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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讀者和她們的浪漫小說

位于中西部的史密斯頓社區四周環繞著玉米地和干草場,隨處可見精心修整、井然有序的獨立住宅。它距離玻璃辦公大樓林立的美國出版行業重鎮紐約有近兩千英里之遙。雖然這兩處相隔千里,但是,那些出自年輕文學女碩士之手、等著出版的浪漫小說中,將有相當一部分會進入位于史密斯頓的家庭。這里的女性在日復一日幾乎全身心照顧家人之余,只要一有片刻的寧靜時光,就會如饑似渴地閱讀它們。雖然史密斯頓的女性對于紐約編輯為她們準備的浪漫小說并不是本本都滿意,但在桃樂茜·埃文斯的幫助下,她們知道如何避開那些仍舊不清楚女性對于浪漫小說抱有何種希求的作品。為了選到中意的作品,她們學會了解碼浪漫小說封面藝術中的意象,解析封底宣傳軟文中的術語,并一再地選擇那些曾讓她們讀得心花怒放的作者的作品。

事實上,恰恰是因為史密斯頓的浪漫小說讀者和紐約的出版商這二者的關系從一開始起就缺乏最基本的信賴,因此桃樂茜·埃文斯才能夠一呼百應地匯聚起這個忠實的消費者群體。她毫不吝惜地提供參考建議,這讓她在那些女性讀者的心中顯得特別可親,因為她們被1970年代不斷增加浪漫小說發行量的紐約出版機構弄得暈頭轉向。于是,她們一次又一次地來到她的收銀臺前,向她咨詢當月的“暢銷書”。她之后接受書店和編輯的邀請開始撰寫評論通訊,正是因為她認為其他的讀者可能會覺得她的“專家”建議有助于她們挑選浪漫小說。她成功地在全國積累了巨大的名氣,連紐約的編輯都開始給她寄最新作品的校樣,以確保他們的作品會出現在她的報道中。她現在也在熱心地為幾位向她尋求建議和支持的知名作家閱讀原稿。雖然她在這個行業中的地位并不一定就意味著她的觀點具有代表性或反映了她客戶的喜好,但它確實說明,有些作者和編輯相信她不僅能細致入微地體察浪漫小說受眾的渴望和需求,而且還尤其擅長清楚地表達出這些觀點。因此,她會成為一個樂于分享、心細如發、一以貫之而且切中肯綮的資訊提供者也就不足為奇了。

1979年12月份,我第一次寫信給桃特,詢問她是否愿意談談浪漫小說以及她的評判標準。當我詢問道,她的顧客中是否有人愿意與一個對她們所喜歡的浪漫小說的原因感興趣的人探討一下她們的閱讀經歷,她給我回了一封率直且熱情洋溢的信,稱她很樂于在夏季假期中,于她的家中舉辦一系列的見面和討論會。一開始我為如此爽快的回復感到萬分驚訝,但我很快就認識到,桃特自然流露出來的通情達理源于她對人所懷有的由衷興趣。在即將前往史密斯頓之時,當她得知我無法預訂到第一晚的酒店房間后,便堅持讓我住到她家里。她向我保證說,我在機場一下子就能認出她,因為她會穿一身薰衣草色的西服套裝。

抵達史密斯頓時,我憂懼交加。但是這種情緒在乘坐桃特的車離開機場的過程中慢慢地消散了。她輕松自在地暢談著浪漫小說,很顯然,那是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當她說明定于下周舉行的討論會和見面會安排時,我意識到自己在史密斯頓的時光將會相當愜意和忙碌,同時也會有豐富的收獲。我原本擔心自己能否說服桃特的顧客開誠布公地詳述她們的閱讀動機,現在看來,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因為在過了彼此都有點尷尬的初期階段后,我們便坦率而熱烈地交談了起來。桃特幫了大忙,因為當她向她的顧客介紹我時,她說:“簡[142]和我們都一樣!”在交談的過程中,我慢慢地發現,雖然這些女性不太習慣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任何程度的細究,但她們仍竭力把她們的感受和觀點組織成語言,幫助我理解她們為何會覺得浪漫小說既愉悅身心又大有裨益。

第一周,我與最常光臨桃特店的16位老主顧進行了兩次各為四個小時的討論會。她們全都是在桃特說明了我的意向后自愿報名參與的。還有6個人也想參加,但由于與家人一起在外度假而作罷。最初的討論會都是開放型的聚會,我通常只會向全體參與人員提出籠統的問題(關于訪談安排,請參看附錄1)。一開始,大家似乎都有點拘謹,并未積極地做出回應,因此每個人就輪流回答每一個問題。但等到大家都感到放松自在后,交談就變得更加自然順暢。參與者各抒己見,有時還針鋒相對,但她們也非常高興地發現,在許多事情上她們仍保有一致的觀點。這兩場討論會都錄了音。我還從桃特的顧客中挑選了5名表達能力最強且最積極熱情的浪漫小說讀者,與她們進行了單獨的錄音采訪。此外,我也在空閑的時間里單獨與桃特進行了多次隨意的長時間交談,并對其進行了五次更加正式的訪談。和桃特在書店里找的另外25名顧客一樣,這16個人也都填寫了一份調查問卷(pilot questionnaire)——這是我在離開費城之前預先準備的(請參看附錄2)。

到快要結束史密斯頓之行時,我已經閱讀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在討論會和見面會上提及的浪漫小說,轉錄了錄音內容,并且擴充了我在閑暇時記錄的實地調查日志。在重新查看我所獲得的所有資訊和評價信息時,我才清楚地意識到,之前我并未預想到所有可能具有深遠意義且應當被提出的問題。同時,我也時常未能為定向回應(directed-response)的問題預設最佳的可能答案。于是,我重新設計了一套調查問卷,并于1980年仲秋時給桃特寄了50份(參看附錄3)。我請她幫忙把這些問卷發給那些“經常光顧”的顧客(那些她認得的,而且曾就購買浪漫小說給過不止一次建議的人),并希望她除了問卷上的提示以及隨信附上的說明外,不要給填問卷者提供任何額外的指引。1981年2月初,在我第二次逗留史密斯頓期間,她將42份填寫完整的調查問卷交給了我。

那次,我與桃特和她的家人生活了一個星期,了解了她的每日活動,并不時地與她交談。我還在書店里待了整整三天,觀察她與顧客的互動;我自己也與顧客進行了隨意的交流。在這段時間里,我再次采訪了前文提到的那5名讀者,核查了我有疑問的地方,并檢驗了我此前已經形成的一些臆測。我還與莫林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在桃特的顧客中,莫林是最心直口快的女性之一,而且最近剛剛開始創作浪漫小說。

很顯然,史密斯頓的讀者群無法被視為科學意義上的隨機樣本。因此,必須帶著十二分的謹慎,才能將此項研究得出的結論外推,運用到其他浪漫小說的讀者身上。事實上,這項研究的主張必須被看作是一些推測;在現在看來,我們必須對更加廣泛且不相干的浪漫小說讀者進行考察,才能系統性地檢驗這些推測。雖然這個群體存在顯而易見的局限性,但最初我是出于兩方面原因的考慮才決定推進這項研究。

第一方面的原因與桃特無可爭議的成功以及在全國浪漫小說領域中如日中天的聲名有關。第二方面的原因則在于,這個群體已經經過了自我選擇(self-selected),而且成員構成很穩定。桃特的老主顧常常會回來征求她的建議,這是因為她們相信她的看法與她們的相當合拍。她們都已經習慣于相信她的判斷,在面對琳瑯滿目的浪漫小說讀物時,她們會向她尋求幫助好做出選擇。她們發現這么做很稱她們的心,因為這讓她們所有人都不必吊死在單獨的一套“叢書”上,比如近來開始刺傷和觸怒她們的禾林作品。同時,通過選擇性購買那些在她們看來似乎有可能會滿足其渴求和需要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讓她們從出版商那里奪回了部分主動權。雖然史密斯頓的讀者擁有千差萬別的品味和習慣,但所有的女性都同意,桃樂茜·埃文斯恰如其分地把握住了她們的興趣偏好。

這個群體的實際情況表明,如果研究者只從美國出版商當前發行的浪漫小說中選擇樣本,然后分析樣本清單中的小說情節,并據此就這一文學形式的意義得出結論,繼而綜述“浪漫小說”的文化意蘊,那顯然是很難令人信服的。雖然這個行業越來越依賴半計劃發行技術來縮小讀者期望與出版商產品間的差距,但整個生產系統問題依舊:浪漫小說內在幻想的創作者、出版商和消費者之間仍存在著根本上的隔閡。因此,我們必須牢記的一點是,那些閱讀浪漫小說的人不會關注她們自己創作出來用于闡釋其經歷的故事。由于專業化的出版已經大大減少了自我敘述(self-storytelling)的比例,因此我們現在仍無從得知以下兩種文本是否存在任何一致之處:匿名群體所消費的敘事文本,與如若無法購買到此類文本這個群體即會為自己以及同輩人創作出的文本。

雖然一種專業化生產和大眾化的商品被人反復購買和消費表明了部分受眾的需求得到了滿足,但是這并不能確保所有的消費者都會認可每一個文本所包含的人生體會。事實上,史密斯頓的閱讀群體明確表示它的成員對于浪漫小說一直都持有一種非常獨特的品味,但出版商未能恰當地迎合這種品味。不過,由于這些大型出版商都是通過滿足這個群體中所有人都擁有的為數不多的共同偏好來設計它們的產品,從而吸引大規模的受眾,因此它們仍成功地推出了可達到桃特及其讀者最低標準的文本。此外,由于史密斯頓的這些女性確實非常想要放任自己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之中,而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又都無法通過自己的想象活動滿足這一需求,因此,她們就經常會購買和閱讀那些她們并不是真的喜歡或完全認可的作品。就像一位讀者曾解釋的那樣:“有時一本爛書也好過什么都沒有。”由此可見,購買行為并不一定就是對所選產品的認可。在一個量產機制中,這大概只能證明,市場上存在著一種持續不斷但仍未獲充分滿足的需求。

正是由于浪漫小說的出版商未能推出完美契合于讀者期望的作品,史密斯頓的女性由此才發現,如果有一位值得信賴的甄選者介入(mediated)這個交易過程,網羅一批更加符合她們心意的文本,讓她們可安心地從中挑選心儀之作,那么,她們的喜好就會得到更好的滿足。這種在選書過程中對于介入者(mediator)的特別依賴表明,要了解浪漫小說的意義,首要之務就得先確定那些認為它具有深遠意義的團體各有何特點,其次須確定每個團體對于“浪漫小說”的界定,之后才能嘗試著對這種文學形式的重要性做出評論。雖然這個文類看起來很顯然只是換湯不換藥,但是,對于那些閱讀它們的人而言,這些小說之間存在著足以讓人決定是拒斥還是閱讀的重要差別。我們必須得承認,在批量生產的過程中確實存在著甄選這一事實,同時努力去理解主導這類甄選的原則,并描述出這些原則的產生緣由。[143]史密斯頓的女性只是一個相對而言比較同質的小規模群體,而且恰好都以一種固定的方式閱讀浪漫小說。雖然她們的偏好可能可以代表那些在人口統計特征(demographic characteristics)和日常生活上與她們相類似的人,但如果就此認為,她們利用浪漫小說的方式與來自不同背景、受過不同教育、處于不同社會情境中的女性一樣,那就未免有失公允了。比如說,在探討浪漫小說對于那些受過高等教育且在男性主導的專業領域中工作的女性的意義時,相關的結論就必須等待更加深入的研究了。

史密斯頓女性的閱讀習慣和偏好與她們的日常生活習性存在著錯綜復雜的聯系,而生活習性本身又與教育、社會角色和階級地位緊密相關。絕大多數的史密斯頓讀者都是已為人母的已婚女性,她們生活在美國中西部州的第二大城市(1970年時的人口為85萬人)里,在一個地界不斷擴張的城郊住著獨立屋。[144]雖然四周環繞著玉米地,但史密斯頓本身是一個城市化的地區。相比于1960年代的人口普查數據,它在1970年時的人口接近11.2萬人——增加了70%。這個社區實際上是一個“臥”城[145],因為在1970年代,這個地區的上班族中有90%是在史密斯頓外的地區上班。雖然近年來隨著購物中心(桃特就是在這個地方上班)的出現,這一點已有所改變,但是這個城市總體上而言仍是一個居住區,獨立住宅依舊稱霸當地的房市,占比高達90%—95%。

桃特和她家人所居住的寬敞錯層式住宅位于史密斯頓新屋開發區之一的邊緣。我最近一次到史密斯頓時,桃特、她的丈夫丹、她的大女兒基特和她的母親都住在這幢房子里。屋子里裝飾著桃特在兒女還小時所熱衷的女紅和手工。桃特的另外兩個孩子——時年19歲但已成家的道恩和21歲的喬——則沒有和家人住在一起。在我進行這項研究時,桃特本人48歲。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水管工,他既對桃特全身心投入到浪漫小說的狀態感到迷惑,同時又為她在書店的成就倍感驕傲。雖然他偶爾也會讀一讀驚悚小說和非小說類作品,但他的業余時間要么是和同行的工會成員在一起,要么就是對住宅修修補補。

雖然桃特現在是一個自信而能干的女性,但她堅稱曾經的自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她聲稱自己是在最近幾年才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并將這樣的改變歸功于閱讀和在書店與人打交道。當我問她是如何開始閱讀浪漫小說時,她回答說,那完全是在她的醫生的鼓動之下開始的。雖然他在15年前并未特別指明閱讀,但他當時建議說,她應當尋找一種能讓她從中獲得樂趣并使她每天至少可以花一個小時在上面的休閑活動。他當時很擔心她身心上出現的衰竭——這種衰竭顯然是由于她克勤克儉和費盡心思地照顧好她的丈夫、三個年幼的孩子以及忙于各種家務造成的。當他問她每天都為自己做了什么時,她只能羅列出她為別人而做的事項。他因此堅稱,如果她不想要累倒被送進醫院的話,就應當學會給自己一點時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喜好閱讀,因此就決定再試著讀點東西。這個決定點燃了她對于浪漫小說的興趣。開始時,桃特閱讀了各種各樣的書籍,但她很快就只看浪漫小說了。個中原因,她至今也沒弄明白。她的閱讀活動慢慢地變成了一種長期的習慣,到后來她甚至無法在同一家店里找全她所喜愛的作者的所有最新作品,而不得不連找四家店才能買全她想要的所有浪漫小說。她的大多數顧客都表示,在遇到桃特之前,她們也都有過相同的經歷。有些人在看到一些中意的新作后還會去舊貨店和跳蚤市場淘已經絕版的舊作。

如果不是女兒鼓勵她利用自己日漸豐富的專業知識去找份書店的工作,桃特很可能仍是這個龐大的“無聲”(silent)讀者群中的一員。雖然對于離開家進入公共世界一事躊躇不已,但她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決定出去試一試。她很快就在一家連鎖店里謀到了一份差事,并一直做到了現在。她隨后發現自己非常享受與其他“讀者”的接觸,而且隨著她的自信心日漸增強,她開始為那些猶豫不決的購書者提供建議和選擇。在她的通訊創刊號中,她敘述了之后發生的讓她走上浪漫小說評論這條道路的事件:

很快我就發現,店里的一些常客經常會過來找我,征求我對于她們所選的作品的意見。我們店的區域銷售主管也注意到浪漫小說這一總類的銷售量急劇增加。采訪和期刊約稿隨之而至,而這又讓更多的人注意到我那所謂的專業技能。

以出版通訊對每個月的新書進行排名,這其實是我女兒的主意。她認為這能讓更多的女性讀者獲得建議。因為絕大多數的女性讀者都知道,現在的書價一天比一天貴,而封面并不一定就能很好地反映出圖書的內容。[146]

在她女兒基特的幫助下,她在1980年4月份籌劃、執行并撰寫了第一輯的《桃樂茜的浪漫小說閱讀日記》(Dorothy's Diary of Romance Reading)。雖然對于批評介入者(critical mediator)這個身份持保留態度,但她在她的首篇評論中解釋說,她是考慮到顧客的強烈需求以及當前無法滿足她們需求的生產系統,才愿意做出如此獨斷是非的行為。她評論道:“我知道有很多女性需要通過閱讀來逃避現實,就像我之前幾年那樣。我也相信這是一種良好的治療方式,而且成本比任何鎮靜劑、酒精或令人瘋魔的電視連續劇——我的絕大多數讀者都認為它們無聊至極——都要便宜得多。”她補充說,她想要擇出“最好的,或者從不那么如人意的作品中擷取出相對好的作品,從而為讀者節省金錢和時間”。她在結尾部分寫道:“但是,我絕對不想剝奪諸位女士自己選擇讀物的權利,我只是根據自己的經驗提出一些建議。”[147]

由于桃特仍舊覺得批評家——讀者這組關系中隱含著等級,因此她在店里向顧客提供評價建議時,依然會很謹慎。對于那些向她尋求意見的女性讀者,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約略地確定這名讀者此前喜歡的浪漫小說類型。她在與我的一次訪談中解釋說:“如果她們跟我是同一類型的,我就會說,‘那么,你最近讀過的好書是哪一本呢?’如果她們回答了這個問題,我通常就會順著這一點往下說。”她的服務和半計劃出版策略一樣,都旨在確定早已形成但還未被充分表達出來的讀者偏好,之后她會據此從規模龐大得多的已出版著作中選出恰適的作品,以滿足對方的需求。相比于身處遠方,試圖通過市場調研來提供相同服務的出版機構,桃特獲得了更大的成功。這是因為她是在讀者購買的當時就進行有針對性的選擇,而這一點是不在場的出版商無法做到的。

桃特所獲得的非同尋常的成功與她對各種浪漫小說有切身的了解緊密相關。這樣的了解源自她本人如饑似渴的閱讀以及她堅持尊重讀者及其偏好所具有的個人特質。在為人提供建議的過程中,當她最終向她的顧客羅列出待選圖書時,這一特征就尤其明顯。她嘆道:“有時,有些人會問,‘那說這三本書中哪本最好?’”雖然這類讀者通常被認為是類型讀者(category readers),而浪漫小說也多被看作公式化的成品,但她的回答表明了她對于讀者和浪漫小說獨一性(singularity)的尊重程度:

我會說:“它們都各有特色,它們并不是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它們的故事設定大相徑庭,我無法肯定你會更喜歡這一本,而不是那一本,因為它們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但她們總會追根究底地問]“那你最喜歡哪一本?”我就會說:“別想套出我的觀點。”我不會代她們選擇,她們得自己從中做出選擇,否則她們會人云亦云。我很喜歡一些女性顧客跟我說:“嘿,我可不喜歡那本書。”我就會問:“哦,那是為什么呢?”[148]

由于桃特非常敏銳地感覺到了讀者對于紐約出版商所推出的部分作品感到不滿,與此同時也意識到她們渴望保持自己個人的品味并滿足這樣的品味,于是,她便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身份,成為這種商業交易中的促進劑,讓讀者和出版商都能因此受益匪淺。與此同時,桃特也在繼續保持著單個類型中的共有特性——這也是出版商試圖合理化和標準化的東西。她所采用的策略即便不是有意識地要賦予讀者以選擇能力,至少在操作過程中也有此種傾向。在仔細考察一本書的特定歷史背景,細數其中露骨性愛描述的篇幅,描述其所使用的暴力和殘忍行為,評論它對于男女主人公關系的刻畫后,她提醒讀者注意被評作品在這些基本特征上所采取的處理方式,而她的讀者在評判一本浪漫小說的優劣時,幾乎所有人都是以這些特征為量尺。

除了認可個體的品味、尊重個人的偏好外,對于她的常客來說,桃特還有另一個重要的作用。雖然我認為她以前或許沒法像現在這樣,總是說得讓人心服口服,但她確實有能力向她的讀者本人證明,她們對于浪漫小說的偏好合情合理。有人可能會認為這根本就沒有必要,因為她的多數顧客顯然就是要來買浪漫小說的,但桃特發現很多女性都心懷愧疚,因為她們花錢購買的是這類時常遭媒體、她們的丈夫以及子女嘲笑的圖書。桃特鼓勵她的顧客為自己的閱讀習慣感到自豪,并為她們提供了一套說辭,從而在那些自認為擁有更高品味的男性冷嘲熱諷時反唇相譏。她反問那些女性,她們閱讀浪漫小說的行為與她們的丈夫無休無止地觀看體育電視節目的習慣有何不同,之后便就此提出了一種行之有效的辯駁回復,以讓女性在論辯中為自己極其享受卻被主流文化斥為輕浮和曖昧甚至露骨、色情的休閑愛好辯護。

桃特激烈地為其顧客的閱讀權利辯護,聲稱這種悅己行為無論怎么看都并未傷害到其他人。而她的這種觀點反映了她所持有的一種堅定的看法,即女性總是其他人批評的對象,經常變成遭受不公正嘲弄的笑柄。雖然她并不是絕大多數人所認為的那種女權主義者,但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女性已遭男性忽視了數世紀;她也可以而且確實曾就這個話題發表過長篇大論。在我第二次去史密斯頓時,她毫不諱言地跟我說,她非常理解女性推動自由墮胎法出臺的原因,并表示雖然她自己由于虔誠的宗教信仰而不會選擇墮胎,但她堅信所有的女性都應有權利選擇是否要為人母親,也應有權控制她們自己的身體。她同時也認為女性應有工作的權利,并且理當與男性同工同酬。在我們的許多談話中,她都憤怒而憤恨地指出,女性總是被“貶低”成幼稚、愚蠢,除了做家務或看肥皂劇外一無所長的人。

乍一看,桃特初萌的女權主義思想似乎與她的興趣存在著深層次的沖突,因為就如一位敏銳的評論家曾指出的那樣,這種文學形式所傳遞出的終極信息是“男人是女人的快樂之源”[149]。在此我并不打算否認浪漫小說中存在的傳統觀念,但有必要指出的是,桃特以及很多浪漫小說作家和讀者都將這類小說視為女性勝利的成果。關于這一點我將在后文詳加闡釋,在此我們只需要了解如下一點就足夠了:在桃特看來,一部好的浪漫小說應圍繞一個聰明且有能力的女主人公來展開,且這個女主人公最終會找到一個能夠欣賞她的特殊品質,愿意以她想要的被愛方式愛護和照顧她的男人。桃特因此認為,這樣的結尾說明了女性的獨立和婚姻是可以兼容的,而非互相排斥。她評價最高且向讀者力薦的浪漫小說的女主人公都擁有“堅強”、“熱情”的特質,且她們敢于“對抗男主人公”,能夠柔化他,并讓他明白愛護和照顧另一個人的價值。

為了充分考量桃特對于其顧客以及她們在浪漫小說上的偏好所具有的個人影響,我們有必要在此做出如下的說明。桃特是一個特別有主張且堅信女性能力的女人,因此當她就女性的悅己權利發表評論時,她不僅予她的顧客以支持,而且還為她們與她所共同熱衷的活動賦予了合法性。我認為,除了提供這些急需的支援,桃特還在另一層面對她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而這一點也是我們必須考慮在內的。她不僅悉心關注她的顧客以及她們的種種期望,而且還向她們介紹了那些看似女主人公離經叛道的作品,借此鼓勵她們要有自信。因此,雖然史密斯頓讀者群成員的浪漫小說優劣觀與桃特的相似,但是很難說這些觀點是受桃特的影響而形成的,或只是由于她是她們最能言善辯的支持者。不管怎么說,我必須著重指出的一點是,這個群體發現了一種可行的挑選以及解讀浪漫小說的方式,從而在這些故事中體驗到不一樣的東西——迥異于她們在現實生活中所承受的壓抑和情感上的孤立無依(emotional abandonment)。對于桃特和她的顧客而言,浪漫小說提供了一種烏托邦的愿景;在那里,女性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和自我感知(sense of self)與接受他人的呵護和照顧是可以共存的。

所有填寫調查問卷的史密斯頓讀者都是女性。桃特說,雖然她懷疑有些聲稱是“為他們的妻子”購買浪漫小說的男性事實上是給自己買的,但她經常給予建議的顧客清一色的全是女性。盡管進行過市場調研的少數幾家出版機構并不愿意公布確切的數據,但來自禾林、西盧埃特以及弗塞特的工作人員都分別表示過,絕大多數的浪漫小說讀者都是年齡介于25—50歲的已婚女子。比如說禾林的出版部副總裁弗雷德·科納(Fred Kerner)便于近日告訴《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的芭芭拉·布羅特曼(Barbara Brotman):“禾林的讀者中,女性占了壓倒性的多數,其中有49%至少從事著兼職工作。她們的年齡在24—49歲間,家庭平均收入在15 000—20 000美元之間,擁有中學文憑,但未讀專科學校。”[150]禾林不愿透露更多關于其受眾的信息,但一位公司高管的確曾告訴過瑪格麗特·詹生(Margaret Jensen),不論是在年齡、家庭收入、雇用狀態還是在地理位置上,禾林的閱讀群體都符合“北美講英語的女性人群”的簡況。[151]他舉例說,22%的女性人群年齡在25—34歲之間,而禾林讀者群中這一年齡層的人也占據了同樣的比例。西盧埃特浪漫小說系列的宣傳總監卡羅爾·里歐(Carol Reo)也曾透露說,浪漫小說的受眾幾乎全是女性,同時表示西盧埃特65%的潛在讀者年齡未滿40歲,45%上過專科學校。[152]如果這些簡略的細節信息準確的話,那么相比之下,史密斯頓的讀者或許更可能是西盧埃特的典型受眾群,而非禾林的。[153]遺憾的是,由于無從獲得有關于禾林以及其他浪漫小說種類的美國總體受眾的詳細信息,我們便很難對史密斯頓讀者群的特性做出評判。但是,目前看來史密斯頓的讀者顯然比詹生所提及的禾林讀者群以及米爾斯&布恩出版社的受眾群都要年輕一點。

桃特和她的許多顧客都不喜歡禾林出品的圖書,原因之一或許就是年齡上的差異。雖然桃特也評論過禾林出版的浪漫小說,而她的顧客中也有略略過半的人(24人)聲稱讀過一些,但還有18人表示從未讀過。此外,在桃特的顧客中,只有10人表示禾林的圖書是她們愛讀的浪漫小說種類之一。這個群體中壓倒性的多數人都偏愛歷史類浪漫小說,共有20人(占比48%)將其列為她們最喜愛的浪漫小說亞類。[154]由于歷史類浪漫小說通常比禾林的作品包含更多露骨的性愛描寫,而且也傾向于刻畫更加獨立和無畏的女主人公,因此這種特殊的亞類自然就會吸引更年輕的讀者——他們更不會被正在發生改變的性別行為標準所冒犯。如下事實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將禾林列為最愛的女性中,只有2人也同時選擇了歷史類浪漫小說。

此外,史密斯頓群體似乎也喜歡現代推理浪漫小說和現代浪漫小說,共有12人將它們列為自己的最愛。西盧埃特就屬于現代浪漫小說類;和歷史類浪漫小說一樣,它也不像禾林的作品那么保守。它們不只是性愛描寫更加露骨,而且還經常塑造婚后仍打算繼續工作的職場女性。史密斯頓女性的品味和西盧埃特的作品內容頗有相契合之處,或許就是因此,這兩個受眾群體才都比相對保守的禾林的讀者群要更年輕。

雖然各份調查報告的數據有所差異,但閱讀浪漫小說很顯然與成人初顯期以及中年早期階段有著密切的關聯。在本研究中,史密斯頓女性對于何時開始閱讀浪漫小說這一問題的回答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雖然其中有15人(36%)聲稱是在10—19歲的青春期,但有16人(38%)是在20—29歲間形成這一習慣。還有10人(24%)則是在30歲后才開始閱讀浪漫小說。[155]

在我進行這份調查時,史密斯頓的讀者群中有32人(76%)已經結婚。這一比例與詹生調查對象中75%的已婚女性占比幾乎一致。[156]單身的史密斯頓女性有3人(7%),5人(12%)守寡或分居或離婚后未再婚。

除此之外,史密斯頓女性中的絕大多數人(70%)都有未滿18歲的孩子。事實上,在這個群體中只有5人(12%)聲稱根本沒有孩子。9名史密斯頓女性(21%)表示只有1個孩子,12人(29%)有2個孩子,11人(27%)育有3個子女,還有3人(7%)則生了4個。值得一提的是,只有5人(12%)說孩子還未滿5歲,而表示至少有一個孩子不足18歲的女性有24人。11人(27%)聲稱孩子全都過了18歲。15人(36%)稱孩子在10—18歲之間,還有15人(36%)至少有一個孩子過了18歲。鑒于史密斯頓這些讀者本身的年齡分布以及這個群體第一次結婚時的平均歲數(19.9歲),因此她們的孩子相較之下偏大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不得不再次說明,由于調查樣本的規模有限以及缺乏其他來源的支持數據,因此在做出假設時應十分謹慎。不管怎么樣,就史密斯頓這個群體來看,閱讀浪漫小說看起來與母親的身份以及照顧非嬰幼兒孩子有關。[157]這一點很合乎邏輯,因為年齡更大的孩子即便對于母親仍有強烈的情感需求,需要她們提供呵護、督導和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他們仍得去上學,這就會讓女性擁有更多的時間進行閱讀。之后我們會了解到,呵護和照顧子女以及丈夫的良母賢妻職責讓女性出現了情感枯竭(emotional drain),而直接化解了這一困境的恰恰就是閱讀浪漫小說——至少在這些女性自己看來是如此。

鑒于史密斯頓的讀者中有15人(36%)聲稱有10歲以下的孩子,因此,有多達16人(38%)表示在此前一周她們幾乎是一天到晚地在做家務和照顧孩子也就不足為奇了。另外9人(21%)聲稱有兼職工作,還有9人(21%)則從事全職工作。此外,2人未就此作答,2人聲稱已經退休,1人登記為學生,還有3人表示她們當前失業正在尋找新工作。這些統計數據看起來與米爾斯&布恩出版社的研究結果類似;后者發現,33%的受訪者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另外的30%則是擁有全職或兼職工作的主婦。這兩項研究都表明,受訪者通常是在每天滿滿的日程中,忙里偷閑地閱讀浪漫小說。

弗雷德·科納聲稱,禾林受眾群的平均收入在15 000—20 000美元之間。雖然這一評論并無非常引人深思之處,但它與桃特的顧客所披露的細節也并不沖突。盡管有4人(10%)并未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群體中仍有18人(43%)表示家庭收入處于15 000—24 999美元之間。14人(33%)聲稱共同的收入在25 000—49 999美元之間,另外的4人(10%)稱家庭收入超過50 000美元。史密斯頓的讀者在經濟上相對而言更加寬裕,這或許是因為桃特的書店位于這個州115個縣中最富有的12個之一。根據美國1970年的人口統計數據,史密斯頓的家庭收入中值接近11 000美元,而全州的平均家庭收入則略低于9 000美元。

在考察這個群體的閱讀歷史和模式之前,我想有必要指出的一點是,聲稱擁有中學文憑的史密斯頓讀者剛好占了一半。這群女性中有10人(24%)報告說在專科學校讀了不到三年,8人(19%)聲稱有專科或以上的文憑。在這個群體中,只有1人表示未讀完中學,還有2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得再強調一次,史密斯頓的讀者看起來不僅比禾林的讀者要更富裕,而且她們的受教育程度似乎也更高——禾林集團曾聲稱,其讀者群的受教育程度甚至低于北美女性人群的統計基準。

關于史密斯頓這群女性的個人背景,在此還有必要再提及最后一個細節信息:在桃特的顧客群中,參加宗教儀式的人所占的比例相當高。雖然有8名女性(19%)表示在過去兩年里從未參加過任何宗教儀式,但有15人(36%)聲稱“每周至少一次”,還有8人(19%)表示“每個月會參加幾次”。另外9人(21%)坦言一年會參加幾次,有2人(5%)未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女性都表示自己是某一宗教派別的信徒。8名女性(19%)坦言自己是衛理公會的教徒,且有8人(19%)勾選了“基督教徒,但非某一教派的信徒”。在這個調查樣本中,勾選人數次之的兩個選項,天主教和浸禮宗,在史密斯頓的女性中各有5名信徒(12%)。

在考察這些受訪女性的閱讀歷史時,我漸漸地認識到,對于她們中的很多人而言,閱讀浪漫小說只是她們在早年時就已經形成的休閑活動模式的一種變種。事實上,在桃特的顧客中,有22人聲稱她們為消遣而閱讀的行為在10歲前就開始了。還有12人(27%)是在11—20歲間養成這種習慣。只有7名史密斯頓的女性(17%)表示她們是在成年后才開始進行消遣性閱讀。這些結果與早先關于閱讀習慣的形成研究一致。比如說,菲利普·恩尼斯(Phillip Ennis)在1965年時發現,在49%“當前為讀者”的美國人群中,34%在年少時就開始閱讀,而到了較大年紀時才有閱讀習慣的人只占了15%。[158]

但當考察當前的閱讀習慣時,我們便會清楚地看到,這些女性認為,浪漫小說才是她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她們對于這類書籍的強烈依賴有力地說明了,它們有助于滿足其深層次的心理需求。實際上,從史密斯頓的研究中,我得出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發現之一即是在桃特的顧客中,有多達37人(88%)表示她們每天都一定會閱讀浪漫小說。在她的常客中,只有5人聲稱只是偶爾讀一讀。事實上,22名女性報告說每周的閱讀時間超過16個小時,另外10人(24%)聲稱每周會閱讀11—15個小時。[159]當被要求描述一旦開始看一本新的浪漫小說后的典型閱讀模式時,11人(26%)表示:“如果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在看完之前根本就不愿意放下。”還有30人聲稱會讀得“盡可能地多,除非被打斷,或必須去做其他的事情”。在桃特的顧客中,沒有一個人采用“每天幾頁,直到看完”的系統性閱讀模式,僅有1人坦言,必須得在適當的情緒中才會進行閱讀。這些數據表明,史密斯頓的女性在閱讀時會非常投入地參與到故事之中,而且,一旦進入到浪漫幻想之中,桃特的這些顧客就不太愿意在未看到敘事文本中的大結局之前回到現實世界。

由于強烈地渴望閱讀故事并體驗大結局所喚起的情緒,史密斯頓的很多女性于是都別出心裁地發展出了自己的策略,以確保自己能看到故事合情合理、不出所料地止于預期的敘事完結位置。雖然她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歸類浪漫小說,但其中最基本的一種區分方法就是將其分為“快速讀物”(quick reads)和“大部頭”(fat books)。快速讀物指的是頁數少于200頁,在兩個小時之內就能看完的作品。在這些女性看來,禾林、西盧埃特和絕大多數的攝政類浪漫小說是她們沒有時間“一口氣”讀完一本厚書時,得空便能拿出來看一看的快速讀物。比如說,當一名女性剛剛看完一本浪漫小說,但她還“不打算就此罷手”(這是一個受訪者的原話)的話,她就會“抓起一本”她知道自己能在睡覺前看完的“薄書”。而大部頭則一般會被留在周末或者應該不會被打擾的長夜閱讀。這仍是因為這些女性不愿意在看到故事結尾之前被迫放下書本。在史密斯頓的讀者群體中,這種不被打擾的閱讀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因為它讓她們擁有了一種獨自享受時光的快樂。[160]雖然我們要到第四章才會細致地考量浪漫小說的故事結構及其鋪展對于讀者所產生的影響,并詳細地探討這種敘事和情感上的收尾所具有的重要性。但我想在此指出的是,史密斯頓的讀者采取種種策略,以避免閱讀的中斷或不連貫性,這表明她們強烈地渴望看到故事的結尾,從而實現或獲得她們早已預期到的情感滿足(emotional gratification)。

這些女性每周閱讀的浪漫小說數量證明了她們對于這一文類的熟稔程度已達到了令人驚嘆的地步。雖然桃特的顧客中有26人(62%)聲稱除了浪漫小說外,每周會閱讀1—4本的其他圖書,但逾三分之一的人(15人)表示每周會閱讀5—9本浪漫小說。還有22人(55%)每周會看完1—4本浪漫小說,另外4名女性則表明,在同樣的時間里,她們會看差不多15—25本浪漫小說。最后的那個數據讓我非常震驚和難以置信,因為這意味著她們每個月的浪漫小說閱讀量多達100本。鑒于這項研究進行時,出版商每月的圖書發行量遠少于這一數據,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這些女性有可能會閱讀以前的浪漫小說,但這個數據仍顯得言過其實了。即便如此,這還是證明了桃特的顧客閱讀了海量的浪漫小說。

雖然她們長期閱讀這類書籍可能會顯得異乎尋常或離奇古怪,但如前所述,揚克洛維奇關于浪漫小說閱讀的研究還發現,浪漫小說的讀者通常都是閱讀狂。不過,絕大多數人可能都不像史密斯頓的讀者那么著迷。遺憾的是,雖然揚克洛維奇的研究發現浪漫小說的普通讀者在過去六個月里閱讀了9本小說,然而這個結論并未告訴我們,閱讀量超過這一水平的讀者占多大比例。此外,即便40%的書饕們(那些在過去六個月里讀了逾25本書的人)聲稱曾讀過一本浪漫小說(這顯示高閱讀量和浪漫小說閱讀之間可能存在一定的關聯),但這項研究并未告訴我們,在這些浪漫小說讀者中,究竟有多少人的閱讀量接近于史密斯頓女性所報告的數據,即每六個月閱讀24部到逾600部的作品。[161]我認為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在嚴格的意義上,史密斯頓群體對于浪漫小說的依賴度是偶爾看一看的讀者所無法比肩的。更確切地說,桃特的顧客是那些每天都會花大量的時間,感同身受地(vicariously)置身于一個幻想世界的女性。這些女性也坦言,這個世界與其真實棲身的世界幾無共通之處。顯然,這種體驗必定會提供其所希求的某種愉悅重構(reconstitution),因為一個人不太可能只是為了消磨空閑時間,而在一項活動上花費如此之多的精力和財力。

這些女性在回答一道關于其閱讀浪漫小說緣由的定向回應提問時證實了這一點。當被要求從一份羅列了8個閱讀浪漫小說的原因選項中選出3項并進行排序時,19名女性(45%)將“單純的放松”列為第一選項。另外8名讀者(19%)稱她們閱讀浪漫小說是“因為閱讀只是我個人的事情,那是我的時間”。還有6人(14%)聲稱她們是“為了了解與異域和歷史有關的知識”才閱讀。與此同時,還有5人(12%)堅稱她們的主要原因是“逃離我的日常問題”。如果將這些第一選項與進行閱讀的第二、三重要原因的得票數相加,則各項原因的總得票數如表格2.1所示。

如果僅僅從這些概要性的答案出發,我認為可以合情合理地推導出如下結論:對于史密斯頓的女性而言,閱讀浪漫小說的意義就在于這種體驗本身不同于日常生活。它不僅能讓人從日常問題及責任所制造的緊張中脫身而出,而且還創造了一個女性可完全獨自享有并專注于其個人需求、渴望和愉悅的時間或空間。這同時也是一種通往或逃到異域,或者說不同時空的方式。

表格2.1 問題:下面幾個選項中,哪些最準確地描述了您閱讀浪漫小說的緣由?

在此,我必須得做一個重要的說明:史密斯頓的女性對于第二份調查問卷的回答,在很多重要的方面都與她們之前給我的答案(包括和我進行的面對面交談以及第一份調查問卷)很不一樣。在我于1980年6月份進行的初次訪問中,我們就閱讀浪漫小說的原因所進行的談話大量地出現“逃離”和“教育”等字眼。同樣在第一份調查問卷中,當被要求簡要地描述浪漫小說在哪些方面“優于”當前可獲得的其他圖書時,首批受訪者中有14人主動表示,她們之所以喜歡浪漫小說,就是因為它們允許她們“逃避”。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回答中,“放松”只出現了一次,個人空間(personal space)的概念則根本無人提及。

表格中的c和e選項最初是由兩位異常能言善辯的讀者在訪談過程中提出的。這兩位讀者對于“逃離”這個詞的闡述比其他絕大多數的女性都要全面。她們認為這兩個選項與它同義,但她們似乎更傾向于選擇這兩個替代的回答,因為它們并沒有那么明顯地暗示出想要逃開“真實”世界中的義務和責任的渴望。雖然其他絕大多數的女性都勉強接受了第一份調查問卷中的“逃離”這個詞,但她們也認為女性讀友的措辭會更好一點。當這些措辭被引入小組訪談中時,其他的女性也贊同閱讀浪漫小說的最佳功能就是讓人享受放松以及自我犒賞(self-indulgence)的時光。由于這種轉變似乎暗示了她們所懷有的種種愧疚情緒,因此我決定在第二份調查問卷中添進上述兩個更能讓人接受的選項。雖然c和e選項都隱含著從當前不那么讓人愉悅的狀態進入一個最后更令人滿意的世界,這個特性顯然證明了閱讀浪漫小說的主要功能就是一種療愈性的釋放以及代入愉悅感(vicarious pleasure)的提供,但這些女性更愿意接受這兩種措辭而非她們第一次的自然反應,這一事實又顯示了這些女性對于閱讀浪漫小說的價值和合宜性(propriety)懷著復雜的情緒。[162]

在回答最偏愛的閱讀時間以及閱讀最喜愛的浪漫小說的習慣這些問題時,這些女性提供了更多的證據,證明她們將閱讀浪漫小說視為一種鎮定劑或恢復劑。當被要求從七個陳述選項中選出最能描述其閱讀模式的一項時,24人(57%)避開了特指一天中某個時間段的具體陳述,而選擇了更加籠統的說法:“很難說我通常是在什么時間段閱讀,因為我是得空就會讀。”另外14人聲稱她們通常是在夜晚閱讀,因為白天的時間多會被家外的活動所占用。但不論是哪一種模式,浪漫小說都與舊時的雜志不同,這些女性并不是在無所事事之時隨手拿起一本打發空閑的時間。相反,在這些女性看來,閱讀浪漫小說是一種非常享受且有益的活動,因此她們會有意識地將它安排進忙碌的日程之中,盡其所能地經常和持續進行這項活動。

就史密斯頓的女性而言,重讀好書不只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習慣,而且最常出現于她們深感壓力或消沉的時候。桃特的顧客中有四分之三的人表示她們會“不時”(21人)或“經常”(11人)重讀最喜愛的作品。她們在訪談中解釋說,之所以會在感到悲傷或悶悶不樂時這么做,就是因為她們確知所選的作品會對她們的情緒狀態產生何種影響。皮特·曼也發現了類似的現象:在他所調查的米爾斯&布恩出版社的讀者中,46%聲稱“非常頻繁”地重讀好書,還有38%報告說“時不時”就會重復閱讀。[163]可惜的是,他并未提供女性為何以及在何時進行重復閱讀的詳細信息。雖然這類女性有可能是為了細品特定情節中的細節而重讀,但史密斯頓的絕大多數女性顯然不是出于這一目的。對于她們而言,重讀顯然是一項為了提振精神而進行的活動。以下這段來自第一份調查問卷的評論便準確地說明了史密斯頓的女性所認為的日常需求和閱讀浪漫小說的作用這二者間的相互關系:“浪漫小說不會讓人沮喪,而且很少會讓人在其中感到悲傷。當我是為了獲得愉悅而閱讀時,我希望讀一些歡樂的、能讓我跳脫日常生活的東西。就這種效用來說,浪漫小說是最好的讀物類型。雖然我通常都很積極樂觀,但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這種心態也會被消磨殆盡,這時就得靠浪漫小說來讓我重新振作了。”縱然桃特的所有顧客都清楚地知道,絕大多數的浪漫小說都是大團圓的結局,但當她們的需求非同尋常地急切時,她們常常拒絕進行幾乎沒有風險的“冒險”——翻開一本新的浪漫小說。相反,她們會去翻之前已經看完的浪漫小說,因為她們心里十分清楚故事的大結局將會對她們產生何種影響。如此看來,在評價浪漫小說的價值時,我們既可以從它喚起的相同反應來看,也可以從它所允諾的各種奇遇情節來看。[164]

值得注意的是,史密斯頓的讀者完全不認為她們閱讀的小說千篇一律或公式俗套。一方面,她們不愿意承認浪漫小說中的形象都很相像。比如說,當我要求桃特的女兒基特描述一下歷史類浪漫小說中的典型女主人公時,她如是解釋道:“沒有什么典型的女主人公,她們必須各不相同,否則大家就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看同樣的故事了。”她的觀點常常與其母親的顧客產生共鳴,后者全都表示非常看重浪漫小說的差異性和多樣性。

另一方面,這同一批女性卻對浪漫故事中應有的元素抱著相當嚴苛的期望,一旦這些慣例被破壞了,她們就會感到失望和憤怒。在我與桃特進行的第一次訪談中,她提到了一個作者,說她向出版商投遞了一部歷史類小說的稿件。雖然這位作者一再解釋說這部作品并非浪漫小說,但出版商堅持為它制作了一個標準的浪漫小說封面,希望能在廣闊的浪漫小說市場中大賣。桃特說,這位作者深知這會觸怒受眾,因此“當她收到憤怒的讀者來信時,她并不感到訝異”。由此可見,要想取悅常規的讀者,浪漫小說就不能太過偏離正軌。她們期待并且確實依賴于特定的事件、角色和故事發展來獲得其所希求的體驗。

桃特本人也經常發現,有時她覺得很有必要讓她的顧客改變一成不變的期望,比如在發現一本她認為雖然不按常規出牌卻應該會讓她們讀得心花怒放的浪漫小說時,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就拿《遂心如意》(The Fulfillment)這本書來說:桃特很喜歡它,熱切地想要與她的女伴們分享它,于是她就精心準備了一番話,以勸說她們把書買下,回去從頭到尾地讀一遍。我逐字逐句地抄錄了她對于那番話的復述:“這是一本好書,請諸位不要將它看作一本平庸無奇的書。它不是的。在看到這本書的某一個地方時,你可能會想要扔下它,你可能會說,‘桃特可沒有跟我說起這個’,但我要說,‘別扔下。繼續讀下去’。她們中的每一個人過后都跟我說:‘你說得對。我一度在想,她為什么要向我推薦這本書?’她們說:‘但我照你說的,繼續讀了下去,然后發現它真的很棒。’”這本書的問題在于,男主人公在故事進展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就死了。但由于作者構架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復雜情節,以令人可以接受的方式讓女主人公同時與另外一位同樣魅力十足的男性產生交集,因此這些女性并不認為她的驟然結婚令人厭惡。但如果沒有桃特巧妙的鼓勵,這些女性中的絕大多數人或許永遠都不會在男主人公死后繼續讀完這本小說。

桃特也努力地在她的通訊中猛轟那些一成不變的預期(set expectations)。她時不時地告訴書商和讀者,有些作品被出版商們錯誤地歸到非浪漫小說的種類中。她認為,錯誤的歸類之所以會發生,主要是因為出版商真的不了解何為浪漫小說,因此花了太多的精力在無謂的表面細節上,由此導致了錯誤的定位(identifications)。由于杰奎琳·馬汀(Jacqueline Marten)的《恐怖幻覺》(Visions of the Damned)就遭遇了這種不幸的命運,桃特因此試圖提醒她的讀者注意這種有問題的分類。她的這種舉動為正確定位浪漫小說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線索,而這種定位正是那些女性讀者所依賴的標準——雖然她們聲稱每一部浪漫小說都各不相同。在談及馬汀的那部作品時,她寫道:“這本書由于封面和標題而被歸類為靈異小說。真是天大的錯誤!《恐怖幻覺》是我近來讀過的最好的愛情小說之一。拿起它讀一讀吧。我愛死它了。”[165]雖然《恐怖幻覺》專注于超感知覺(extrasensory perception)和輪回轉世說,但桃特認為,這部作品本身的情節結構就是它為浪漫小說的原因。她解釋說,馬汀的作品之所以可被稱為浪漫小說,不只是因為它運用了浪漫小說的題材,更在于書中戀愛關系的發展方式。就像桃特在之后的一次訪談中所做的評論那樣:“不是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浪漫小說。”有些只是關于戀愛的小說而已。

如果以史密斯頓讀者的要求來看,那么,一部浪漫小說首先且最重要的是一個關于一名女性的故事。但是那名女性也不能僅僅作為男主人公的戰利品而出現在大部分的篇幅中,就像埃里希·西格爾(Erich Segal)《愛情故事》(Love Story)中的珍妮·卡維勒瑞(Jenny Cavileri)一樣。在史密斯頓讀者的眼中,這部作品并不是一部浪漫小說。一個故事要想有資格被稱為浪漫小說,它就不能僅僅順敘戀愛期間發生的事,更要描述成為一個人關注對象那種感覺。桃特的顧客堅稱,要實現這一點并不意味著只能從女主人公的視角來講述故事,雖然這是慣常的做法。在桃特的常客中,有5名女性拒絕閱讀第一人稱的小說,因為她們想要了解男主人公的想法;另外10人表示,她們更喜歡看雙方觀點都有所表現的作品;還有23人聲稱她們對于敘述者的身份并無偏好。但是,所有與我交談過的女性(不管她們對于敘事文本持有何種品味)都承認,當女主人公努力去理解、預測以及應對男主人公那模棱兩可的殷勤,而這位男性終究還是無法理解她的感受時,她們想要感同身受地體會她的處境。當讀者想象著女主人公與一位異性邂逅后可能出現的情節發展與結局,接著再一次地發現,由于男主人公無法自拔地戀著女主人公,她因此得以再次躲過那始終存在的可能災難而轉危為安——這樣的想象會讓讀者產生一種微妙的緊張、期待和興奮之感,而這恰恰就是這種經歷的核心所在。

在品評浪漫小說的特質時,史密斯頓的女性無一例外地都非常強調浪漫小說中愛情敘事線逐漸發展的重要性。以下兩種界定一再地在其他的評論中得到呼應:

通常說來,書中的兩個人是因著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走到了一起,慢慢地愛上了彼此,并在這個過程中一起努力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后為了某一個理由而結為連理。它們都是一些輕松愜意的讀物,總有一個讓人覺得心情舒暢的幸福結局。

我認為一本浪漫小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遇、相知,最終熱戀的故事——不論他們最后是如膠似漆還是勞燕分飛——他們(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都知道,當前他們愛戀著彼此。

在討論這個文類對于通常被稱為“愛恨交織的關系”(a love-hate relationship)這一內容的特有偏好時,這些女性經常明確有力地表示,她們非常看重過程和情節的發展。由于每一個浪漫敘事文本都必須在過程中制造一些沖突,讓這對戀人因此分開,直到適當的時機再復合,因此很多作者都樂于讓誤解或不信任從中作梗,從而延遲這對戀人終成眷屬這一圓滿結局的到來。由于男女主人公雙方都妒火中燒,或一方懷疑另一方的動機,最終導致兩人無法互相信賴,因此,即便兩人“相愛”著,他們也要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他們對于彼此的不屑之情。雖然這種沖突橋段常常以這對戀人突然都意識到誤解才是兩人關系的絆腳石而瞬間煙消云散,但是史密斯頓的女性都無法認可如下的結局:在小說的最后兩頁,男主人公猛地發現他一直都誤解了女主人公,于是他的憎恨即刻化為滿腔愛意。桃特的顧客都不喜歡這種“變臉式的轉變”,她們更喜歡看到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慢慢地克服了不信任和猜疑,自然而然地愛上彼此。

雖然并不是所有的史密斯頓女性都認為這個文類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把愛情描述成一種漸次萌生的過程,但約略過半(23人)的人相信它是這種敘事文本中“最重要的三大要素”之一。當被要求按照重要程度對這一文類的敘事特征(narrative features)進行排序時,不出所料,桃特的顧客大多都贊同說美滿的結局是必不可少的。在一份列著11個選項的清單中,有22名女性選擇了這個選項,認為它是浪漫小說最不可或缺的要素。總的來說,共有32人將它排為第一、第二或第三重要的要素。在“最重要”的要素類別中,得票數第二高的是“男女主人公之間緩慢但持續發展的愛情”,共有23人將它排為第一、第二或第三重要的要素。在桃特的顧客看來,幾乎同等重要的是浪漫小說要包含“男女主人公最終在一起以后的一些細節內容”。[166]有22名女性認為這是這個文類中最重要的三大要素之一。表格2.2概述了史密斯頓女性對于這些選項的排名。

圓滿結局所具有的顯而易見的重要性進一步地佐證了如下觀點:浪漫小說最為人看重的就是它們具有提振讀者精神的能力。這份排行單顯示,浪漫小說的這種能力源于它讓讀者感同身受地參與到一段戀情的發展過程之中。并且,在最好的浪漫小說里,通過描述男女主人公終于結成連理后的共同生活,讀者得以享受到這段感情臻至圓滿的幸福感。鑒于詳細的性活動描述相對不那么重要的評選結果,我們或許可以說,就浪漫小說而言,史密斯頓的讀者更熱衷于言語上的謀篇布局。也就是說,她們更想要看到對遭誤解的行為進行重新闡釋以及雙方昭告對彼此的愛慕之情,而非通過視覺想象而來的性接觸描述。

比特阿麗絲·弗斯特(Beatrice Faust)近日在《女性、性和色情作品》中論證說,女性的性欲“注重觸覺、言語、親密、溫柔和過程,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傾向于一夫一妻制”。[167]她將這些特質歸因于生理傾向(biological predisposition)和通過教化而形成的社會強化。[168]雖然弗斯特依賴于生物學去解釋女性在性活動中的傾向以及她認定這種特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斷言存在很大的問題,但是她同時得出的另一個觀點至少適用于史密斯頓的女性:女性并不會因為視覺上的展現和露骨的身體接觸描述——這些都是男性色情產品的典型特征——而感到興奮。相比于巨細靡遺地描述身體接觸,桃特和她的顧客對于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情感反應更感興趣。值得玩味的是,史密斯頓的女性解釋說,她們不喜歡露骨的描述是因為她們更傾向于自己想象這個場景中的細節。她們希望能參與到慢慢滋生的愛情和信任的過程之中,見證女主人公最終被一名坦言他同樣“需要”她的男性所關愛的漸進過程。這種在性活動中的心理說明,史密斯頓的女性確實是希望女性被人以一種溫柔體貼、呵護備至且全心全意投入的方式所對待。在此須補充說明的是,這些偏好也暗示了她們懷有一個同樣強烈的希望,即想要看到一名男性依賴女性。

表格2.2 問題:浪漫小說中最重要的三大元素是什么?

雖然桃特的顧客無論如何都不愿與我討論她們是否會因為浪漫小說中不斷升級的性挑逗而感到性興奮,但她們很樂意承認,在閱讀浪漫小說時,她們最享受的就是有機會將自己投射到故事之中,成為女主人公并分享她的驚喜,以及因為受到一個視其為珍寶,認為她值得被愛的人的全神關注而慢慢被喚醒的快感。她們將這種偏好詳盡地闡述為一種條理清晰的標準,并用于判別浪漫小說的優劣:一部浪漫小說是好還是壞,其主要的分別就在于它描述男主人公對待女主人公的方式。

大量關于量產娛樂產品的暢銷甚至學術著作都做出了通常來說言之有理的斷言,即這樣精心設計的情節具有諷刺意味,因為它是出于最大化利潤的考慮,是為了迎合盡可能多的潛在讀者的品味。[169]但是,其中仍有相當一部分小說是出自一些真心誠意、本性純良的人之手。這些人本身也是他們所創作之文學形式的消費者,并且確實擁護其所負載的價值觀。雖然出版商通過使用精心編纂的“作家提示”以努力實現浪漫小說出版的合理化,但是這個文類的作品并非全都是由那些職業寫手創作。在這個領域雖說有不少最受歡迎的作家是專業作家,然而還有相當大一部分人是“業余愛好者”,他們只是想要寫寫自己愛讀的東西才從事這種文類的創作。最受史密斯頓的讀者喜愛的作品多半就是這些人的作品。

例如在一封刊載于桃特通訊上的致讀者信中,拉維勒·斯賓塞(LaVyrle Spencer)解釋說,她的第一部作品“是緣于一位非常特別的女士——凱瑟琳·伍德威斯”,后者的《火與花》“讓我極度入迷,我因此決定自己寫一部也能讓女人們的心因為期待而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的作品”。她還寫道:“我甚至入迷到了跟自己說‘我想為了她——凱瑟琳寫這本書’的程度。我希望能讓她擁有一個非常快樂的閱讀體驗,就像她給我的一樣。”[170]《遂心如意》就是這一靈感的結晶。

另一位成功的作者裘德·德弗羅克斯(Jude Deveraux)也在桃特的通訊上講述了伍迪威斯在她決定成為作家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她非常喜歡《火與花》,因此看完后就立馬沖出去又買了兩本浪漫小說,想要再次體驗伍迪威斯的作品所給予她的快樂。“我本來打算看個通宵”,她向桃特通訊的訂閱者解釋說,但“到了10點鐘,我就覺得厭煩無比,于是把那兩本書扔到了房間另一頭。里面除了強奸還是強奸”。她放棄了,關掉了燈并開始思索起來。“如果我讀到了一部完美的浪漫小說,那它的情節應該是怎樣的呢?”德弗羅克斯一整晚都在心里構思著對話,第二天醒來后她就開始寫作了。由此而來的作品即是《魔法之地》(The Enchanted Land)——其中獨立自主的女主人公和體貼周到的男主人公常常被桃特的顧客列入最喜愛的角色名單之中。[171]

即便是如珍妮特·戴利(Janet Dailey)這樣高產得驚人的專業作家也坦言,她之所以開始從事這項為她掙得百萬家產(根據部分評論家的估算)的事業,主要是因為她想創作出像她自己最喜歡讀的那類作品。[172]在丈夫鼓勵她放手一試后,她寫出了第一本浪漫小說。從1968年開始,她的作品被數以百萬計的讀者閱讀,這間接地證明了她對于讀者的需求了然于心。

鑒于很多浪漫小說作家在開始筆耕之前都是浪漫小說的讀者,因此她們對于浪漫小說的看法可能與她們的讀者類同也就很合情合理了。當然,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因為很多浪漫小說被讀者認為是失敗之作。另外一些暢銷的作品并未能取悅所有的受眾,這證明了作者和讀者在定義與觀念上可能存在著差異。比如說,羅斯瑪麗·羅杰斯就遭到史密斯頓讀者的一致厭惡。后者認為她的作品“沒有價值”、“道德敗壞”和“邪惡變態”。她對于浪漫小說的看法至少無法代表這個中堅讀者群體。

雖然存在這樣的特例,但必須特別指出的是,史密斯頓讀者關于浪漫小說的觀念與那些自身也是狂熱讀者的作家在其關于這一形式的評論中所流露出的看法存在著顯而易見的相似性。比如說,菲利斯·惠特尼曾在一篇名為《創作哥特小說》的文章中告誡野心勃勃的作家:“沒有情感,就沒有故事——這是定律!”[173]她解釋說,雖然說赤裸裸的性描寫絕不應當出現在一部哥特小說中,但這種禁令并不意味著這類小說就不能描寫與性有關的感覺。她說道,事實上期待和興奮的感情必須在情節這個表層之下“悶燒”(smolder),“應隱晦而曲折地描寫,而非盡形于筆下”。惠特尼認為那樣的話,“讀者的想象力就會被你調動起來”。[174]她深知,像史密斯頓讀者這樣的女性會在女主人公以其全身心的“熱烈的多情天性”回應男主人公時,與女主人公產生認同感,并將自己投射到故事之中。惠特尼同時也清楚,這些女性希望能不斷地看到男主人公以女性最渴求的方式關心女主人公。為了闡明自己的觀點,她在結尾處說道:“在真正的情愛場景中,始終都應當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溫柔,對于女性而言這是性活動中的一個興奮因素——詹姆斯·邦德正好相反。”[175]就像比阿特麗絲·弗斯特和史密斯頓的女性一樣,菲利斯·惠特尼似乎也相信:“女性想要像她們愛孩子那樣愛一個人并且以這種方式被愛——確切地說,就是以一種呵護備至的方式。”[176]惠特尼在結尾處提出了或許是最核心的建議:“如果你不喜歡閱讀哥特小說,我很懷疑你能創作出這類作品……當我在寫作時,我沉浸于我的女主人公和她的問題之中,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就我和那些濃眉的男主人公在一起!雖然我到最后才提及這一點,但我認為這是不可或缺的首要元素。”[177]

她的態度與金字塔出版社(Pyramid Publications)的編輯珍妮·格拉斯(Jeanne Glass)不謀而合。這家出版社努力專門出版史密斯頓讀者所喜愛的那種浪漫小說。格拉斯曾寫道,浪漫小說中的性愛必須是“肉感、浪漫,讓人感覺到喘息的——要足以讓人的心跳加速,但又不能流于粗野、露骨,更別提從開始一直殘忍到結束”。她補充道,它的主調必須是一種“對于女性情緒的了然:猶豫、懷疑、憤怒、迷惑、失控、歡快等”。[178]

這些評論顯示,部分浪漫小說作者同意史密斯頓群體的觀點:浪漫小說是一個愛情故事,并且愛情漸進發展的過程必須是從女主人公的視角來講述。這些作家很清楚,這種文類的目標及存在意義(raison d'etre)就是它對于像史密斯頓女性這樣的讀者所產生的真實影響,即便可能只是短暫的。雖然在這種文類的部分變種中可能會出現露骨的性愛描寫,但作者與他們的讀者都持有同樣的觀點,即這種性愛描寫的側重點必須放在通過性接觸來傳達的愛情上,而不是它的實際細節。

如果將讀者和作者對于自身經歷的解讀也考慮進去的話,那么,浪漫小說就不能被簡單地視為只是一種獲得自慰快感的借口。這種閱讀體驗的價值在于它給讀者帶來的感受,而它所激起的那種感受則被女性讀者本人解讀成一種一般意義上的情緒健康和發自肺腑的心滿意足感。這種感覺肇始于可感同身受地參與到一段具有如下特征的戀愛關系之中:在這樣的關系里,男女主人公不只相互愛戀,而且男主人公還有極其不尋常的一面——他會溫柔地表達自己的一腔癡情并關心女主人公快樂與否。由此就引出了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為什么讀者會認為尋求這種特殊的間接體驗是非常重要而且大有裨益的。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方式或許就是比較一下浪漫小說中的優劣作品。當被問及她們是如何評判一個特定文本的優劣時,史密斯頓的女性既提及了促使她們閱讀的那種缺失感(deprivation),也談到了在閱讀過程中得以平息和控制的各種恐懼

對于她們并不喜歡的作品,史密斯頓女性的反應顯示了她們對那些令人不快的讀物懷著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以及它通常喚起的那些感受。事實上,23人(55%)報告說當她們發現自己正在看的是一本爛書時,她們會即刻扔下它,并且拒絕讀完它。有些人甚至會做出具有象征意味的行為——將那本書扔進垃圾桶中,尤其是當它嚴重傷害了她們的感情時。這就是勞拉·伯福德(Lolah Burford)的《愛麗克斯》(Alyx,1977)的通常下場;這部被出版商打著浪漫小說的幌子出售的作品常常被視為色情垃圾作品的典型。

這些女性中的另外9人(21%)表示,雖然她們不會讀完這本書的余下部分,但她們至少會跳到結尾,“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結局”。我問莫琳,在一本書已經明擺著會讓人著惱不快時,為什么她還一定要讀完結尾?她解釋說,如果讀到一半就停下來,那么她就會一直陷于女主人公的噩夢之中無法自拔,因為在那時她就是那個女主人公。她的評論也得到了其他人的支持:其他幾名與我談過話的女性也都有類似的行為。為了解釋這個問題,莫琳也提及了最讓她反感的作品類型:

莫琳:很多稍微厚一點的書都有強奸情節,有時甚至是輪奸。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由于我會自我代入為女主人公,因此我也無法接受有這類情節的書。我討厭自己閱讀這樣的書。但如果我開始讀了,我就得讓自己脫離那樣的境況,因此我必須得繼續讀下去,這樣才能脫身。

采訪者:所以你必須讀完每一部作品?

莫琳:是的,我必須讀完。即便是一目十行,每頁就只看一個詞——有時甚至是直接看結尾。我必須看完。但這會給我留下經久難消的不適之感。

不管女主人公在故事鋪展的過程中遭受了何等程度的暴力,但幾乎所有的浪漫小說都會以兩個主人公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情節收尾,因此,閱讀“圓滿”的結局至少可以讓莫琳在形式上安慰自己,女主人公最終還是獲得了其應享有的幸福。正是由于她入戲太深,在情感上將它視為自己的經歷,因此她無法簡單地將這樣的故事視為一部構思糟糕的小說。她和其他與她類似的讀者一樣,都認為有必要讓那個想象中的存在持續到足夠長的時間,從而分享女主人公的最終成就——獲得兩情相悅的愛情。這正是所有浪漫小說閱讀體驗的目標。

對于史密斯頓的部分女性而言,她們強烈渴望在閱讀中逃離糟糕的處境,并化解或抑制所有因這類作品而引起的不適之感。因此,即便看到了一部惹人厭惡的作品,她們卻仍會堅持把它讀完。事實上,桃特的顧客中有10人(24%)表示,不論一本書是好書還是壞書,她們總是會讀完它。盡管如此,這種習慣并不能證明這樣一種臆想,即讀者希望或甚至需要看到女性受到虐待。相反,這標志了她們內心一種渴望的強烈程度。她們想要被告知,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情況下,理想的愛情仍有可能存在,而女性也終會得到男性的呵護和關心,縱然他表面上看起來粗暴而冷淡。

在此很有必要談一談浪漫小說的讀者對于毫無疑問存在于部分小說中的暴力的態度,因為包括安·道格拉斯在內的不少評論者近來都表示,女性讀者享受著其他女性遭受男性虐待的閱讀體驗。在《軟色情文化》一文中,道格拉斯斷言:“有些女性在看到《花花小姐》(Playgirl)中的男性裸體時并不會感到興奮,但她們會享受觀看自己的戰栗之感——這個自己未必就是真正的她們,而是一些男性期望看到的她們:隨心所欲,天真無邪,深深地著迷于男性的性能力和暴虐。”[179]雖然道格拉斯關于傳統男性性能力(現在仍被視作不可抗拒之物,尤其是在她所討論的禾林浪漫小說中)的看法很有說服力,但是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近來的浪漫小說中,男性的暴虐確實已經開始惹人擔憂,這不是因為女性為之癡迷或被它所吸引,而是由于她們發現,它越來越普遍,并且非常駭人。

克利福德·格爾茨堅稱,所有的藝術形式(就像巴厘島的斗雞)都是“通過行為和對象的呈現”,“以讓人易于理解的方式”表現“平凡的日常體驗”;而那些行為和對象則“已被移除了實際的后果,被簡化……為純粹的顯現(sheer appearance),從而更加有力地傳達出意義,并讓意義能被更準確地理解”。[180]如果確如格爾茨所言,那么,浪漫小說中對于男性暴虐的強調或許是為了探究一個在現實世界中幾乎已無可避免的事件的意義。浪漫小說中所流露出的厭女態度或許并不是因為女性讀者認同它們,而是由于她們越來越想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事情。

浪漫小說似乎也在探索,如果嘗試著以某種形式的挑戰來對抗日漸增強的暴力威脅結果會怎樣。雖然這種情節設計的最終效果可能會像道格拉斯所說的那樣,只傳達出千篇一律的信息。“別獨自旅行”,“男人無法忍受這一點”,“男人不會就這樣輕饒了你”,這些信息背后的動機若說是一種共識倒不如說是一種屈從。[181] 這種屈從則是源自對忽視這類信息所將招致的后果的恐懼。浪漫小說中的暴力或許也是一種持續存在的無能為力(inability)的產物——他們無力想象出一個可讓女性獲取并利用各種資源應對男性的壓制和強迫的情境。

當結合史密斯頓的讀者對于浪漫小說的偏好來分析她們的特點時,我們就會得出一個尤其清晰的觀點:這種文類起到了以藝術的形式“呈現”當代文化習慣形成過程的作用。具體而言,當我們將讀者厭惡的事件和特征視為其恐懼的標志時,我們或許就能剝離出兩性關系的關鍵特征和結果。事實證明,這正是最困擾史密斯頓女性的東西。在第四章中我將通過探究“理想的浪漫小說”來說明,那令人驚懼、總是對女性構成潛在威脅的暴力可能性之所以不只充斥于糟糕的浪漫小說之中,而且也侵入到優秀的浪漫小說里。這只是因為女性力圖向自己解釋這種情況會出現的原因。由于優秀的浪漫小說最終所給出的解釋仍舊相當保守,難脫傳統的范疇和定義,因此當現實中所發生的事件被呈現于文本之中時,它們總是被重新闡釋為僅僅只是威脅而已。但是,如果浪漫小說對于男女關系的這種潛在結果進行了過于合乎情理的想象,或者允許其掌控整部作品的要旨使逐漸發展的愛情故事反居次位,那么,這種藝術形式的安全展現(safe display)作用就會受損。在這種情況下,故事的走向就會太過接近于日常存在中那令人驚懼的真實——這恰是它原本試圖去解釋的。這樣一來,通常被浪漫小說以極其巧妙的方式掩蓋或最小化的沖突就會讓這種形式所提供的解決之道變得不值一提,甚至無法再取信于那些一般說來最信服它的女性讀者。于是,浪漫小說就會暴露出其作為社會結構及其正統意識形態的保護者(conservator)這一真面目。

在我對桃特進行第一次訪談時她便告訴我,她的顧客能夠分辨出女性創作的和男性撰寫的浪漫小說的不同。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首度了解了這類“糟糕”浪漫小說的特征。她也和她們一樣厭惡男性創作的浪漫小說。她解釋說,男性鮮少具備“敏銳”或“敏感”的特質,而且絕大多數男性都無法寫出作為優秀浪漫小說之靈魂的“溫柔”(gentleness)。當我要求她詳細闡述優秀和糟糕浪漫小說之間的區別時,她回答說后者“很變態,就是說,充斥著施虐受虐狂、殘忍的行為以及所有這類東西”。她干脆利落地總結道:“我厭惡那些東西!”

根據她的讀者對于下述問題的回答,她們顯然也持同樣的看法:她們被要求從一份列著11個選項的清單中選出三種“絕不應出現在浪漫小說中”的事情,結果有11名女性選擇了強奸這一項,指其是最令人反感的特征;而悲傷的結局則被10個人選中。露骨的性描寫、對女主人公或男主人公施以肉體虐待以及濫交則幾乎獲得了同樣的票數。從表面上看她們的厭惡感不同,但如果綜合她們的選項則她們所厭惡之物就會清晰地浮現出來。這些女性大多都贊同不讓濫交或淫亂、悲傷的結局、強奸、身體上的虐待以及軟弱的男主人公這些描寫在浪漫小說中有容身之地。她們的這些選擇完全契合于她們所持有的閱讀浪漫小說有療愈身心之效的信念。悲傷的結局意料之中地名列厭惡特征榜單的前列,因為它的出現會消除浪漫小說與日常存在的區別和距離。后者充斥著時不時就會出現的小小失敗、微型災難以及持續不斷的失望。此外,沒有了美滿的結局,浪漫小說就無法再負載男女關系可成功經營的烏托邦承諾了。

我認為,浪漫小說中的濫交之所以會如此遭唾棄,主要是因為這個類型是在為已經接受了所謂的“新道德”的美國中產階級女性探索兩性關系的可能性和結果。絕大多數研究浪漫小說的學生都注意到,在1972年伍德威斯極其露骨的《火與花》面世后,浪漫小說的作者就開始隨心所欲地將他們的女主人公刻畫為擁有性沖動和肉體欲望的性生物。確實,伍德威斯的小說所達到的無與倫比的暢銷度以及其他人的迅速跟風模仿似乎表明,大量的美國女性都受到了1960年代的女權主義運動和性革命的影響。但讀者對于濫交或亂交的強烈厭惡顯示,只有在非常嚴格的界限之內性道德上的變革才會被容忍。這一點過去是這樣,現在仍舊是這樣。因此,“優秀”的浪漫小說依舊堅持只有在傳統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中,女性才會有欲望并獲得滿足。如果一個文本描繪了女主人公能夠與數名男性發生性關系,而且還不會因此受到傷害或感到困擾的話,那么這個文本多半就會被歸到“糟糕”的浪漫小說之列,因為它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具威脅性的暗示(implications)即無拘無束的女性情欲能夠在父權制結構之外得到滿足,而婚姻仍舊是這種結構得以延續的最有效途徑。[182]這樣的形象也太過偏離主題,近于聲稱男性并不關心女性的個性,只如常言所說的那樣,就關心一件事。

事實上,史密斯頓的女性坦言,在她們對男性的亂交生活表示憤怒之時,她們也抱持著同等程度的懷疑,并且也不斷地在抱怨這類浪漫小說,聲稱它們是在采取雙重標準。桃特的一位顧客解釋說:“我們不想聽他們說如果你愛這個男人,你就會原宥他。”但她們也不想接納男性的標準。桃特和她的顧客更希望男性學會去遵循她們的原則。幾乎所有的史密斯頓女性都堅信,性愛雖是親密交流的絕佳形式,但它只有在雙方深切關愛彼此并且愿意締結婚姻契約的情況下,才能被正當化為兩個人的共同探索。對于她們來說,浪漫小說既不應鼓勵女性的反叛,也不要墨守成規,拒絕承認任何改變。相反,它應是一種認知上的探索,通過把有關于女性情欲的態度變化引入傳統的機制和結構(它們被視為對女性利益的一種保護)之中,由此探究來采納和處理這一認知變化的可能性。

表格2.3 問題:以下選項中,你認為哪些絕不應該出現在浪漫小說中?

強奸和對男女主人公施以身體虐待之所以遭到拒斥,很顯然是因為讀者希望能看到一個更加幸福和安然無事的存在模式。但這類特征惹人厭惡的其他原因或許還在于浪漫小說從來都不只是愛情故事而已。它也是女性探索父權制對于她們有何意義的方式之一。因此,它勢必會涉及各種情境下的男性握有權力并時時對她們行使這一權力的事實。雖然浪漫小說描述了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女性,但它并不是在維護她的這種處境。相反,它是通過考察一種屢見不鮮的情勢(state of affairs),進而提出可能的應對策略。在浪漫小說中描述女主人公遭到男主人公的誤解,并因為他的誤會而被虐待和粗暴對待,之后卻又由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誤解了她的行為,于是女主人公又得到了百般的愛惜、保護和關心。這樣的小說其實是在告訴它的讀者,她們在現實生活中不得不去應對的輕微暴力行為同樣也可被重新解讀為誤解或因“真愛”而產生的忌妒的結果。讀者便會因此確信,這些行為并不值得她們對早已習慣的生活方式做出重大的改變或可能帶來創傷的劇變。[183]

在史密斯頓的女性看來,伍德威斯在處理被一位讀者稱為“有點說服力的說辭”(forceful persuasion)的情節時,其方式還是能讓人接受的。因為她們都在她的游說下心悅誠服地相信,男主人公在性方面對女主人公的控制是出于他的激情和她那讓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事實上,有一家出版社深諳此道,它在發給潛在作者的寫作指示中表示,雖然他們不建議描寫強奸場景,但如果作者認為這一情節有意義的話,那么在特定的情況下允許出現。[184]這份指示詳細說明道,假如這場強奸是發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間”,它必須“絕不是出于現實生活中存在的暴力動機”,因為如果是一個真正關愛她的人做出這種事,“女性的幻想就會失控”。只有當“真實的強奸”“能推動故事向前發展”,并且是發生在女主人公以外的人身上時,這樣的情節才允許出現。

對于絕大多數的史密斯頓女性而言,殘酷或“真實”的強奸都會破壞那細微的平衡,因為她們都認為,一種明顯的惡意行為是無法被原宥的,也不可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釋。她們無法理解女主人公如何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從而忽視這種事情,原諒那個曾經虐待過她的男人,之后還慢慢地愛上了他。就像桃特最直言不諱的顧客之一安說的那樣:“如果他們(男主人公)為了在意志的斗爭中取勝,就老抓著性這東西不放手,把它當成一種掌握控制權的武器,那我會煩死的。在禾林的作品中,我經常看到這類情節。我認為這樣的作品非常糟糕。”在那些已經讀完禾林最新作品的訪談小組成員中,她的這席評論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些女性全都贊同地表示,禾林的新作以更加露骨的筆觸大篇幅地描寫男性的暴力,這一點讓人非常厭惡。其中好幾個人甚至坦言,為了不再遭受這種形式的男性權力的蹂躪,她們已經停止購買禾林的作品了。以下是桃特的另一名顧客對于禾林作品中幾個情節的解讀:

在最新的8部作品中,有4部這么寫——他們結婚了,之后又分開了4年到8年。突然有一天,認為他們應該在一起,于是懲罰了她。最后他們又在一起了,并且從此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這是在懲罰了她之后!就是這樣!

聽起來真是糟透了。

是的,這些書都是這樣的。他耍手段把她騙了回來,或與他再相遇之類,而他又能捏著她的軟肋,不是情感上的就是身體上的——他要么帶走她的孩子,要么毀了她的父親。他現在決定要奪回她了。因為她現在已經變得足夠好,配得上他了。[185]

這名讀者對于浪漫小說中這種典型解釋模式的嘲弄清楚表明,并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因為激起了無理性的激情之愛而冰釋前嫌。雖然在整個浪漫小說的受眾中關于可接受度的觀點或許會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就桃特的讀者而言,她們在必須達到的最低標準上持一致看法。對于她們來說,只有當暴力被慎之又慎地加以描述,并得到小心翼翼的控馭,或它清晰無誤地可溯源自男主人公的激情或忌妒,那樣的暴力才是可接受的。換言之,如果它展現了殘酷和邪惡的一面,如果對于它的描寫巨細無遺且是許多男性都會做出的行為,或者,如果它被描述為是一種明顯渴求權力的產物,那么,上述那些女性就會認為這樣的暴力咄咄逼人而且令人反感。她們在“有說服力的說辭”和“真實的強奸”之間所劃的這道古怪而牽強的區別界限,其實主要是緣于她們一個相當迫切的需求:她們想要知道如何應對日常生活中男性擁有權力和力量(force)的現實。

我猜想,她們之所以愿意看到男性的力量被詮釋為一種激情,原因也在于她們希望自己在“如意”郎君的眼中魅力十足,讓他著迷到根本不愿意接受“不”的回答。由于他認為她讓人無法抗拒,于是女主人公就無須為自己的情欲感覺負任何的責任。她由此也就避開了是否要聽從它們并采取行動的艱難抉擇。雖然在浪漫小說的幻想世界中,女性的情欲已經獲得了一席容身之地,但是,最終須為其負責的個體并非女性本人,而是再一次地成了男人的事。

如果說糟糕的浪漫小說透露了困擾其女性讀者的恐懼和擔憂,那么,它們與優秀浪漫小說共有的特點則指向了通過完美浪漫幻想得以實現和滿足的重要需求和欲望的存在。根據桃特和她顧客的看法,一部浪漫小說要想比其他的作品更勝一籌,就得在故事的三個方面下功夫。這包括女主人公的個性、男主人公的品格以及男主人公追求和贏得女主人公感情的特殊方式。如果這些角色和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有處理妥當,那么就算情節再獨出機杼也無法讓那部小說逃過被扔進“垃圾堆”的命運。

在第一次與史密斯頓的讀者討論浪漫小說時,我驚詫地發現,每一部作品在被存入她們的記憶之中時,無一例外的都是關于特定女性的故事。有些作品會主動勾勒出大概的劇情——通常都是一種精煉的故事梗概,以有關女主人公的描述開始,接著便從講述者的角度敘述她將經歷的主要事件。由于女主人公在浪漫小說中明顯占據著中心位置,并且史密斯頓的女性也承認她們常常將自己投射于女主人公的生平遭際之中,因此,她們對于女主人公的品性抱著極其嚴苛的期許,同時對于她應有的行為也相當在意。

因此,她們對于女主人公的感覺便始終如一。事實上,她們對于匿名調查問卷的回答與口頭表述出來的偏好并無任何差異。當我問說,一個形象動人的女主人公應具備什么特點時,桃特的顧客做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即她必須有以下三種特質:才學、幽默和獨立。在回答調查問卷中關于她們希望在女主人公身上看到的特質這個問題時,19名女性(45%)從這份列了9個選項的清單中選擇了才學,9人(21%)選擇了幽默感。其他獲得多數票的特質則是有女人味和獨立。統合這個群體的排序數據,則才學、獨立和幽默是得票數遠高于其他選項的三種品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群體中有四分之三的人至少勾選過一次才學(79%)和幽默感(74%),獨立則被近半數(48%)的史密斯頓女性所青睞。而帶有嫻靜順從之隱含義的女人味仍為14%的史密斯頓讀者所看重。

有人可能會心生疑問,為何要在此強調女主人公的才學和獨立品性對于史密斯頓女性的重要性。因為研究這個文類的學生中,非常多的人都“客觀”指出,女主人公具有典型的被動性和令人心生憐惜的無助感。[186]然而,這種嚴苛的分析性判斷常常是基于對如下情節的評估:女主人公最終成功解開了一個謎團,表達了自己的欲望或拒絕屈服于男主人公的威嚇。一言以蔽之,她的行動結果都須接受一種標準的衡量,而這一標準的最高要求是一名獨立自主的女性能夠在家庭之外的環境中卓有成效地完成工作。與這種理想型的女性相比,浪漫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當然要遜色許多,但是很有必要指出的一點是,不論是桃特還是她的顧客,都不認為這樣的理想女性有吸引力。她們也不會詳察和評判女主人公在實現變革或讓其他人照其意愿行事方面的功績并由此評價她的品格。相反,在對女主人公的能力、才能和職業選擇進行了一系列簡略的觀察評論后,她的個性在故事開始時便已無可避免且根深蒂固地定型了。由于史密斯頓的女性會不加深究地全盤接受這些斷言,因此她們不會再去搜尋那些可能會批評或修正女主人公早先肖像圖的插曲。她們不只相信女主人公是真誠地渴望能夠自食其力,而且也堅信,那個總是對她打算采取的行動橫攔豎擋但永遠有情有可原的環境與現實世界幾無不同。總的說來,相比于女權主義批評者,史密斯頓的女性顯然更愿意承認男性握有權力的必然性和現實,并且認識到了將女性的能力局限于只為一己之利益而行動的社會成見之力。此外,我必須得說明的另一點是,她們也并不排斥如下的觀念:為了維護一段長久的、雙方一致認可的目標高于一己私欲的男女關系,女性想必甘愿犧牲絕對的自我利益。

我想在此說明的一點是,如果一種分析是生發于讀者所持有的且確將影響文本的信仰系統之內,那么,對于人物行為意義的分析性闡釋就更可能會趨同于它構建時的意義以及讀者自己對它的理解。于是,那些用于解釋女性渴望體驗這種特殊幻想的理由也就更有可能近似于真正觸發了讀者決定拿起一本書來閱讀的動機。對于一個早已將男女具有同等能力這一主張視作確定事實的女性而言,浪漫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可能會顯得愚蠢、依賴,甚至會讓人覺得可悲,但是對于其他仍不確定這種平等是一種事實存在,或她自己是否贊同這種主張的女性而言,女主人公則顯得很有膽量,甚至相當果敢。

與此同時,史密斯頓的女性似乎與女性運動的承諾和威脅以及后者愈加貶低“普通家庭主婦”的智力和能力的文化做著斗爭。因此之故,雖然她們仍舊相當保守而且很可能會承認傳統男女關系的合理性,但她們同時也很反感那些仍舊輕視“女人的工作”的男性以及將母親和家庭主婦貶低為愚昧、怠惰和無足輕重之人的“女性解放者”。她們渴望浪漫小說的女主人公如她所宣稱的那樣有才情且獨立,即便她也會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并且視是否被愛為人生之要務,而這樣的渴望則是生發于她們自己顯然未意識到的祈望,即在傳統的機制和兩性關系中享受到女權主義運動帶來的一些裨益,而這就是女主人公應具備特殊能力這一簡單主張所附載的最高價值。浪漫小說的作者通過讓女主人公做出一些簡而化之的表態(而非采取真正具有威脅性的行動)來向它的典型讀者證明,已然改變的女性自我意識是可以與一個原封不動的社會格局(social arrangement)并存不悖的。在浪漫小說的烏托邦世界里,“獨立”和穩固的個人“身份”(identity)并不會因為受到男性家長式作風的呵護和保護就受到損害。

雖然我們將在第四章專章探討史密斯頓讀者最喜愛的浪漫小說作者為避免依賴性和自我界定(self-definition)之間的實際沖突而采用的特殊策略,但我還是想在這兒引用一段篇幅較長且慷慨激昂的討論。這是一次訪談中,我要求桃特、她的女兒基特和安形容一下“理想的”浪漫小說女主人公時她們所進行的討論。這三個女人并未像其他人那樣,羅列一長串抽象的品質形容詞,而是就埃爾希·李(Elsie Lee)的《外交官的戀人》(The Diplomatic Lover,1971)展開了一段長達15分鐘、你一言我一語的情節概述。在她們的描述中,女主人公總是安心樂意,而這種安心樂意在她們看來則是源于她對自己的境況始終握有掌控權。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她們與女權主義者擁有同樣的渴望,即相信女性和她們自己自有其長處和能力。在她們跟我說,她們甚至影印了這本書以備己用(這部作品現在已經不再出版)后,我問她們為什么那么喜歡這本書,接著便得到了以如下方式展開的長篇回復:

桃特:那書就是經典。

安:她下了決心,要拋棄她的貞潔得到

基特:嗯,他真的很有型,像個電影明星,他……

桃特:我說,事實上關鍵是她在一個現代的工作環境中。她是在華盛頓的外交部。

基特:而且你要知道,是做的這個決定。

桃特:而且她是[外交部中]唯一一個處女,她的名字還是南妮。

安:是的。

桃特:他們還叫她不不南妮(Nanny-No-No),因為她總是說不!

安:她懂那些東西,她讀過所有的指導書,但她就是沒找到那個能讓她激情澎湃的人。

桃特:她也認識他好多年了。

安:但當他在那個聚會上走進房間時,突然之間……

基特:就做了那個決定!那天是她的生日。

安:她都迫不及待了。

基特:她23歲了。她做出了決定:“那么,就是現在了!”

安:是的。

桃特:但是這一點都不令人反感。那沒什么……這很不同尋常。

基特:那非常動人。

桃特:那可不是貿然之舉。[187]

在講述余下故事的過程中,她們驕傲地宣稱,南妮“會講六種語言”,是“一個真正優秀的藝術家”,并且“即便她懷孕了也不想要跟他結婚”,因為她認為他是一個“優雅的風流公子”(tomcat),不會一心一意地對待她。但在李本人看來,這些一反傳統的技能和不循舊俗的態度顯然算不得成就,甚或說并不那么恰當。于是,在小說的結尾,當男主人公向南妮證明了他的愛情,表示他不想過沒有她的生活并承諾在未來的日子里悉心呵護她時,這些技能和態度也就獲得了合理的解釋,并且讓人覺得快心遂意。這三個女人接著便復述了這個時刻:

桃特:他開始追她,這真的是……

基特:那真是很瘋狂啊。

桃特: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基特:她落跑了。

桃特:她試圖爬上樓梯,跑進自己的房間。

基特:她猛地向前沖。

安:她就是所謂的“袖珍維納斯類型”的女子。

桃特:是的。他繼續追著她,而她則一邊步步后退,一邊說,“不,我不會和你結婚!”

安:“我不會走的!”

基特:“不,忘了這一切!”

桃特:“不,我不需要你!”

安:“然后他說,我會在你的門口安營扎寨,我會盯著你。這不公平,這……”

和所有的浪漫小說一樣,在李這部小說的結尾處,女性的反抗最終變得毫無作用和孩子氣,甚至是沒有必要的。但是,如果我們想要理解這個故事對于這些女性的全部意義,我們就必須得認識到,就她們從此書中獲得的體驗來說,她們從她的才學、獨立、自給自足以及積極主動中所獲得的暫時的陶醉,這些與她最終被一個承認他也需要她的男性所俘獲這一事實具有同等程度的重要性。事實上,在復述了故事的結尾后,桃特、基特和安再次重溫了她“勾引他”的情節,并對“當她問他時,他正在喝酒,因此差一點被嗆死!”這一時刻連連稱奇。

在像《外交官的戀人》這樣最受史密斯頓女性喜愛的小說中,美滿的結局重新確立了現實生活中的性別關系:男主人公如護花使者般將女主人公攬在懷中。但是,這樣的結局也可被解讀成是一個讓讀者間接體驗到女性獲得最終勝利這一賞心樂事的時刻。桃特的讀者如是闡釋的原因在于,她們認為女主人公在堅決要求男主人公做出正式承諾的同時,只以與其心性(culture)相適的唯一方式為自己的未來籌謀。因此,她是根據自己的意愿保持了自身的完整性(integrity)。

史密斯頓的讀者對于強勢但仍傳統的女主人公的喜愛也表現在她們的另一種期望中,即希望那樣的女性獲得特定類型的男主人公的青睞。如前所述,這些女性會讀很多她們并不是特別喜歡的浪漫小說,即便是男主人公虐待了女主人公,因為對于她們而言,美滿結局的體驗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重要。同時,這樣的結局也會讓許多她們無法寬恕的個別事件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但不管怎樣,她們都更喜歡看到女主人公被一個強力、陽剛,但同時又具有超乎尋常的特性——體貼、溫柔和心心念念關心其是否快樂的男子所渴求、需要和愛慕。事實上,當史密斯頓的讀者被要求對其所欣賞的男性十大個性特質進行排序時,沒有一個人將獨立列在第一、第二或第三的位置。雖然有人可能會說,這或許是因為這些女性認為根本沒有必要特別指出這個特征,因為在她們眼中,男性天生就很獨立;但是她們在采訪中所做的評論指向了其他的方向。在討論特定作品的過程中,她們會反復強調說,對于最喜愛的小說她們記得最清楚,同時也最喜歡作者描述如下情節的技巧:男主人公認識到自己對女主人公懷有深厚的感情,并意識到自己不能沒有她。雖然這些女讀者希望看到女主人公得到男主人公的保護,但她們似乎也想要看到她的依賴性被它的對應物所平衡,即是說,男主人公也同樣依賴她。由此來看,史密斯頓的女性一直在強調的互親互愛的重要性這一點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在此,我并不是要說男性的保護欲和力量(strength)在浪漫幻想中是無足輕重的元素,事實上它們很重要。要知道,在這些女性中,共有16人(38%)表示,軟弱的男主人公是浪漫小說中最令人厭惡的三大特征之一。此外,近25%的桃特顧客都贊同地指出,在男主人公的九種特質中,力量的重要性排在第三位。但是,不論是力量還是保護欲,都不如才學、溫柔以及笑對人生的能力重要。在問卷調查中,后面三種特質被列入前三的概率要大得多。

表格2.4 問題:你最希望在男主人公身上看到哪些品質?

但是,由于桃特和她的顧客鮮少發起關于浪漫小說男主人公的討論,也同樣極少主動就具體的男性角色發表觀點,因此我很難描繪出她們心中理想男性的整體形象,也無從得知這一形象生成背后的動機。即便她們的回答一一反映于圖表之中,有一些謎題卻仍無法解開。

最主要的難點即是她們對于“有才學的”男主人公懷有明顯的偏愛。雖然很難解釋清楚史密斯頓的女性如此看重才學的原因,但是這種偏好既符合她們高度重視書籍、學習、教育的特性,也與她們自身的向上流動性(upward mobility)密切相關。此外,這也是一種無須將女性貶低至低人一等但又能重申男性之優秀和施動性(agentivity)的方式。在關于理想男主人公的討論中,這個詞確實曾出現過,但是這些女性提供的信息太少,不足以解釋它在調查問卷的回答中占據重要地位的原因。少數口頭評論似乎暗示了她們所懷有的期許,即一位“有才學的”男性更有可能欣賞并鼓勵理想女主人公所擁有的超乎尋常的能力,只是這一關聯并不總是有效,因此不足以佐證它是這種幻想背后的動機。雖然我猜測她們對于幽默的關注或是由于想看到一個能與女主人公“打嘴仗”的男主人公,但她們對于這種特質的強調依舊讓人費解。打嘴仗不只營造了對于史密斯頓女性而言極其重要的“輕松”氛圍,而且也有助于彰顯女主人公借此占上風的伶牙俐齒。

許多評論文章也對男主人公實際的個性特質含糊其詞,而更多地聚焦于他與女主人公建立恰當關系的能力上。史密斯頓的女性對于作為個體的男主人公的獨特性并不太感興趣,而更關注他們中最優秀者所扮演的角色。在她們談及最喜愛的作品時,溫柔和體貼常常并非特定男性角色所擁有的性格特質,而是一流小說中所有優秀的男主人公在關注女主人公時所具有的鮮明特點。對于這些讀者而言,她們的關注焦點永遠不會移到作為浪漫小說之核心的女性。此外,男性鮮少因為他們固有的特性獲得重視,更多的是由于他們處于與女主人公相對的特殊位置而引人注目。因此,這樣的浪漫幻想并不是一個尋覓獨一無二且富有情趣的生活伴侶的幻想,而是一種希望能夠得到特定形式的關懷、呵護以及認可的夙愿(ritual wish)。

在區分理想的浪漫小說與羅斯瑪麗·羅杰斯的“變態小說”時,接受了我長時訪談的五位女性之一猜測說,她的編輯或許是男性。她推斷道:“那是男性類型的作品。”在我強烈要求她詳細地加以說明后,她回答道:“因為男性會喜歡里面的性描寫,你知道,就是梅特·黑姆[188]之類的東西。”她在此對于性和浪漫小說所做的區分也持續地被史密斯頓的女性用于鑒別色情小說和“深刻的愛情小說”。她們認為前者是男性的菜,后者則是她們自己感興趣并且希望男性能夠深入了解的東西。喬在談及禾林的新近出版物時說:“他們只關心性——那是他們腦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其他的任何東西。”她還說道:“但她們不需要那個。她們想要的是幽默、愛情和呵護。”無獨有偶,在我們進行的最后幾次討論中,桃特有一次也詳述了色情文學與浪漫小說、男性與女性的差別,并且在此過程中以悵惋的口吻敘說了她和她的顧客認為所有男性都應該具備的特殊品質:

我一直在想,女性對于男性心靈的認識要比男性對于女性的更加深刻。唉,男性只是不愿意花時間罷了。他們就是不想花時間了解女人。我一直覺得有意思的是,心理學家大概……這個國家85%—90%的心理學家都是男性,我相信他們讀了很多的書。我相信他們對教科書已經滾瓜爛熟了。但要說到深刻的見解,我認為,見地深刻的男性……是非常罕見的……我不認為男性看得很深。我認為他們就連看男性也只看到了表層。不管他們看什么都是那樣——男人就是那個樣子。

由于史密斯頓的女性堅信,女性常常細致入微地觀察男性,并且可以憑直覺“理解”他們,因此,在尋找完美的浪漫幻想時,她們其實就是在尋覓一個能夠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她們的男人。我將在第四章對史密斯頓女性最喜歡的浪漫小說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究,而在這一章中我們將會看到這種幻想催生了完美的浪漫故事,進而滿足了兩種為她們所深切感受到的需求——這兩種需求是被早期的客體關系(object-relation)和父權社會中的文化條件反射作用(cultural conditioning)所激活。一方面,這類故事可以讓讀者在女主人公獲得人生最高成就的時候與其感同身受。這樣的時刻就是她獲得她所處文化中最強有力且最重要的代表——一個男人的關注和認可之時。在這個意義上,美滿的結局就是一個標志,表明女性獲得了一個文化賦予其作為情人、妻子和母親這些角色的合法性和個人特性。

另一方面,浪漫小說強調了男主人公在將所愛的女主人公攬入他那總是“孔武有力”的臂彎中時,目不轉睛地深深凝視著她,并給予她以無限溫柔的愛撫。這樣的幻想也喚起了讀者對于自己生命中一個時期的回憶:那時,她也曾被一個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她的人視若珍寶。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女性所懷有的這種想象性情感回歸(imaginative emotional regression)卻常常遇到挫折,因為在當下文化的非對稱條件反射作用(asymmetrical conditioning)中,男性被教導著要抹殺他們所擁有的溫柔呵護他人的能力。于是,女性就不得不求諸其他的方式,才能滿足這種永無止境的需求。南希·喬德羅曾在《母職的復制》(The 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一書中指出,女性若要為自己提供這種必不可少的情感補給物,其中的一個方式就是養兒育女。喬德羅條分縷析地寫道,在以如此濃烈的感性方式照顧著孩子,并與她的孩子保持著息息相通的關系時,女性便能夠給予自己以呵護,縱然只是以間接的方式。然而,喬德羅并未詳述這種替代性的照顧和關注是否就是一個能勝其任的完美替代物。不過理想的浪漫小說(至少在史密斯頓女性眼中是理想的)卻有力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它對于男女主人公之間情感聯系的強調恰恰說明,女性仍渴望得到一個成年人的關愛、照顧和理解,而且這個成年人應當深諳自我犧牲之道,并愿意全身心地關注所愛之人的需求。

在下一章中,我們將會發現,正是照顧他人這種持續存在的沖動和職責導致女性產生了被掏空(depletion)之感,而這種感覺顯然是讓部分女性轉向浪漫小說的原因。在放任自己沉浸于浪漫幻想之中時,女性通過與女主人公同呼吸共命運,替代性地滿足了自己想要被呵護的需求;而女主人公的最主要成就(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就在于,她成功地將男主人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并成功地讓自己成為他悉心關注的對象以及他所給予的呵護的接受者。由于讀者只是間接地感受著這種照顧,因此,只有當她能夠將她的需求轉移至一個虛構的人物身上時,她的渴望才會得到滿足。當那個人物的故事結束,當讀者必須合上一本書時,她就會被迫重新做回自己,再次面對她的真實處境。雖然她會暫時地感到精力充沛,但她并未做出任何能改變她與他者關系的事情。在通常的情況下,這類關系一如往常,因此在重新面對它們時,女性仍舊會被要求,且她自己也愿意將她的情感資源用在照顧他人一事上。假如她之后又無法從他人那里獲得復原能量的話,那么,閱讀浪漫小說就會再次顯現出它的作用:它是一種合理的補償方式。因此,在一個讓女性產生了需求卻又無法予以滿足的文化中,浪漫小說的療愈價值不僅可能存在,而且也很有必要;而這種療愈的短效性則是女性重復消費它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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