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足的世俗社會(人文與社會譯叢)
- (美)菲爾·朱克曼
- 11753字
- 2021-01-14 16:36:06
引言
當今世界,宗教氛圍似乎日漸濃厚。
在整個中東地區,極端伊斯蘭教勢力甚囂塵上,在政治領域十分活躍。傳統伊斯蘭國家如黎巴嫩和伊朗,早在40年前已基本完成世俗化進程,如今國中卻充斥著原教旨主義。在土耳其和埃及,越來越多的女性用面紗公開表達復興的宗教信仰。然而宗教的繁盛不僅限于伊斯蘭世界。在拉美地區,從巴西到薩爾瓦多,新教福音派廣泛傳播,為該地區注入一種虔誠而狂熱的宗教精神。同樣,五旬節派的傳播也非常迅猛,不僅覆蓋拉美地區,還遠至非洲甚至中國。在菲律賓,每年有數萬人皈依新的宗教,如全能神教(El Shaddai)——其名稱便有一種強力神學的寓意。在曾經的蘇聯,許多成員國數十年中被迫接受無神論,而在共產主義時代結束后重拾信仰——比從前更為堅定,越發忠貞不渝。甚至在宗教活力并不引人注目的加拿大,也出現了宗教精神的復興。用著名宗教社會學家彼得·貝格爾的話說,“當今世界大部分地區都彌漫著宗教激情”[1]。
而在美國,這種宗教激情更是無所不在。事實上,與其他多數發達民主國家相比,無論是就信教人數還是就對上帝、耶穌以及《圣經》的信仰程度而言,美國人的宗教情結堪稱根深蒂固。只消開車在我居住的南加利福尼亞州轉上一圈,便不難發現,幾乎每三個汽車保險杠上的小標語中,便有一個是在宣揚上帝、耶穌或《圣經》。而美國人的宗教虔誠又不單單體現在汽車保險杠標語上。最近我去了亞利桑那州的圖森市,發現城里到處矗立著醒目的廣告牌,倡導人們要虔信上帝,其密度之廣,令人觸目驚心。除了隨處可見的帶有宗教意味的汽車標語和廣告牌,美國的廣播電視節目中與基督教相關的話題內容也層出不窮。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的政客,都史無前例地公開表明甚至刻意強調其宗教信仰。而且,美國民眾似乎很買賬。當然,真信假信,誰也不會在意——比如2004年,喬治·W.布什總統宣稱:他出兵伊拉克,是向上帝禱告并與上帝商討的結果。不管真假,他的這一番“坦白”最終為他贏得了更多而不是更少美國人的信任。1
總而言之,從內布拉斯加州到尼泊爾,從佐治亞州到危地馬拉,從猶他州到烏干達,無論身在何方,人們似乎都會對各自崇奉的神祇大唱贊歌,定期參加教堂、廟宇以及清真寺的活動,堅持不懈研讀經文,恭敬地遵守戒律并奉持禮儀,清醒地捍衛世界免受罪的玷污,并向他們崇信的某位救世主、先知或上帝熱情禱告。
然而這一現象并非遍布全世界。事實上,的確存在一些醒目的地方,那里根本沒有宗教信仰。
盡管為數不多,也不夠典型,且相當分散,但今日世界的確有幾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那里崇奉上帝和教堂禮拜都是極為罕見的現象。在這些與眾不同的例外社會,宗教意味不僅沒有得到強化,相反卻日益單薄。事實上,它們根本談不上有任何宗教意味。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丹麥和瑞典,它們或許是當今世界最不信教的兩個國家,又或許是人類歷史上最不信教的兩個國家。就像在喧囂震蕩的虔信星球之上,以及不斷膨脹的神圣大海之上,漂浮著兩艘歷經風浪且怡然自得的救生艇,那是象征世俗生活的丹麥和瑞典。那里絕大多數人民都缺乏宗教情感:他們不崇信耶穌或毗濕奴,不尊崇經文,不禱告,也不相信世界幾大信仰的基本教義。
在天空澄凈、綠草如茵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很少有人提及上帝,也很少有人花費時間思考神學問題。盡管近年來丹麥和瑞典兩國媒體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報道與宗教相關的話題,但其宗旨不過是幫助本國人民更好地了解發生在遙遠國度的奇怪現象,在那些國度,宗教似乎與每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如果說對凡夫俗子而言,確實存在傳說中的人間天堂,則當代的丹麥和瑞典確乎當得起這樣的美譽:那里的城鎮古色古香,風姿綽約;那里樹林茂密,海港幽深;那里民主制度健全,犯罪率世界最低,而清廉指數全球最高。此外,那里教育體制完善,建筑富有創意,經濟發展迅猛,藝術備受支持;那里的醫院明亮整潔,企業欣欣向榮;那里有免費的醫療,有精美的佳釀,還有獨樹一幟的電影;那里有重視平等的社會政策,有一流的時尚設計,有賞心悅目的自行車道——唯獨沒有對上帝的虔信。2
從2005年5月到2006年7月[2],我在斯堪的納維亞待了14個月,太太和兩個女兒與我偕行——在此期間,我們又有了一個孩子。我們居住在丹麥第二大城市奧胡斯。在那里,我盡可能地接觸和了解丹麥社會,研讀斯堪的納維亞歷史與文化,在這個國家到處旅行。我盡可能多地對一些人進行了訪談,詢問他們的宗教信仰(答案往往是否定的),以及在這樣缺乏宗教信仰的國度,他們的生活及感受如何。我采訪對象時往往不分場合,可能是在咖啡館門口排隊間隙,也可能是在鄰人晚會上大嚼薯條之時。但除了這樣一些非正式交談,我也進行了近150場有模有樣的、結構化的深度采訪。[3]在采訪中,我一只手持錄音機,另一只手執紙筆,采訪的對象則涵蓋丹麥和瑞典各個年齡階層和各種教育背景——從初中生到博士。他們有的來自偏遠鄉村,有的來自中等城鎮,也有的來自大都市。他們的職業也千差萬別,有廚師、護士、電腦工程師、大學教授、藝術家、律師、屠宰場工人、幼兒園老師、心臟外科醫生、農民、警察、記者、中學老師、海軍軍官、病理學家、社會工作者、設計師、家庭主婦、零售店店員、機械工程師、商店店主、小企業主、理療康復師、稅務顧問、影視編導、秘書、郵政工作人員、學生、看門人、失業者,甚至還有一名樂隊的貝斯手。正是通過對上述人群的采訪,我深入了解到不太信教人群的生活,同時也有機會反思和分析在一個對上帝的信仰被嚴重邊緣化的社會人們的生存狀態。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既是對我在丹麥和瑞典期間所見、所聞的個人反思,也是對上述材料所作的社會學分析。
不止于此。除了嘗試運用社會學視角去觀察構成今日斯堪的納維亞絕大部分人口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他們的宗教信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作為世俗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迄今為止對這部分人的研究還不夠深入),本書還要考察另一些重要問題。3
首先,我認為沒有上帝的社會不僅可能,而且完全可以做到溫文爾雅,令人愉悅。本書的一大目標即在于反駁某些口無遮攔的基督徒的保守觀點,在他們看來,沒有上帝必定是人間地獄:生靈荼毒,罪惡橫行,充滿墮落。然而,不。丹麥和瑞典是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和諧健康的禮儀之邦。事實上,根據社會學的衡量標準,它們完全可以名列全球“最好”的國家。在基要主義猖獗,而且政治與宗教紐帶日益緊密的時代,在美國以及其他一些國家,這是個重要信息。讓人們了解到這一點至關重要:一個缺乏宗教信仰的社會依然可以成功地自如運作,完全有能力建立和服從良好的法律體系并確立、謹守各項風俗禮儀。對上帝的崇信可能消退,禱告的儀式可以忘卻,也不必花費力氣研讀《圣經》,但與此同時,人與人之間照樣能和諧相處,學校和醫院運行良好,犯罪率很低,老人和嬰兒都能得到很好的照應,經濟繁榮發展,污染有效防治,超速會被罰款,孩子會在溫馨健康的家庭中受到關愛——日常生活并不需要一個上帝做中心。
本書的另一個宗旨是思考和分析上述世俗男女世界觀的獨特輪廓。
舉個例子,他們如何看待生死?如何面對死亡?眾所周知,宗教存在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需要以某種方式面對自己死亡的宿命。這就是說,(按照這一理論)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對死亡存有畏懼之心,因此需要向宗教尋求慰藉,尋求臨終前的心理安慰。對大部分人而言,毫無疑問,這是人生常態,但對數百萬的丹麥人和瑞典人而言,事實上并非如此。許多斯堪的納維亞人對死神毫無畏懼,也從不擔憂,活得極好。我在那里停留期間采訪過許多不畏死神甚至對死不屑一顧之人,他們明知早晚有一天會告別世界,照樣生活得怡然自得。其中最有趣的一位是安妮,她是來自奧胡斯的養老院護士,43歲。令我感到震驚的是,憑借她多年與臨終之人打交道的經驗,她發現通常是無神論者能比較從容地接受死亡的降臨,而基督徒往往滿懷憂懼,驚慌失措。這一發現對傳統觀念提出了嚴峻挑戰:對死神的畏懼是不是人性的必然?人類是否真的“需要”一種宗教來克服這一“普世性”的畏懼之情?4
或許應該思考一下生命的意義。除了對死亡的恐懼,有人爭辯說宗教的作用在于為“我們從何而來”“生活的意義何在”等沉重的大問題提供終極答案。當然,千百萬人都渴望得到答案,他們也因此轉向宗教。但絕大多數丹麥人和瑞典人并不做如斯之想。在我采訪的人群中,有許多人非常直白地宣稱他們相信生命不存在終極意義。然而又恰恰是這一群人安居樂業,悠閑自得,充分享受生活,根本不理會所謂人生價值和意義。這一規模達到數百萬人的世俗男女的存在不僅拓寬了世俗生活的范疇,或許也向那些想當然的解釋和理論提出了新的挑戰,后者認為宗教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
本書最后的目標是探究并嘗試解釋在當今宗教氛圍極為濃厚的世界上,為何仍有群體反其道而行之。除了身為代表的丹麥和瑞典,還有其他一些國家,如英國和荷蘭,宗教信仰的程度也明顯偏低。為何這十來個大多集中在歐洲的國家,對上帝或耶穌以及彼岸生活似乎不以為意?有哪些因素導致這些社會宗教觀念淡薄、宗教邊緣化?基于我在丹麥的實地調查和研究,并結合社會學領域的幾種重要理論,我將努力對上述問題逐一做出解答。
至于我在丹麥的生活經歷,請允許我談談最初的粗淺印象。
····
我抵達斯堪的納維亞的第一印象是:此處沒有警察。
我們在奧胡斯待了幾天之后,我猛然意識到此地看不到警察的一絲蹤影:沒有交警,沒有男女巡警,連警車也看不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和太太騎自行車去海灘,我向她說出了好奇之心:“所有警察都去了哪里?”她聳聳肩,推測了幾種可能性,然后我們繼續騎行。5
我們經過大學區,穿過商業區,并經過老教堂。一路穿街過巷,經過購物中心和商業廣場,穿過火車站,又下到海濱,穿越港口,徑直來到游人如織的日光浴海灘。在20分鐘的騎行過程中,我們沒有見到任何警察。請注意,奧胡斯不是北歐腹地某個邊遠沼澤地帶的小村莊,而是工業和文化高度發達的大都市,人口多達25萬。幾天后,我帶著兩個孩子,在人潮擁擠的商業區閑逛,在運河邊漫步,也經過嘈雜的咖啡店和飯館。我再一次注意到:沒有警察。一種異樣的情感油然而生,畢竟,在我的家鄉,加利福尼亞的克萊蒙特——按照美國標準不過是個小城鎮,人口僅3.3萬人——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警察。[4]但在奧胡斯,我卻看不到,一個也看不到。于是我開始每天作記錄。結果是:總共31天以后我終于見到一位警察。更令人驚奇的是,盡管在奧胡斯警察不見蹤影,當地的刑事犯罪率在全球同等規模城市中卻是最低的之一。舉例來說,2004年奧胡斯的殺人犯只有一名。很顯然,一定有某樣東西阻止丹麥人自相殘殺,而那樣東西絕不是強大的警力。
也不是對上帝的畏懼。
我強調這一點是因為許多人誤以為是宗教使人道德純潔。[5]比如勞拉·施萊爾辛格博士——她是著名的節目主持人,也是暢銷書作家——便公開宣稱:沒有宗教和上帝,人民不可能道德純潔。[6]對于包括勞拉博士在內的許多人而言,是信仰和敬畏上帝降低了謀殺案發率。但對斯堪的納維亞人而言,事實并非如此。盡管他們的輕微罪行和入室盜竊的案發率相對更高一些,盡管最近幾十年來這些罪行的犯罪率總體呈現上升趨勢[7],但他們的暴力犯罪,比如謀殺、重傷以及強奸等的犯罪率卻屬全球最低之列。事實上,大部分丹麥人和瑞典人并不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不相信神明會記錄人的一言一行,作為上天堂或下地獄的賞罰依據。大多數丹麥人和瑞典人不相信人世間充滿罪惡,因此需要“人子”耶穌通過犧牲自己,來救贖人類。6實際上,大多數丹麥人和瑞典人連所謂的“原罪”也不相信,也幾乎沒有人相信《圣經》源自神。北歐國家每周去教堂做禮拜的人數全球最低。此外,盡管在這兩個國家有一部分人口崇信上帝,他們所信奉的也不是《圣經》文學所表述的喜怒無常、任意賞罰或愛民如子的上帝形象,而是某種遙不可及、模糊不清,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解釋清楚的觀念。這位遙不可及、模糊不清的上帝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正如丹麥社會學家奧勒·里斯所說,“只有少數斯堪的納維亞人認為上帝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至關重要。更典型的態度是不溫不火,甚至不無懷疑”。[8]
確實,哪里都有虔信的基要主義者,假如你留意尋找,就連五旬節派教會也不乏信徒。但在丹麥、瑞典兩國,真正的信徒與其他國家相比,少之又少,而且幾乎都處于社會邊緣。正如丹麥學者安德魯·巴克澤所說,“很少有人對于上帝抱有確定不移的信念;大多數人還是依靠科學而非宗教來理解這個世界”[9]。根據瑞典學者伊娃·漢貝格的研究,只有不足兩成的瑞典人相信有一位人格神的上帝存在,而且“對于許多仍然相信上帝存在的瑞典人來說,這樣的信念也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10]。
因此,典型的丹麥人或瑞典人根本談不上信仰上帝。[11]與此同時,他們也不會輕易對同類萌生殺機。但是,盡管如此,他們豈不是為上帝所拋棄的悲哀群體?一些美國人據此推測,遠離上帝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當中一定彌漫著絕望之氣。因為他們放棄禱告,讓《圣經》沾滿灰塵,不再定期贊頌耶穌,對萬能之主也敬而遠之,這些冥頑不化的北歐人難道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靈魂已然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們還能享受快樂嗎?
答案是肯定的,根據是伊拉斯謨大學魯特·費恩霍芬博士的研究。費恩霍芬博士是世界范圍內各國幸福指數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最近他對全球91個國家進行了排名,而根據他的取樣和計算結果,居民整體幸福水平在全球排名最高的國家正是面積不大、社會穩定,而且接近無神論的丹麥。[12]
作為生活在此的美國人,我發現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宗教觀念淡薄這一點非常令人著迷,甚至——我不得不承認——令我有如釋重負之感。像我這樣不信教的人和不可知論者,生活在宗教氣息濃郁的美國,簡直令人崩潰。我絕對承認也高度認同,在提振人心、增強社團凝聚力和家庭紐帶、教人寬厚仁愛,以及賦予人生每個重要階段以莊嚴的儀式感等方面,宗教發揮著巨大作用,但生活在美國這樣一個極其虔信的國度確實令我感到很不自在。在這里,禱告跟一日三餐一樣無處不在。在這里,大城市的警察局長可以將犯罪率上升歸咎于魔鬼撒旦。[13]在這里,當自然災害降臨時,州長會懇請公眾共同禱告,以此作為抵御災害的主要手段。[14]在這里,校董時常會質疑在中學生物課堂上講授進化論。平心而論,對我來說,旅居丹麥這一年才算呼吸到清新自然的世俗空氣。7
當然,我必須承認宗教并未從丹麥和瑞典兩國的文化中完全消失。我將本書命名為《沒有上帝的社會》(Society without God)[15],而不是《沒有宗教的社會》,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新教路德宗在兩國文化中仍然發揮著較大的作用。舉例來說,大多數丹麥人和瑞典人至今仍向各自國家的教會機構繳納稅款,大多數人仍會選擇在教堂結婚。同樣,他們也會選擇讓嬰兒在教堂受洗,并接受牧師的祝福(順便說一下,洗禮的牧師如今大多是女性)。此外,大部分丹麥人也樂意在教堂為行將成年的子女施堅信禮。但這些路德宗的遺風更多是例行公事,而非真正出于虔敬和信仰。毋寧說,上述基督教禮儀得到丹麥人和瑞典人的遵循,主要是出于文化傳統的意識。比如,幾乎所有受訪者都聲稱他們向教會繳納年收入的百分之一,僅僅因為“人人皆是如此”,而與上帝、耶穌和宗教信仰毫無關系。同樣,幾乎我采訪的每個人都聲稱,他們在教堂結婚僅僅是因為這樣顯得“傳統”或“浪漫”——教堂儀式極富美感,而市政廳婚禮過于平淡。我在丹麥結識的密友米克爾是丹麥路德宗教會一位39歲的牧師。[16]他在距奧胡斯15公里處一座寧靜的小村莊執掌教壇多年。他主持過200場婚禮,在婚禮之前他喜歡與新人聊天。他會詢問為什么他們選擇在教堂成婚,而不是市政廳。他總結如下:8
你可能會想象,大部分人都會說,“為了得到神的祝福”。但我相信在200對新人中,提及上帝的可能只有10對。明確說出求神祝福的只有2——3對。提及上帝的10對在200對新人中占比5%。其余人則大感困惑:“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米克爾,還不是因為傳統!”他們認為我這樣提問是在開玩笑。“這是傳統。如你所知,真正的婚禮一定要在教堂穿上白色婚紗。”
至于流傳廣泛的嬰兒受洗儀式,更多也是出于傳統而并非出于為嬰兒的靈魂考慮。大部分受訪者聲稱,此舉是為了取悅奶奶而非上帝。比如利塞是奧胡斯的電腦工程師,丹麥人,24歲,不信教,是徹頭徹尾的斯堪的納維亞世俗主義者。利塞來自日德蘭半島中部小鎮,受父母影響自幼便不信上帝,也從不去教堂。她的朋友們也沒有誰相信上帝,實際上,在社交圈子里沒有人會說起上帝。與一同長大的朋友們一樣,利塞對上帝、耶穌以及天堂、地獄和魔鬼等一概不信——盡管和大多數丹麥人一樣,她會不加思索地承認“天意高遠,凡人難解”。目前利塞已訂婚,我很好奇,將來如果她有了孩子,會讓孩子信教嗎?
不。[17]
你會讓孩子在教堂受堅信禮嗎?
是的,孩子會在教堂受洗。
因為什么……?
因為傳統。因為人人皆如此。
人生大抵如此。緊接著,我進一步追問,既然她本人對基督教核心教義根本不認同,為何又選擇讓孩子受洗禮。這時她無奈地聳聳肩,重申丹麥人就是這樣。另一位受訪婦女名為吉特,40歲,在奧胡斯一所幼兒園當老師。她們家祖孫三代皆不信教,她本人也不例外。但她讓兩個孩子都受了洗禮。我問她坐在教堂之內,聽牧師口中念念有詞——說的盡是她從來不信的上帝、耶穌之類——同時為孩子施行神圣洗禮,她的心中作何感想。她回答說,那些說辭本身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但禮儀的過程是難忘的經歷,最終讓她明白整個禮儀“不過是文化操演的一個組成部分”。9
至于受堅信禮,一如既往,大部分受訪者宣稱這只是“隨大流”。當然,與之俱來的舞會、禮品和零花錢,也是大多數14歲左右的青少年難以抗拒的。由此可見,斯堪的納維亞人舉行從生到死、名目繁多的基督教儀式,很少出于神學考慮。從洗禮到向教會納稅,從堅信禮到教堂婚禮,以及已融入大多數斯堪的納維亞人生活的路德宗元素,最好被理解為帶有宗教點綴的世俗傳統。
大多數丹麥人和瑞典人素來以理性而著稱。有82%的丹麥人相信達爾文進化論,這在西方國家中比例最高[18],但與此同時,大部分丹麥人和瑞典人又以基督徒自居。這怎么可能?一個人不相信《圣經》是神圣的,不信耶穌,不信原罪、救贖和復活——甚至根本不信上帝——這樣的人怎么能自稱基督徒?我在調研過程中反復思考這一問題。絕大部分丹麥和瑞典受訪者,當自稱基督徒時,他們僅僅是從歷史和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說的。當我進一步追問“基督徒”到底所指為何時,他們眾口一詞地強調以下幾個方面:以善待人,扶助貧弱,以及立身謹嚴。他們在解釋基督徒身份時,根本沒有提到上帝、耶穌或《圣經》。當我特地詢問他們是否相信耶穌是“神之子”或“彌賽亞”時,他們毫不猶豫地給出否定答案。他們是否相信耶穌是處女所生,并于死后復活?類似提問往往會引發對方爆笑——他們覺得提問者太傻。
以安諾斯為例,他來自奧胡斯,45歲左右,擁有一間街角的小店鋪。他不確定自己是否信奉上帝,但他明確懷疑耶穌的神性,也不信天堂和地獄。他確信的是《圣經》乃凡人所作。不過,他仍認為自己是基督徒。10
我相信人性向善,這是基督教最核心的教義。你不能殺害他人,你必須幫助老人,等等。我相信這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信條。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就是一名基督徒。
再比如埃爾莎,來自瑞典南方的人力資源顧問,56歲。跟安諾斯一樣,上帝、耶穌、地獄、《圣經》等,她通通都不信,卻自稱基督徒。我問基督徒何意,她回答道:
做個體面人,尊重他人。呃,這就是好人。
跟美國人通常所理解的基督徒并不一樣。當然,在美國主流的自由派基督徒身上,人們不難發現上述宗教情感[19],但對安諾斯和埃爾莎來說,他們的回答更為直截了當——這是典型的世俗人文主義。
就宗教而言,斯堪的納維亞與美國的差異可謂巨大,其事例不勝枚舉。在旅居丹麥期間,我時常懷有敬畏之心,時常不由自主會拿奧胡斯與安納海姆[20]作對比。在美國,哪怕你接連不斷地跳臺選臺,也難逃廣播電視節目中牧師懲惡揚善的布道。即使是一場足球賽或籃球賽,一開始也要向耶穌禱告,而且75%的美國人宣稱他們相信地獄存在。[21]在丹麥和瑞典,相比于遙遠的神學,人們對家庭、院落、自行車、當地政治、職業規劃、氣候,甚至英國或巴西的足球明星更感興趣。至于地獄,只有10%的丹麥人和瑞典人相信它的存在,這也是全球的最低比例。[22]在丹麥和瑞典,古老、可愛的教堂裝扮著各地的風景,小學課程也會講授一些基督教教義,但美國人想要追尋的宗教氛圍在此地近乎絕跡。對此,我想再舉兩個事例加以說明:政治與操場。
首先,來談談我之前提及的政治與宗教這一話題。在美國,常見的情形是,倘若一位政客想要取得成功,他或她不僅需要做定期去教堂的“虔信者”,還要時常向公眾公開表明這一點。當今大多數美國人樂于看到他們的州長、參議員乃至總統信奉上帝,贊美上帝,甚至凡事在禱告并征詢上帝后再作決定。反之,無神論者在美國當選總統的概率跟基地組織成員不相上下。然而在丹麥和瑞典,情況恰恰相反。在這兩個國家,政客的宗教信仰純粹是個人私事,最好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假如一名政客公開討論他或她的信仰,或者通過禱告作決策,甚至哪怕在公共演講中偶爾提及上帝,此人必將很快退出政壇,又或者連步入政壇的機會也沒有。11
不妨看看近期的一則全球范圍內的調查報告,報告詢問人們是否同意以下陳述:“不信上帝的政客不適合擔任公職。”對此,64%的美國公民欣然贊同,相反,只有8%的丹麥人和15%的瑞典人同意。[23]問卷的第二個問題是對于以下陳述有何感受:“假如更多具有堅定信仰的人出任公職,對我們國家一定大有裨益。”對此,75%的美國人表示贊同,但只有12%的丹麥人和30%的瑞典人同意——丹麥由此成為該選項贊同比例全球最低的國家。按照丹麥首相安諾斯·福格·拉斯穆森[24]的說法,“宗教是且應當是個人私事……個人信念倘若由宗教法則主導,后果相當危險,因為這意味著個人信念要服從千年之前的戒律和經文,甚至整個社會都要被迫服從宗教教義。因此,在丹麥,我們對宗教和政治做出明確區分”[25]。
關于宗教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美國和斯堪的納維亞有多么不同,且以學校游樂場為第二個例子。在全美大多數小學,假如有孩童宣稱不信上帝和耶穌,必定會遇上大麻煩。很有可能他或她在學校會被孤立,甚至更糟。我女兒六歲上小學,課間休息時,和小伙伴蕩秋千玩耍。有同學過來問她是否信奉上帝,我女兒回答“不”。那位同學立刻停止晃動秋千,咒罵我女兒下地獄,并揚長而去——從此再也沒和她一起蕩過秋千。
與此相反,在北歐,公開承認信仰上帝或耶穌卻標志著你與眾不同,格格不入,看上去更像是個怪人。薩拉是來自日德蘭半島一個鄉村零售店的店員,20歲,她解釋說:12
年輕人認為宗教是一種禁忌。年輕人通常不會說“我驕傲,我是一名基督徒”。你要是這樣做,常常會招來麻煩。
因此,在北歐的學校游樂場上,很可能是一名信奉基督教的孩童被孤立,被譏諷,甚至更糟。托本就是這樣一名孩童。從五年級開始,他的宗教信仰廣為人知,隨之而來的譏諷和騷擾也就成為家常便飯。他換了好幾所學校,最終才在一所私立的基督教學校安頓下來。“我至今仍心有余悸。”他在接受采訪時嘆息道,眼淚撲簌簌往下流。他現在25歲了,已婚,正在攻讀神學學位。他告訴我,由于官方的丹麥路德教會對同性戀持寬容態度,他幾年前退出了該教會。目前,他在一家“自由的”教會做禮拜。他相信《圣經》是上帝的言辭,亞當和夏娃的確存在過,耶穌為我們的原罪而死,魔鬼也是真實存在的,并且所有非基督徒死后必下地獄。我問他是否認為所有猶太人死后都會下地獄。
我認為是的。我不喜歡這一結局,但《圣經》就是這樣教導我的。
那所有的佛教徒和印度教徒呢?
同樣如此。
許多美國人會相信托本神智健全,但大多數斯堪的納維亞人認為他的宗教信念過于乖張,令人不安,很可能是精神狀態不穩定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說,盡管托本的宗教狂熱在美國人看來相當正常,在斯堪的納維亞人眼里,他卻屬于極其罕見的異類。安德烈亞斯是一位來自歐登塞的公立學校教師,33歲。我問他,在他的班上有多少學生贊同托本的觀點。“2%——5%。”他回答說。
關于宗教信仰氛圍濃厚的美國和世俗主義盛行的丹麥和瑞典的異同,具體的細節簡直難以勝數。跟美國不同,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根本沒有全國性的“反同性戀權利”運動,沒有大型教堂就地安裝“耶穌的自動取款機”以方便信徒刷信用卡捐資,沒有大名鼎鼎的布道牧師在廣播電臺聲嘶力竭地抨擊敗壞世風的“罪人”,沒有政客宣稱他們競選公職是“出于上帝的旨意”,競選的廣告黃頁上沒有印刷“耶穌之魚”的字樣,沒有校董或學校行政管理人員公開質疑進化論(或限制它的傳播),沒有法官會根據《圣經》來判案,沒有受宗教精神感召的“禁欲”性教育課程,沒有蔚然成風的反流產運動,沒有家長游說學校和市政委員會從學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清除《哈利·波特》,沒有“自然史博物館”豎起亞當和夏娃的巨幅塑像[26],沒有飯店在菜單或者餐具墊上印制《圣經》詩行,在國家隊體育比賽之前也沒有“信仰之夜”活動(大牌球星要面對整場球迷稱頌上帝并弘揚基督教義)——這一切在宗教盛行的美國景觀中都不難發現。13
在一些與美國極為不同的國家,宗教信仰無跡可尋,上帝作為個人隱私也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這些國家是怎樣的情形?生活在今日丹麥和瑞典的男男女女呢?他們(缺乏宗教意識)如何看待生活?當然,每個社會都有不信教者,即便在基要主義充斥的社會也不例外,但只有在北歐,不信教者才被認為是正常人、普通人,是社會主流。因此,做一名不信教者是一回事,做一名不信教者在一個社會中被認為是常態而不受歧視,在社會學上則具有重要意義。
拉爾斯便是其中一位。
很難界定拉爾斯是否算得上“典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但他無疑很接近。在本書引言部分我打算以他作結,因為在旅居丹麥的一年我采訪的所有人當中,他給我留下了最積極的印象:怡然自得,通情達理,以及對生活強烈熱愛。我很高興與他相遇。二月中旬一個飄雪的、寒冷的夜晚,在他位于卡特加特海峽邊一座溫馨舒適的房子里,我們暢談了一個半小時,探討他的生活和信仰。
拉爾斯77歲,身材保持得很好。我們談話時,他的臉上洋溢著光彩和活力。他在哥本哈根長大,目前居住在菲英島。他在一所規模不大的中學當校長許多年,現在已退休。政治上他屬于中間偏右派。他和妻子結婚50余年,有兩個女兒。他的父親是極端虔誠的基督徒,也是當地教會的宗教領袖之一。拉爾斯的母親卻是一位無神論者,正如她本人的父親一樣。拉爾斯記得很清楚,他的外公未能獲得提拔恰恰是因為他的無神論傾向——在19世紀初,這一傾向一旦公之于眾必然會引起麻煩。
14拉爾斯進而談到,他的父母相處并不和諧。
我父親是當地最大基督教教會的領導者……他不是牧師,而是教師。他是信眾的領袖。而我母親是無神論者,我四歲時他們離了婚。
拉爾斯和他的兩個兄弟主要由母親撫養,盡管他們有時也能見到父親,甚至偶爾也和他一同去參加聚會。拉爾斯認為自己也是無神論者,并且宣稱他一直是——他說,他甚至拒絕堅信禮儀式,這在65年前是非同尋常的行為。但后來,他還是在教堂成婚。我問他原因,他哈哈大笑:
你知道,這種事一般都是丈母娘說了算。
拉爾斯的母親2003年過世,我很好奇隨著年齡增長,她的無神論信仰是否發生了變化。在彌留之際,她有沒有求助于上帝?
沒有……她去世時差3個月就108歲了。
她可真高壽!
你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就在我們城里——1895——2003年。
她去世才不久……
是的。
她終生都是無神論者?
對,她一直是。
我們更多談論的是她的死亡——根據遺愿,她將被火化,而不是舉行基督教的葬禮。我轉頭看看年近八旬的拉爾斯,詢問他對于即將來臨的死亡作何打算。
你認為我們死后是什么情形?
噢……我從前的生物老師一直說,構成我們生命的化學物質價值四個丹麥克朗,你必須盡快償還,償還地點就在火葬場。我也這么想……但是……不,不。
你不相信有來生?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對我而言,生命一旦結束,一切便結束。
但如果人認為“生命一旦結束,一切便結束”,那它又有什么意義?生命的意義何在?
生命的意義?我在世上有了一段時光,我的職責是盡可能把它過好。我想當一名好父親……我活得很精彩。
當生活不如意或悲傷時,你如何面對?會怎么做?15
我該怎么說?……我沒有悲傷的時候,你懂我的意思。我非常快樂。我想做的每一份工作,我想要的一切——我有個好妻子,兩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兒,還有四個古靈精怪的孫子孫女。
那你一定很幸福吧。
是的,當然。我也有……不太如意甚至憤怒的時候,但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對吧?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從沒有想過需要什么作慰藉。
我們還談了其他許多事情:他回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丹麥被德國占領,近年來有大批穆斯林移民擁入丹麥,以及他作為校長榮退之時的那一頓晚宴上,500人起立為他祝酒,他把這一幕稱為他人生的“黃金時刻”。但最打動我的還是整個采訪過程中他所展現出的那一種從容與溫情,以及毫不做作的幸福和對人生的滿足。他似乎擁有人生一切美好的東西:親密又長久的婚姻,活潑可愛的兒孫,心滿意足的職業,在丹麥綠化最好的小島上擁有舒適溫馨的家園,身體健康——一切都與信仰上帝無關。
結識和了解拉爾斯這樣的人是我的迫切愿望,這也是寫作本書的初衷。我想追尋和描述他們背后的文化源頭。
正如本引言一開始所說,我們當下生活在一個宗教氛圍濃厚的社會。這也讓我們意識到,像拉爾斯這樣并未受到宗教氛圍沾染的人更顯得特立獨行,他們的故事也更引人入勝。唯其如此,對丹麥和瑞典這樣堪稱“沒有上帝的社會”進行一番分析和研究也就顯得越發緊迫。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