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少年
龍擎天濃眉一皺,沉聲道:“此事聽來,直如兒戲,絕無可能,真虧你如何說得出口。”
一直遠遠立在一旁的紅衫少婦,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說,我用爹爹的武功與你動手,豈非亦是一樣。”
絕色少女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突地仰天長嘆道:“師父呀師父,我說他絕對不會答應,你老人家卻不相信,此刻看來,還是你老人家錯了。”緩緩走到樹下,冷冷道,“我們走吧,就讓龍中天在武林稱霸,又有何妨?”
龍中天厲叱一聲:“且慢!”
絕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愿對死人守約,我也不能怪你,就當十六年之前家師與你根本未曾訂約好了。”
龍中天突地仰天一陣狂笑,朗聲笑道:“數十年來,老夫險死還生,不知有若干次,從來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對人失信一次,日月老鬼雖死,約會卻仍在,他既已留下與我相較之法,我怎會失信于老鬼!”
龍擎天與戶紅衫少婦齊地驚喝一聲:“父親,不可啊……”
龍中天狂笑著抬起手來,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絲巾,只見面目上有一處劍傷,傷口有如一條巨大的蜈蚣。
龍中天笑聲頓處,沉聲道:“老子生平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多年前縱遇對手武功高過于我,我卻也能將之傷在劍下,便是因為我胸懷坦蕩,一無所懼,我若有一次失信于人,便不會再有這樣的坦蕩胸懷,那么,我只怕早死了數百次了!”目光一陣惘然,似是已漸漸落入深思。
有風吹過,龍中天寬大的錦緞長衫,隨風又是一陣飄動,初升的陽光,穿破終年籠罩峰頭的薄霧,映在他劍痕斑斑的面容上,俱都隱隱泛出紅光。
他緩緩抬手,自右額輕輕撫下,這一道劍傷由右額直達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無法保全。四十年前,玉門關外,與帶頭大哥殺敵……”他喃喃低語,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幅圖畫,劍氣迷漫,人影縱橫,那人在他額上劃下了這道劍痕,他此刻輕輕撫摸著它,似乎還能感覺到當年那銳利的劍鋒劃開皮肉時的痛苦與刺激!
他突地縱聲狂笑起來,仰天長嘯一聲,大聲道:“蕭軒昀,蕭軒昀,你那一招‘天外飛仙’,老夫雖然無法抵擋,但你又何嘗能逃過我的劍下……”
笑聲漸弱,語聲漸微,右額上的長劍痕,又觸起了他的往事
他手掌滑過頷下的長胡,撫及髯邊的一點創痕,那是天山的“天山神劍”,這一劍創痕最輕,然而當時的情況最險。
他一面沉聲低語,手指卻又滑上手上另一道劍跡,這一劍彎彎曲曲。
膊邊的一道劍痕,其深見骨,其長人發,上寬下淺,似乎被人凌空一劍,自頂擊下,這正是矢矯變化、凌厲絕倫的華山劍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華山絕頂……他心底一陣顫抖,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往事,每一憶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驚悸,但是,他畢竟還是安
全活下來了。
“因為我已經遍歷天下武林的奇技絕學,世間再沒有任何一種武技能傷得了我!”
他遙視云霧凄迷的遠山,心頭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寂寞,求勝往日的豪情勝績,有如一片浮云飄過山巔般,輕輕自他心底飄過,浮云不能駐足山巔,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聲虎嘯,傳自山下,龍中天目光一閃,自舊夢中醒來,山巔之上,一片死般沉寂,絕色少女兩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著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是輕蔑。
突地,龍中天又自發出一陣裂石穿云的長笑!
長笑聲中,他雙臂一分,一陣叮叮聲響,錦袍襟邊的十余粒紅玉紐扣,一起落在山石地上!
虬須大漢目光一寒,顫聲道:“父親,你老人家這是要做什么?”
龍中天朗聲笑道:“我若不與日月老鬼遺下的劍法一較長短,他固死不瞑目,我更將終生抱憾。”
絕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緩緩一系腰帶。龍擎天瞠目道:“阿父,此事太不行啊……”
龍中天笑聲一頓,厲叱道:“你知道什么?”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百戰不死,老來若能死在別人劍下,卻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龍擎天心頭一震,連退三步,衫,有如一片輕云,橫飛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頭。
絕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陽關……”
龍中天冷冷哼一聲,擰腰轉身,背向龍擎天,緩緩道:“‘虎瓜勁’的手法你可還記得么?”
龍擎天頷下虬須一陣顫抖,道:“還……記得。”
龍牛天道:“你且以‘虎瓜勁’的手法,點我三穴。”
龍擎天面容一陣痙攣,道:“阿……父……”
龍中天軒眉叱道:“快!”
龍擎天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關,一個箭步,竄到他父身后,雙手齊出,食指與拇指虛拿成“莊兒瓜勁”,緩緩向他師父肩頭“缺盆”穴點去。
少婦暗嘆一聲,回轉頭去,但目光一觸那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時回過頭來,只見那豪邁坦直的龍擎天,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顫抖,終于還是不能下手。
龍中天濃眉一軒,回首叱道:“無用的……東西!”
他“無用的”這三個字說得聲色厲然,但“東西”兩字,卻已變作輕嘆。
虬須大漢龍中天雙手一垂,頹然長嘆一聲,道:“阿父,我想來想去,總覺此事極為不妥……”
話音未了,突地一條人影橫空掠來,竟是那一直追隨在大漢身后的弱冠少年。
龍擎天皺眉道:“五師弟,你來做什么?”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緩緩道:“大師哥既無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勞好了。”
龍擎天雙目一張,叱道:“你瘋了么?”
弱冠少年目光直視,面容呆木。龍中天轉身仔細望了他幾眼,突地長嘆一聲,道:“我一直當你孱弱無能,嫌你脂粉氣太重,想不到你外柔內剛,竟與老夫昔年心性一樣,此次我若能……”干咳幾聲,轉目道,“你既也懂得虎瓜神功的功力,還不快些下手。”
龍擎天連退三步,垂下頭去,似乎不愿再看一眼。
只聽“篤,篤,篤”三聲輕響,絕色少女一聲冷笑。
龍中天“呼”地吐出一口長氣,又“呼”地吸進一口長氣,接著“鏘啷”一聲龍吟,劍光耀目!
少婦柳腰輕擺,掠至龍擎天身側,低語道:“你難受什么,陽父又不是定要落敗的!”
龍擎天霍然抬起頭來,像是想說什么,卻又未曾出口。
只見那絕色少女自青衫少婦手中,接過一柄離鞘長劍,右手食中兩指,輕輕一彈劍脊,又是“鏘”的一聲龍吟,傳遍三山四水!
劍作龍吟,余音裊裊,龍中天右掌橫持長劍,左掌食、中兩指,輕撫劍身,陰森碧綠的劍光,映著他劍痕斑斑的面容,映著他堅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只有指與目光,一齊在這精光耀目的長劍上移動著,就像是一個得意的母親,在溫柔地撫摸著她的愛子一般!
然后,他沉重地嘆息一聲,解下腰邊的綠鯊劍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閃動一絲驚異之色,雙手接過劍鞘,龍中天已自沉聲說道:“自今日起,這柄‘靈阿劍’,已是你所有之物!我龍家兩樣神功,你得龍家劍法,你大師兄得龍家金剛手,好,很好!哈哈哈!!!”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劍鞘,連退三步,“撲”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虬須大漢面色驟變,濃眉軒處,似乎想說什么,少婦卻輕輕一拉他衣角,兩人對望一眼,一齊默然垂首!
龍中天長嘆一聲,道:“莫要辜負此劍!”
弱冠少年長身而起,突地轉身走到那具錦衾所覆之物前面,緩緩伸出掌中劍鞘,緩緩挑起了那面五色錦衾,赫然露出里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龍中天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聲道:“你可有什么話說?”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竟又緩緩跪了下去,面對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突然手腕一反,自腰邊拔出一柄作龍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輕輕一點,然后反手一揮,揮出數滴鮮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龍中天嚴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絲滿意的微笑,頷首道:“好!好!”一捋長髯,轉身走到絕色少女面前。
絕色少女輕輕一笑,道:“抬棺求敗,不愧大俠之稱。
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這一笑當真有如牡丹花開,百合初放,便是用盡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出她這一笑所帶給別人的感覺!
弱冠少年將那柄綠鯊劍鞘,掛在腰邊,目中突地發出異光,盯在絕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她走了過去!
絕色少女秋波一轉,與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間,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聲道:“你要做什么?”
龍中天沉聲道:“此間已無你之事,還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語不發,突地雙掌一分,左掌拍向絕色少女右脅,右掌竟拍向龍中天的左脅!
這一招兩掌,時間之快,快如閃電,部位之妙,妙到毫巔,絕色少女與龍中天齊地一愕,俱都想不到他會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們這微微一愕間,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觸到他們的衣衫。
絕色少女冷笑一聲,左掌“唰”地揮下,“啪”的一聲,與弱冠少年右掌相擊,龍中天厲叱一聲,擰腰錯步,亦是揮出左掌,“啪”的一聲,與弱冠少年左掌相擊!
四掌相擊,兩聲掌聲,俱在同一剎那中發出。虬須大漢濃眉驟軒,一步掠來,大聲喝道:“老五你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