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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漢代:為什么西漢清廉而東漢腐敗

一個人如果生活不下去了,即便面對鋒刃相逼,也會想辦法去謀取收入,何況他們還手握地方財政大權。這就是所謂的“讓渴馬去守水,讓餓犬去護肉”,讓他們不去碰,是不可能的。在薄俸制下,雖然會有一些恪守操守的清官廉吏,但只是極個別的現象,不可能用這樣標準去要求所有人。

中國歷史上的吏治敗壞時期,其政治病狀通常是高度相似的。除了梁冀門者通過收門包致富這種后世也經常存在的手段,東漢官場還出現了腐敗集團化、公開化,很多官員結成利益共同體,以求自保。

所謂俸祿,就是官員的薪水。戰國以前是沒有后世意義上的俸祿的。因為那時是貴族社會,實行世襲制,沒有今天所說的官員。夏商周的諸侯及其下級卿、士大夫各有自己的領地或者叫“食邑”。他們是自己領土的主人,代代世襲,領土內的一切財產,除進貢的之外都由他們自己支配。

打個比方,當時的王朝是由各級諸侯與天子共同持有股權的一個公司,大家都靠股息生活,只不過股份大小有別,所以根本不用發工資。這種體制也叫“世卿世祿制”。

“俸祿制”是伴隨君主專制制度發展起來的。所謂君主專制,是指國家的產權收歸君主一人,其他中層管理者不再與君主共享國家的股權,而是變成了君主的打工仔。有打工的,才有了工資,也就是俸祿。

戰國時代是君主專制的萌芽期。因為各國激烈競爭,諸侯們不約而同進行改革,逐步廢除不利于調動社會各階層積極性的貴族制,也就是“世卿世祿制”,將其過渡為任命制。君主根據人們的功績來封官授爵,按官爵高低來決定工資。

秦代是第一個全面實行俸祿制的大一統王朝。不過秦代留下的俸祿資料很少,《中國俸祿制度史》中根據部分存留下來的資料計算,秦代“五十石”之官,也就是一個基層小官,年收入為1712.5公斤小米,大約相當于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糧。而一個“千石”高官,每年收入是34250公斤小米,已經可以維持相當優裕的生活。工資差別是相當大的,這也驗證了歷史記載的秦代“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1]的統治原則,也就是說,通過高官厚祿、拉大收入差距來刺激人們的積極性。

西漢的俸祿制度主要襲自秦代,中高級官員俸祿比較豐厚。漢元帝時,著名賢臣貢禹曾在上書中描述他家經濟情況的變化。他說,未做官時,他家雖然有百畝田地,但是衣食不贍,生活困苦,做官之后,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臣禹……拜為諫大夫,秩八百石,奉錢月九千二百。廩食太官,又蒙賞賜四時雜繒綿絮衣服酒肉諸果物,德厚甚深。……又拜為光祿大夫,秩二千石,奉錢月萬二千。祿賜愈多,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2]

這則資料告訴我們,西漢的俸祿形式是比較現代化的,不再像戰國和秦那樣用糧食支付,而是主要以銅錢支付,也就是實現了貨幣化。貢禹在做相當于中級官員的“八百石”官時,月收入是九千二百錢。據漢簡材料,漢代一斤(一漢斤約為250克)肉大約六錢或者七錢,則他的月收入在今天可以買大約七百零七斤(今天的斤)肉。《九章算術》卷七記:“善田一畝,價三百;惡田七畝,價五百。”也就是說,好地一畝三百錢,差地一畝七十余錢。則他的月收入可以買近三十一畝好地。

除了薪水,皇帝對中高級官員還會有不時的賞賜,賜給“四時雜繒綿絮衣服酒肉諸果物”[3],所以,漢代中級以上官員收入還是比較高的。

漢代在建立之初,經濟相對困難之時,就確立了中高級官員較高的薪俸標準,這是有著明確的“高薪養廉”的考慮的。漢孝惠帝說:“吏所以治民也,能盡其治則民賴之,故重其祿,所以為民也。”[4]也就是說,給官員們高薪,是讓他們好好為百姓工作,最終落腳點也是為了民眾。

所以董仲舒說,當時官宦之家一般實力都非常雄厚,可以大量購買田宅奴婢:“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5]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生活儉樸,晚上睡覺蓋著布被。名臣汲黯認為這與他的收入狀況不符,有作秀的嫌疑,因此上疏彈劾他:“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6]由此可見,漢代高級官員的生活待遇確實是非常優厚的。

與此同時,漢代法律對貪污受賄的處罰也非常嚴厲。漢初,官吏接受他人宴請被舉報,就要罷官。“吏受所監臨,以飲食免。”[7]漢代官員如果接受賄賂,或者通過經商謀取收入,則以“盜賊罪”論處。主政官員“盜直十金”,即判死刑“棄市”。如果收受禮物,則處以罷官,并且還要沒收禮物以及處罰金。“受所監臧二百五十以上,請逮捕系治。”[8]二百五十錢在當時只不過能買一件比較好的衣服而已,可見處罰之重。朝廷鼓勵百姓舉報貪污受賄行為,還把沒收之物作為對舉報者的獎賞。

因此,西漢大部分時期和東漢前期,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屬于官風較好的時期,中高級官員極少出現大面積貪腐現象。《二十四史》中,以漢代“循吏”,即清正有為之官最多,比如“仁愛好教化”、主動儉省用度的蜀郡太守文翁;“視民如子”“為百姓興利,郡以殷富”[9]的南陽太守召信臣;厲行廉潔、立節自律、“身處脂膏”“不以自潤”的姑臧長孔奮;“性公廉”、拒收賄賂的東萊太守楊震等。

但是漢代俸祿體系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高級官員與低級官員,以及官員與吏之間的待遇過于懸殊。

關于漢代官與吏的劃分,一直有所爭論。有些學者認為,漢代和秦一樣,“六百石以上為官,六百石以下為吏。吏以二百石為界,二百石以上為大吏,以下為小吏”。但是也有學者提出疑問,因為如果按這個標準,一縣之長級別為三百石到五百石,也要被劃入吏的范圍,這顯然不符合實際情況,而且漢代二百石以上官吏都由朝廷任命,二百石以下才可由地方政府自行任命。所以有人主張應該以二百石為界,二百石以上為官,以下為吏。

不論如何,漢代高級官員和低級官員的收入差距是非常大的。最高級別的官員丞相的月俸錢,相當于中低級官員“比六百石”的二十倍,相當于二百石以下吏員的一百倍到六百倍。差距巨大。“百石”級的小吏,其年收入僅與普通農戶一年的收入相當。漢代高級官員俸祿水平雖然很高,但是官吏整體平均月收入竟然不過一千三百八十九錢,甚至比不上“月二千”的,雇來替人服徭役的“更卒”。這是因為漢代高級官員數量很少,而基層公務員數量卻非常龐大,所以平均數就被大大拉低了。因此我們說,漢代大多數政府公務員收入不高。從這個角度來看,漢代也應該屬于薄俸制。

東漢官吏收入對比曲線

講到這兒,我們要來分析一下官與吏的區別,這是了解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重要常識。今天我國的公務員系統不再有官與吏的區別,只有中高級領導與普通科員的區別。但是在古代,這兩個有很大的身份差別。一般來講,官員是皇帝任命的,在地方上代表皇帝的權力。而吏則是官員任命的,是政府里的具體工作人員,負責收收發發,跑腿辦事。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官員相當于今天政府里的中層以上領導,吏員則相當于今天的科員,頂多是主任科員。

別看吏員的地位比較低,但是在一定條件下,吏員的權力甚至比官員還要大。因為他們負責的范圍很廣。中央政府的吏員負責管理文件檔案,協助長官處理日常事務。地方吏員的一般責任是地方政府的文件收發、管理,官場上的迎來送往,負責具體與百姓打交道等。

秦漢時代,法律公文繁雜,所謂“五曹自有條品,簿書自有故事”[10],一般官員空降到一個地方,很難迅速適應當地情況,而吏員長年在一個地方,熟悉繁縟復雜的政府條文,是法律方面的專家,他們“勤力玩弄,成為巧吏”[11]。《漢書·刑法志》說:“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異,奸吏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也就是說,因為法律條文和以前案例太多,積壓于檔案室內,根本看不過來。所以那些資深的奸猾之吏就可以玩弄其間,同一個罪名,根據不同的判例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判決意見,想讓人生則生,想讓人死則死。律令成為市場交易的砝碼。《漢書·周勃傳》說,周勃下廷尉后,“不知置辭……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一個往日的丞相,也不得不低顏求助于小吏。

除了司法領域,地方政府吏員還具體負責收取賦稅、征發徭役等任務。所以他們比官員離百姓更近,是與百姓直接發生關系的政府毛細血管末梢,負責把百姓的膏血汲取輸送到上層。因為難于監管,腐敗容易滋生。早在律法嚴密的秦代,就已經出現胥吏腐敗的現象。《云夢秦簡·法律答問》說:“部佐匿者(諸)民田,者(諸)民弗智(知),當論不當?部佐為匿田,且可(何)為?已租者(諸)民,弗言,為匿田;未租,不論□□為匿田。”這里的“部佐”即鄉部之佐,基層吏員,這種匿田的鄉佐,就是上下其手的胥吏。

漢代吏員腐敗情況更為普遍。《漢書·黃霸傳》說,官府在送故迎新之際,“奸吏緣絕簿書盜財物,公私耗費甚多”。顏師古注說:“因交代之際而棄匿簿書以盜官物也。”也就是說,在兩任官員交接的時候,小吏故意把賬簿弄丟或者藏起來,偷偷盜取官物。

漢代有的地方吏員甚至已經形成了強大的地方勢力,新任長官到了之后不得不先拜他們的碼頭。比如潁川“吏俗朋黨”,齊郡吏員“舒緩養名,(朱)博新視事,右曹掾史皆移病臥。博問其故,對言:‘惶恐!故事二千石新到,輒遣吏存問致意,乃敢起就職。’”[12]也就是說,朱博到齊郡當官,吏員都在家里裝病,要給新太守一個下馬威,直到太守專門派人詢問,才肯上班,以此顯示自己的存在感。并且,這已經形成了“故事”,也就是慣例。可見吏員在地方盤根錯節把持政務在漢代已經出現了苗頭。

所以,漢代政治中最大的問題之一,是低級官吏,特別是吏員謀取灰色收入的情況比較普遍。一方面,他們收入過低,無法滿足基本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他們在百姓面前又是權力的代表,有很多上下其手的空間。《鹽鐵論》分析了吏員腐敗的原因:“今小吏祿薄,郡國徭役,遠至三輔,粟米貴,不足相贍,常居則匱于衣食,有故則賣畜粥業。非徒是也,徭使相遣,官庭攝追,小計權吏,行施乞貸,長吏侵漁。”這種情況下,不可避免“上府下求之縣,縣求之鄉,鄉安取之哉?語曰:‘貨賂下流,猶水之赴下,不竭不止。’”[13]敗壞了基層統治。有人評論當時吏治說:“今俗吏所以牧民者,……詐偽萌生,刑罰無極,質樸日消,恩愛浸薄。”[14]

西漢基層吏治的弊病,除了吏員剝削百姓、玩弄司法,還表現在基層政府官吏辦事效率低下,欺上瞞下,推諉拖延,導致公務積壓。基層吏治不清,結果自然是普通民眾承受痛苦。“其民困于饑寒而吏不恤。”[15]

漢宣帝時,張敞、蕭望之上書,主張提高低級官吏的薪俸水平。他們說:“夫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今小吏俸率不足,常有憂父母妻子之心,雖欲潔身為廉,其勢不能,請以什率增天下吏俸。”[16]漢宣帝是一個十分開明的皇帝,此時又當漢初經濟恢復之時,國家財政狀況良好,遂發布詔令,進行基層公務員工資改革,專門給低級公務員漲了一次工資。他說:“今小吏皆勤事,而奉祿薄,欲其毋侵漁百姓,難矣。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17]這句話是“增祿養廉”主張的代表性言論。

這次改革是比較成功的。漢宣帝時期是漢代吏治最為良好的時期之一,“漢世良吏,于是為盛”[18]。這一時期出現了很多有名的循吏。不過這次增俸,只是一定程度上減少了低級官吏的收支差距,增長幅度仍然與實際需要相去甚遠。總體來看,低級官吏收入太低的問題,整個漢代都沒有解決。其主要原因,當然還是低級官吏數量太大,國家財力無法負擔其俸祿的大幅上漲。

講到這,我們還要岔開話頭,談一談古代的官民比例問題。網上一些資料說,中國古代的官民比例開始是非常低的,越往后越高。據說西漢的官民比例為1:7945,唐代為1:3927,清代為1:911。而到了現在,官民比例達到1:33。

這種算法其實有很大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只算了官,卻沒有算吏。而吏的數量,在每個時代,都是遠大于官的。如果只算官,那么古代一個縣政府,可能只有令、丞、尉等三四個官員。但是我們不能忘了,在他們之外,還有龐大的吏員及差役系統。秦漢之際,國家對鄉里社會的控制是非常全面而具體的。鄉里之中,除有鄉嗇夫、鄉佐、里典、里佐,還有屬于都官系統的鄉司空、倉主、田官、田典等吏。錢穆先生說:“漢代一個縣政府,也往往有屬吏幾百人的大規模。”[19]嚴耕望在評價漢代地方政治時說:“而郡府縣廷之內部組織則極為嚴密。內置諸曹,分職極細;外置諸尉,星羅弈布。而重刑罰,每置獄丞;重教育,則有學官;至于農林畜牧工礦諸務,各置專署,為之董理。又綱以道路,節以亭侯,務交通以便軍政,因亭吏(應為鄉亭之吏)而治里落。秦漢時代,中國始歸一統,其組織之嚴密已臻此境,居今思惜不得不深服先民之精思密劃。”[20]

網上數字說西漢時期官民比例是1:7945,據說是以全國人口5959萬,官員7500人為基數計算的。但《通典》記載,西漢官吏合計為130 285人,沒有具體說明其中官員的數字。記載東漢官員數目則說:“(右)內外文武官七千五百六十七人。(自注:一千五十五人內,六千五百一十二人外)”[21]。“7500”這個數字與《通典》提供的東漢數字7567接近。《通典》說東漢外官6512人,則以漢代103個郡國計算,平均每個郡(國)才63個人。不可謂不精簡。但是《通典》接下來說:“內外諸色職掌人一十四萬五千四百一十九人(自注:一萬四千二百二十五人內職掌:令史、御屬、從事、書佐、員吏、待詔、卒騎、治禮郎、假佐、官騎及鼓吹、屠者、士衛、緹騎、導從、領士、烏桓騎等;一十三萬一千一百九十四人外職掌:員吏、書佐、假佐、亭長、鄉有秩、三老、游徼、家什等)。都計內外官及職掌人十五萬二千九百八十六人。”[22]這樣一平均,每個郡有官吏數量近一千五百人。事實上,實際數字比通典記載的可能還要多。尹灣漢墓出土《東海郡屬縣鄉吏員定簿》說明,西漢末年,東海郡43個縣,每縣官員最多107人,最少也有41人。如果以平均70人計,全郡官吏也有3010人,比我們剛算出來的63人多了47倍。

所以按官吏合計計算,官民比例可就大不一樣了。如果我們僅按《通典》的數字,西漢官吏總數130 285人,東漢152 986人,總人口基數都按5959萬計算,西漢官民比例約為1:457;東漢官民比例約為1:389。比照網上數字,一下子上升了近20倍。

在這種情況下,官吏的俸祿就成為政府極為沉重的負擔。傳統時代,政府財政收入來源渠道非常單一,主要是農業稅,財政基礎薄弱,所以政府對廣大基層官吏只能采取薄俸制。即便如此,漢朝政府也要拿出一半左右的財政收入作為官吏俸祿。漢代吏員的作風問題因此比較突出。

不過,總體來講,兩漢吏員的素質和隋唐之后的歷朝歷代比起來算是相當高的。這主要是因為漢代吏員有著比較暢通的上升空間。漢代吏員成績出色,可以升為官員,甚至高官。清人錢大昕說:“漢之三老、嗇夫,治行猶著者,可累擢至大官,故賢才恒出其中,郡縣掾吏亦然。今雖欲重其選,而若輩本無出身之路,地方官又數凌辱之,其愿充者不過奸猾無恥之徒而已,安能佐縣令之治哉。”[23]所以,漢代吏員多有能忍耐清苦、自尊自愛、力圖有為者。但是唐代以后,隨著科舉制的發展,官與吏的地位差別日益拉大,吏員們出人頭地的空間日益狹窄,但是待遇低下問題卻沒有解決,因此,吏員腐敗也就日甚一日。

漢代吏員可以做官,對保證官員的素質也有益處。后世有人說:“徒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24]那些由吏員出身的官員,治理地方更有經驗,屬于“技術型”官僚,他們與后世那些靠背四書五經參加科舉的官員比起來,對民生疾苦更為熟悉。

講漢代俸祿史,不能不提王莽時期的俸祿改革。

王莽這個人是一個奇葩,他為人既狡詐,又有濃重的書呆子氣,所以大腦充滿了各種奇思妙想。他篡位之初,就開始仿照古書記載,進行了一系列花樣百出的官制改革,新創了許多官名。比如,他按照《周禮》的規定,設了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這一下導致各級官吏數量倍增,結果“國用不足”,不得不大幅降低官員們的俸祿水平。一度自公卿以下,每月只有麻布二匹。這樣一來,百官無法存活,貪污之風迅速刮起。

為了應對這種局面,天鳳三年(16年),王莽開始進行大規模的俸祿改革。

王莽的設計初衷良好,嘗試進行高薪養廉,大幅提高了工資標準,“上至四輔以萬斛云”,新莽四輔級官員是最高級別,他們的俸祿是西漢最高級別官員三公的二點三八倍,看起來魄力不可謂不大。問題是,雖然制定了改革方案,但是王莽并沒有能力迅速擴大財政收入,那么靠什么給百官發工資呢?王莽一個腦筋急轉彎,靠貨幣改革,增發貨幣。

王莽貨幣改革的主要思路是不需要增加產銅量,只需要把銅錢上鑄明的幣值大大提高,以此來增長銅錢的供應量,所以他設計了非常復雜的兌換體系。在王莽的貨幣體系中,有大錢,有壯錢,還有幼錢、幺錢、小錢。他給錢幣組織了一個“家庭”,排了輩分。除了錢,還有布,布的家族關系更復雜,有小布、幺布、幼布、厚布、差布、中布、壯布、弟布、次布、大布。按照上古的制度,烏龜殼、貝殼也都成了貨幣。此外,還有貨布、貨泉、契刀、錯刀等。

一個大布值十個小布,一個小布值兩個大錢,一個大錢值五十個小錢。一個烏龜殼值十個貝殼,一個貝殼值半個大布。一個錯刀值十個契刀,一個契刀值十個大錢。一個貨布值兩個半貨泉……(葛承雍《王莽新傳》)

但是這樣隨便增發貨幣,自然迅速導致惡性通貨膨脹,王莽所發的新幣,老百姓根本不承認。所以,王莽制定的高工資根本無法兌現。史載“莽之制度煩碎如此,課計不可理,吏終不得祿”[25],官員收入每況愈下,很多官員沒有俸祿收入。貪污腐敗因此不可避免地更加劇烈起來:“各因官職為奸,受取賕賂以自供給。”[26]雖然沒有俸祿,卻出現了許多富豪。“天下吏以不得奉祿,并為奸利,郡尹縣宰家累千金。”[27]王莽見狀大怒,又開始了雷厲風行的鐵腕懲貪。他下令從始建國二年(10年)起,“諸軍吏及緣邊吏大夫以上為奸利增產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財產五分之四,以助邊急”。[28]也就是說,把那些貪官家產的五分之四沒收,充作軍費。為了反腐,王莽大力鼓勵屬下舉報長官,奴仆舉報主人,結果天下大亂。“公府士馳傳天下,考覆貪饕,開吏告其將,奴婢告其主,幾(冀)以禁奸,奸愈甚。”[29]他越反貪,貪污腐敗越惡化。俸祿制度的失效,造成整個國家官僚體制的失效,王莽遂因之敗亡。

東漢前期,吏治也算清明。到了東漢中后期,情況發生了改變。

首先是因為戰亂和災荒交迫之下,東漢王朝的財政狀況不斷惡化。漢安帝時,諸羌反叛,政府用于平亂的戰爭費用達到二百四十億錢之巨。漢順帝末年,羌人復反,軍費達到八十余億錢。再加上東漢中期連續不斷的嚴重自然災害,財政陷入了極度困難。為了度過危機,東漢政府采取了“最省事”,也是最容易想到的辦法:減少百官的俸祿。漢安帝、漢順帝均曾下詔,“減百官俸”。桓帝時期,因為對武陵蠻的戰爭,還一度停發了百官俸祿。

在這種情況下,中高級官員的收入也大幅降低,那些潔身自好的清廉官員,大都陷入了窮困之中。如漢桓帝時的名臣朱穆,長期任中高級官員,“祿仕數十年,蔬食布衣,家無余財”[30]。東漢著名學者政論家崔寔,曾經在多地擔任太守,“歷位邊郡,而愈貧薄。建寧中病卒,家徒四壁立,無以殯殮”。[31]

西漢時期就存在的基層官吏收入過低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更加惡化,那些級別低的官吏,不但不能養活妻室兒女,甚至連冬夏衣被也買不起。比如東漢明帝時,河內藥崧“家貧為郎,(尚書郎)常獨直臺上,無被,枕杫,食糟糠”。[32]無獨有偶,《京兆舊事》載:“長安孫晨,家貧,為郡功曹,十日一炊,無被,有蒿一束,暮臥其中,旦則收之。”

深受薄俸之苦的崔寔曾經詳細算了一筆賬來證明東漢中后期的俸祿制度多么不合理。他說:“夫百里長吏……一月之祿,得粟二十斛、錢二千。長吏雖欲崇約,猶當有從者一人。假令無奴,當復取客。客庸一月千,芻膏肉五百,薪炭鹽菜又五百。二人食粟六斛,其余財足給馬,豈能供冬夏衣被、四時祠祀、賓客斗酒之費乎?況復迎父母、致妻子哉!不迎父母,則違定省;不致妻子,則繼嗣絕。迎之不足相贍,自非夷齊,孰能餓死?于是則有賣官鬻獄,盜賊主守之奸生矣。”[33]就是說,一個堂堂縣長,月俸才40斛,相當于4000錢。即使不照顧父母妻子,自己一個人生活,但身邊總少不得要雇一個用人了。一個用人每月傭金1000錢,每月的柴草及油、肉需500錢,薪炭鹽菜也要500錢。加上主仆二人糧食消費6斛,又是600錢,以上總計2600錢,下余1400錢,還要用來養馬。因此冬夏衣被、四時祠祀、賓客斗酒之類費用就無處可出了,再加上父母妻子需要奉養,所以這點工資確實沒法支撐正常的生活。

崔寔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對薄俸與吏治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他說:

今所使分威權、御民人、理獄訟、干府庫者,皆群臣之所為,而其奉(俸)祿甚薄,仰不足以養父母,俯不足以活妻子。父母者,性所愛也。妻子者,性所親也。所愛所親,方將凍餒,雖冒刃求利,尚猶不避,況可令臨財御眾乎!是所謂渴馬守水,餓犬護肉,欲其不侵,亦不幾矣。夫事有不疑,勢有不然,蓋此之類,雖時有素富骨清者,未能百一,不可為天下通率。圣王知其如此,故重其祿以防其貪欲,使之取足于奉(俸),不與百姓爭利。[34]

也就是說,如今官員權力很大,但是俸祿卻不足以養活父母妻兒。一個人如果生活不下去了,即便面對鋒刃相逼,也會想辦法去謀取收入,何況他們還手握地方財政大權。這就是所謂的讓渴馬去守水,讓餓犬去護肉,讓他們不去碰,是不可能的。在薄俸制下,雖然會有一些恪守操守的清官廉吏,但是只是極個別的現象,不可能用這樣的標準去要求所有人。所以,圣明的君王會以厚祿來防止官吏貪污不法。

在兩千年前,崔寔就已經把道理講得這樣清楚了。然而和后世一樣,東漢皇帝們在這種情況下,卻開始大力提倡“清官”政治,要求官員們崇尚節操,以清廉自守,以“薄屋者為高,藿食者為清”[35]。東漢末年政論家仲長統在《昌言》中直言不諱地批評統治者們的這種思路說:“君子非自農桑以求衣食者也,蓄積非橫賦斂以取優饒者也。奉祿誠厚,則割剝貿易之罪乃可絕也……彼君子居位,為士民之長,固宜重肉累帛,朱輪四馬。今反謂薄屋者為高,藿食者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開虛偽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績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祿不足以供養,安能不少營私門乎?從而罪之,是設機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36]

確實,在薄俸制下,東漢官風迅速大壞。“鄉官部吏,職斯祿薄”[37],導致他們“車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貪者充家”[38]。也就是說,既然國家不能提供足夠的生活費用,那么官吏衣食所需,只能向老百姓伸手了。清廉之人,撈的錢夠一家生活就可以了,那些貪婪之人,則開始無所不至,貪腐大面積覆蓋官僚系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祿,而私賦斂,貨賂上流,獄訟不決。”[39]也就是說,從高級官員到底層小吏,因為沒有工資收入,所以就紛紛開動腦筋,把權力當成收入的資本,想辦法撈錢,于是一級級上貢的現象開始出現,而地方政府行政效率大大降低,社會公正受到極大破壞,民生更加艱難。吏治腐敗,甚至導致人口減少,鮑宣就把“酷吏毆殺”列為民眾“七死”之首。

當然,東漢末期腐敗橫行的原因不僅是薄俸制。嚴重的黨爭和宦官、外戚專權也是重要原因。東漢中后期,權力運行的常態被打破,最高權力在皇帝、外戚和宦官集團中不斷搖擺,權力運行日益失去制約。在這種情況下,雖然國家財政仍然日益緊張,官場上的超級富豪卻不斷出現。外戚梁冀勢力極盛之時,到他家送禮的人絡繹不絕。梁冀本人日進斗金不說,連他的門人也因之巨富:“皆請謝門者,門者累千金。”[40]梁冀家財因此“合三十余萬萬”[41]。官場奢侈之風日盛,宦官侯覽“起立第宅十有六區,皆有高樓池苑,堂閣相望,飾以綺畫丹漆之屬”。[42]

中國歷史上的吏治敗壞時期,其政治病狀通常是高度相似的。除了梁冀門者通過收門包致富這種后世也經常存在的手段,東漢官場還出現了腐敗集團化、公開化,很多官員們結成利益共同體,以求自保。比如漢桓帝時,“太尉張顥、司徒樊陵、大鴻臚郭防、太仆曹陵、大司農馮方,并與宦豎相姻私,公行貨賂”。[43]

東漢中后期還出現了與科舉時代類似的因師門、同年關系而結黨的情況。兩漢選官采取征舉制,也就是說,由官員們舉薦那些社會名聲良好的人為官。但是,“名聲良好”這個標準彈性極大,操作起來灰色空間也巨大,導致官場人情風盛行。一位官員舉薦了某個人,則這個人不管以后官做到多大,永遠是舉主的“故吏”,要念舉主恩情。因此,一個高官能輕松地用師生情誼織就龐大的官場關系網。比如門閥大族弘農楊氏和汝南袁氏,皆“門生故吏遍于天下”。和明清科舉時的同年類似,漢代同一年被征辟、察舉為官者互稱“同歲”,同歲之間,亦常常黨庇幫助。比如五世公因為和段遼叔“同歲”,所以段遼叔早亡之后,五世公就舉其長子為官。

到了東漢后期,征舉制已經形同虛設,完全失去了最初的意義。顯貴之家世代為官,選拔官員任人唯“情”,所以出現了“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44]的著名諺語。

東漢末年,皇帝帶頭腐敗,公開賣官賺錢來滿足自己奢侈生活的需要。尤其是漢靈帝時期,買官晉升已成為常制,絕大多數官員都要通過交錢才能晉升官位。“是時,段颎、樊陵、張溫等雖有功勤名譽,然皆先輸貨財而后登公位。”[45]當時的廷尉(相當于今天司法部部長)崔烈為了當宰相,花了五百萬。正式任命那天,靈帝對左右親信說,“悔不少靳,可至千萬”[46],就是說他很后悔當初沒有再堅持一下,要不然,這個官可以賣到一千萬。事后,崔烈的兒子對他說:“大人實在不該買這個三公,外面議論紛紛,都嫌這官有銅臭味。”[47](“銅臭”這個典故就是從這兒產生的。)

洛陽白馬寺人司馬直盡管廉能之名滿天下,但是要升官也得花錢。靈帝因司馬直“有清名”,所以給他打了折,減價到三百萬錢,讓他升任巨鹿郡太守。赴官任上,司馬直越想越難過,給皇帝寫了一封奏折,痛陳朝政之失,然后服毒自殺,一時轟動朝野。

總之,在皇帝、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和集體腐敗下,國家的統治基礎已經被掏空了。東漢末年出現了“里野空”“朝廷空”“倉庫空”的“三空之厄”,權臣們“親其黨類,用其私人,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貿易選舉,疲駑守境,貪殘牧民,撓擾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亂離斯瘼”。[48]政治腐敗直接導致了東漢的滅亡。


[1]楊子彥:《戰國策正宗》上,華夏出版社,2014年,第75頁。

[2]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147頁。

[3]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147頁。

[4]班固:《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26頁。

[5]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965頁。

[6]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988頁。

[7]班固:《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44頁。

[8]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224頁。

[9]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353頁。

[10]王充:《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90頁。

[11]王充:《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90頁。

[12]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269頁。

[13]桓寬:《鹽鐵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75頁。

[14]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143頁。

[15]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352頁。

[16]杜佑:《通典》上,岳麓書社,1995年,第510頁。

[17]班固:《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84頁。

[18]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346頁。

[19]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66年。

[20]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第四版,1997年,序言第3—4頁。

[21]杜佑:《通典》一,中華書局,1988年,第990頁。

[22]杜佑:《通典》一,中華書局,1988年,第990—991頁。

[23]顧炎武、黃汝成:《日知錄集釋》,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364頁。

[24]房玄齡等:《晉書》(簡體字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35頁。

[25]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51頁。

[26]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51頁。

[27]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54頁。

[28]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54頁。

[29]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1554頁。

[30]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533頁。

[31]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28頁。

[32]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507頁。

[33]嚴可均:《全后漢文》(上冊),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68—469頁。

[34]嚴可均:《全后漢文》(上冊),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68頁。

[35]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02—603頁。

[36]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02頁。

[37]范曄:《后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722頁。

[38]范曄:《后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722頁。

[39]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494頁。

[40]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429頁。

[41]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431頁。

[42]范曄:《后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916頁。

[43]范曄:《后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800頁。

[44]葛洪:《抱樸子》,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127頁。

[45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28頁。

[46]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29頁。

[47]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29頁。

[48]范曄:《后漢書》(上冊),岳麓書社,2008年,第603—6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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