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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專稿

咸同文教之厄與江南文化版圖重構

周武

1865年,曾國藩奉旨移督畿輔,劉壽曾作《送曾相國移督畿輔序》,其中說;“乾嘉之間,大江南北,文學稱極盛。后起諸儒,掞芳承軌,矢音不衰。洎粵寇難作,名城劇郡,波動塵飛。上天薦瘥,衣冠道盡。宿儒抱經以行,博士倚席不講。拾樵采梠,惶恤其生。蓋二百年來,斯文之運一大厄焉。”劉壽曾;《送曾相國移督畿輔序》,《傳雅堂文集》卷2。翻檢同光年間續修或新修的江南地區府志、縣志、鄉鎮志,以及各種筆記,撲眼而來的不是滄桑、血淚,就是大厄、巨劫、奇變。這種由滄桑、血淚、大厄、巨劫、奇變匯聚而成的創傷性記憶,不僅記錄和見證了咸通年間江南曾經親歷和遭受的文教大厄,而且以一種非常的方式促成了江南文化版圖的重構。

一、名教奇變:“千年罕覯”的文教之厄

唐宋以降,江南經濟已開始超越北方,商業和交通日趨發達,北方的軍國費用日益仰賴南方,所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韓愈)。至遲到南宋時期,江南的人文隨著經濟的發展而日漸興盛,有“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之稱。到了明清時期,江南經濟與人文更是舉世矚目。全國印刷文化及書籍文化的重心集中在蘇州、南京、杭州、常州等江南名城,這里擁有全國最多的進士,最多的書院,最多的講會、詩社文社和學術流派,當然也有最多的藏書家和刻書處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閶闔也。臨安也。”明代全國有四大圖書交易中心,而江南有其三。這就是說,至少到了明代,江南已成為全國書籍交易最重要的中心。。作為全國性的人文中心,沒有人會懷疑,這里是思潮、書籍、學問和人才的搖籃,是“科甲之鄉”和人文的淵藪江南向以文教顯名于天下,明清時期尤盛。最能反映江南文教之盛者,莫過于科甲。據明清進士題名錄統計,明清兩代自明洪武四年(1371)首科到清光緒三十年(1904)末科,共舉行殿試201科,外加博學鴻詞科,不計翻譯科、滿洲進士科,共錄取進士51681人,其中明代為24866人,清代為26815人。江南共考取進士7877人,占全國15.24%,其中明代為3864人,占全國15.53%,清代為4013人,占全國14.97%。明清江南進士題名不僅在數量上居全國之冠,而且榮膺鼎甲的人數亦位列全國榜首。號稱“天子門生”的狀元,明代89人,江南八府,蘇州7人,常州4人,松江3人,杭州、嘉興和湖州各2人,應天1人,多達21人,占近四分之一。清代江南更是魁星光芒四射,狀元112人(不計2個滿狀元),江南各府,蘇州29人(含太倉州5人),常州7人,湖州6人,杭州5人,鎮江吐人,江寧和嘉興各3人,松江1人,共多達58人,占半數以上。特別是蘇州一地,占了四分之一以上。蘇州狀元之多,以至于蘇州人汪碗在詞館日,將狀元夸為蘇州“土產”,令揶揄蘇州少特產的同僚張口結舌。康熙末年的江蘇布政使楊朝麟感嘆道;“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為鼎甲萃藪,冠裳文物,兢麗增華,海內稱最。”參見范金民;《明清江南進士數量、地域分布及其特色分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據統計,乾隆時期江浙兩省進呈的書目就占了全國進呈書目總數的大半,足見當時江南人文之盛。孫毓修;《各省進呈書目》,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蘇州因經濟上的富庶與繁華,文化上的精致與優雅,更成為江南乃至全國的人文中心。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江南不僅成為中國最富庶、繁華的地方,而且是主導天下雅俗的地方,所謂“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王士性;《廣志繹》卷2,“兩都”。。江南文化對邊緣市鎮——甚至是北京和廣州——均具有極強的輻射力。因此,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又常常成為全國視線聚焦的地方,即使是乾隆皇帝也無法抗拒它那由富庶與繁華、精致與優雅組合而成的奇特魔力,面對江南的這種魔力,他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既為江南所吸引,數度南巡,又覺得江南有一些他無法認同的東西,不失時機地刻意予以貶抑。乾隆皇帝的這種心理,哈佛大學的孔飛力教授在《叫魂》一書中有刻畫;

在北京統治者對江南的矛盾心理和曖昧態度背后,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在社會經濟和人文傳統方面所具有的超強的輻射能力,這種輻射能力是任何一個其他區域所無法比擬和匹敵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明清時期的蘇州,以及以蘇州為中心城市的江南代表了中國傳統社會和文化的極致。

但是,這種局面在太平軍入主江南之后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1853年太平軍定都天京之后,富庶、繁華的江南進入了長達十余年之久的戰時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江南經受了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戰爭洗禮,向稱“轂帛殷阜”的江南地區已完全地變成了另一派景象;曾經人煙稠密的江南成了人煙寥落之區,那令人羨慕的富庶繁華在延燒不熄的戰火中化作昨日的故事,代之而起的是一派“愁慘氣氛”。《中國之友報》的副主筆在蘇州陷落后曾由上海前往蘇州考察,他在《蘇州旅行記》中這樣寫道;“我們離開上海后,沿途經過了低洼的平原,其間河道縱橫。這片中國最富饒的土地,一直伸展到天邊,我們的視線除了時或為不可勝數的墳墓、牌坊和成堆的廢墟所阻外,可以一直望到天邊的盡頭。荒蕪的鄉間,天氣雖然優美,但顯得沉郁憂悶。舉目四望,不見人影。這片無垠的田野,原為中國的美麗花園,今已荒廢不堪,這種景象更加重了周圍的愁慘氣氛,好像冬天永遠要留在這里似的。呤利;《太平天國親歷記》,王維周、王元化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01頁。”換句話說,曾經是“中國的美麗花園”的江南地區在戰后已成為一片“荒廢不堪”、滿目瘡痍的廢墟。

洋人的觀察感性直觀,江南士人的親歷感受則尤為痛切!同治三年(1864)十月,毛祥麟送子侄赴金陵參加江南鄉試,沿途所見,不勝今昔之感;


自滬至昆,炊煙縷縷,時起頹垣破屋中,而自昆至蘇境,轉荒落。金閶門外,瓦礫盈途,城內亦鮮完善。虎丘則一塔僅存,余皆土阜。由是而無錫,而常州,而丹陽,蔓草荒煙,所在一律。其于宿莽中時露磚墻一片,或于巨流內橫矗亂石數堆者……兩岸見難孩數千,同聲乞食,為慘然者久之。余若奔牛、呂城、新豐諸鎮,向稱繁庶,今則一望平蕪,杳無人跡。偶見一二鄉人,類皆骨立聲嘶,奄奄垂斃。問之,則云;“一村數百人,今什不存一矣。而又日不得食,夜不成眠,行將盡死耳!”其言極慘,不忍卒聽。越日,出月河閘過江,浪駭濤奔,曾不改昔;而焦山山色,蒼紫奪目,疏林中精藍燦然,風過時,梵唄聲隱隱飄至……又見白塔孤立云表,下無一樹一屋者,金山是也。倏過鎮江口,見杰閣飛空,崇樓壓水,則為洋人互市處。洎至燕于磯,雖茅屋參差,稍有市集,亦僅數十家而已。江寧城濠兩岸,鉛丸累累,沙中白骨縱橫,想見歷年戰斗之苦。城較舊時高數尺,轟塌處亦已修整。入旱西門,經制府署,訝其式不類衙宇,蓋即偽西王府也。城中房屋,惟西南尚稱完善,然亦十去四五,東北則一覽無余矣。偶出聚寶門,見山石高聳處,有營四五座。詢之居人,知即雨花臺,竟不復識其路徑。所惜者,報恩寺塔,千古壯觀,亦歸烏有。而秦淮水遏不流,岸曲河房,盡成灰燼。憶當年,珠簾翠幕,鳳管彎簫,不知玉碎花摧時,作何光景也!皇城舊址,蹂躪尤深,行四五里,不見一人,亦無一屋。……若向來名勝,已俱蕩焉無復存矣,可慨也夫!毛祥麟;《墨余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7—19頁。


在這篇文字的末尾,毛祥麟深致感嘆;“惜乎六朝如夢,其所摧毀者,尤令人黯然意消耳。”其實,就江南而言,“尤令人黯然意消”的,又豈止是一座座被摧毀的城池,也許更在于江南文教所遭受的奇變。

太平天國崇奉拜上帝教,以上帝為獨一真神,反對一切偶像崇拜,雖然它締造“人間天國”的承諾曾寄托著千百萬農民的憧憬和向往,并以此召喚、聚合和裹挾了一群又一群無助的底層民眾,猛烈地沖擊圣道,從一開始就受到士紳的峻拒,“從者具(俱)是農夫之家,寒苦之家”,“讀書明白之士子不從”羅爾綱;《增補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3月版,第102頁。。1854年,曾國藩作《討粵匪檄》,著墨最多的在此,用以召喚“血性男子”和“抱道君子”的也在于此;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圣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買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兇極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官,毀宣圣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朝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232頁。


太平軍“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黃再興;《詔書蓋璽頒行論》,見《太平天國印書》,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63—464頁。。在運動初期表現得尤為激烈,所到之處,“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俱在焚除毀棄之列。當涂士紳馬壽齡曾作《金陵癸甲新樂府五十首》,其中有一首敘其事道;


爾本不讀書,書于爾何辜,爾本不識孔輿孟,孔孟于爾亦何病。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溷隨手拋,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讀者斬,收者斬,買者賣者一同斬,書茍滿家法必犯,昔用撐腸今破膽。文章浩劫古原有,賢圣精靈自不朽,卜筮之書拜(并?)泯滅,竊恐祖龍笑其后。中國史學會;《太平天國》第4冊,神州國光社1959年版,第735頁。


類似這樣的記載在時人筆記中可謂觸目皆是。長洲潘鍾瑞在《蘇臺麋鹿記》中曾記其親眼所見;


余嘗途遇一小長毛,年約十二三,手持袖珍書一套,鏤版極精,上好綿紙刷印,裝訂亦工,楠木夾版襲之,彼特以為玩物,隨便翻弄,時拋高而接取之,遠墮塗泥,競去不復顧;然則書之遭劫甚矣。人家楹聯屏幅補壁之具,盡行扯碎,此猶近人手筆也。至鑒賞家所藏法書、名畫、重緹疊錦包裹,又加木匣裝儲,珍若珙璧,亦復毀壞,此又世間瓊寶之大厄矣。或曰;賊不識字,間亦愛畫,冊頁則去其版面,手卷則截其頭尾,層層折疊,懷之以去,豈有鑒賞巨眼耶?大都取畫之有繪色者,糊之窗壁,如小兒游戲耳。中國史學會;《太平天國》第5冊,神州國光社1959年版,第285頁。


這在太平軍中是非常多見且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在江南士人的眼中卻是無法容忍的。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中認為,士人多拒絕與太平天國合作,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taste,因為趣味不同。這是很有道理的。江南士人多把太平天國毀孔廟、棄經籍、廢學校之舉與秦時焚書坑儒、元時貶圣人為中賢相提并論,認為是中國文運的又一次浩劫。蓼村遁客;《虎窟紀略》,見《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0頁。所謂“賊不知文字,雖孔孟之書亦毀,此文字之劫也”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太平天國資料叢編簡輯》第2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1頁。,“至古器古書,名人字畫皆不識,或擲破,或撕毀,較秦火尤甚,殊堪痛恨”中國史學會;《太平天國》第4冊,神州國光社1959年版,第681頁。

不僅“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佛、道亦遭遇滅頂之災——“太平軍所到之處,寶塔被毀了,和尚被殺了,寺廟被燒掉了。舉世聞名的南京鐘樓也不能幸免。聳立在這雄偉壯觀的古跡下的寶塔,跟鐘樓一起被付之一炬,四散的斷磚碎石被派作修補城墻之用”史式徽;《江南傳教史》第1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67頁。。太平軍這種焚除毀棄典籍和一切偶像的過激做法,導致拜上帝教所代表的神道與儒學所代表的圣道之間無法化約的緊張,以及太平軍與士紳群體之間的激烈對峙。在“抱道君子”的眼中,“是耶穌諸說,非揚非墨,既屬異端,在中國即為邪教,……逆焰日張,而崇奉其教愈篤,遂毀先王圣人之道,廢山川岳瀆諸神。維耶穌是奉,幾欲變中華為夷俗,是天主教流毒至于此極,又豈耶穌所能逆料哉!”中國史學會;《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社1959年版,第251頁。“耶穌在海外教人為善,海外舉為神人可已,在中國則為異端,奉其教且應誅。”中國史學會;《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社1959年版,第263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曾國藩把對太平天國的作戰視作衛道之戰、“文化之戰”。

伴隨著太平軍的勝利進軍,拜上帝教與傳統名教之間的沖突也擴大了。盡管洪秀全在拜上帝教中有意識地雜糅了儒教的某些內容,1853年定都天京之后,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儒教的合法性,但這并不能改變其在士紳心目中的形象。明乎此,就能理解為什么在太平天國中幾乎無法找到像樣士紳的影子。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只要戰亂還在持續、蔓延,戰亂所造成的破壞就不可能停止。

在這場長達十數年之久的戰亂中,江南學界的基礎大致已毀滅殆盡,江南地區一向引以為傲的學校、書院、藏書樓幾乎全部都在硝煙和炮火中化為灰燼,葉德輝指出,戰后江南連一座完好的藏書樓都沒有了,數個世紀累積起來的豐富藏書大都散佚。

作為“科甲之鄉”和“鼎甲萃藪”,江南之科甲鼎盛,人文薈萃,是與書院的繁榮緊密相關的,但是,在延燒不息的戰火中,書院受到前所未有的致命沖擊。江南地處風暴中心,更難逃劫運,破壞尤為嚴重,幾乎陷于全面癱瘓的狀態。金陵的尊經、惜陰、鐘山、紫陽、正誼書院,杭州的敷文、崇文、紫陽、孝廉堂、詁經精舍,或焚或毀,俱被“鞠為邱墟”,橫舍荒余。據統計,咸豐年間,廣西、兩湖、江、浙、皖、贛、云、貴九省毀廢的書院,已多達300余所,白新良;《中國古代書院發展史》,天津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17頁。單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打杭州,浙江書院被毀壞者達50余所。

書院之外,江南藏書受損亦極為慘重。東南文籍,夙稱美備,鎮、揚、杭三閣,又得副天府儲藏。軍興以來,散亡殆盡。莫友芝;《持靜齋藏書紀要序》,張劍等編;《莫友芝詩文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94頁。同治六年(1867),江蘇學政鮑源深曾在一份奏疏中寫道;


近年各省,因經兵燹,書多散佚。臣視學江蘇,按試所經,留心訪察,如江蘇松、常、鎮、揚諸府,向稱人文極盛之地,學校中舊藏書籍,蕩然無存。藩署舊有恭刻欽定經史諸書版片,亦均毀失。民間藏書之家,卷帙悉成灰燼。亂后雖偶有書肆所刻經書,俱系刪節之本,簡陋不堪。士子有志讀書,無從購覓。蘇省如此,皖、浙、江右諸省情形,諒亦相同。以東南文明大省,士子竟無書可讀,其何以興學校而育人才?鮑源深;《請購刊經史疏》,載陳弢輯;《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五,上海書店1985年影印本。


以藏書樓為例,“南三閣”——揚州大觀堂之文匯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及杭州圣因寺之文瀾閣,作為江南地區官府藏書的重地,全都毀于戰火。同治年間,曾國藩曾使莫友芝探訪文匯閣和文宗閣,莫事后在上曾國藩書中報告說;“留二郡間二十許日,悉心咨問,并謂閣書向由兩淮鹽運使經營,每閣歲派紳士十許人,司其曝檢借收。咸豐二三年間,毛賊且至揚州,紳士曾呈請運使劉良駒籌費,移書避山中。堅不肯應。比賊火及閣,尚扃鑰完固,竟不能奪出一冊。鎮江閣在金山,僧聞賊將至,亟督僧眾移運佛藏避之五峰下院,而典守閣書者揚州紳士,僧人不得與聞,故亦聽付賊炬,惟有浩嘆。比至泰州,遇金訓導長福,則謂揚州庫書雖與閣俱焚,而借錄未歸與拾諸煨燼者,尚不無百一之存。長福曾于泗、泰間三四處見之。問其人皆遠出,倉猝無從究詰。”李希泌、張椒華;《中國古代藏書與近代圖書館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中華書局1982年版。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進攻杭州,文瀾閣亦受到重創,所藏《四庫全書》星散,直到光緒六年(1880)在巡撫譚鐘麟、布政司德馨及當地人士鄒在寅等的努力下才得以在原址上重建。

官府藏書如此,私家藏書樓更難以自存。自明以來,江南久已成為全國私家藏書的中心。所以江南之有兵燹,乃私人收藏事業之大劫焉。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曾引無名氏之《焚書論》云;“余生不幸,雖未坑儒,業已焚書,所見者洪逆之亂,所至之地,倘遇書籍,不投之于溷廁,即置之于水火。遂使東南藏書之家,蕩然無存。”無名氏;《焚書論》,《紀聞類編》卷4,轉引自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234頁。杭州汪氏振綺堂、孫氏壽松堂于辛酉亂后盡散,南京朱氏開有益齋,松江韓氏藏書,長洲汪氏之藝蕓書舍,海寧蔣氏之別下齋,常熟翁氏之采衣堂,揚州吳氏之測海樓,蘇州潘氏之西圃,寧波徐氏之煙嶼樓·水北閣、全氏之雙韭山房,等等,盡付劫灰。其他如常熟之鐵琴銅劍樓雖未毀于亂,但亦“略有散亡”。茲將毀于太平之亂的私家藏書樓列表于后參見范鳳書;《中國私家藏書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477—481頁。

葉德輝在《吳門書坊之盛衰》一文中,曾談到晚清藏書家的變遷;


……赭寇亂起,大江南北,遍地劫灰。吳中二三百年藏書之精華,掃地盡矣。幸有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保守孑遺,聊城楊氏海源閣收拾余燼,蘭陵孫祠書籍歸于吾縣袁氏臥雪廬。江浙所有善本名鈔,又陸續會于湖州陸氏百宋樓、仁和丁氏善本書室。長篇短冊,猶可旗鼓中原。今則袁氏所蓄,久飽蠹魚。陸書售之日本,丁書售之江南圖書館。南北對峙,惟楊瞿二家之藏。葉德輝;《書林清話》,中華書局1957年版。


曾經盛極一時的文化中心——蘇州和杭州的文化基礎設施所受的破壞尤為嚴重,作為承傳江南文化載體的士紳在漫天烽火中或死或逃,地處江南邊緣的揚州于1853年被太平軍攻陷后,再也沒有恢復它在中國文化界的學術和文學地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揚州學派的中堅人物大多死于這場戰亂,李詳后來在回顧這段慘史時指出;“句生(王翼鳳)以咸豐庚申殉難杭州,其兄西御及季子(楊亮)殉于郡城,孟詹(劉文淇)避兵,以憂死。安吳(包世臣)展轉淮北,遇盜驚悸而卒,于是揚州風流文采盡矣。”見李詳;《窳記》,《國粹學報》第57期“叢談門”。,也就是說,江南已變成了文化的“真空”地帶。艾爾曼教授在《從理學到樸學》一書中這樣寫道;


學者們死了,著作佚散了,學校解散了,藏書樓毀掉了,江南學術共同體在太平天國的戰火中消失了。形成一流學術的環境及圖書館都沒有了。圖書業空前凋敝,一度繁榮興旺的出版業如今已所剩無幾。此時此刻,江南一代學術精英已是煙消云散。艾爾曼;《從理學到樸學》趙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174頁。

二、“振興文教”:尊崇正學與國家意識形態重建

文教關乎文脈,尤關乎正學和國家意識形態。因此,早在金陵克復之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猶在與太平軍血戰肉搏之時,就已開始致力于文教的恢復與重建,“所至郡縣,即興學校,講文藝,崇儒重道”慕玄父;《柏堂師友言行記·序》,見《柏堂師友言行記》卷首。。金陵收復之后,曾國藩更將“振興文教”視為“綱維國本”之舉,從容擘畫。一直隨伺曾國藩左右的方宗誠在《柏堂師友言行記》中敘其事道;


曾公既克復金陵,立書院以養寒士,立難民局以招流亡,立忠義局以居德行文學之士,立書局校刊四書、十三經、五史,以聘博雅之士;故江浙被難者,無不得所依歸。方宗誠;《柏堂師友言行記》卷3, 1926年版京華書局鉛印本(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本),第71頁。


曾國藩的另一個幕僚劉壽曾在《送曾相國移督畿輔序》中亦特別提到這一點;


當安慶江寧之復也,公私埽地,百度草創,公于是時,從容整暇,規復講舍,奏開鄉闈,咨訪老成魁碩之儒,授館給餼,延以賓禮,屬介弟沅浦中丞表章先輩王氏船山之學,公復與爵相李公刊刻經史,衣被庠序,于是士林之氣郁者通,靡者振,憂勞憔悴者感于和平,如披云見日,光景再中,如導海歸墟,萬流仰鏡,中興人文之盛,實賴公牖啟而扶持之。劉壽曾;《送曾相國移督畿輔序》,見《傳雅堂文集》卷2,光緒丁丑刊本。


其實,“振興文教”以“綱維國本”,并不只是曾國藩等封疆大吏個人的意志,更體現了朝廷與疆吏的一種共識。同治二年(1863),清廷就已下令各省督撫清理書院財產,籌措經費,恢復舊有書院;


近來軍務省分各府州縣,竟將書院公項藉端挪移,以致肄業無人,月課廢弛。嗣后由各督撫嚴飭各屬,于事平之后,將書院膏火一項,凡從前置有公項田畝者,作速清理,其有原存經費無存者,亦當設法辦理,使士子等聚處觀摩,庶舉業不致久廢,而人心可以底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395,《禮部·學校·各省書院》。


湘軍攻陷金陵不久,同治帝又立即諭令曾國藩,“江南現經蕩平,亟宜振興文教”,讓他盡速修復貢院,以便“來歲特開一科,以免士子日久向隅”。同年又因御史汪朝綮奏“現在地方新復,亟宜興建學宮”,下令“各州縣學宮,如有被賊焚毀者,自當次第興修,……以副朝廷振興文教至意”《穆宗實錄》卷131,《四年二月》。。可以說,“振興文教”是朝廷與疆吏在戰后重建過程中一面共同的旗幟。

正因為“天子垂意斯文,封疆大吏咸承上意,興書院以教育人才”俞樾;《紫陽課藝序》,見《春在堂雜文》卷1,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本,臺灣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6頁。,幾乎陷于全面癱瘓狀態的江南各地書院在戰后不數年即得以次第恢復和重建。據統計,同治朝新建書院有368所,光緒朝又添667所,兩朝新書院共計1035所,占清代所建書院總數的四分之一上白新良;《中國古代書院考》,《南開史學》1992年第2期。。考慮到戰后“公私埽地,百度草創”的狀況,在短期內就取得這樣的成績,無論是速度,還是數量與規模,都稱得上是十分驚人的了。

書院是講習之所,也是養士之地。因此,朝野把“振興文教”視為戰后恢復和重建的中心環節,同時又把“興修書院”擺在“振興文教”計劃的優先位置,是非常自然的。但朝廷再三諭令“興修書院”,封疆大吏亦亟亟于“興修書院”,朝野上下戮力同心,顯然別有深意,那就是借“興修書院”以培育人才,重振士氣,收拾和鼓舞人心。書院向以制藝為宗,書院常課亦以舉業為主,戰后興修的書院當然也不例外。然而,兵燹之后,世風丕變,在朝廷和有識官紳的倡導和敦促之下,講求實學逐漸成為書院的一種風氣。早在同治元年(1862),朝廷便明令翰林院;“自明年癸亥科起,新進士引見分別錄用后,教習庶吉士,務當課以實學,治經、治史、治事及濂洛關閩諸儒等書,隨時赴館,與庶吉士次第講求,辨別義利,期于精研力踐,總歸為己之學,其有余力及于詩古文詞者聽之。”《清穆宗實錄》,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3頁。此諭雖非針對書院而言,但作為朝廷的意志,它的導向意義是很明顯的。上海的龍門書院、陜西的味經書院等在創設之初,就明確提出“月課性理、策論”以實學為旨歸。書院以實學為旨歸,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風氣和趨勢。

鑒于戰后學校書院及其他官府藏書“蕩然無存”,民間藏書“悉成灰燼”,士子幾無書可讀,要“振興文教”,便不能不設局重新刊刻經史。于是,江浙一帶的督撫、學政紛紛上書奏請“設局刊書”,浙江巡撫馬新貽在《設局刊書疏》中說;


欲興文教必先講求實學,不但整頓書院,并須廣集群書。浙省自遭兵燹,從前尊經閣、文淵閣所存書籍均多毀失,士大夫家藏舊本,連年轉徙,亦成烏有。軍務肅清之后,省城書院如敷文、崇文、紫陽、孝廉堂、詁經精舍均已先后興復,舉行月課,惟書籍一項,經前兼署撫臣左宗棠飭刊《四書》《五經》讀本一部,余尚未備。士子雖欲講求,無書可讀。而坊肆寥寥,斷簡殘篇,難資考究,無以嘉惠士林,自應在省設局重刊,以興文教。陳弢輯;《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上海書店1985年版。


需要說明的是,“設局刊書”并非始于戰后,同治二年(1863),湘軍統帥曾國藩與其弟曾國荃即已在安慶首創官書局,刊刻《王船山遺書》官府設局刊書更早還可以追溯到胡林翼于咸豐九年(1859)為編《讀史兵略》而設立的機構,以及左宗棠在寧波設立刻書機構,但因二者均未立局名,且所刻亦未見規模,影響有限,因此,學界咸認曾國藩兄弟在安慶設立的書局,為清季官書局之肇始。。次年,湘軍攻陷天京,曾國藩將官書局遷南京,定名為金陵書局(光緒初年,金陵書局更名為江南書局)。況周儀《蕙風簃二筆》記其事道;“咸豐十一年八月,曾文正克復安慶,部署確定,命莫子偲大令采訪遺書,既復江寧,開官局于冶城山,此江南官書局之俶落也。”轉引自凈雨;《清代印刷史小記》,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古代部分》第2卷,湖北教育出版社,第113頁。但各省官書局踵興,卻是戰亂平定之后。同治六年(1867),江蘇學政鮑源深上《請購刊經史疏》,奏請將殿版書籍照舊頒發各學,將舊存學中書籍設法購補,并建議“籌措經費擇書之尤要者循例重加刊刻”。這一建議很快被朝廷采納,同年五月初六同治帝頒布上諭;“著各直省督撫轉飭所屬,將舊存學中書籍廣為購補,并將列圣御纂經史各書先行敬謹重刊,頒發各學……。”正是這一道上諭,最終促成了各省官書局的次第設立。現將各省創設官書局列表于后;

表1 晚清官書局設置一覽表參見梅憲華;《晚清的官書局》,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1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40—543頁。

續表

續表

官府設局肆力刊布典籍,以彰其稽古右文之義,應當說成效是顯著的。據《官書局書目匯編》《直省運售各省官刻書籍總目》《廣西存書總目》等資料統計,晚清各官書局刻書共計千余種。各省設局刻書,主要是為了應對戰后“經籍蕩然”、士子無書可讀的局面,因此,各省官刻書籍以經史為主,包括御纂諸經、經書讀本、《小學》、《近思錄》等緊要的圖書,當然也包括有關吏治等實用書籍,如《牧令書》《實政錄》《圖民錄》《佐治要言》《學治臆說》等,以及農書、算學及兵書等實用的子部書籍。其中不乏校刊審慎之本,如由江南、崇文等五書局合刻的所謂“局本”《二十四史》就頗受好評。

“興修書院”與“設局刊書”,就其初衷和旨歸而言,都在于“尊崇正學”,試圖用“正學”即國家意識形態來收束和規范因戰亂而日益離散的人心,尤其是士人的言行,使士人重新凝聚到朝廷預設的圣道上來。凡不合乎圣道的,都是異端邪說,俱在排斥力黜之列。同治七年(1868)二月,剛升任巡撫的丁日昌上《蘇省設局刊書疏》,奏請設局刊刻《牧令書》、《小學》、經史諸書,并請旨嚴禁種種離經叛道之書;


抑臣更有請者,目前人心不古,書賈趨利,將淫詞邪說薈萃書編《水滸傳奇》,略識之無如探秘笈,無知愚民平日便以作亂犯上為可驚可嘉,最足為人心世俗之憂。臣在吳中業經嚴禁,誠恐此種離經叛道之書,各省皆有,應請旨飭下各省督撫一體嚴加禁毀,以隱戢人心放縱無所忌憚之萌,似亦維持風化之一端。陳弢輯;《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5,上海書店1985年版。


同年三月,這個建議獲上諭批準后,丁日昌即于四月十五日即通飭蘇州、江寧兩藩司并各州縣,嚴禁“淫詞小說”;


淫詞小說,向干例禁。乃近來書賈射利,往往鏤板流傳,揚波扇焰,《水滸》《西廂》等書,幾于家置一編,人懷一篋。……殊不知忠孝廉節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見為功,奸盜詐偽之書,一二人導之而立萌其禍,風俗與人心,相為表里。近來兵戈浩劫,未嘗非此等逾閑蕩檢之說默釀其殃,若不嚴行禁毀,流毒伊于胡底。……惟是尊崇正學,尤須力黜邪言,合亟將應禁書目粘單札飭,札到該司,即于現在書局附設“銷毀淫詞小說局”,略籌經費,俾可永遠經理。并嚴飭府縣,明定限期,諭令各書鋪將已刷陳本及未印板片,一律赴局呈繳,由局匯齊,分別給價,即由該局親督銷毀;仍嚴禁書差;毋得向各書肆藉端滋擾。此系為風俗人心起見,切勿視為迂闊之言。并由司通飭外府縣,一律嚴禁。本部院將以辦理此事之認真與否,辨守令之優絀焉。《江蘇省例·藩政》,江蘇書局同治刊本,轉引自陳益源;《丁日昌的刻書與禁書》,《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2期。


這一通飭令將“邪言”“淫詞小說”與“近來兵戈浩劫”聯系起來,認為“尊崇正學”,就必須“力黜邪言”,而“力黜邪言”之法,就是嚴行禁毀。于是,丁日昌在其轄區內發起了頗具聲勢的掃蕩“奸盜詐偽之書”。以禁毀淫詞小說來“隱戢人心而維持風化”,以“力黜邪言”來“尊崇正學”,雖體現執政者衛道的用心,也是執政者喜歡的慣用手法,但不可能真正奏效。因為問題不在“邪言”,而在“正學”,即國家意識形態本身。這就是為什么丁日昌的禁書最終會成為笑柄的原因所在。

三、新人文淵藪:江南文化版圖的重構

興學校、復書院、設局刊書是戰后重建的主要目標之一,“中興諸臣”曾為此做出了不少富有成效的努力,他們一方面致力于修復或重建江南的書院和藏書樓,另一方面在南京、蘇州、揚州、杭州等地設立刻書局,網羅散佚,重刊經史著作;江南的一些學者不僅倡導,而且投入到文化重建中去,如黃彭年就曾希望重建江南所有書院,全力復興蘇州在漢學全盛時期享有的中心地位。在朝廷與“中興諸臣”的合力推動和共同努力下,戰后江南文化的確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復興,甚至一度出現過戰前的那種盛況。薛時雨為金陵尊經書院課藝作序,曾感慨地說;


昔歐陽永叔有言,都會物盛人眾,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者,惟金陵、錢塘,覽其人物之盛麗,則文采可想見矣。……金陵則又鄉者應舉之地也,大江南北,人文所聚,魁奇輩出,名卿碩儒所以陶冶而成就之者。……洊經喪亂,凋謝殆盡,當粵逆戡定之初,天子諭疆臣,請時舉科場,修學校,中興文教,穆然有投戈講藝之風,然后書院以次復,都人士稍稍來集,爭自濯磨,曾未五年,而金陵文物稱重東南。薛時雨;《尊經書院課藝序》,見《尊經書院課藝》卷首,同治九年兩江節署刊本。轉引自徐雁平;《清代東南書院與學術及文學》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51—252頁。


面對風騷繼起、通儒碩彥萃集的這樣一種景象,作為締造中興的主要功臣,曾國藩既感到欣慰,也充滿期待。他在復周縵云侍卿函中就流露出這種既欣慰又期待的心情;


江南人文淵藪,夙多樸學之士,亂離以后,流風遂沫,自尊經、鐘山兩開講堂,始有弦歌之聲。今又復啟惜陰精舍,專試經古,賢者振興而教育之,自可月異而歲不同。見《曾文正公書札》卷30,光緒二年刻本(續修四庫全書本),第618頁。轉引自徐雁平前引書第264頁。


不僅曾國藩如此,曾在亂后長久地主持詁經精舍的俞樾在與客談精舍舊事的時候,回首自己與眾生徒一起晨燈夜燭,溯乾嘉、宗許鄭,仿佛有一種“儼在乾隆嘉慶世”之感,盡管差強人意,但還是滿心怡然。有詩云;“老學庵中老病身,舊游回憶圣湖濱。樓頭雪月雨晴景,坐上周秦漢魏人。(余課諸生治經必主古義,賦亦多取古體。)前輩典型猶未墜,升平樂事尚堪循。乾嘉雖遠余風在,不枉生為盛世民。”俞樾;《春在堂詩編》卷23,第668頁。轉引自徐雁平前引書第155—156頁。

然而,這一切注定是回光返照似的幻象,因為他們這種恢復和重建的努力從一開始就面臨一種時易勢移的局面,樸學賴以興起的江南學術共同體實際上已難以完全恢復了。

伴隨著西潮的漫卷和浸灌,世風學風劇變。戰后次第興復的書院,盡管一度出現過士習文風日盛的局面,可是好景不長,已越來越難以回應世變的沖擊和挑戰。到19世紀末,中國開始快速地步入學堂時代,廢書院,興學堂,已成為大勢所趨。1905年廢除科舉,書院就更難以立足了。譬如,詁經精舍,這座在“紅羊劫后”鞠為榛莽,經過中興重建的書院,曾經是兩浙人才的駢集所在。但形勢比人強,處清季風會之中,詁經精舍遂呈不守之勢。俞樾78歲時曾作《詁經精舍歌》,以詩敘精舍興衰變遷,其中寫道;


不圖世局似循環,轉綠回黃一瞬間。雅坫騷壇成往事,蠻書爨字滿人寰。霰雪霜冰機已露,其中消息應堪悟。三十年為一世人,一年蛇足添來誤(余至丁酉歲已滿三十年,即擬辭退,為廖中丞及院內諸生挽留,明年戊戌乃決志謝去)。此后相沿又幾年,夕陽光景暫流連。欲尋文達當年舊,只有門前額尚懸。功令新頒罷場屋,精廬一律同零落。八集詁經文可燒(余選刻詁經文已至八集),重修精舍碑應仆(余有重建詁經精舍碑)。回首前塵總惘然,重重春夢化為煙。難將一掬憂時淚,重灑先師許鄭前。年來已悟浮生寄,掃盡巢痕何足計。海山兜率尚茫茫,莫問西湖舊游地。俞樾;《春在堂詩編》卷23,《續修四庫全書》本,第667頁。轉引自徐雁平前引書第143頁。


作為一個掌院三十三年之久的山長,俞樾自感已無滄海回瀾之力。看到自己和書院諸老的努力“一齊付與水東流”,內心的惘然和落寞都是可以想見的。實際上,不僅僅是詁經精舍,就連俞樾之家學亦難以世守不潛,他的從孫輩中已有人習西學,還有人游學西洋,而其曾孫俞平伯在五歲時,已開始學習外文。在這樣一個時代,抱殘守缺的書院不能不由絢爛歸于沉寂。參見徐雁平前引書第140—157頁。

書院如此,官書局的命運也好不到哪里去。上個世紀之交,中西之學一變而為新舊之學,揚新抑舊,甚至崇新貶舊,已成為一種歷史的必然和邏輯的必然,中國由此進入一個“尊西人若帝天,視西籍如神圣”的時代。山西塾師劉大鵬在1905年11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


科考一停,士皆毆入學堂從事西學,而詞章之學無人講求,再十年后恐無操筆為文之人矣,安望文風之蒸蒸日上哉!天意茫茫,令人難測。劉大鵬;《退想齋日記》,第147頁。


當讀書人群趨西學和新學的時候,舊學和舊學書籍受到冷落,甚至貶斥,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汪大燮在一封私人信函中提到一件事,頗耐人尋味。他說;“吾家所刊書合股印,兄亦謂然,惟不必太多,此皆舊學,出售不易,只能送人耳。”汪大燮;《汪康年師友書札》(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99頁。所謂“此皆舊學,出售不易”,反映的是舊學書籍市場空間的萎縮。《盛京時報》上曾報道過東北一個書店的情況;


鐵嶺城里樓北興源德書鋪開設有年,今雖設立學堂,彼仍賣《三字經》《百家姓》《四書合講》《五經備旨》《八銘》《七家詩》等書,終日無過局者。《書肆守舊》,《盛京時報》1907年1月6日(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盛京時報》影印組1985年輯印本。


官書局以刊刻經史為首要業務,在這種背景下,已難乎為繼,日漸衰頹官書局日漸衰頹的原因有很多,但舊學書籍市場空間的萎縮,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與此相對應,曾經備受士人推重的“局刻本”,亦從少人問津直至無人問津。

所謂時易勢移,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上海的崛起。許多學者往往從經濟角度來理解上海的崛起,事實上,它的崛起不僅具有經濟意義,而且也具有重要的文化意涵。就后者而言,開埠之后上海就已開始顯露出它日益強大的融匯、吸納和替代的功能。當江南變成文化“真空”地帶的時候,上海租界因遠離內戰的風暴而成為江南學者、文人及畫家的“避秦桃源”。當年避入租界的文人學士究竟有多少人,現在已很難統計出確切的數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數不會少,單王韜的記錄中提及的就已有百數十人之多,如馮桂芬、吳友如、蔣敦復、管嗣復等都是因為內戰而避居上海的,有的人雖然早已來滬如沈毓桂,但他們是1860年以后才決定長住上海的。別的不說,單星聚上海的書畫名家就已相當可觀,王韜在一本書中寫道;


滬上近當南北要沖,為人文淵藪。書畫名家,多星聚于此間。向或下榻西園,兵燹后僦居城外,并皆渲染丹青,刻畫金石,以爭長于三絕,求者得其片紙尺幅以為榮。至其軒輊所在,未能遽定以品評。風雅之士著有《論書》十二絕、《論滬江書畫》七絕,于滬上寓公,比諸管中窺豹,略見一斑。《論書》云;“家法蘭亭族望尊,難兄難弟并馳名。獨能一洗書林氣,不重錢神重酒兵。”王竹鷗,王鐵史。“閑士清高號白云,卅年圣教究心勤。滄桑以后談前輩,魯殿靈光只剩君。”張云士。“吳興塤伯軼群材,用筆停勻世所推。閑說何郎曾賞識,至今清望冠書臺。”湯塤伯。“勁敵應輸吳鞠潭,揮毫直欲起波瀾。擘窠大字蠅頭楷,美女英雄一手灘。”吳鞠潭。“雪香狂草走龍蛇,孝拱真書自一家。三百年來論怪體,還之應并板橋夸。”王雪香,龔孝拱,陳還之。“橫云山民擅三絕,一縑倭國價連城。可憐書法空當代,竟被丹青掩盛名。”胡公壽。“佩父于今楊補之,畫專山水重當時。偶將余技酬知己,落紙云煙自制詩。”楊佩甫。“小楷還推莫直夫,羊裙班扇得時譽。曉風楊柳原超絕,石板銅琶稱也無。”莫直夫。“金石名家刻畫工,臨池染翰興尤濃。性靈雖好清寒露,也似文章少正宗。”衛鑄生。“書到清凌洵有神,跳龍臥虎獨超倫。甬江近事君知否,曾解邪魔攝竊人。”郭少泉。“若論絕世好風姿,王海鷗同金少芝。正似少游吟芍藥,被人譏為女郎詩。”王海鷗,金吉石。“垂露懸針久失傳,卻輸閨閣得真詮。紛紛流落尊門戶,誰識簪花格自然。”蘭生女史。《論滬江書畫》云;“滬上曾來何太史,廿年前是大書家。而今老氣頹唐甚,滿紙龍蛇信筆斜。”子貞前輩。“畫筆還推禮道人,王秋言。折枝人物盡超倫。此中若再分優劣,人物新羅繼后塵。”“雙□齊名金保翁,閨中風雅映江東。翁擅長山水,夫人蘭生工書。平生賞鑒真成癖,豈獨區區壽世功。”“筆情灑脫胡公壽,花葉規模張子祥,若待當頭施棒喝,自然鼻觀木樨香。”“塤伯行書原活潑,鞠潭小楷亦精神。墨池尚欠三尺黑,九轉丹成氣象新。”“任家昆季老蓮派,偉長,阜長。何不兼師松雪翁。更有伯年真嫡子,并皆佳妙本相同。”“直夫褚楷都循理,法度拘遷少獨能。若使此中有我在,定然妙合自神凝。”莫直夫。觀此,于滬上書畫家稱為專門名家者,略具此矣。注1

注1 王韜;《瀛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3—94頁。


《論書》和《論滬江書畫》中提及的書畫名家,大都是“兵燹后僦居城外,并皆渲染丹青,刻畫金石,以爭長于三絕”的“滬上寓公”。

其實,這只是一個源頭。此后,上海更借助自治、法治、安全與自由的制度環境,舒適、愜意的都市生活,領先的文化事業和成熟的文化市場,吸引全國各地的文化人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上海,使上海成為江南乃至全國的“新人文淵藪”。早在1910年就有人在媒體上撰文稱贊上海人才薈萃;


上海者,新文明之出張所,而志士英豪之角逐地也。以人才薈萃之地,而其數又若是之多,宜乎大實業家、大教育家、大戰術家、大科學家、大經濟家、大文豪家、大美術家,門分類別,接踵比肩也。蘇峰;《人口多而團體少》,《民立報》,1910年12月10日。


單就文化方面的人才而言,上海擁有當時中國最龐大的知識分子階層。到1903年,上海至少已匯聚了3000名擁有一定新知識的知識分子;熊月之;《上海通史·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頁。至1949年底,在上海從事文化性質職業的知識分子達14700人,鄒依仁;《舊上海人口變遷的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5頁。是中國文化人最集中和流動性最大的城市。

上海之取代蘇杭而成為“新人文淵藪”,對近代江南乃至全國的文化變遷的意義非同尋常。如果說,太平天國之前江南文化是以蘇杭為中心向邊緣市鎮包括上海輻射,那么,在此之后,江南傳統的文化中心急遽地走向衰落,取而代之的上海則成了“新學樞紐之所”和新文化的中心,各種新的思潮、書籍、報刊及國內外重要信息,開始從上海源源不斷地流被江南,流向全國。這種變化不僅意味著江南文化中心的位移,更預示著舊學的式微和新學的興起。就這個意義而言,江南文化版圖的重構,也許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孟悅;《商務印書館創辦人與上海近代印刷文化的社會構成》,載王曉明;《批評空間的開創》,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84頁。

(周武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郵編20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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