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窗明幾凈。

談判現場并不在廠區，而是一幢高入云巔的大廈頂部。環形會議桌就像飯桌一樣，圍繞著一株健壯的發財樹。玻璃幕墻外，高樓櫛比鱗次，全玻璃地板下方，巨型鋼鐵雕塑微微晃搖。這一圈透亮的玻璃房子，就是圍繞著雕塑建造的。無論從環形玻璃地板的任何一點看過去，它都像一枚三棱棗核。富有詩意的人稱之為“云巔之眼”。

坐在云巔之眼上談判，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事情了。雖然在我看來，它更像是《魔戒》電影中的索倫之眼。這枚重達數百噸的鋼鐵魔眼透過幕墻，俯視著這座沿海都市，看盡人間悲喜劇。

我享受這種感覺，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魔眼，將整座城市踩在腳下。

“現在談判正式開始。”

好咄咄逼人的開場白，一股子老廠的傲慢。

耳機中傳來清晰的聲音，即便在耳邊呼嘯風聲中，仍然那么明顯。我確認藍牙通話沒有問題，在會議室的那一頭，高云翔的耳朵上也戴著同樣一款耳機。

明顯的客套和寒暄過后，天門石化的人開始一條一條的列出款項。前面大部分都是正確的廢話，格式條款，雙方都沒有什么異議。

我緩緩漫步，從魔眼外的玻璃棧橋走廊轉入內部。

“我們企業是國內的生產線，目前代表著國內領先水平，燃料油質量是最好的。在國際市場上也非常搶手，今年上半年就出口500萬噸。”

“當然，由于國內與國際污染物防控標準不一樣，我們也推出了供國內使用的品種。滿足12海里范圍內及毗鄰區的排放要求。”

“考慮到買方是民企，我們公司把成本壓縮又壓縮，相信這個報價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

嘻嘻索索的聲音，高云翔應該接過了報價單。

“FO120燃料油報價2800……”高云翔有些吃驚。

“對不起高先生，應該是LSFO120燃料油。兩者的價錢差了500元呢。”

我對著話筒吹了兩口氣：“FO120指燃料油的進口溫度，就是進入發動機的標準溫度。LS代表低硫，最大硫含量不大于1000PPM。”

高云翔隨即回答：“我們要的量大，不應該適用一般的批發價。”

“這是有道理的。所以按照您的采購額，我們愿意在這個價錢的基礎上每噸減100元。”

“他們應該還有100元的降價空間。”我輕聲說道。

“我方愿意以這個價格為基準繼續談判。”高云翔沒有繼續砍價，“不過據我所知，你們的燃料油非常接近極限。”

“這是經國家權威檢驗部門出具的檢驗報告。”廠方立即拿出了殺手锏，“我們的油決不超標！”

哼哼。

“這條有！”我堅毅的語氣完全可以讓自己聽見，“問他取樣點在哪里？”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回道：“當然是上中下三個點。”

“哼！輸油的時候，油罐的出油口可在最下方！油罐是不方便全部清空的，這就意味著實際出售的油品都是最下方的底油。含硫量根本不能這么測算。”

高云翔淡定的復述這句話，會場一片死寂。

“這……應該差不多吧？”

“差不多？”高云翔笑道，“汽車油箱最底部的渣子如果泛起來，足可以堵塞油路，何況是幾萬噸的大油罐子。”

“他們手上一定有那份最大值的檢測報告。”我補充道。

“這……”

“貴廠的油在市場上極具競爭力，是因為價格低廉的同時符合含硫量標準，但硫成分很重，粘稠，最容易落入低層。一旦最大含量超標，對我方的商業信譽將是極大的損失。”

“高先生您請稍等，我們內部討論十分鐘，給您回復，可以嗎？”

這個聲音有些蒼老，卻是中氣十足，聽得出來是位領導人物。休會十分鐘，意味著這個問題一開始根本沒有人注意到。

高云翔帶著私人助理離開會場，片刻便到了樓下。

“如你所料，這個問題確實是個漏洞，好像還不小。”高云翔興奮道。

“也許會牽扯到更多的問題。”我隱約感覺到，這個漏洞的背后很不簡單。

“買方對我們剛才的表現非常滿意。”高云翔沒接茬。

“怎么？”

“那個沒跟出來的女秘書其實就是買方代表，他們不想公開參與談判，這樣即使我們談不成，他們也可以找機會接著談。”

“買個油，搞得像演007一樣。”

高云翔大笑：“郭兄啊！人家那技術就值這個價，想壓價就要用盡手段。”

用盡手段？對方會不會用盡手段呢？

“高先生，時間到了。”助理提醒道。

高云翔用他粗的像鋼筋一樣的手指敲了敲耳機，示意繼續。

短暫的電梯屏蔽之后，我突然聽到很小聲的人語。

“會不會是朱經理泄露了什么？”

“這么隱秘的問題他一個外行怎么知道的。”

對了！他們進入會場前距離非常近，電梯、大門都是必經之地。這個竊聽器性能強悍，竟讓它捕捉到了，帶著他的高云翔畢竟肉耳凡胎，應該沒有注意。

朱經理。這個人人品可是不太好，但他長期呆在經理的位置上，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我突然想起一句臺詞，“如果我的天賦就是造假，你愿意接受嗎”？

有些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卻是不可或缺的壞人。至少對某些人來說就是這樣。

“我們討論了一下，高先生的擔憂不無道理。所以我方將采取補救措施，調整供油方式。為表示歉意，我方愿意將最終售價調低10元。”

“20，因為更改流程本身就占用資源，特別是船期。”高云翔毫不客氣的再壓1%。

煉廠方嘰里咕嚕交流一番，很快就同意了這個報價。我心中奇怪，卻不好明說，因為按照我實習期間的觀察，煉廠的底線應該還會低一些。

高云翔這么做也許是有苦衷的，在買方代表不公開參會的情況下，如果自己出價太狠，生意談崩了，買方自可以再去談，可自己的傭金就沒了。如果買方愿意給出全權，也許他能夠做得更好一些。

“這是新的流程，請高先生過目。”

高云翔沉默了幾秒鐘，字數太多他不可能當場念出來。

“由于供貨流程發生了更改，我需要研究一下，休會十五分鐘可以嗎？”

一陣座椅嘈雜聲，聽得出來，高云翔有點著急。

果然，再見面他的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

“你應該給我再爭取點時間。”

高云翔急的左右踱步：“憑我的直覺，我覺得肯定有問題，他要找回這個場子。但我就是看不出來問題在哪里。”

“還記得被你打了一拳的朱經理嗎？”我邊看邊問。

“怎么？”

“我前兩天問了露涵，她告訴我這個朱經理是管銷售的，無論如何都想占些便宜。所以流程一定有問題。”

“問題在哪？”

“從流程上看不出來，但只要知道他出千，就必然有些細節是不對勁的。”

“那我簽不簽？”高云翔急道。

一瞬間，我竟有些感動，見面才沒幾天，高云翔竟然把這么大的賭注押在我身上。該說他是天真呢，還是真誠呢？

“這樣，無論他耍什么花樣，最后裝船完畢必須量一遍水尺，我們的購買量是按照質量計算的，只要價格和重量對得上，檢驗報告也合格，就不怕他！”

重量……

對了，我突然意識到，液體貨物的計量不是以重量計算，而是以體積計算。但是最終成交價卻是以重量計算。

重量——體積

高云翔已經離開了，沒過多久，隱約還可以聽見會議現場掌聲。

圍繞著“云巔之眼”，我一遍又一遍的轉圈。人流漸漸消失，沒有了熱氣，中央空調很快就讓環境開始變得清涼下來。冰冷的空氣在耳邊拂過，仿佛魔眼的低語。在呢喃低語之中，在冷氣的寒意中，我很快就進入到一種混沌的狀態，閉著眼睛，順著圍欄，一切都消失不見。虛無的漆黑深空之中，只有高塔魔眼，和圍繞魔眼的我。

漫長的思考，漫無目的的漫步，我就像薩魯曼，那個邪惡的高塔法師，撫摸著魔眼，尋求真理。真理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他只有寥寥幾個字，卻可以主導萬千生靈。但真理又是骨感的，只有剝開所有的表象，才能探尋其中的奧秘。

但有的時候，真理并非是善良的，或者說，真理本就不存在善良或者邪惡，他就在那里，閃爍著永恒的光，無論你怎么選擇，他就像燈塔，恒久不變。

質量是不會改變的。

質量所對應的體積？

寒風在我灼熱的臉上掃過，我仿佛感覺到氣流微小的擾動。它靜止在空中，凝固成笑臉，無數的透明的笑臉圍繞著我，等待著我的覺悟。

突然，一只蒼蠅大小的蟲子在我的頭頂旋飛，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存在。在這空曠的大廳里，有無數的表面，它唯獨選中了我的頭頂。

在嗡嗡聲與空調冷氣的吹拂中，我睜開雙眼。

“朱經理，你的手法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