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上那兩聲槍響在海灣里回蕩了一整個冬天。直到有一天，指頭發現海面上的薄冰被涌來的海水拍上岸，給大海鑲上了一條月牙兒形銀白的亮線。這時人們才從槍聲里走出來，各自膨脹著喜悅，各自奔向自己擱淺在岸邊的漁船。不久，就有三三兩兩的漁船探進海中，馬達歡快地唱響，一會兒就開出了海灣……

沙灘上只剩下一條漁船了。指頭知道，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它將永遠擱淺在那兒。指頭爬上了這條漁船。

小神槍手，今天咱們去白石礁吧，看看大海，全變藍了呀！幾個伙伴背著書包站在這條漁船下喊指頭。

突然，一個念頭在指頭心中一閃。他要把這條船拖下海，耿叔的船不能離開大海。他沖遠處的孩子們招了招手：過來幫下忙，咱們把這船也拖下海吧！指頭說著跳下船。好呢：孩子們就跟著指頭吆喝著奮力推船。一二，推啊！船只動了一下。一二，推啊船向前挺了一下又彈了回來。一二，推一啊！孩子們累倒在沙灘上，起不來啦。

耿叔！反正我能讓你的船也下海！指頭抹了一把汗水，淚水也跟著流了下來。

下過雪，沙灘變成了白色。

好不容易盼到放寒假，指頭他們卻不能去白石礁了。一只眼領著幾個壞蛋駕著船在白石礁一帶專門搶劫過往的漁船。指頭又恨又怕，只好遠遠地望著。不能去白石礁就沒有了樂趣兒，幾個小伙伴就懶懶的。沒勁！沒勁沒勁死了！以前他們在白石礁又跳又跑，累了就坐在沙灘上看大海，那些漁船像一個個黑箱子在海上漂動著。

指頭提議搞一個偉大的冒險行動活捉一只眼。他們幾個就藏在摩丁家的大漁船里，經過一番爭論，寒假01號獵槍行動通過了。然后，他們分頭去準備武器。第二天集合，大順干脆沒來，說肚子疼了。大順是膽小鬼，沒錯啦。摩丁撓了撓黃頭發：我是來來請假的，我媽說領我去姥姥家串門……

這樣，寒假01號獵槍行動就因為這幾個膽小鬼和多事鬼流產了。指頭把魚刀往沙灘上一插：氣死我啦！

大冬天，海灣里生出冰雪，漁船紛紛被趕上沙灘。耿叔的漁船是最后一個被拖上沙灘的。指頭看得一清二楚。指頭早迷上耿叔的雙管獵槍了。

耿叔窸窸窣窣在船里擺弄家什，不久從船里拱出一頭亂發，手中拿著那桿閃著藍光的雙管獵槍。那好像是那個冬天的第一個早晨，耿叔跳下船望了一眼生出白茫茫一層冰雪的大海灣，向白石礁方向走去。耿叔的膽子真是大！不怕一只眼嗎？指頭正要把耿叔的行蹤搞個一清二楚，卻被媽媽拽疼了耳朵：“回來，別總盯著那種人……指頭從墻頭上縮回腦袋。嘿！那桿獵槍！”

這是指頭在那個早晨的重大發現。指頭的眼睛興沖沖地跟了半天。

耿叔向沙灘上的漁船走去。耿叔上了船，那桿獵槍在船上沖著指頭最后一閃，便跟著耿叔進了船。一會兒，煙圖里就冒出了一縷青煙。指頭似乎看到船里閃著一團藍光，那肯定是陽光照在那桿獵槍上……

指頭胳膊一酸，從石墻上跌了下來，一下子掉迸了作業堆里，爬也爬不出來。慢慢地，指頭眼前長長的四則運算式變成了那桿長長的獵槍，一直延伸到指頭閃著藍光的夢里……啪！媽媽的巴掌把指頭從夢里打了出來。指頭睜開眼一看，長長的獵槍又變成長長的算式。

往后別喊耿叔耿叔、獵槍獵槍的！老耿那東西去年勞改出來，這幾天又往白石礁瞎轉，誰知道他干啥好事！媽媽根據指頭的夢話教訓指頭。

指頭聽不進去，只顧哼唧著撓后腦勺。這時他已經決定去弄清那桿獵槍放在哪兒啦。

耿叔跳下船，走遠了。指頭探出腦袋，靠近了漁船。指頭憋足勁兒猛跑幾步，嗖地跳卜船。透過窗口，指頭看見那桿獵槍就掛在對面的墻上，閃著藍錚錚的光。指頭回頭看耿叔，耿叔沒了蹤影。指頭打開門想摸迸去，這時一雙手抓住了他的小肩膀，然后他像螃蟹一樣被人拎了起來。指頭在半空中張牙舞爪，踢蹬著腿舞動著手。耿叔什么時候上船了呢？神不知鬼不覺！

放我下來！

嘿，這小子！

放我下來

你這小子挺鬼啊！

放我下來，求求你了！

小鬼頭，想干壞事吧？

你才干壞事呢！勞改勞改！耿叔沉默不語。指頭的雙腳又踩到了船板。饒你不死。耿叔閃迸船中，很快又轉身出來，把一只螃蟹塞給了指頭。

真夠意思！讓咱玩玩獵槍，行不行指頭嚼著螃蟹。不怕走火兒崩碎你小腦瓜兒？耿叔一撇嘴，笑得整個漁船顫抖不止。不怕！

不怕？不怕也不讓玩！耿叔把那頭亂發那張黑臉縮了回去，不理指頭了。

指頭沒辦法，下了船。

耿叔不像大人們說的那樣壞，雖說不讓玩槍可也算得上個義氣人。指頭被耿叔的螃蟹感動得五體投地啦！

指頭回頭看了看沙灘上耿叔的那艘漁船，小調正從那里面哼哼唧唧地傳出來，七分滑稽三分賴皮，聽得指頭心尖癢癢的耿叔一定在擦那桿獵槍啦！

指頭轉過摩丁家的大漁船時，聽見了嘰嘰咯咯的笑聲。那古怪的笑聲不是摩丁是誰？

摩丁！別藏啦！有本事你出來！

指頭！摩丁就從船舷后露出一頭黃發，指頭，這幾天干嗎呢？

寫作業唄！悶死人啦！指頭爬上摩丁家的大漁船，挨著摩丁坐下。

指頭，白石礁那三個壞蛋給抓住啦，可是一只眼沒被抓著。聽說他是耿叔的鐵哥們兒呢！我爸說他們是一起勞改的。摩丁長長嘆了口氣，望著白石礁方向。

太棒啦，剩一個一只眼就好對付啦！但是耿叔才不跟那家伙鐵哥們兒呢！指頭瞪了摩丁一眼，要是我有那桿槍，我就端起來一槍崩了一只眼，耿叔又扛出獵槍啦！

指頭跟在他的后面歡蹦亂跳，幾次跳起來想摸那桿槍都撲了空，摔了跟頭。這回指頭揉了揉屁股，從沙灘上爬起來，搶到耿叔面前。

今天晚上行不行？指頭挺自信地挺了挺胸脯，眼神就是離不開那桿獵槍。

啥行不行耿叔擺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獵槍唄！今天讓咱也進你的船，玩個夠！

不行。今晚上有哥們兒來！耿叔伸出大手，把指頭拎起來放在一旁，走過去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夠意思指頭跳起來喊了幾嗓子，怏怏地離開了。他打好了如意算盤……

天黑下來了，生出冰雪的海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銀白色。漁船凸凸凹兇地停泊在海邊，像一座座黑色的城堡。

指頭壯著膽子在城堡里鉆過來鉆過去，終于摸到耿叔的船下。耿叔的船射出一道淡黃色的燈光，里面有說話的聲音。一定是耿叔的朋友來了！指頭輕輕地爬上漁船，肌著窗子向里面看。指頭的視線掠過獵槍、耿叔，然后停在一個挺可怕的家伙身上。那家伙放下酒瓶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樣子那酒非常辣。指頭看清了那家伙的特征只眼睛：另一只是癟下去的。沒錯，就是一只眼！指頭嚇得張大了嘴巴。

耿叔也不是個好東西，難怪大人孩子都不理他。指頭的頭發一根接一根豎了起來，那點勇敢勁兒一下子被嚇跑了。要是那桿獵槍在手里，他一定不客氣！指頭現在只好蹲在窗下開始尋找木棒石頭這類武器，可就是找不到！

這時里面似乎爭執起來，耿叔的聲音很大。不能再拖下去了，先撤退！指頭一狠心跳下船，風嗖嗖地擦過耳畔，指頭幾步就沖進了黑夜。

第二天早晨，指頭找到了摩丁他們。他們又藏在摩丁家的大漁船上研究寒假02號獵槍行動。指頭徹底忘記了與耿叔的友誼，也包括那桿獵槍。指頭興致勃勃地說著耿叔的壞話：老耿的黑臉像鍋底，老耿的亂發像雞窩……伙伴們說這比喻絕啦，寫到作文本上準得一百分！

在摩丁家的大漁船上，按照寒假02號獵槍行動計劃。

他們預備了石塊、木棒、望遠鏡，然后藏在大漁船里等待一只眼出現。可是大半天過去了，他們連一只眼的影子也沒看見。伙伴們都累壞了煩透了，紛紛爬出船，伸著懶腰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那時天就要黑啦。明天繼續行動！指頭命令。

伙伴們下了船。回家要經過耿叔的漁船，由于武器都藏在大漁船里，指頭決定今天繞過去。這時一個高大的影子攔在他們面前，伙伴們一齊抬頭看，是耿叔叉著腰站在他們面前。現在敵我力量懸殊，指頭大喊一聲：快撤！伙伴們便逃散了。指頭！耿叔說話了，走啊！

什么？

走吧。上船，領你玩。耿叔說。

不去！壞地方！指頭準備走了，盡管他知道那桿獵槍就掛在船上。

讓你看槍。走吧耿叔又說。真的？指頭有點動搖了，想叛變一次。真的。讓你打空槍玩！

太棒了！指頭現在忘了昨夭晚上的見聞。他們的友誼又不知不覺地恢復到了從前的水平。指頭要摘槍。

別動！耿叔搶前一步摘下獵槍。

上了子彈了，走了火能崩爛腦袋！耿叔拿著獵槍在指頭面前晃了晃，頓時有道藍光閃過。

上子彈？是不是跟一只眼，云干仔攥起拳頭。

上子彈是為抓壞蛋！也做一回像樣的人！耿叔端起酒杯，吞下一大口酒，我就你一個朋友，等我這兩顆子彈打出去，領你上白石礁玩個夠咋樣？現在，就摸摸得啦。

也行！指頭跳了起來。

耿叔剛要退出子彈，就聽見嘭的一聲，有人跳上船來了。耿叔一愣，端起獵槍，把槍口對準了門口。門開了，來人把指頭嚇得一下子湊到耿叔身邊。

一只眼！指頭不自覺地喊了一聲。老耿！快把那玩意兒收起來！那家伙把門頂上了。這小子是誰？嗯？那家伙用僅有的一只眼睛狠狠剜了指頭一眼。

快走，指頭！耿叔把指頭向門口推去。走？走哪？去報警？

指頭被那家伙一把抓到懷里，疼得哎喲一聲。老耿，弄點吃的。

把小孩放了再說。耿叔一手端槍，另一只手抓起一只螃蟹殼扔了過去。

不放。那家伙只顧抓緊指頭，螃蟹殼落在了地上。別玩花招了老弟，今晚得讓我躲一宿吧？那家伙向外面張望了一下。

不行！還是昨天那句話一一投案！耿叔綽起身旁一杯酒，喝干了。

老耿，改造得不錯啊！你認為別人把你當正經人看啦！還不是戳你的脊梁啊！那家伙抓牢了指頭。

一陣顫抖像電流一樣通過那只手傳到指頭身上。指頭發現這家伙也是膽小鬼，要不然干嗎身子要抖呢？你不去投案也得去！耿叔端平了獵槍。耿叔真是條好漢！指頭掙了一下，卻被那家伙拽到了前面，正沖著槍口。

開槍吧，往這小子身上打吧。開槍啊！那家伙夾著指頭向門口退去。

耿叔垂下獵槍，雙方僵持著。

指頭急中生智，伸出手指向那家伙胳肢窩撓去。

哎喲！那家伙一陣癢癢，扭動了一下身子。

指頭掙脫了。

開槍啊耿叔！

耿叔一愣，還沒來得及端平獵槍，一把刀像一道閃電向耿叔前胸飛去。耿叔被刺中啦！耿叔用力端槍，沒有成功！耿叔倒在船上，鮮血流了出來。一只眼奪門而逃。耿叔！耿叔！指頭抱住耿叔。

快！瞄準了，使勁勾兩下！耿叔用力把身下的獵槍舉給指頭。

哎。指頭接過獵槍。那獵槍硬邦邦的，好沉。指頭的心要跳出來了。

指頭幾步沖到船板上，一只眼已跳下船，正沿著河灘向白石礁方向跑去。

指頭大喊一聲：站住！同時用力端平了獵槍。

快……勾。指頭的耳邊傳來耿叔的聲音。

砰！砰！這是指頭第一次玩真家伙。那槍聲真響啊！

像石頭從天上落下來，砸在另一塊石頭上。指頭手一麻，獵槍掉在了船上。

指頭抱住耿叔，那張像鍋底的黑臉居然蒼白得像一張沒寫過字的白紙，頭發垂在前額上。耿叔！沒事吧？耿叔！

打中沒？好不好一一玩？

好玩，就是不知道打中沒有。指頭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耿叔笑了，但是很快就收斂了笑容。

槍聲驚動了整個漁村，人們向沙灘上奔來。在雪白的沙灘上，人們發現了一具尸體。人們都認出來了，那是一只眼。人們奔走相告，摩丁大順他們的歡呼聲響徹了漁村響徹了海灣。

一只眼被打死啦！

一槍中了后腦勺，一槍中了后心！

走啊！告訴指頭去！

摩丁和大順在耿叔的船上找到了指頭。指頭緊緊地抱著獵槍倚在耿叔身旁。人們都圍了上來……老耿夠人哪！

老耿！

漁船在悲愴中顫動。

人們把沙灘上的白雪踏亂了。不過第二天又下了一場雪，沙灘又白了。那是那個冬大的最后一場雪了，完了就是水淋淋的春天。

半個片后，漁船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