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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華沙生活

  • 戰起1938
  • 瘋丟子
  • 15772字
  • 2020-12-25 09:18:27

秦恬吾妹:

你還好嗎?哥哥永遠希望你好。

請原諒哥哥沒等到你就離開,回國的船快要起程了。恐怕你看到信的時候,哥哥已經在大洋的彼端,或者,已經在戰場上了。

你知道嗎?戰爭又開始了,當我們在這兒吃著牛奶面包時,我們的祖國正在遭受著戰火的摧殘。日本侵略了我們的領土,而現在國內的統治者竟然無動于衷,任其為所欲為。你的義常哥哥和韓春哥哥已經在我之前踏上了歸國的航班,而我將要登上的是最后一個航班。

沒錯,我們生于法蘭西,長于法蘭西,我們的父親是無根之人,是戰后遺留的勞工,我們的父輩曾經歸國無路,但他們帶著我們在這里艱難求存、成家立業時,一刻都不曾讓我們忘記我們的根在何方。我們無論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兒,都不能改變我們的血統,不能改變我們的黑發黃膚。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兒?我們該去哪兒?照鏡子時,開口時,路過路邊的櫥窗時,我沒有一刻忘記過。

恬,你曾經抱怨過父親,為什么從小教你無處可說的漢語?為什么在家說法語就要挨打?你可曾記得他的回答?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年你才五歲,因為在家說法語被父親要求在外面的冰天雪地中罰站,他在家中大吼著,說要讓你記住你是誰,記住你流著什么血!那時你沒有看到,他是流著淚的。父親想家,一直想,不是法蘭西的家,而是在中國南方鄉下的家,還有那片田。

我要回去,恬,原諒哥哥不能在這兒照顧你。想到那個陌生的家鄉,想到父親無數次說到的稻田和果林正在被踐踏,我連一刻都坐不住。

對了,你不是一直都喊我阿瑞嗎,為什么我的名字又叫秦九呢?因為哥哥我剛出生時,父親就給我取名為秦瑞。可是不久以后,巴黎和會竟然把中國山東變為了日本的戰利品,同為戰勝國卻受到如此不公對待,國內爆發了以學生和工商階級為主的抗議運動,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運動浪潮席卷全國,中國終于展露了她的血性……運動的第一天,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正是你哥哥出生那一年,而九,乃五四之和。聽韓叔說,此消息傳到法蘭西那一天,父親當即改了我的名字,阿瑞,則成了我的小名。

這件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之所以告訴你,是想讓你明白,如果父親還年輕,他會毫不猶豫帶著我們全家踏上歸國的船。而現在,打仗這種事情就讓哥哥來,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努力深造,在我們趕走侵略者時,回來復興我們的祖國。

哥哥會一直等你,時間,戰后,地點,等我的來信……

兄:秦九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一日

秦恬放下信,抹了把臉,滿手的淚水。

她環顧四周,狹窄的閣樓、鋼絲床、小書柜、小書桌、簡單的洗漱架,白毛巾擱在臉盆里,天窗中月光灑進來,感覺比昏暗的燈光還要明亮。

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地方,承載了一個青年的生活。他在這里早起、洗漱、看書、上課、打工、看書、洗漱、入睡。

她的心情一陣激動。

這時,她腦中浮現出一張滄桑卻又親切的臉,那應該就是父親了,即使面目模糊,卻難以忽視那一閃而過的沉重和悲憤。

這是即使失憶,也無法忽視的屬于整整一代人的痛苦。

而她的哥哥,走上了遠東戰場。她隱約記得談到五四時,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遇到國難,依然頭腦發熱,參加游行,依然義不容辭……看到秦九的信,她恍然發現,在一盤散沙的中國,在多災多難的時代,這些學生的熱血即使隔著大洋,依然熾熱無比,她有什么權利去抱怨哥哥的不告而別?

有了秦九,有了信中的五四運動,有了波蘭,有了遙遠的中國,秦恬一直以來的格格不入感,似乎消減了不少。

“恬,恬?”外面有人小聲叫道,用的是德語。

“什么事?”秦恬小聲應道。

“四點半了,該起床了,既然你是干你哥哥的活,現在該到餐廳打掃了。”

“好的。”秦恬連忙應道,一看墻上的小鐘,果然已經四點半,沒想到她已經折騰了一晚上。

秦恬來到華沙后已是凌晨,她向一個早起的路人問路,想知道莉娜的叔叔工作的地方在哪里,被那個好心的路人直接帶到了辛迪亞飯店。她將信交給了莉娜的叔叔之后,又辛苦無比地和路人比畫了一天,才找到哥哥暫住的地方,那里竟然是華沙目前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艾森豪芬酒店。

酒店的值班經理正好是得過秦九囑托的那位,他雖然對秦恬竟然一點波蘭語都不會感到苦惱,但是好在秦恬的德語不錯,人又漂亮能干學歷又高,便留下了她,還把她帶到了秦九以前所在的員工宿舍閣樓。

只是在她掌握基本波蘭語之前,以前秦九所做的餐廳侍者的工作就不能做了。

秦恬換了一身白色鑲著紅邊的勤雜工的衣服,下樓到了廚房,領了一個塑料桶和一個拖把,成為了一名清潔員。

清理著光可鑒人的酒店過道,秦恬在短暫的不適應后,沒有了特別的感覺。

她不知道自己吃苦耐勞程度如何,經理吩咐了她需要清理的是一樓廁所到餐廳那一段路,可是有時候她會把自己的“領地”稍微擴大一點……相比一些人進出的入口和廚房通道,她這塊地方真的是相當輕松。

清理掉一位客人走出時的水漬,秦恬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手抓拖把靜立在一邊,正百無聊賴之際,一個穿著侍者制服的年輕男子走過來,用德語問道:“你就是新來的恬?”

秦恬對于外國人的省略能力真的很無語,但又不能反駁什么,只能點點頭。

“哦,看來你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別小看它,等到人多的時候,你會無比痛恨給你分配工作的人。”年輕人語調輕松,說完還俏皮地眨眨眼,瞄了瞄站在門口旁邊的胖胖的經理。

秦恬的笑點頗低,但是在這么久的緊張和疲勞后,遇到一個如此輕松的人,還是讓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你笑起來很好看,應該繼續保持,這樣不僅讓自己快樂,還能讓往來的客人也輕松不少。”年輕人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紹,凱倫·比特曼,你所在的清潔小組的組長,專門負責拿著皮鞭抽打你們,督促你們工作。”

秦恬想也不想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忽略了他的手的角度問題,快樂地搖了搖,順便說道:“你好凱倫,你很有趣。”

凱倫的表情有些奇怪,笑了笑,“親愛的恬,你對西式禮儀似乎并不清楚,我記得你哥哥說過,你們都是在法國出生的。”

秦恬一頓,恍然想起,凱倫那動作,分明是要行吻手禮……而自己卻豪放地握了上去……

她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抱歉,我們家,嗯,一直不習慣西式的禮儀。”

凱倫聳聳肩,“我佩服你們對于你們禮儀的堅持,不過畢竟這是公共場合,能夠入鄉隨俗的話當然是最好的。還有,其實正常講,應該是女士先對男士伸手表達善意。”

“好的,我記住了。抱歉,呃,謝謝。”

“不要局促,相信你會做好的。”凱倫停了一會兒,摸摸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秦恬,“這是很久前我一個朋友整理的,你哥哥也用過,上面似乎有一些中文的批注,希望對你學波蘭語有點幫助。”

秦恬接過來翻看了一下,竟然是一本波蘭語小詞典,巴掌大小,做工不算精致,圣經紙材料,一看就知道經過了很多手,里面雖然用的是德語解釋,但還寫著很多其他語種的標注,有幾頁甚至有中文,顯然是出自她哥哥的手筆。

感動自是不必說的,即使還沒有學,可有這本詞典在手,語言不通的恍惚感似乎消減了不少。秦恬握著詞典,問道:“您真的用不著了?”

凱倫搖搖頭,“我真用不著了,你可以一直拿著,等到你確定用不著的時候,如果不愿留著,你可以還給我,我做個紀念。”

“那怎么好意思。”秦恬翻了翻詞典,放入圍裙寬大的口袋中,“我會以盡早還給你作為目標,這樣我能學快點。”

“哦,恬,”凱倫做驚訝狀,“你和埃里克山大真是兄妹,他當初也是這么說的。”

“我要謝謝你對我哥哥的幫助。”即使素未謀面,以己度人,秦恬也想替秦九感謝他。

凱倫微微點頭轉身離開,還擺著手,用古怪的中文道:“帶恩不煙謝。”

“噗!”秦恬噴了。

之后,秦恬開始了她四點半起九點打烊、全年無休的生活。

她拿出了一股拼命勁,捧著這本詞典四處和人對話,沒事嘴里就嘰里咕嚕念著波蘭語。她的進步很大,再加上以前哥哥打下的人際基礎,很快就憑著初學不久的波蘭語在飯店工作人員中混得風生水起。

她沒有什么特別活潑開朗的性格,只不過有時候有點老好人,沒事還冒點憨氣,但是該精明的時候也不落下,又有那么點中國人特有的自我調侃的幽默,所以很招人喜歡,尤其是廚房的幾個大叔大嬸,成天跟她介紹自己的兒子。

桑塔嬸嬸是廚房的幫工,雖然只是洗洗碟子、叫叫號、打打下手,或在空閑時清潔廚房,但因為干得久了,便成了酒店元老級的人物。她超級和藹可親,把秦恬當女兒一樣疼,還常跟她說起自己的兒子卡爾。

不過秦恬不怎么愿意和桑塔嬸嬸談起她的兒子。

她還記得那天,幫桑塔嬸嬸洗碗,忽然聽她說:“對了,秦恬,我的兒子和你哥哥差不多大呢,是個好小伙哦。”

“哦?”秦恬略有興趣,“怎么從沒見他來過?”

“他啊,”桑塔嬸嬸一臉驕傲和假假的抱怨,“年齡大了志向也大,他在波莫若騎兵團呢。”

一旁的主廚漢克叔叔笑道:“那可是我們波蘭最精銳的部隊,你桑塔嬸嬸見人就要炫耀一番,哈哈!”

秦恬沉默了。

又是當兵的……當有親人正在遠方參加戰爭的時候,她實在無法用輕松的心態對待。

作為華沙首屈一指的酒店,艾森豪芬酒店的客人都是上流社會人士,秦恬雖然只是一個打掃一樓餐廳到廁所、過道的清潔工,卻也是大開眼界。那些政客、艷星、軍人、富商,在一些自以為沒人的地方會干出一些齷齪事。她好幾次進洗手間洗拖把時都能聽到一男一女在隔間里面撞門板的聲音,待他們走出來時便變成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到了餐廳更是裝出雍容高貴不可侵犯狀……

秦恬不是什么沒見識的小妞,好歹她也是個大學生,對這些倒還淡定,只是有時候到廚房幫工或者扎堆聊天的時候會將這些事拿出來說笑一下。

在沒電視機看、沒時間聽收音機的時候,所有工作人員都對每一天下來看到的、聽到的八卦新聞特別感興趣,每天工作結束后都要扎堆交流很久。秦恬本來并不熱衷于八卦,可是現在卻對此極為感興趣,因為這真的是練口語和聽力的好地方。

“財政部長又和麗麗勾搭在一起了。”

“麗麗前天不是剛和瑟維奇將軍來開房嗎?”

“呵呵,將軍閣下哪有財政部長有錢啊……”那人又小聲道,“聽說前陣子的軍需撥款,落實到軍隊只剩下一半呢。”

“什么?”桑塔嬸嬸憤怒了,“怎么可以這樣?那、那些小伙子吃什么?用什么?”

“呵,那些人才不管這些呢,有錢就行,餓死的又不是他們。”

“上帝啊,懲罰這些魔鬼吧。”桑塔嬸嬸雙手合十。

“剛才我整理房間的時候,麗麗剛出去,我聽到她在詛咒瑪麗蓮。”

“瑪麗蓮?那個華沙藝術家劇團的新秀?”

“嗯,前天晚上看到她了,可真是個美人啊,剛跟財政副部長搭上了呢。”

“哎哎,估計不久后華沙上流社會的新交際花就要換人啦。”

“呵呵,恬,聽懂了多少呀?”

猛然被問到,秦恬一愣,迷茫地抬起頭苦笑,“你們說得好快,我只能大致明白,具體細節聽不出來……”

“給我看看。”凱倫湊過頭來,看秦恬手中的筆記本,“咦,這次聽到的確實挺多,有進步啊。”

“嘿嘿。”秦恬打了個哈欠,“你們還聊嗎?十點了,該睡了吧。”

“是啊,該睡了。”眾人互道晚安,紛紛散開。

秦恬回到自己的小閣樓,看著掛在墻上的日歷,現在是五月十三日,轉眼大半年過去了。

她一直在努力回憶自己的過去,但總覺得腦子里很混亂,不是空空蕩蕩的,而是太多信息理不出來,就只能糊成一團,讓她在一個人靜靜整理記憶的時候,感到莫名的壓抑和心慌,對此她只能解釋為記憶混亂的副作用。

現在,當她看著日歷上的標注,感慨自己已經待了那么久的同時,卻又越發緊張起來,總覺得有什么必然要發生的事情正在醞釀,而且顯然不會是什么好事。

這半年來,她一直在打聽當初一起來的猶太人的消息,卻始終沒有打聽到。她自剛來的那天見到莉娜的叔叔后,就再沒見到他。她無處可找,便托幾個波蘭人問,可要么就是打聽不到,要么就是別人一臉厭惡的不愿意幫忙。

德國曾經拿幫助猶太人當借口進攻很多國家,殊不知其中有很多國家的反猶情結并不比他們的少,秦恬無門無路的,只能暗自龜縮在這酒店中。

其間她還認識了不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有幾個是兼職的大學生,他們氣質良好,長相不差,很適合穿著侍者制服在酒店大堂中穿梭;而另一些人則是這里幫工的子女或者長期工,他們比較能吃苦又年輕力壯,平時比較累的活都由他們來做。這些年輕人閑暇時便聚在一起說笑,兩個酒店經理是好人,在工作不那么多的時候,對他們的玩笑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秦恬經常在談笑到一半時突然頓住,然后默然地觀察眾人歡樂無憂的表情。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實在是心中的不安太濃,總讓她半夜驚醒,總讓她恍如夢中。

她一直有著不安定感,在這無依無靠的地方,無處可去,也無人可依。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究竟何處是歸處?

她曾經忍不住抱怨那個不負責任的哥哥,可是又知道自己的抱怨是多么任性。哥哥哪里會知道她突然有了這樣的怪病,在他心中,恐怕直到中國的戰爭結束了,他的妹妹依然是活蹦亂跳的。

走一步算一步,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氣漸漸轉冷,離秋天越來越近了。

八卦會又一次展開。這一次,不知為什么,漢克叔叔提起了世界大戰。

在他的觀念中,那還不完全是世界大戰,而只是個大戰,因為歐洲人的驕傲讓他們看不到其他地方的戰火。漢克叔叔竟然參加過大戰,秦恬之前從未聽他講過。

“那時候我不算參加戰爭,只能說,是被卷入那場戰斗。”漢克叔叔抽了口煙,回憶道:“那時候我是一個餐館的小伙計,在邊境上,那時候很危險,我躲在那兒,軍隊經過,就把我捎上了,沒走多久,我們就遇到了蘇聯人。”

“哦,不……”有人驚呼。

漢克叔叔大笑,“怎么了?沒什么啊,我們人多,才半個小時,對方就沒聲了。”

“你們在哪兒遇到的?”有個男孩問道,滿臉熱切。

“卡廷。”漢克叔叔道,“我跟著隊伍一直走,一開始什么動靜都沒有,可突然,我旁邊的大哥一把把我按在地上,緊接著我身邊就躺了一具尸體,是原本站在我身邊的另一個戰士,他沒躲過去。那是可恥的偷襲,我們什么都沒干,卻已經倒下了一片人。”

年代的久遠讓漢克叔叔的敘述有了些許淡定和滄桑的味道,但是其中的內容依然讓人輕松不起來。他吐著煙圈,望著廚房雪白的墻壁,不知在想什么。

所有人圍成一圈抬頭看著他,在期盼,但又怕他說下去,因為在場大多數的都是波蘭人。

“樹林里,蘇聯鬼子穿了他們那難看的、臟兮兮的軍裝,四處巡視。我們看不到他們,只好躲起來。他們隊伍里有一百多個人,那個大胡子指揮官大聲地喊著什么,我完全聽不清楚,子彈一顆顆地從耳邊射過來,嗖嗖嗖的聲音,你想象不到,就好像一個個死神從你身邊飛過,他們正在想盡辦法要你的命。我躲在樹后,一動都不敢動。”

“你受傷了嗎?”一個女孩問道。

漢克叔叔搖搖頭,“我才十幾歲,沒有槍,也沒有經過訓練,當然不敢探頭,倒是那個救我的大哥,一探頭,腦子就被打了個對穿,血漿混著血液,全噴在我臉上。”

所有人條件反射地想象,然后都綠了臉。

桑塔嬸嬸粗聲道:“漢克,別說那么惡心的東西,等會兒還有重要的晚宴要準備呢。”

“呵呵,好……”漢克叔叔做了個鬼臉,繼續道:“現在我說得輕松,可是,戰爭啊……”他嘆口氣,“剛才這個人還跟你說話,下一秒他就死了,而剛剛集結的隊伍,其中五六個人還沒背上槍,一顆炮彈下來,轟!面前就只剩下了一個坑,里面散落了鮮血、碎肉、內臟和泥土,你無法相信上一秒這兒還站了這么多人。”

“我躲在樹后面,一直都沒有昏過去,幾乎是清醒地看完這一切,然后……然后我在路過一個小鎮時離開了隊伍……本來我想加入他們,該死的蘇聯人……可是,我終究沒敢,那時候的我,太年輕,只拿過盤子……”

“別內疚,漢克,遇到那樣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有人安慰道。

秦恬抬頭,看到桑塔嬸嬸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她忽然想起,桑塔嬸嬸有一個在波德邊境的波莫若騎兵團的兒子,頓時有些揪心的感覺。

漢克叔叔屢次提到蘇聯人,又讓秦恬忽然產生了一種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覺,她甚至不知道天注定了什么,便努力要甩掉這種感覺,摟住桑塔嬸嬸的脖子輕聲道:“嬸嬸,讓卡爾哥哥回來吧。”

“這種時候怎么能退呢?”桑塔嬸嬸笑了,“現在哪兒有戰爭啊?”

秦恬被桑塔嬸嬸摟著,面無表情。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最先帶來戰爭信息的,是雪花般白色的傳單。

一群又一群的學生們走上大街,在軍警的管制下漫天散發著傳單,路上行人越來越少,最后消失在街道中。

秦恬在閣樓中看著樓下漫天飛舞的傳單,拿著剛剛到手的一張,只見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戰爭!

只有“戰爭”兩個字,寫得很大,而把其他的內容壓縮在小小的一點地方。

警報聲、不知名的叫聲以及巡邏軍警的廣播聲,還有遠處,那似乎是炸彈一般的轟響……又有可能只是國防軍車開出的聲音。

警報,在一個沉悶的下午,一個收音機中伴隨著有如炸彈投擲一般的嗡響來到了這個世界,從此后這急迫的聲音就仿佛一直以各種形式出現在秦恬的生命中。

她打開自己的小行李箱,里面靜靜地擺放著半箱面包和點心——在持續的不安下,她用各種方法存下了食物和日用品。可想到以后漫長的歲月,她又覺得這些東西根本只是杯水車薪,但有總比沒有的好。

艾森豪芬酒店沒有開門,今天已經沒有人有心情上酒店了。家住華沙的人也都沒有來,偌大一個酒店只剩下和秦恬一樣來自歐洲各地的留學生,他們都在各自的宿舍中瑟縮著。

有著“終于開始了”的奇怪感覺的秦恬自早上起來后就一直沒有想過去找其他人,在敲門聲響起時,她還恍惚著。

她打開門,外面是一個面帶惶急的年輕男子。

“凱倫?”

凱倫來不及紳士,直接走了進來,來不及環視一下秦恬的小閣樓,便焦急道:“德國人打過來了,你快收拾東西到大堂去,吃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我帶你們到地下室去。”

酒店還有地下室?這讓秦恬無形中有了安全感,她應了一聲后站起來,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著凱倫下去。

下樓時凱倫不斷叮囑著,“恬,我看到你箱子里有存食物,藏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酒店存貨很豐富,但是肯定會派別的用場,所以以后可能很長一段日子分派給你的食物會比較拮據——千萬不要拿出你自己的食物,相信我。”

秦恬默默地聽著,她知道凱倫諄諄叮囑的后面是對人性問題的難以啟齒,她理解,她都懂,于是更加酸澀。

全廚房都知道她之前省吃儉用存糧存物,要藏,哪那么容易?

所謂地下室,是用防空洞改造的。

世界大戰的產物,非常堅固,給人一種強烈的安全感,雖然狹窄卻因為明黃的燈光而顯得溫暖。周圍都擺滿了架子,架子上堆滿了各種物資。這個地下室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諾亞方舟。

也只有艾森豪芬這樣的大酒店才能給人這樣的感覺,但是秦恬知道,這些物資,絕對不會便宜了自己。

它們都有登記數量,如果有一天政府征用,少一片面包都能要了他們一條命。

“桑塔嬸嬸家里沒有別人,她會過來負責所有人的生活和飲食,為了你們的安全,盡量不要出去,不管外面什么情況,你們在防空洞會很安全……”凱倫輕聲說著,經理不在,他就是所有職工的老大,現在估計是受經理所托來安排事宜。

“那你呢?”秦恬忍不住問道。

凱倫沉默了一會兒,摸摸她的頭,“我要去參戰。”

“哦。”秦恬覺得這個答案理所當然,可是當她看著凱倫的背影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時,忽然覺得胸口窒悶得難以呼吸,她猛地站起來,低喊:“凱倫,你……”

凱倫回頭,他的眼角濕濕的,表情卻仍是一貫的溫和,“恬,舍不得我嗎?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秦恬覺得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她腦子很混亂,此時只能低聲問:“你知道參戰的意思嗎?會死,槍會射穿你,炮彈會把你炸聾,然后,然后……”

“恬,你也想這么對你哥哥說吧。”凱倫微笑,“放心,我們很快會把德國人趕回去,然后,我會打聽到你哥哥在哪兒,把你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他。”

秦恬抖動著嘴唇,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只能上前,拉著凱倫輕聲道:“小心。”

凱倫回身擁抱了秦恬,然后用詠嘆一樣的音調道:“犧牲,或者茍活,這是個問題!”

秦恬的日常生活中并沒有犧牲和茍活這么有深度的詞匯,她只是奇怪凱倫最后在怪叫什么,然后看著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她回過身,看著和她在一起的五個無處可去的員工,其中只有卡瑟琳和她相熟,因為卡瑟琳是客房服務,是夜間八卦論壇的主力軍。

卡瑟琳眼眶紅紅的,拉著秦恬坐下,嗚咽著道:“恬,我該怎么辦?”

全艾森豪芬都知道卡瑟琳暗戀凱倫,前幾天卡瑟琳還向凱倫告白,但現在看著卡瑟琳的表情就知道告白結果不怎么好,但這樣反而是最好的結果。

桑塔嬸嬸的兒子卡爾就在前線,她著急得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前線去,把她兒子保護在懷抱里。戰爭的消息斷斷續續,開始兩天最是煎熬,聽說德軍攻勢極其兇猛,而且南北夾擊,顯然是早有準備。波蘭政府雖然一貫有針對德國襲擊的對策,可是在兇猛的機械化部隊前,完全沒有一絲勝算。

華沙尚還安全,可是人心已亂,聽說街上一片蕭條,只有征兵處人滿為患,學生,以及一些正處壯年的男人紛紛走進征兵處參軍。女大學生們則一窩蜂加入了志愿者隊伍,被一車一車地拉往前線做護士照料傷員。

卡瑟琳好幾次忍不住就要去了,都被秦恬死死拉住。她無法阻攔哥哥和凱倫報國,也無法阻攔青年的熱血,但是卡瑟琳是中立國瑞士人,她不應該被扯入這場腥風血雨,戰地愛情固然浪漫,可若是真要用鮮血鋪就,那可一點都不美。

九月三日,又溜出去打探消息的桑塔滿臉喜慶地回來說英法對德宣戰,德國鬼子很快就會被內外夾擊打出去,防空洞中一片歡呼聲。桑塔嬸嬸破天荒貢獻出了自己私藏的白面包和黃油,還開了一瓶葡萄酒。

政府一直沒有來征收食物,照桑塔嬸嬸的說法,德國現在抵抗著英法還有強大的波蘭的夾擊,肯定撐不了很久,政府不借助民間力量也能解決。

三天后,又是難挨而寒冷的一天,卡瑟琳正和秦恬依靠著半醒半睡,忽然,桑塔嬸嬸緩緩地走到壁爐旁,坐下來,呆呆地看著壁爐。

她的眼淚一直在流,哭得鼻頭通紅,臉上的肉一抖一抖。

兩個女孩兒在一邊呆呆地看了半晌,猛然醒悟到了什么,連忙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擁住桑塔嬸嬸問道:“怎么了,嬸嬸?出什么事了?”

桑塔嬸嬸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然后一把抱住卡瑟琳嗚咽道:“卡爾,我可憐的孩子……”

秦恬心里咯噔一聲,緊緊盯著桑塔。

這時,另一個出去幫拿東西的年輕人桑埃托走進來,對著秦恬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秦恬便走過去,看著他。

“波莫若騎兵團,波莫若騎兵團……”

“什么?”

“她兒子所在的波莫若騎兵團,前兩天……被殲滅了。”

“……有活口嗎?有俘虜嗎?”

“不知道,都不知道,但是聽說騎兵旅撞上的是德軍的坦克部隊,你覺得……有可能嗎?”說罷,桑埃托一副很想不通的樣子,“坦克怎么能組成部隊呢?德軍的進攻為什么會這么快?沒有馬,他們怎么走?全部用車嗎?還有,他們、他們哪來那么多車?那么多錢?《凡爾賽條約》呢?《凡爾賽條約》呢?”

全部都是《凡爾賽條約》的功勞!秦恬暗罵,不理睬他狀似瘋癲的詢問,而是呆呆地看著桑塔嬸嬸,有些手足無措。

她的波蘭語實在不咋地,且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怎么用波蘭語安慰一個可能失去了唯一的孩子的母親。

她只能呆呆地看著卡瑟琳安慰著桑塔嬸嬸。

“恬……”桑塔嬸嬸忽然回頭,握住了她的手,“你說得對。”

“什么?”

“我應該、應該讓他回來的,不該、不該讓他參軍,嗚嗚嗚嗚……”

“桑塔嬸嬸,說什么呢?”秦恬努力擠出微笑,“你怎么知道卡爾哥哥就一定……嗯,犧牲了……說不定他正在哪兒好好地躲著呢。”

“嗚……”桑塔嬸嬸哭得嗓子嘶啞,眾人只能無奈地圍著她,低聲安慰。

桑埃托看這情況,嘆了口氣,拍拍秦恬的肩膀低聲道:“好好安慰桑塔嬸嬸,我、我喊人做點晚飯。”

“好的。”秦恬點頭,緊緊握住桑塔嬸嬸的手。卡瑟琳則把桑塔嬸嬸摟進懷中,像安慰小孩一樣輕拍著她。

形勢一天天變幻著,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從廣播、街上一點一點的死寂中都能感受到戰爭的迫近,僅僅幾天時間,卻讓人的神經極度緊張。秦恬好幾次醒來都手腳冰涼,她記不清自己夢到了什么,但隱約仍感到是一些槍林彈雨和尸山血河的場景,這使她比周圍的年輕人更深地體會到戰爭的可怕,從而更加慌張不安。

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幾乎沒有一條信息是讓人輕松的。

街上再沒有人了,即使沒有足夠的防空洞,連續不斷的炮聲也會把人類僅存的潛能激發出來,找到一個容身之所。

偶爾,一兩個神色匆匆的行人走過街頭,也是躲躲閃閃,唯恐天上忽然掉一個炸彈下來。

酒店大堂有時會有幾個行人躲進來,或者桑埃托和他的同伴會救進來幾個被彈片擦到的傷員。對于處理傷員身上的傷,秦恬和卡瑟琳雖然還不至于“手到擒來”,但對付這些小傷卻沒有問題。

傍晚,正在防空洞溫暖的壁爐邊打瞌睡的秦恬忽然被一陣爭吵聲驚醒,桑塔嬸嬸臉紅脖子粗地進來,大怒道:“這群該死的、該受詛咒、該下地獄的渾蛋!”

秦恬眨眨眼,迷惑地看著桑塔嬸嬸身后的卡瑟琳,她也一臉憤怒。

桑塔嬸嬸咒罵著分發食物,其他人都一臉迷茫。

卡瑟琳拿著自己的白面包和玉米湯坐在秦恬身邊,小聲道:“政府撤離華沙了。”

“什么?”秦恬睜大眼,“那豈不是、豈不是……”

“戰局已定了……波蘭政府拋棄了這個做了他們兩百年首都的城市,拋棄了華沙,他們放任波蘭走向毀滅。”卡瑟琳碧綠的眼里隱隱有著水色,“恬,我們該怎么辦?在這兒要像亡國奴一樣活著嗎?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

秦恬把卡瑟琳抱入懷中,迷茫地看著壁爐的火焰,直到眼睛酸痛,才喃喃道:“沒事,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頓了頓,她又道:“早叫你不要堅持,戰爭沒那么快結束,快回去吧。”

“可是我還有學業、同學……”

“他們哪有父母和親人重要。”秦恬循循善誘,“走吧,回家去。”

卡瑟琳通紅的眼睛看著她,“你……回去嗎?你家不是在法國嗎?德國不敢打法國,你也離開吧。”

華沙被占領后,或許生活艱難點,但是只要自己不是猶太人,不要不怕死地去招惹德國人,還是有活著的希望的。

但是現在要她穿越德國去法國,且不說轉眼兩國就要開戰,單想想世界大戰時法國被德國毆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點就讓她膽寒了。世界大戰?她甩了甩腦袋,為何會突然想到這個詞?而且,她又是怎么知道法國的下場?

發了一會兒呆,她放棄了思考這個問題,接著去想不離開華沙的原因。

現在,她這具身體唯一的親人,只知道她在華沙,所以,她不能輕易離開。另外,她不愿意孤身一人在這恐怖的時代為了所謂的絕對安全四處流浪。出于一種奇怪的直覺,她覺得馬上會發生一場遍及歐洲的戰爭,她不想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留在華沙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和秦恬相反,卡瑟琳此時已堅定了回家的想法,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從容。

桑塔嬸嬸的抽泣聲一直不斷,此時低低地傳來。

兩個女孩對視一眼,皆苦笑。是啊,這時候最需要安慰的,明明是桑塔嬸嬸,她的兒子剛剛疑似為國捐軀了,轉眼自己也將成為亡國奴,這種感覺,絕對不好。

正當秦恬組織著安慰的話緩緩起身時,桑塔嬸嬸卻忽然起身,擦著眼淚道:“什么都不用說了,我、我去準備明天的熏肉。”

就在第二天,廣播中又爆出一個新消息,秦恬還沒聽清楚,桑塔嬸嬸已經開始捂臉痛哭,“上帝,救救波蘭吧!”

桑埃托和兩個男生眼疾手快地抱著收音機跑出地下室,秦恬只能一邊忙著安慰桑塔嬸嬸,一邊問卡瑟琳:“出什么事了?”

卡瑟琳看著桑塔嬸嬸的表情充滿憐憫,“蘇聯也出兵了,他們無視和波蘭的互不侵犯條約,波蘭政府一跑,就打著自保的名義侵略了波蘭東部……波蘭完了,恬,我們必須盡早離開,否則……”

秦恬沉默,她能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在中國的老家地址,也不知道在法國有父母的家的地址,難道孤身一人跑美國去?至于瑞士之類的國家,要說絕對安全,她也不信。

“卡瑟琳,你快準備一下吧,我、我還要留在這兒。”秦恬說道。

卡瑟琳知道秦恬的難處,雖然想不通為什么秦恬不回法國,但是她不欲多管,只能默默地點頭。

其他幾個留學生似乎也決定回到家鄉去。這一天,所有人都沉默著,聽著外面時隱時現的廣播聲。

秦恬感覺非常累,那是一種心累的感覺。她靠在壁爐邊昏昏沉沉的,正要睡過去時,忽然被卡瑟琳搖醒。她睜開眼,看見卡瑟琳慘白的臉色,“恬,怎么辦?華沙被包圍了!桑埃托他們說,華沙外面全是德國部隊!完了,這群吃人的魔鬼會殺光我們!”

與此同時,廣播里鋪天蓋地的都是對德國軍隊如何兇殘惡毒的宣傳,播音員義憤填膺地說著我們的軍隊被如何如何慘絕人寰地屠殺,德國陸軍如何不放過一個村落、一個小鎮,進行轟炸、燒殺,德國陸軍如同蝗蟲一樣,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這讓所有波蘭人心驚膽戰。他們不明白德國何時與自己有這樣的血海深仇,但也明白無論有沒有仇,遇到德國軍隊,自己必死無疑。

這也讓華沙被合圍的消息更加讓人絕望。

“怎么辦?我們會死的!”卡瑟琳幾乎崩潰。此時其他人不知道到哪去了,地下室只有她們兩人。

秦恬也很害怕,但她沒法像卡瑟琳那樣崩潰,只能強作淡定,低聲安慰,“沒事沒事,不會死的,德國人不吃人。”

“你不知道,廣播里說,他們不留戰俘,連平民都不放過,不管你是不是波蘭人,都……嗚,我是作了什么孽才來波蘭留學啊!”

秦恬不知道怎么回答。靜默半晌,她忽然聽到外面有隱約的音樂聲,那激昂的演講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鋼琴曲,曲調時快時慢,頗為耳熟,“這是……肖邦?”

卡瑟琳側耳聽了一會兒,睜大眼,“還真是,恬,沒想到你對這個還有研究。”

“沒,沒啦。”秦恬有些不好意思。

她沒有研究過肖邦,只是隱約記得曾在大學的選修課上聽老師介紹過,知道得最多的不是他的夜曲,而是他的愛國歌曲。

他是一個精神上的民族英雄,具體寫過什么曲子秦恬說不上來,只知道一個小小的波蘭,因為承載著肖邦,在歐洲才有了一片大大的天空。

秦恬忽然想起老師說的一句話——她聽的時候漫不經心,卻在這時候突然想起,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肖邦不需要波蘭,是波蘭需要肖邦,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一個她從前只是草草了解過的名字,在今天,卻成為了身邊民族的一個精神符號。德國兵臨城下,波蘭覆滅在即,一切語言都已經枉然,只有肖邦的音樂,能夠表達他們的感情。

秦恬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為那種歷史的厚重和莊嚴。她抓住卡瑟琳的手認真道:“卡瑟琳,真的,你不要擔心。你想過嗎?波蘭這么小,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無論經歷什么叛亂和戰爭,波蘭人都沒有變成德國人或蘇聯人,這是為什么?想想凱倫,想想桑塔嬸嬸,他們比你更痛苦,卻依然這么堅強……別小看波蘭,別小看波蘭人,這個民族,非常堅強!”

幾天后,逼近的德軍迫不及待地開始了空襲。

呼嘯聲傳來的那一刻,卡瑟琳忍不住尖叫了起來,桑塔嬸嬸一改幾天前萎靡絕望的樣子,胖胖的身子快速擠過來,一把把兩個女孩兒摟進了懷里,嘴里安慰道:“別怕,別怕,沒事的,我們很安全。”

德國的轟炸機,帶著駭人的尖厲呼嘯聲來回飛過頭頂。很快,四處都傳來爆炸聲,巨響傳入地下室,震得四面的木架和一旁的人都瑟瑟發抖,灰塵嘩啦啦地落下,濺了一頭一臉。

爆炸聲過后,被掩蓋過去的尖叫聲才此起彼伏地傳來。

即使在隱蔽的地下室中,還是可以隱約聽到外面人們的尖叫和奔跑聲。人群瘋狂了,他們瘋了一樣尋找著能夠躲藏的地方,華沙市中心的民居還有很多以公寓為主,根本沒有什么防空洞。

秦恬想不出他們能躲到哪兒,但是她根本沒有膽量跑出去救人。那些尖叫聲聽著太遙遠了,她怕死,真的怕!

桑塔嬸嬸的懷抱冰冷而顫抖,桑埃托和另外兩個男生走過來,把幾個軟墊擠在她們身旁,增加一點安全感。然后這三人相互看看,一起往外走去。

“停!你們要去做什么?”桑塔嬸嬸大聲問道。

桑埃托道:“我們想看看外面會不會有人需要幫助。”

“你們……”桑塔嬸嬸張口想阻止,最后還是感到無力,只得叮囑道:“酒店的醫療間有點醫藥繃帶,你們可以去前臺拿一樓臨時客房的鑰匙給傷員,但是……別把他們帶到這兒來。”

三個男生并不傻,點點頭出去了。

“等等!”秦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喊出來,她站起來,盯著桑埃托,“我也去。”

“恬,外面太危險了。”桑埃托皺眉。

“不是有你們嗎?”秦恬努力微笑,“而且,女孩子比較細心一點不是嗎?”

“可是……”

“我、我還學過急救。”秦恬口不擇言,拼命增加自己的籌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出去。

“好吧,但是你要小心。”

秦恬連忙跟上三人,忽然手一緊,卡瑟琳拉著她也跟了上來,緊緊盯著她小聲道:“我、我也去……”

桑塔嬸嬸嘆口氣,也站起來,“唉,你們這些孩子真是,我也去吧。”

“不行,不行,您、您還是休息吧。”

“怎么不行?我比你們都有資格!”桑塔嬸嬸挺起胸,“我可是……”

她哽咽了一下,眼眶又紅了,“我可是……戰士的母親!”

秦恬真正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是在兩天后,華沙守軍宣布投降,所有炮擊停止了,華沙守軍司令向德第八軍團司令布拉斯科維茲上將正式簽署了投降書。

在所有波蘭人沉默地聚在各自藏身之所,沉默地聽著這些的時候,秦恬終于自月初以后第一天,緩緩地踏出了艾森豪芬酒店。

轟炸猝不及防,很多受傷的人還在酒店大廳中躺著。酒店外面有著深秋的日光,落葉在庭院中落下、堆積,無人打掃,在地下積成厚厚一層。

秦恬一貫很喜歡這種踏在葉子或者雪地上的聲音,每一次聽到都會讓她心動。此時外面只有廣播聲在回響,播音員語氣平淡地播報著消息。秦恬無法想象在播報一些負面消息時這個前幾天曾一直聲嘶力竭怒吼的播音員在想什么,但他的平靜似乎覆蓋了整個華沙,一切都那么安靜。

她終于忍不住,走到了外面,踏過庭院的綠地,一直到大門口,探頭往外看去。

她看到了廢墟。

頑強屹立的艾森豪芬酒店顯得那么突兀,當周圍都是一片廢墟時。此時,一些建筑的墻垣倒塌,磚石滿地,烏黑、焦灼,古色古香的城市似乎已經成為一段歷史,一切都是破的。有幾面墻、幾根柱子孤獨地豎立著,透過墻上沒有門板的空洞可以看到天上飄過的黑煙。

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那全天不斷的轟炸,它真的,毀了華沙,一座真正的古城。

饒是秦恬幾乎沒怎么走出過艾森豪芬,還是被眼前荒蕪凄涼的場景震撼得呆立半晌。她在一個深夜匆忙進入華沙,接著在這個白天看到了華沙另一種全貌。

這就是戰爭。

這時她還沒看到墻土碎石下支離破碎的尸體,還沒去探究那地上一攤黑紅色印記是什么,還沒真切地聞到空氣中刺鼻的硝煙味,卻已經感受到了戰爭的威力。

勝于耳聞,勝于書,勝于……目睹。

她退后一步,強烈地想要逃進艾森豪芬的庇護中。

“恬!”后面突然傳來聲音,秦恬嚇了一大跳,猛地回轉過身,原來是桑埃托他們三人,前幾天在酒店附近找受傷的行人都是他們做的。

“恬,你怎么在這兒……你、你看外面……”桑埃托說道。

“嗯……”秦恬只覺得很沉重,“我沒想到,會這么可怕。”

“對啊,很可怕。”桑埃托笑了笑,“外面太危險,你還是快回去,很多人需要幫助。”

“你們還要出去?”

“嗯,趁現在沒空襲,看看還能不能多找幾個人。”桑埃托和他的兩個朋友都戴了膠皮手套,全副武裝。

“我也去吧。”秦恬又一次熱血,自動請纓。

“不,太危險了,而且女孩子力氣小,也搬不動東西。你在酒店等著,我們去。”

“我隨身帶些急救的東西,萬一有需要……現在酒店那些人也能相互幫助,我也就打打下手。”

桑埃托和同伴相互看看,遲疑道:“萬一還有空襲……”

“不會了!”秦恬說得斬釘截鐵。華沙投降后,這里成了德國人又一個基地,今天起,這里便成為了德國人的囊中之物。從某些方面來看,華沙會比較安全。

“……那,好吧。”桑埃托也確實遇到過有些人救治不及在半路死掉的情況,就算秦恬幫不上實際的忙,以防萬一也好,“你去廚房的柜子里拿膠皮手套,再帶些急救的東西,我們等你。”

秦恬撒開雙腿就跑。

跟著桑埃托三人沿街走了好幾百米,沿途尸體和斷肢無數。短暫的不適應后,秦恬很快進入狀態,她有時候甚至會順著一些拖拽的血跡去尋找傷員,雖然只找到尸體,可也讓桑埃托三人放下了心,至少秦恬絕不會是他們的累贅。

不知怎么的,走出很遠,一個人都沒看到。

“地窖、地下室、防空洞,上一次戰爭時期的建筑造得很牢固很隱蔽,指路牌都被埋了,我們憑肉眼找不到也正常。”桑埃托覺得還可以理解,“再走走,找不到就回去了。”

“嗯。”秦恬正感到冷。

“聽,”一個同伴突然道,“有聲音。”

他的話音剛落,一陣秋風吹來,又帶來了一陣說話聲。

四人精神一振,噼里啪啦地跑過去。他們翻過碎磚堆,翻過斷墻和破舊的家具,跑向前面一個被炸得只剩半幢的三層公寓。

剛跑進去,突然聽到一陣咔嚓聲,秦恬立刻僵住了,一動都不敢動。她的眼珠子轉了一圈,廢墟中墻的陰影中,幾個青年男女正端著槍冷冷地盯視著自己。

桑埃托幾個也僵住了,呆了一會兒,緩緩地舉起了手。

“報上身份!”

“桑埃托,卡薩,薩爾。”三個男人報上了名字。

“恬·秦。”秦恬大著舌頭回答,被槍指著,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凍住了,身體不聽使喚,好不容易舉起了雙手,雙腿又開始抖。

“不是華沙口音,你們分明是德國間諜!”說罷,又咔嚓一聲。

“我我我我我們是留學生!我們三個都是意大利人!”桑埃托大聲道,還指著秦恬,“她、她是法國人!”

我是中國人!秦恬很想大吼,但是她知道,這時候強調自己是哪國人是沒有意義的,中國不比法國安全。

“留學生?留學生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在外面亂晃?你褲管里是什么東西?槍嗎?”說著,幾支槍都對準了桑埃托。

桑埃托連忙大叫:“不是!這是扳手、起子,是工具。”

“你們帶這些干什么?”

“用來搬重物,是用來救人的。”

“什么救人?”

“我們、我們從空襲后就開始、開始救人了,我們救了很多傷員,都在艾森豪芬酒店里。不信、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

領頭的男人一陣沉默,然后一個小個子男孩就跑了出去。等了很久,那個男孩回來了,在男人身邊說了些話,男人表情緩和了點,說道:“看來你們說的是實話。”他放下了槍,周圍的人也都放下了槍,“感謝你們為波蘭做的貢獻!波蘭人民不會忘記你們!”

他還走上前,向桑埃托伸出手,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我們也是為了安全起見。現在……德軍已經準備進城,我們、我們必須守住我們最后的防線!”

“你是軍人?”桑埃托問道。秦恬看看四周,這些青年男女穿著普通的衣服,臟臟的臉,滿身塵土,看不出軍人殺伐的氣質。

“不,我是華沙大學的教授。”男人道,“我的父親參加了世界大戰,他為波蘭犧牲了,他的犧牲不能在我這兒白費。”他指指四周,“這些,都是我的學生。”

桑埃托肅然起敬,“我也是華沙大學的學生。”

“是嗎?”男人眼睛一亮,忽然又暗了下去,“你們快回酒店吧。德國人要進城了,這兒很快就會比空襲時還不安全。你們不是波蘭人,不需要為我們犧牲。”

桑埃托本來就只打算盡盡情意,就像他的同伴以及秦恬所想的一樣,他們沒有中國什么兩肋插刀的偉岸情操。于是桑埃托聞言后又叮囑了對方幾句,便帶著秦恬等人小心地回到了酒店。

“關緊大門!”桑埃托剛進酒店就大吼,“德國人進來了,波蘭會有反抗軍,很快要巷戰了!”

桑塔嬸嬸聞言轟地站起來,“這是真的嗎?”

“是的。我們剛才遇到了一支隊伍,是老師和學生組成的隊伍,他們準備反抗。”桑埃托的話里有著敬佩和惋惜,“可惜他們的對手是兇殘的德國人。”

“上帝啊!”桑塔嬸嬸站起來,竟是滿臉喜色,“孩子們,不要氣餒!看吧,波蘭不會滅亡,到處都有我們的戰士!華沙,華沙!我們會奮戰到底,準備好傷藥,準備好糧食,我們要迎接我們的英雄!”

桑塔嬸嬸唱著現編的歌曲,沒想到竟然有躺在地上的傷員一邊配合地伴奏,一邊輕輕地跟唱著,不知不覺中,四面竟響起了一陣陣歌唱聲。

秦恬卻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感覺。此時波蘭軍隊已經被勒令停火,在華沙城中等待德國陸軍的,就只有那些平民了。

一切事實都在告訴她:這一次巷戰,不會有好結果。

桑埃托等人顯然也明白這一點,表情全都不怎么好。

卡瑟琳猶豫著道:“桑塔嬸嬸,無論如何,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先做些準備吧。”

桑塔嬸嬸冷靜下來,皺著眉道:“要不,這些人都搬到地下室去?”

想到那兒滿室的物資,眾人有些猶豫,可是很快就決定這樣做。等以后德國人進城,難保不會有那么幾個士兵殺紅眼進來亂掃一通,地下室好歹還安全些。

剛把幾個傷員搬進地下室安頓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雷鳴般的爆炸聲。

這聲爆炸就好像是發令槍響,隨后而來的連綿的槍聲像是向所有人宣告:巷戰,開始了。

這是華沙平民最后一次反抗。

他們已經做好準備,用自己的鮮血鋪就德國入侵的道路,讓德國人看到波蘭的不屈和堅韌。

為此,他們賭上了性命和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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