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隨風雨來
- 彼岸2021
- 梅香來襲
- 3329字
- 2021-01-11 08:00:00
那個陌生女人來了,帶著一場風雨,比與林在洞口初見的那天更加猛烈。
仿佛風雨在一次次試探著地面的承受能力,在上一次中僥幸生還,這次需要加強力度。雨下起來,太陽卻還在,連它都適應不了善變的云。
有的人在風雨中狂奔想要快速逃離,有的人拖著腳步慢騰騰的,似乎覺得經歷風雨習以為常。橙色連體百褶裙裹著白皙勻稱的軀干,在奔跑的風雨中向后揚起裙擺。她在風雨中向我跑來,與盡早逃離相比這點更重要。
我知道是她,就像多年不曾聯系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只要一見面,那種親密無間相識相知的感覺會立馬從四面八方趕來。我們間如同放了一個暑假,只不過整個假期都沒聯系而已,親密感并未流失。
我真想拋下一切不管不顧地躍過門檻,沖過去為她送上最大的擁抱。像抱著懸崖上垂落的最后一根樹干,死死的,瘦削的臂膀被勒出深刻的紅殷。將十指陷進她的脊背,任由血液沿著脊梁流遍脊背,將V領染上紅色,匯成洪流流進胸膛。
但我沒有實際行動,只是站在原地,把除了她以外的一切從眼里屏蔽。我的眼里滿滿是她,卻忘記為她撐起一把傘。惠是最貼心的母親,她就是惠的孩子。她們在風雨中肩并肩,用同一把雨傘撐散風雨。
連續的幾個雷震得地面都在晃動,讓人覺得差不多了。就像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為了地上某個廢棄的飲料瓶硌到腳,踢飛它還不夠,非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砸垃圾桶,砸電線桿,蹬踏踹。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神經病,正在履行發一場狂瘋的義務。垃圾桶都癟了,塑料袋,廢紙屑灑滿一地,觀眾都覺得夠了,可以收場了。
然而他不,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還要撒潑。明顯感覺到雨水沖擊地面的速度和力量都增強了,雷鳴電閃更加直觀的表示,他是老天爺,他還沒瘋夠。
她在隔壁屋的衣櫥里換上一套干爽的衣服,褪去黃色衣裙的她沒有失掉原有的高雅,包裹的紅藍間條運動球衫與清瘦的軀干形成鮮明的對比。如親吻徽標的長發少年一樣的紅藍,配上她剛到耳后的濃黑短發,使她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風暴雷雨切斷了電源,整個世界在閃電的出沒中忽明忽暗。她在明與暗的交替中,準確地從墻邊的柜子里拿出一根白色蠟燭,火機點燃引起虛弱昏黃的燭光隨風搖曳。一道閃電擊中地面發出耀眼的白光,她將燭光護在身前,紅藍球衫上金色針織字母和數字散發著抗拒的力量——MM13。
電閃雷鳴,平地邊緣一根兩米高的樹,在風雨中搖曳,抵抗著被連根拔起或削成兩半。一道閃電要了它的命,從中間劈開,升騰的一縷青煙迅速被雨水溶解殆盡。
多么幸運啊,外面的草地被打下數個坑洼,創口繼續受著打擊。而我們,有寬敞的屋頂和堅實的墻壁阻擋風雨。藏在山體里的小屋就是最好的避風港,專屬于林和我的。他現在正在閣樓上我睡慣的木質床上做著明天的美夢,不管大地在經受怎樣的摧殘,變得何等遍體鱗傷。
我想,他一定在那里,因為總得有一個人在,要守住洞口別讓其他人進去,連讓別人知曉都不可以,因為這里是僅剩的值得依靠的避風港。
她壓根不在乎外面的世界,任由風吹得兩扇木門哐當撞墻,依舊泰然地靠著門檻面對屋內坐著,和我聊天,說起他的一個朋友,這才是最要緊的東西。她的這一份對外的無動于衷和對內的專注,讓我覺得她是一個真正值得信賴的家伙。
老天爺說,我真的還沒瘋夠,再加把勁兒吧,讓你們看看這才是我真正的該有的脾氣。雨勢不減反增,雨水如同千萬根指頭粗的柱子,密密麻麻地斜插在地上每一寸肌膚,坑洼里激起的連綿水花才讓人知道,這千萬根柱子是在流動的。風也玩得興起,有幾聲樹枝折斷的清脆聲傳來,接著傳來響徹天地的雷聲。
漫天的雨矢從天空的層層烏云中射出,織成無縫的帶著鋒利箭頭的羅網朝小屋,朝她,朝我,氣勢洶洶而來。大部分雨矢在門檻邊失去氣勢,齊刷刷地形成一條直線。
“雨是從西邊來的,同我一樣,跨越了大半個地球才來到這里。要躲避就得飛得比云高。”
“那為什么還要重新降落回地上?”我望著藏在昏黃燭光后昏暗的臉問道。
陳,她讓我這樣叫她。
“地上,雨總會停的。”陳伸出手,精心地呵護著被吹倒向左邊的火苗,確定它脫離熄滅的危險后平靜地對我說,“況且,一個人孤獨地飛翔和一個人孤獨沒有多大區別。
“我知道他在等我,所以我得回來。”
陳說,她知道他在等她,所以就回來了,從遙遠的伊比利亞半島。
出口已經打開,請放肆傾瀉。現在,我跟著她去見那個等著她的男人,去經歷他們的過去。
“長尾蜂在白色的梔子花頭跳舞,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長達數年,乃至永遠的分別。他發出尋人啟事,稱我走丟了,拋下記憶中滿滿是我的他。如同長尾蜂尖細的尾針被拔掉,它失去了生的能力。可你知道嗎,痛苦的何止他一個,我明知道那根針的離體意味著什么,所以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嬌嫩的花瓣被蟄傷,連同蜂本身。
“他的心思細膩至極,是我見過最體貼的男孩兒,連表白都那樣小心翼翼。我知道,他也在得與失之間千萬次徘徊,亮出長尾針的那一刻,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她深情地看著我,我在她的眼里是他的樣子。
他終于失去了陳。
失去,只是想要得到更多——僅有的,也是唯一想要的。這是一場賭博,獎勵豐厚到令人瘋狂,誰也抵擋不住那般誘惑。于是,ALL IN。結果就是失去,變得一無所有,終于還是只有一個人面對無邊的黑暗與孤寂。
“他在賭博,用最后的籌碼作最后無謂的抗爭。他覺得老天爺是可以公平對待自己的,他將其他人都攔在圍墻之外,而我作為唯一的那一個,被邀請進入。門開了,等著我進去,但我沒有……”
“你沒有進去!反而從外為那道門上了一把鎖,留他一個人在圍墻里住。”是她把他關起來的,他從未原諒過她,“他在黑暗中等待,堅信總有一天你會帶著鑰匙歸來。”
“對,我回來了。”
她回來了,門開了。
一道閃電在她身后落下,耀眼的光芒蓋過了燭光,小巧的臉藏在邊緣亮白的頭發里,看不清此刻她擁有怎樣的表情。
我起身,準備去關門。
“不要關門……”她讓我別關。她一眼就看懂我的心思,我在她面前毫不能遮掩,也毫不遮掩。閃電的光芒消失,蠟黃的燭光又映照出小巧的臉,帶著祈求的神情,“雷聲還沒來!”
外面的泥土合著雨水,渾濁的黃色水流沿著更低的地勢流出屋前的空地。我站著不動,等眼中的那一股水流順坡而下。
轟,轟,啪——
雷聲來了,低聲轟隆積攢能量后,是一聲刺破耳膜的尖銳炸裂聲。
閃電過后,雷聲要等一會兒才來。這扇門還不能關!
陳對于雷聲無動于衷,埋著頭,手指搓動著無名指的環形戒指,旋即下意識地將它藏在左手張開的手指下。
默契的沉默從各自的體內釋放,彌漫整個屋子。水流無休止的沖擊,令又一段邊緣路面滑坡。惠去哪里了?這個時候,惠應該進來為我們添一壺熱茶。
“這只是一個選擇而已,沒有對錯的選擇。我的選擇,至少當時是抱著這樣的態度去選的,我寧愿關上那道門,就站在門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有一天他自行將門再次打開,希望那時有更漂亮更可愛的姑娘住進去。”她先開口說話,是該她說點什么的,“我一直站在那里,一直望著,等著……”
她的眼睛撞見我的目光后,原本低落的氣勢瞬間高漲,又回到先前電閃雷鳴中都巋然不動的樣子。
“如果不幸的事情真的發生了,那道門再沒打開過,他也沒有翻墻而出。那么,當櫻桃樹的枝丫上擠滿烏鴉,叫個不停時,我會在門前擺滿杜鵑花,紀念我最要好的朋友。留自己在人間,背負著內疚,經受著折磨繼續活下去。”
背負歉疚,繼續活下去。這就是她為我最好的朋友寫下的悼詞!
寧愿如此也不愿進去?她作出肯定的回答。
“那你回來干什么?”
我感覺到左邊有一顆牙齒被咬碎了,心里的一團火堵住了咽喉,令空氣無法出入。腦袋覺得悶,胸膛覺得空。那是一種想死而不得的憤懣。
“因為我希望他不要自我放棄……”
“什么叫自我放棄?”
“自我放棄就是永遠活在幻想當中!他說幻想可以創造一切,現在,我還是那句話——幻想同時可以毀滅一切!”
“誰要管創造還是毀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應該幫他,就算他像現在這樣發脾氣!”
“嘿,我在說他,我最好的朋友,他現在走丟了!”
“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釋。就像我是在為他辯解一樣!”
“嗯嗯……”
每次沒有結果的爭辯都是在她的“嗯嗯”中結束的,似乎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詞匯來安撫兩個固執的靈魂。
嗯嗯,是世界上最敷衍的詞匯。她以為這樣可以表達自己的無語而不失禮貌。可她是她,她怎么可以敷衍,要知道我們正在進行的可是最坦誠的談話,不要用其他虛偽的東西毀掉它,求求你!
我們為了一個別人,大吵特吵,然而誰都認為自己必須這么做,至少都有一個能夠完全說服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