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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想回到過去

“至少,幻想是唯一可以控制的東西。無論怎樣,你別不管他……”這次該我說點什么。她在等著我去說服,我卻拿不出更好的理由,唯有軟弱的渴求。

“那她呢?她——他唯一的姐姐——在最無助的時候,他說什么不管了。你知道嗎,‘不管了’是令心臟瞬間粉碎的炸藥!”

豐田汽車駕駛室那扇從未開啟的車門,讓我失去爭辯的勇氣,可林有!

“為什么?因為沒救了,真的沒救了,他也無能為力!瞧瞧,他自己的生活都一團糟,他使不上力。管不了,不是不想管!”

“呵呵!因為無能為力,所以不管了?”陳是最狠心的女人,非要榨干人最后一絲尊嚴,“到底是真的不管了,還是不該說不管了,實際上真的不管了?”

“夠了!”

以往真讓人泄氣,想轟轟烈烈拉個屎,結果出來的是嗶嗶啵啵的屁。這次能如此痛快地咆哮而出,歸功于陳,是她逼我到人性的邊緣。

風雨雷電還在繼續,真好!如果它們此刻突然全都撤去,那微弱燭光下漫延的沉默會令陳和我瞬間窒息。

她將臉藏在昏暗中的黑發下,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子,好像它真是能讓自己心安的東西。

我的無處安放的視線與它擦肩而過,在雨矢劃出的線上停駐。看著一根接一根雨鑄的流矢扎進地面,那里已經形成一道淺淺的溝壑,在短短的幾秒眼光滯留中,腦中的思緒又爬上神經末梢,在我的世界里為所欲為。

幻想可以創造一切,同時可以毀滅一切。

陳是對的。

真正令人迷惘,想要逃離的是——沒有徹底逃離世界的能力和勇氣,卻甘愿被逃離的心緒頻繁觸動。

我們總幻想著交付全部記憶和希望,將另一半個自己放逐在夢里。夢里的半個自己懷揣著生的希望,四處奔波找尋,竭力想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成為一個完整體,從而擁有撐起內心無邊無際孤獨與迷惘的力量,用來對抗外界的一切黑暗——不被黑暗侵蝕成為助長黑暗的養料。

“我來到這里,到底想怎樣——想讓他怎樣?”陳像是從我的怒吼中醒過來,終于堅定地看清一個事實——我不是他,“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當我見到惠姨,還有那封存的藥物后,我想我懂了。我知道為什么整個伊比利亞半島,整個愛情海域,這些他熱愛向往的地方,都找不到讓他回頭的藥。”

有的人只是想讓他記起,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大概像是在說,嘿,朋友,你得回來,繼續和我們在一起,一起做回傻子。或者單純的是想讓他記起,以往一起做傻子的日子。

丟了的東西總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回來,因為那是屬于自己的一部分,等同于寶貴的財產,而對于財產,誰也不愿損失分毫。

“我對他只有一個期待——別總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需要人陪的時候,大膽邀請我進去坐坐。

“他曾答應過我,如果哪天自己第一次出國,一定是去西班牙的巴塞羅那,而且一定會帶上我。”陳臉上掛滿笑容,享受著甜蜜說,“當時我笑得特別開心,幻想著哪一天真的和他一起,上午在巴薩羅那的海灘沐浴陽光,海灘上人影很少,只有一對金發小情侶在沙灘椅上相擁相吻。我們兩個互相笑笑,手牽著手沿著海岸邊緣邁步,任由海浪淹沒腳面。然后陪他去諾坎普球場,看神奇的梅西,神奇的巴薩踢最完美的TIKITAKA,和他,和我最親愛的朋友!”

我輕輕閉上眼睛,連連點頭。我能感受到那動人的景象。

陳長嘆一口氣,屋子里的空氣變得稀薄,原本就微弱的燭光淡然無光,一切都被她的嘆息抽掉了大量生命力。噢,除了雨,它還在拼命落下。

“一間屋子,容不下兩個永遠孤獨的靈魂。他有他的孤獨,我有我的寂寞,不能成為互補。我們只能像兄妹一樣親昵,因為彼此懂得對方的痛苦,倘若強行結合會產生何等畸形的新生命……”

風雨阻隔了歸路,我在平原小屋待了一夜。

在夢里,我領著一群人走過懸崖上窄窄的棧道。途中,我發現大家實在沒有充足的力量橫越這條天塹,決定返程。

場景轉換,到了學堂,時候卻是除夕夜。我在那里扮進熱鬧的人群里,等到她們仨到來,我扮得更投入,裝得更開心。似乎將一筆鈔票——應該是借的,然而我從不向她們借錢——還給她們,像是在說,現在我不欠她們了。接著想給誰打電話,懇求他能陪我一起過除夕,然而一個也沒有。

醒來時,風雨已停,天空放晴。

桌子上鋪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想回到過去”。陳走了,我們互相虧欠著一場正式的告別,這是誰都還不起的玩意兒。

那輛永不越界的豐田停在房門口,四下不見人影。我走上來時路,決定白天就回到山中的小屋。

溪岸邊的荒地上,幾十個土堆已被鏟平,惠又在開辟新的菜園。林奪過鋤頭,讓她到旁邊歇會兒。饞嘴的小月張著大眼睛,盯著大月一刀一刀剝掉蘋果皮。

“小月,離遠一點。”她們的媽媽指著林說,“瞧見舅舅鼻子上的刀疤沒有,就是小時候和你一樣,非要把臉湊得那么近,被媽媽割到的!”

小月點點頭,乖乖地退后。

菜地整平,林帶著大月小月走到那個最大的土堆邊,著手拔除墳頭的雜草。

他們誰都看不見我,我像本身就不存在似的。

我繞到土堆后邊,鉆進隧道,回到……

還是那個住慣的病房,一串十個黑色葫蘆垂落到地上,她趴在我的床沿還未醒來。

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屋內,長葫蘆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

“天氣真好。”我伸手將她耳鬢被風吹亂的秀發捋回耳后,“頭發夠長了,我帶你去剪頭發!”

床頭那盆新開的白色海芋真特別,在白日里也開始唱歌。

每一次你不開心,我也跟著傷心。

我們的心那么緊,一定很有默契。

不必想該做什么,才算夠得體。

我始終相信,哪天你會聽見,誠實的聲音。

我知道愛并不是,誰能取代誰。

可是我,想幫你撿起,無謂的心碎。

可以的話,我們重新來過。

可以的話,讓我彌補他犯的錯。

旅途的美景,還有很多,何必固執,逗留這段殘破。

可以的話,轉過身看看我。

可以的話讓我松開你的枷鎖。

迷途的流星,點點墜落,總有一顆,在夢中閃爍。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兩個自己。

一個在表面堅強,一個躲在心底。

如果時間夠長了,就能看清晰。

我不會放棄,哪天簡單的愛,能創造奇跡。

我知道愛并不是,誰能取代誰。

可是我,想幫你撿起,無謂的心碎。

可以的話,我們重新來過。

可以的話,讓我彌補他犯的錯。

旅途的美景還有很多,何必固執,逗留這段殘破。

可以的話,轉過身看看我。

可以的話,讓我松開你的枷鎖。

我們都曾經那么寂寞,才真的懂,彼此的軟弱。

(梁靜茹《可以的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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