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
“廢物!”
白墻飛濺的茶漬尚未滑落,紛飛的文件已到跟前。
“這些事情都是那個朱……”
“朱你XX!”趙總劈頭蓋臉一個耳光,打得眼前的男人一個趔趄。“每次出貨,都是分批從各個不同油罐取底油銷售,這么大的局,他一個人能干得出來嗎?你們這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長頭頂上了嗎!”
“趙總,朱經理……”
“他已經不是經理了!”
“是!”男人顫聲回話,“是這樣的,分批出油,惰性氣體用量就可以節省一些。我們都以為,這是本著節約成本的目的。”
趙總怒目圓睜,一雙鳳眼鷹視虎眈:“合著我節能增效是為了讓你們弄虛作假對吧?”
“這不也沒出過事情……”
“真出事就完了!”
男人低頭繼續辯解:“趙總,這也不能全怪我們,現場談判的人說,看到黃師傅那徒弟就在下層觀光平臺呆著。一準是他出賣了……”
“你的意思是,一個實習生看出來的問題你們看不出來,對嗎?那我不如找他來做督察算了。”趙總彎腰低頭,尋找著男人的眼神。
“趙總……”
啪!
趙中和掄圓了膀子又給他左臉一個嘴巴子。
“從你開始今年督察部門獎金取消,每人寫一份檢討,寫得不夠深刻,我就讓你去當廁所清潔工。”
“我不會啊。”男人哭喪著臉說。
“你會吃不就行了嗎!滾!”
男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跑出辦公室。
趙總辦公室位于七樓,所謂七上八下,八樓是負責事故、督察等等“負面清單”的部門。寓意領導要高升,事故要下降。
男子爬上一層樓梯,歇斯底里的招呼起整個科室的職工。
“都聽好了!把交付流程給我審核一遍!看不出問題,今天全都別睡覺!”
三日后,天門石化碼頭。
“放心吧,看不出問題。”我擺擺手,將手中的面包屑撒入海中。腥海沉浮,賊鷗撲翼,胡亂搶奪食物,有大膽的甚至飛到欄桿上,從我手里把面包摘去。
高云翔沒有穿西裝,而是和我一樣的T恤拖鞋,站在海堤上,遠遠地看著那艘巨輪,在拖輪的輔助下,她如同懷胎十月的女人,蹣跚著靠攏碼頭。
“朱經理這樣的人本是極聰明的,出千又豈會被人發現。這種把戲就算揭穿他,也不過是操作上的瑕疵,告不了他的。”
“為什么?”高云翔十分不解。
“因為任何交貨流程都不可能事先規定溫度。這是由現場人員根據油料黏性和輸油速度所決定的。但溫度卻是油料密度最關鍵的決定因素!”
不遠的海面上,海鷗已經起飛了,他們在天空中愜意翱翔,享受著熱空氣上升的福利。
“同樣質量的液體,除了水等少數之外,體積隨著溫度的上升而增大。燃料油在常溫下非常粘稠,無法運輸,因此只需要在運輸時過量增加貨品溫度,就可以用更少的油達到同樣的計量體積。”
“能差多少?”
“經過我的計算,大約是千分之二。第一批次的貨有10萬噸,也就是200噸油,值個幾十萬吧,以后當然會更多。”
高云翔咧嘴大笑,高興得像個孩子。
“你為我們客戶爭取了1.2%的額外利潤,買方一定會非常滿意的。”
我有些驚訝,因為這批油他完全可以獨吞。跟著高云翔的團隊,我也了解到海運的一些潛規則,由于各種不可抗力因素的存在,貨損是必然發生的。比如一些黏性特別大的油就不可能全部卸載,總會有部分粘附在貨倉壁上,由于時間的關系,貨主不可能把他們全部刮下來,這樣付出的租船成本比貨物價值還要高。大型油輪的貨物損耗普遍在0.3%左右,船越小損耗比例越大,十萬噸級的油輪,可能的貨損會達到0.4%。
作為代理商,他完全可以將這批油做成正常貨損,就像朱經理做的那樣。
“看來,你真的是個好人。”
高云翔仰著頭顱,望向翱翔的海鷗:“謝謝你。因為你,我才能談成這樣一筆生意。”
“對你來說,這點錢不算什么吧。”
“不是錢的事,這是我第一筆代理傭金。”
我驚得手足無措,連面包也灑落下去。不過很快也就想通了,他這樣的富二代,肯出來工作就不錯了。
“多少錢?”
“額外利潤的一半。”
呵呵,一套房子。
“恭喜老板了。”
高云翔仿佛沒有聽到,亦或者是聽多了。
“我只想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有很多條路,打拳也行啊。”
“我也想啊。”高云翔一聲嘆息,“可惜父親不這么想。”
“看來我比你幸運。從小家里窮,根本沒得選。兩人不想到一塊去都不行。”
高云翔苦笑道:“還真是。”
將剩余的一塊面包丟給海鷗,這座城市所有的恩怨與我也不再相關了。
“要驗貨嗎?老板。”
“沒興趣。”高云翔早已安排助理和買方到場,這種事他沒必要親自出馬。“吃一頓嗎?”
“又吃肉?”
“說來也奇怪,只有跟你在巴西烤肉館,才有無話不談的感覺。”
我笑笑:“我想去跟一個人告別。”
“趙小姐?”
“別咒我!她跟我走。”我冷不丁的給了高云翔一拳,“我想去看看黃師傅。”
“他是誰?”
海風吹拂在我的臉上,帶走曾經的美好,如果說對天門石化有什么愧疚,那就是對黃師傅了。
“一點私事兒。”
我以為,黃師傅會拒絕我,但是他沒有。我想請他吃飯,但是他沒有答應,而是約在公園見我。
夏日之末,微風漸涼,落葉飄零漸蒼黃。皮鞋踏過黃葉,撩起凡塵。
黃師傅就坐在枯樹下,面前銹跡斑駁的火炮仍然指著幾十年前的方向。不知道說什么好,索性就什么也不說。
“寧教我負人,勿教人負我。”黃師傅終于還是先說了話,只是他并沒有罵我。
“師傅今天要說三國?”
黃師傅好像沒聽見一樣:“以前小的時候沒有今天這么多娛樂,就是天橋底下聽人說書。這故事我聽了很多遍。你說,是呂伯奢對不起曹操,還是曹操對不起呂伯奢。”
我回想眾說紛紜的史料,答道:“按羅貫中的說法,是曹操對不起人家。可這事兒呢,又是曹操說出來的,也許在曹操眼里,是呂伯奢一家不地道吧。【1】”
黃師傅指著我,笑笑:“聰明。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上有這股狠勁兒。”
“師傅……”
“你叫我一聲師傅,師傅就得教你點真東西。我知道,你覺得世道對你不公平。憑什么他一個管銷售的年薪二十萬,而我掌管整個集控室,節省了那么多的資金,一年就十萬收入。你這么有天分,明明可以月薪過萬,憑什么就要排資論輩。對嗎?”
我沒有說話,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用說話了。我這身絲光閃閃的西裝,我的領帶,我的皮鞋,我的手表,都在說話。
“你是對的!商業就兩個字,一橫一豎,對的站著,錯的躺下。哪有什么規矩可言。”
我仍舊沒有說話,黃師傅也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可是好徒弟啊,你一個不服,讓這么多人躺下了。真的好嗎?大家會怎么看你?”
“師傅,他們怎么看我,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黃師傅搖搖頭:“你錯了年輕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誤會你,包括你自己。如果每個誤會你的人,你都要踩他一腳,你要負多少人,多少人又要負你。”
“這不是他們可以這么做的理由。”
黃師傅大笑:“人非圣賢,誰是誰非,恩恩怨怨,誰又能說得清呢。”
“師傅確實豁達。”我不得不佩服黃師傅,他不爭名卻名滿業內,不爭利卻即將拆遷。
“師傅是國家的人,從不站在個人主義的立場上去想問題,也就沒那么多煩惱。本來我也想罵你一頓,罵你吃里扒外,再罵你自私自利。但想到你吃的那些苦,算啦。
徒弟你記著,做大事,不狠不行,因為壞人太多。可你要是只有狠沒有善,也不行。這善與狠,你得分對誰不對誰。”
“要不然啊……”黃師傅攥住我的手,緊緊握住,說出了最后一句話,“就得唱白臉咯。”
無論對錯,這應該是黃師傅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了。我站在黃師傅面前,向他鞠躬致謝。他什么也沒說,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風起漫天黃葉,風息落水無痕。黃師傅蒼老的背影是他最后教給我的東西,我好像已經學會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學會。
風送來黃師傅蒼老的歌聲,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當年的江岸。
“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嘉陵江邊迎朝陽,昆化山下送晚霞。”
我抓起一捧黃色銀杏葉,灑在死去的枯樹枝丫上。
“黃師傅,從科學上說,無論從哪里開始,探索的終點都將是真理。如果你真的是對的,那就讓我走到和你一樣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