心,寺院同輩們也頗感好奇。只有我討厭看到窮酸相的母親。同時也很苦惱應該如何跟善良的鶴川解釋自己為何不想與母親相見。工廠的活計一結束,鶴川就趕緊拉著我說:“快,我們跑回去吧!”

要說我一點都不想見母親倒也夸張了。不是不思念,可能只是因為我不習慣當面表達對母親的感情,并且試圖為這種不習慣找各種各樣的借口。這是我的性格缺陷。原本純粹的感情,非要另找一堆理由試圖使其名正言順,這倒也罷了,討厭的是有時候自己會被自己無端編造的理由裹挾,從而不得不面對始料未及的情感。這種情感原本就不是我的。

我這種別扭本身倒是事出有因的。我本來就是一個應該被討厭的人。

“跑什么,用不著。太累了,咱慢慢走回去吧。”

“是打算讓母親看見心疼然后好好哄哄嗎,真有你的。”

鶴川總能充當這樣的解說者,誤解我的各種行為。不過,我一點都不覺得煩,反而越來越需要他。他是我的善意解釋者,可以把我的話翻譯成易懂的語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

是這樣了。有時候鶴川像從鉛里提煉黃金的煉金術師一樣。如果我是照片的底片,他就是正像。多少次我都驚詫地發現,只要從他的心里過濾一次,我混濁黑暗的情感就統統變成透明的、光明的!我口吃著猶豫著的時候,鶴川的手已經把我的情感從里翻到外并傳遞出去。從這些錯愕中我總結出,只是在感情層面的話,這個世界上最惡與最善沒有差別,它們殊途同歸,殺意和慈悲心看起來一模一樣。這個令我汗毛倒豎的發現,即使我使出渾身解數來解釋說明,鶴川肯定也不會信。盡管鶴川讓我不再恐懼偽善,那也是因為,偽善之于我,不過是變相的犯罪。

京都沒有遭遇空襲。不過,有一次我奉工廠命令拿著飛機零件訂貨單出差去大阪總工廠,趕上了一次空襲,目睹了腸子流出來的工人被擔架抬走的慘狀。

為什么腸子露出來就會顯得悲慘?為什么看到人體內部就覺得驚悚以致必須蒙住眼睛?為什么流出來的血可以給人帶來沖擊?為什么人類的內臟如此丑陋?……這些跟光滑年輕肌膚的美麗,本質上沒有什么差別吧?……如果我告訴鶴川這種無視自己丑陋的思維方式是從他那里學來的,他會做何反應呢?至于內部和外部,如果把人當成薔薇這種無所謂內外的東西來看待,是否有違背人性的嫌疑?再比如,人類若能把精神內部和肉體內部像薔薇花瓣一樣輕盈翻轉、撫平、暴露在日光和五月的微風里……

母親已經到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說著話。我和鶴川跪拜在初夏黃昏的走廊上,說了聲“我回來了”。

老師只把我領進了屋里,帶到母親面前,說著“這孩子表現得不錯”這樣的話。我全程低著頭,基本沒往母親的方向看。視野里只有她洗得發白的藏青棉布勞動褲膝蓋處,以及并排在上面的臟乎乎的手指。

老師對我們母子說可以去房間休息了。我們向老師再三行禮后離開。我的房間在小書院正對中庭的儲藏室,朝南,面積是五疊大[8]。等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母親哭了。

因為事先猜到了母親會這樣,所以我做到了漠然相對。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成人之前,你還是別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很得意自己用冷酷的話招待了母親。不過我一直對母親表現出來的麻木順從毫無耐心。也許哪天母親會跨過邊界入侵我的思想。光想想就覺得可怕。

母親的臉曬得很黑,眼窩深陷,眼睛小小的,有點狡黠。只有嘴唇比較特別,像完全不同的生物一樣紅紅的,頗有光澤,露著鄉下人頑固堅硬的大顆牙齒。已經到了城里女人習慣化濃妝的年紀,母親卻像在極力變得更丑。我敏銳地捕捉到她臉上閃現的某種沉淀下來的肉欲,隨后升起一股厭惡。

從老師那里回來后,母親盡情哭了一場。她拿出統一供給的人造纖維手帕,敞開曬得黑黑的胸口,擦起汗來。泛著動物皮毛光澤的手帕沾上汗水之后,反光反得更厲害了。

母親從背包里掏出一袋米,說是要給老師。我沉默。隨后,母親把用舊灰鼠色絲綿層層包裹的父親的牌位拿出來,放在我的書架上。

“不感恩還是不行呀。明天能讓住持念經,你父親在天之靈也會高興的吧。”

“忌日結束后,你就回成生嗎?”

母親的回答讓我意外。原來她已經把寺院的所有權讓給了別人,變賣薄薄的田產,還清了給父親治病的所有借款。然后準備孤身一人,寄宿在京都近郊加佐郡的舅舅家。這次來也是為了當面告訴我這些事情。

我應該回歸的寺院沒了!那個荒涼岬角的小村子,已經沒有歡迎我的地方了。

不知母親是如何解讀我臉上浮現的解脫感的。她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道:“聽好了。你自己的寺院已經沒了。將來只有一條路,就是成為這座金閣寺的住持。你要討住持歡心,讓他立你為繼承人。聽懂了嗎?我今后活著,就盼著這一天了。”

聽罷,我驚慌失措地看向母親。可我又覺得恐懼,根本無法直視她。

房間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因為悄悄話距離太近,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在我身邊蕩漾開來。我記得說這些時的母親是笑著的。遙遠的母乳記憶,淺黑的乳房,這些片段爭先恐后地冒出來。野心的教唆應該有肉體上的強制力吧,正是它讓我覺得可怕。母親鬢邊的自然卷頭發觸到我臉上時,薄暮中院子里長滿青苔的石頭洗水盆上,一只蜻蜓正停下來休息。夕陽就垂在那小小的圓形水面。四周一片寂靜,鹿苑寺宛如一座無人寺院。

我終于可以直視母親。母親咧著潤澤的嘴唇笑著,露出發亮的金牙。我又開始嚴重磕巴起來。

“話雖這么說,沒準哪天,我就被軍隊征用,在戰場上,戰死了。”

“傻瓜。要是連你這個結巴都征用,日本也就完了。”

后背僵硬了,我恨母親。但是,磕磕巴巴說出來的話都是逃避之詞。

“一有空襲,金閣就燒沒了。”

“照現在的形勢,京都絕對不可能有空襲啦。美國人也有顧忌呀。”

我沒再回答。薄暮中的院子越來越暗,宛如海底。石頭保持著奮戰的姿勢沉在那里。

母親完全無視我的沉默,站起來肆無忌憚眺望著包裹著五疊之所的木窗,念叨道:“藥石,還沒到時間嗎?”

后面想起來,這次跟母親的會面,對我還是產生了不少影響的。我通過這次會面意識到母親終究跟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以及母親的思維第一次那么強力地推動著我。

母親屬于生來就跟美麗的金閣無緣無分的人,相應地,她有著我未知的務實感。京都解除空襲恐懼,這不光是我的夢想,也有實現的可能。如果金閣再也沒有遭受空襲的風險,我就會立刻失去生存的意義,我的世界也會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母親突然顯現的野心雖讓我惡心,同時也虜獲了我。父親雖然從未提及,但也有可能是懷著跟母親一樣的野心,把我送到了這里。田山道詮師父是單身。既然他是受上一代期盼繼承的鹿苑寺,那么我也有可能依靠在他心中的排名,被選為繼承人。如果成功,金閣就是我的了!

我的想法非常混亂。第二大野心變成負擔之時,便回歸第一大夢想,也就是金閣遭遇空襲。這個夢想被母親不容分說的現實判斷打破后,又回歸第二大野心,想西想東思來念去的結果,就是在脖子附近,長出了一個紅紅的大膿包。

我放任不管。膿包日益根深蒂固,從頭部后面傳遞著熱乎乎的鈍力。半睡半醒中,我夢到自己腦袋后面長出了金色背光,背光正一點點生長,試圖把頭圍在這橢圓形中央。醒來之后,發現這不過是膿包劇烈疼痛引起的罷了。

終于我還是發燒了,臥床不起。住持帶我去看外科醫生。在國民服外纏著綁腿的外科醫生只是簡單地給了這膿包“癤”的名字。為了省酒精,他把手術刀在火上烤了烤權當消毒,隨后就切了上去。

我呻吟一聲。感受那炙熱的沉重的痛苦的世界,在我的后腦勺崩裂、萎縮、衰亡……

***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聽天皇宣讀終戰詔書的時候,我滿腦子沒有別的,全都是金閣。

一回寺院我就趕緊去看金閣,這對我而言并不稀奇。參觀路上的沙石被盛夏陽光曬得發燙,一粒粒沾在我運動鞋的劣質橡膠底上。

聽完終戰詔書,若在東京,人們肯定要去皇宮附近,就連無人居住的京都御所(天皇的行宮)也圍聚了一群跑去哭的人。京都有不少適合這種時刻跑去哭一哭的神社佛寺,無論哪一座都生意興隆。只可惜沒有一個來金閣寺的。

滾燙的沙石路上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金閣在對面那邊,我在這邊。從看到金閣的那一眼開始,我就明白“我們”的關系已經全然不同。

金閣已經完全從戰敗打擊、民族悲哀這些東西里脫穎而出。或者說,已經扮上了脫穎而出的樣子。昨天金閣還不是這般模樣。一定是因為最終免于空襲,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面臨危機,金閣這才得以恢復“以前一直在這里,未來也會永遠矗立于此”的表情。

內部古老的金箔維持著原貌,夏日陽光化身護漆胡亂涂在外墻保護著金閣,金閣嫻靜地站著,就像毫無用處的高冷的擺設。這是巨大的空無一物的置物架,被擺放在如火如荼的綠色森林前面。適合這個置物架的東西,只能是巨型香爐,或者巨型虛無。金閣完美地去掉了它們的本質,只留空虛的外形。詭異的是,那天金閣的美,遠遠超過這么久以來它所展示的所有的美。

金閣第一次展示如此結實的美!它從我的想象,不,甚至從現實中超脫出來,已經突破了幻影移形的范疇。這美熠熠生輝,超越了所有硬加給它的意義。

毫不夸張地說,見證此情此景的我幾乎要站不穩,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曾經,我見完金閣回去鄉下,可以從回憶中聽到局部與整體如同音樂一樣的呼應。如今,我能聽到的,只有完全的靜止,純粹的無聲。沒有流淌,沒有幻化。金閣只是在那里,矗立著,像音樂中令人恐懼的休止符,像擴散開的沉默。

“金閣和我的關系已經走到了盡頭。”我盤算著,“我和金閣在同一個世界里生活的夢想就此破滅。最初,不,比最初更加無望的狀態開始了。美在那邊我在這邊的狀態。只要這世界還在運轉,這樣的狀態就不會改變……”

這是戰敗帶給我的唯一絕望體驗。直到現在,我還能看到八月十五日那天如同火焰般的光亮。人們都說所有的意義都不復存在,對我而言卻恰恰相反,我意識到了“永遠”已經睜眼、醒來,主張著自己的權利。“永遠”正在強調,金閣今后將一直在那里,一直存在。

“永遠”從天而降,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肚子上,將我們埋葬。這該死的永遠……對了,我也聽到了周圍群山里的蟬鳴,在戰敗日這天,像聽到了詛咒一樣的“永遠”。就是它,把我刷進了金色的墻壁泥土里。

那天晚上,開枕讀經之前,寺里特意安排了長長的誦經,以祈禱天皇陛下的御體安康、撫慰戰爭殉難者的在天之靈。戰爭期間各宗使用的是從簡的輪袈裟,今晚老師特意穿上了封存已久的紅色五條袈裟。

他那連皺紋深處都會仔細清潔的肉肉的臉,今天氣色尤其好,好像正陶醉在某種滿足中。炎熱的夜晚,袈裟摩擦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涼。

誦經之后,老師把寺院里所有人都召集到自己的房間,開始講課。

老師選的公案是《無門關》第十四則的《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在《碧嚴錄》中也出現過,見于第六十三則《南泉斬幼貓》、第六十四則《趙州頭戴草鞋》兩則故事,是自古以來以難解聞名的公案。

唐朝的池州南泉山有一位高僧名為普愿禪師。因山之名又被稱為南泉和尚。

一次全體除草活動中,這寂靜的山中寺院里出現了一只幼貓。眾人皆歡喜,圍追堵截捕獲了幼貓,卻因歸屬問題引發了東西兩堂的紛爭。兩堂互不相讓,都認為這貓應該是自己的寵物。

見證了全程的南泉和尚忽然抓住幼貓的脖頸,舉起除草的鐮刀,說道:“大眾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

眾未答。南泉和尚便斬貓丟棄。

日暮時分,得意門生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便描述了此事,并征詢趙州的意見。

只見趙州將腳上的草鞋脫下,頂在頭上,走出門去。

南泉和尚見狀感嘆道:“唉,今日如果你在場,貓兒便得救了。”

大意如上。總之趙州頭頂草鞋的舉動,是難解的關鍵。

不過在老師看來,這并不是什么難解的問題。

南泉和尚斬貓,實際斬的是妄念妄想的根源,斬斷自我的迷失。這無情之舉斬的是貓首,也是一切矛盾、對立、自他的執念。如果稱此為殺人刀,趙州的舉動便是活人劍。用無上的包容之心,將滿身泥污、受人蔑視的草鞋頂在頭上,這履行的是菩薩道。

老師說完這些就結束了講課,完全沒有提及任何日本戰敗相關的事情。我們滿腹狐疑。老師為什么單單在戰敗日選擇解說這則公案呢?

回去的走廊上,我對鶴川說出了自己的疑惑。鶴川也直搖頭:“不懂。沒有經歷過僧堂生活,還是體會不到呀。今晚講演的絕妙之處,便是在戰敗日當天講述斬貓之事,其余什么也沒講。”

戰爭失敗對我來說絕不是什么不幸。我在意的,還是老師那一臉的滿足和幸福。

通常來說,一座寺院的秩序是靠住持的權威來維持的。投奔老師一年,我對老師還沒有產生深沉的敬愛之情。這倒也還好。自從母親點燃了我的野心,十七歲的我便時常用批判的眼光觀察老師。

老師的確是公平無私的。可惜如果換成我,那種公平無私,我一定也能毫不費力地做到。禪僧獨有的幽默感,老師倒是沒有。不過老師那胖乎乎的身材,倒是別有一番幽默在。

聽說老師的嗜好是玩女人。每次想象老師玩樂的場景都會覺得好笑,同時伴有些許不適。女人被桃色點心一樣的人抱在懷里時是什么心情呢?會不會覺得這桃色的柔軟肉體一直蔓延到天涯海角,宛如置身于肉體墓穴中呢?

我一直不能理解禪僧有肉體這件事。老師喜歡玩女人,應該也是想離開肉身,表達對肉體的輕蔑吧。盡管如此,被蔑視的肉體卻吸收了盡可能多的營養,光滑水潤,包裹住老師的精神。這實在出人意料。溫順的謙遜的肉體,像被馴化的家畜一樣。對和尚的精神而言,這肉體簡直像小妾一般……

接下來必須要說說戰敗對我意味著什么。

不是解脫。絕對不是解脫。只意味著時間的復活,不變的永遠的東西融入日常。

在戰敗第二天,寺里就恢復了每日功課。開定、朝課、粥座、作務、齋座、藥石、開浴、開枕……另外,由于老師嚴禁買黑市米,每天我們碗里只沉著很少的粥。因為只能吃施主供奉的大米,除了有時副司心疼我們正長身體,會偷偷買少量的黑市米,對老師謊稱是供奉。偶爾有甘薯。不光早晨,中午和晚上也是粥和甘薯。就這么一直吃不飽。

鶴川委托在東京的家人時常寄來點心。夜深之時他經常帶來跟我一起吃。深夜的天空有時劃過閃電。

我問他,家里那么富足,父母也疼愛,為什么不回去呢?

“因為這也是修行呀。反正早晚會回去繼承父親的寺院。”沒有什么事情會讓鶴川覺得辛苦,他就像筷子盒里收得好好的筷子。我更進一步,對鶴川表達了未來也許要迎來超越想象的新時代的想法。戰敗第三天我去學校,聽大家都在討論擔任工廠指導員的士官往自己家拉了一卡車的物資的事情。士官公然表示,今后要去干黑市生意。

那么勇敢冷酷、眼神犀利的士官,居然會走向邪惡!半長靴踏上的路,盡頭應該是朝霞一樣的混亂,跟戰場上的死亡一樣。胸前白綢巾翻飛,搶來的物資壓得他直不起腰,夜晚殘存的風拂過臉龐,他出發了。他會被迅速消耗吧。更遠處,鐘樓閃著無序的光輝,響起輕盈的鐘聲……

所有這些都與我無關。我沒錢,沒自由,連解脫都沒有。聲稱“新時代”的十七歲的我,雖然還沒有完全想好,但是一個決定已經在心中逐漸成形。“既然世人開始在生活和行為上品嘗惡,我也放肆在內心的惡中下沉吧!”

目前的我能想到的惡,無非是討好老師把金閣巧妙據為己有,或者在腦海中毒殺老師占領金閣,凈是這種毫不利他的夢。當我確認了鶴川沒有跟我一樣的野心時,這個計劃甚至成了我良心的慰藉。

“你,對未來,不報任何擔憂,或者希望嗎?”

“沒有啊,什么都沒有。再說了,就算有也沒什么用。”

鶴川回答的語調里聽不出任何的消沉或者敷衍。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細細的平緩的眉毛,那是他臉上唯一精致的地方。是他聽從理發店的建議,把眉毛上下都刮干凈了。于是原本就細細的眉毛更加有人為的纖細感。眉尾部分殘存著剃完后發青的陰影。

一看到那段青色,不安便擊中了我。這個少年跟我這樣的人不同,他靠生命純潔的末端燃燒著。燃燒意味著未來。未來的燈芯蘊藏在透明冰冷的燈油里。有什么必要去預見自己的純潔無瑕呢?如果未來只有純潔無瑕的話。

……鶴川回自己房間了,夜晚暑氣未消,熱得我久久無法入睡。而且,因為惦記著要戒掉自慰習慣,我反而失眠了。

偶爾夢遺。夢中真的什么色情影像都沒有,只是被一只黑狗追著在黑暗的街道上跑,黑狗的嘴巴像火焰一樣紅,綁在它脖子上的鈴鐺正在急促地鳴響,我隨著鈴響越來越興奮,鈴聲達到極限的瞬間,我也隨之射精。

自慰給我帶來了地獄般的幻想。有為子的乳房出現了,有為子的大腿出現了。與此同時,我變成了奇小無比的丑陋的蟲子。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從小書院后面悄悄溜了出去。

鹿苑寺背面,夕佳亭再往東,是不動山。滿山覆蓋著赤松,松樹之間混雜著茂盛的竹子,還有水晶花、杜鵑花等灌木。我對這座山非常熟悉,即便走夜路也可以順暢前行。登頂之后,上京區、中京區、遠處的睿山、大文字山都盡收眼底。

我向上爬著。在被驚起的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里,目不斜視地邊撥開樹枝邊向上爬。這種什么都不想的攀登,給了我很大的療愈。終于登頂,夜風送來涼爽,從頭到腳裹住滿是汗水的身體。

眼前的景色卻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長時間都處于燈火管制中的京都,現在解除管制了,視線所及之處全是燈火。戰后的夜晚我還一次都沒登上過不動山,所以看到此景宛如見證奇跡。

這些燈光筑成了一個立體圖。在平面上四處分布的燈光沒有了遠近感的差異,共同鑄就了一棟透明的建筑,這建筑長著復雜形狀的角,展開翅膀,阻擋在夜色中間。也許這才是都市吧。御所周圍的森林沒有亮燈,看起來像個巨大的黑洞。

遠處,睿山一側和夜空之間,時而有閃電亮起。

“這就是俗世啊。”我兀自感慨,“戰爭結束了,這些燈光下,人人都懷揣邪惡的欲念。男男女女在燈下兩兩相對,嗅著近在眼前堪比赴死的行為的氣息。一想到這些燈光都是邪惡之光,我的心就無比快慰。希望我心中的邪惡能夠繁衍下去,多到數不清,大放光彩,跟眼前無數的燈光,永遠保持一一對應!希望裹挾這些燈光的我心中的黑暗,能夠等于裹挾這些燈光的黑夜的黑暗!”

***

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多。老師向市里申請,門票終于提高到了對應通貨膨脹的價格。

之前來金閣的游客都是樸素的散客,穿著軍裝、工裝或者勞動褲。等占領軍入駐后,俗世放蕩的生意開始在寺院周圍出現。獻茶儀式逐漸恢復,女性們穿起精心藏匿在各處的華麗衣衫前來。穿著僧衣的我們與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他們眼里,我們就像在酒桌助興時扮演僧侶一樣。或者像是原住民為了前來參觀奇特風俗的觀光客們而特意堅守傳統習俗……總之那些美國兵拉扯我們的僧衣肆無忌憚地取笑。有時候還給很少的錢,說是要借僧衣拍照留念。因為案內人不會說英語,所以我和鶴川經常被叫去用有限的英文當導游。

戰后第一個冬天。某個周五從晚上開始下雪,一直下到了周六還沒停。人還在學校我就開始期待,中午放學回去就能看到雪中金閣了。

下午雪還在下。我穿著橡膠長靴挎著書包,從參觀路直接奔向鏡湖池。雪依然下得酣暢。我像小時候一樣面朝天空把嘴巴大大張開。雪花落在牙齒上,發出如薄薄錫箔的脆響;落入溫熱的口腔,浸在紅紅的肉里,擴散到每一個角落。我想象自己是究竟頂上那只鳳凰的嘴巴,那只金色怪鳥光滑的炙熱的嘴巴。

雪讓人重拾少年心情。即使過了年我才十八歲,仍感受到體內少年獨有的躍躍欲試,是幻覺嗎?

沒有什么比雪中金閣更美。這座通透的建筑正任憑雪花飛入細細的立柱,矗立在雪地間,清清爽爽。

我也思考著,為什么雪不會口吃呢?雖然有時候被八角金盤的葉子擋了一下,像口吃一樣不順暢地落地,但是從天空流暢落地的雪,讓我忘卻了心中的糾結,沐浴在雪中如同置身于樂符間,讓心靈的律動回歸坦誠。

拜雪所賜,立體的金閣變成了靜好的平面金閣、畫中金閣。兩岸的紅葉枯樹幾乎支撐不起任何積雪,反而比平常看起來更加赤裸。松樹上堆積的雪倒是蔚為壯觀。池水已經結冰,冰面承載著積雪,幾處沒有堆砌的地方形成白色的大剌剌的斑點,倒像是恣意描繪的裝飾畫里的云朵。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跟水池冰面上的積雪連綿一線,枝繁葉茂的小松樹倒像是冰山雪原中間偶然冒出來的。

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屋檐,再加上漱清的小屋檐,三組幽暗復雜的木頭組合在雪中浮現出鮮明黑色,跟其余地方的雪白形成鮮明對比。就像文人畫里的山中樓閣,總讓人忍不住想湊近看看是否有人居住。無人居住的金閣此刻讓我想湊近窺探,也許里面其實有人。可惜就算湊近,我的臉也只能貼到冰雪天里凍得冷冰冰的絹畫,再近就不可能了。

究竟頂的門今天也敞開著,向著雪景天空。我仰頭看著,仿佛看到飄落的雪花圍著究竟頂空無一物的狹小空間盤旋,最終停在壁面古老生銹的金箔上,一命嗚呼,凝結成小小的金色露珠。

第二天是星期日,老案內人一早就過來找我。

原來有個外國兵要在開場前參觀。老案內人用手比畫著讓他等等,轉身來找“會說英語”的我。說來神奇,我不僅比鶴川的英語好,而且說英語的時候完全不口吃。

玄關前停了一輛吉普。一個爛醉的美國兵把手搭在玄關柱子上,俯視著我,滿眼輕蔑地笑著。

前庭在雪后放晴的天氣里十分刺眼。背靠著刺眼的前庭,臉上肥肉橫行的青年美國兵沖我噴著白色呼氣,混著威士忌酒氣。體格完全不同的人展露的情緒一如既往地讓我不安。

我沒有做任何對抗,表示雖然還沒開場但是可以特意為他帶路,同時要求他支付門票和案內費。這個壯碩的醉漢居然老老實實支付了,隨后盯著吉普車里面,說了幾句“趕緊出來”的話。

雪地的光線反射太強烈,吉普車昏暗的內部什么都看不清。車篷窗戶里有白色的東西在動。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一只兔子。

吉普車的踏板上,一只纖細的穿著高跟鞋的腳伸了出來。這么冷還光著腳,我嚇了一跳。這女人一看就是外國兵的情婦,裹著血紅似火的外套,手指和腳趾都染著同樣紅似火的顏色。甩開外套下擺的時候,露出里面有點臟了的毛巾質地的睡衣。女人眼神發直,醉得厲害。男人倒是工工整整穿著軍服,女人像是剛睡醒,在睡衣外頭套上圍巾和外套就出來了。

在雪地的映襯下,女人的臉堪稱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浮著毫無生氣的口紅。女人一下車就打了個噴嚏,窄窄的鼻梁上顯出細細的皺紋。她往遠處看了一眼,隨后眼神再次陷入深不見底的暗淡和疲勞。女人開口叫男人的名字,聽起來像杰克,但是被她叫得像夾克。

“夾克!Too cold!Too cold!”女人的聲音哀哀地在雪地上流淌。男人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覺得這種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好看。并不是因為她哪里像有為子。相反,她像是故意照著有為子一筆一畫描繪的肖像,每一處都力求不同。她顛覆了我關于有為子的記憶,是帶著叛逆氣息的新鮮的美。在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美之后,它迎合了隨之而來的感官叛逆。

只有一點她跟有為子一模一樣。那就是對沒穿僧衣、只穿著臟工作服和橡膠長靴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那天一早全寺出動掃雪,這才把參觀路清理出來。雖說接待團體有點吃力,但人不多的話排成一列走還是可以的。我走在美國兵和女人的前面帶路。

走到池邊,視野開闊起來。只見美國兵張開手臂,叫喊著聽不懂的話,歡呼雀躍,還粗暴地劇烈搖晃女人的身體。女人蹙著眉頭,只是重復著:“Oh!夾克!Too cold!”

美國兵看到了被雪壓彎只見葉沿的青木鮮艷的紅果實,問我這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日語名字“青木”(aoki)。他可能是一位擁有與龐大體魄不相稱的內心的抒情詩人吧,清澈的藍眼睛散發出一種殘酷。外國有首名為《鵝媽媽》的童謠,里面故意把黑色瞳孔描述成殘酷的象征。人總是習慣用異域事物來寄托對殘酷的想象。

我按照慣例帶他們參觀了金閣。醉醺醺的美國兵搖搖晃晃走著,還把兩只靴子脫下來踢飛。我用凍僵的手從口袋里拿出專門針對這種場合的英文說明書,準備讀給他聽。可惜美國兵一把搶過說明書,用戲謔的語氣讀起來。看起來沒我什么事兒了。

我倚在法水院的欄桿上,眺望著反射著極大光亮的池水。金閣內部從來沒被映照得這么亮,看得我心里發慌。

等我回過神來,往漱清方向走的男女正在爭執著什么。他們越吵越兇,我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女人言辭激烈地反擊著,聽不出是英語還是日語。看起來他們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邊爭邊往法水院的方向走回來。

突然,女人甩手給了伸長脖子罵她的美國兵一巴掌,隨后踩著高跟鞋轉身沿參觀路往入口方向跑去。

一頭霧水的我趕緊從金閣下來沿池畔追去。可惜跑得快的美國兵已經先我一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女人火紅外套的前襟。

此刻美國兵看了我一眼,故作輕松地松開了抓住女人胸口的手。原本那手上使的力氣非同一般。只見女人直挺挺仰面倒在雪地上。火紅的衣擺敞開,白花花的大腿在雪地上一覽無余。

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就那么瞇著眼睛自下而上直視高聳入云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眼睛。我看不過去,蹲下試圖把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了起來。我回過頭去,他張開雙腳穩穩站在我眼前,伸出手指示意著,改用溫和親切的聲音,用英語說:“踩她。你,踩踩看。”

我完全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但是他的藍眼睛正高高在上傳達著命令。他寬闊肩膀后面,覆著雪的金閣熠熠生輝,湛藍冬日晴空如水洗般溫潤。那雙藍眼睛沒有露出一絲殘酷。為什么這個瞬間,眼前這幅畫面突然顯得如此抒情?

他伸出大手抓起我的領口把我提起來。不過,發出命令的聲音依然充滿溫情和親切。

“踩她。踩上去。”

實在無法違抗,我便抬起穿著橡膠長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踩了下去,踩到了如春泥般柔軟的東西。那是女人的小腹。女人閉上眼睛呻吟了一聲。

“繼續踩。繼續。”

我繼續踩。第一腳帶來的違和感,在第二次時已經突變為喜悅。原來這就是女人的小腹啊,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女人的胸脯啊。我從來不知道,人的肉體居然像個皮球一樣,充滿即時反饋的彈力。

“可以了。”美國兵一字一頓地說完,端端正正地把女人抱起來,替她拂去泥土和雪,隨后看也不看我,架著女人的身體往回走。女人的視線始終回避著我的臉。

走到吉普車前,女人先進了車子。美國兵看起來已經清醒,表情嚴肅地對我道了句謝。他還想付錢,被我拒絕了。于是他從座位里取出兩條美國香煙,硬是塞到了我手里。

我站在玄關前面,臉頰被雪的反射光拷打。吉普車揚起一陣碎雪,搖搖晃晃開遠。吉普車消失不見了,我的身體卻依然亢奮。

亢奮終于平復。我冒出了一個偽善的想法。不知道喜歡抽煙的老師看到這個禮物會開心成什么樣,在他毫不知情的前提下。

沒必要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匯報。我只是屈從命令被迫收下的。如果拒絕了,不知道自己會吃什么樣的苦頭。

我往大書院老師的房間走去。副司正在給老師剃頭。我站在朝陽充分映照的走廊里等候。

院子里的陸舟松上也攢了不少雪,陽光一曬發出刺眼的光芒。乍一看真的很像剛收起來的嶄新的船帆。

剃頭的時候,老師閉著眼睛雙手舉紙接著掉落的毛發。剃著剃著,那顆腦袋也漸漸展現出生動的動物輪廓。剃完之后,副司用溫熱的毛巾把老師的腦袋裹起來,稍事片刻后拆解下來。于是,毛巾下面就出現了仿佛剛煮熟的腦袋,熱乎乎的,宛如新生。

我終于得以開口,呈上兩條帶過濾嘴的香煙后叩頭。

“哦,辛苦了。”老師似笑非笑了一下,隨后就沒再說什么了。兩條香煙被老師漫不經心地接過去,隨手丟到書信堆成的小山上。

副司開始為他揉肩膀,老師再次閉上眼睛。

我只能退下。涌起的不滿讓我渾身發熱。我所做的迷惑惡行,作為獎賞拿到的香煙,以及全然不知地收下香煙的老師……這一系列的行為本該更具戲劇性更刺激。老師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些,這讓我多了一個確定的理由去鄙視他。

老師忽然叫住了正要離去的我。可能今天正趕上他打算向我施以恩惠。

“你呀,”老師說道,“畢業了去大谷大學(真宗大谷派的私立大學)吧。你父親的在天之靈肯定也替你操心著,好好學習,要用好成績進大學啊。”

這一新聞經由副司之口瞬間傳遍全寺。據說由老師主動提出上大學這件事,意味著被寄予厚望。之前有徒弟想上大學,必須在住持房間里揉肩伺候上百天,這樣的例子多了去了。由家里出錢上大谷大學的鶴川拍著我的肩膀替我開心,另外一個沒有收到老師任何通知的徒弟,從此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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